第12章 第 12 章
郦老雁买了辆二手马车,又雇了个马夫。为了赶路方便,黛云软也换上了男装,一路上与郦老雁以爷孙相称。行人见了,只当她是个白净俊俏的文弱书生。
车子行在逐渐平坦的山道上,黛云软素手掀开车帘,回望来路,只见身后青霭浑茫,群山绵延,似在沉默地为自己送行。
郦老雁道,“咱们一路沿冬北而上,再行个七八天,到了太行山附近,就会有定北侯的人前来接应了。”
黛云软拿起舆图(古代地图)研究,婉然笑道,“前两年看《曜朝括地志》,记得里头说太行山一脉名山众多。五台山,恒山,武当山、九龙峡皆列其中。郦爷爷,咱们若不赶时间,可否在太行山一带短暂逗留几日?”
“当然可以,老头子也正有此意。这些年来我深居宫闱之内,时刻扈行于君王之侧,其实也很怀念当初被你外祖母带着踏访古迹名胜的岁月。如今我到了垂暮之年,也活不了几年了,向新帝请辞还乡,难得自由,当然要尽兴地游山玩水。”
“郦爷爷精神矍铄,不失白鹤风采,必然长命百岁,可不准再妄言命短。”少女忙出声宽慰。
郦老雁朝黛云软慰藉一笑,并不想她为自己操心。其实先帝驾崩后,他就自请去皇陵守灵了。只是没过多久广陵王入京勤王,太后党和宦党势力被削得七七八八,这才联起手来,请他出山,以皇帝身边无中用之人的由头召他回到了御前伺候。郦老雁在宫人里最有威望,但新帝却介于种种理由,对他心存防备。
如今他脱了宫籍离宫,说得好听点是新帝念他年老,允了他请辞还乡的愿望,实则没少暗中挤兑,逼他走人。到底是天意弄人啊,他才出了帝京就意外得到了广陵王裴棣密谋谋反的证据,想揭发却遭新帝拒见,反被追杀到了现在。而定北侯之所以朝他拉拢示好,很大原因也是因为看中了他手头对裴棣不利的东西。
放眼现在,郦老雁见恬静怡然的少女已经开始期待未来几日的行程了,如此醉心山川河流,恍惚间见到了海微澜年轻的样子。那时候小姐率性洒脱,从不拘囿于宅院之中,而是带着一两个随从,三四百盘缠,征路入海云,行舟溯江月。她的外孙女虽没有承袭她的江湖意气,但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婉约静美。
一路顺遂,抵达太行山附近的某个驿馆后,郦老雁才发现原来定北侯王勖派来应接的人正是陆骞。陆骞不过二十五六,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虽然出身寒微,但自幼被定北侯收养,能文能武,奋发有为,在幽州城也算得上是个显贵人物。
陆骞原以为这一趟路仅郦老雁一人前来,便只领了三五护卫出来,却不想这老公公身边儿还带着个清雅俊美的白面书生。朝着郦老雁抱拳揖礼后他才问道,“这位小郎君是?”
黛云软怯怯退在郦老雁身后,有些畏惧陆骞身上不怒自威的男人气场。郦老雁介绍说,“这是故交之孙,名唤……”
“黛远山。”黛云软赶在老爷子临时编造名字前轻声抢答。
“是是,远山如今无依无靠的,咱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郦老雁继续把话说完。
这还是黛云软头一回儿听郦老雁自称是“咱家”。
“之前郦公公说要留在甘州寻人,寻的可就是眼前这位小兄弟?”
“正是。”
当初陆骞多次费舌邀请郦老雁,他都坚决婉拒,竟是为了这么个阴柔胆小的书生?他仔细打量了下这个叫黛远山的小伙子,有些瞧不上此人丝毫没有男人气概的样子,哼,活像是个住在后院儿的女子。
这次陆骞受义父之命赶来接送郦老雁,原想着把任务速战速决,早日赶回幽州去见与他相好的小娘子,却不想这一老一少醉心山水,成日里经丘寻壑,观山临水,使行程多有耽搁。原本要走半个月的路硬是多走了一个月。
这段日子里,唯一让他改观的,就是这娘炮书生肚子里的墨水。起初黛远山内向寡言,投宿要单间,赶路坐车不骑马,吃个饭都差点跟他们分席,像个女儿家在跟外男避嫌似的,磨磨蹭蹭,矫揉造作。可是后来熟悉些了,她话也渐渐多了,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文章典故侃侃而谈。可见其博学。而且,她还擅作诗题字。恒山翠屏峰上有个尼姑庵,他们一行人路过想去讨口水喝,正巧庵内主持想给匾额题字。黛远山为感谢这一碗水的恩情,毛遂自荐,挥毫写下“翠屏云蔚”四个大字。意在称颂这尼姑庵是琅嬛福地,地处绿翠若屏之间,云蒸霞蔚之境。
陆骞没想到,矮个书生看着孱弱不堪一击,写出来的字却雄浑遒劲,颇具颜筋柳骨之遗风。似乎也没有那么中看不中用。
尤其让陆骞匪夷所思的,不是黛远山这小子含蓄内秀,而是他桃花运旺盛到令人发指,老少通吃,极有女人缘。路边儿卖茶的大娘免费给他续的是最贵的茶水,在阡陌间牧羊的农女朝他暗送秋波,迷路摔倒的小女娃只要她抱……连翠屏峰上的小尼姑们都不舍得她离开,非要她在墙壁上题诗一首,留作纪念。如此盛情难却,黛远山也推诿不过,即兴在墙垣上作了一篇名为《菩萨蛮·翠屏横绝古今月》的词。
也是从翠屏山开始,一个叫远山公子的名号逐渐在北国传开...后来洛阳纸贵,名气甚至飘到了遥远的江南和帝京,落到了某个也曾化名远山的男人的耳朵里......
夜里,星月皎洁,郦老雁一行人在佛寺的禅房借宿。陆骞推开窗,用飞鸽传信,向定北侯汇报归期。鸽子扑翅飞远,他正要关窗,却见隔壁客房的黛远山披衣坐在了古拙苍老的银杏旁望月。
其实陆骞心头早已生疑,郦老雁好歹曾经是深受先帝宠信的权宦,曜朝品阶最高的太监,可是对这所谓故交之孙黛远山的关照,也未免太先人后己了些。客栈单间不够了,他会主动把房让给黛远山。做一个桌吃饭时,他也会挡在中间将黛远山跟别的男人隔开。
望着黛远山单薄的背影,陆骞又冷冷哼了一声,不禁想起今早几个护卫悄悄开玩笑的话。说这俊秀书生要是个头高些,体格也健壮些,说不定还能入嫡小姐王知蔚的眼。
知蔚...念起这个名字,他又想得紧了。起先陆骞想快马赶回幽州就是为了和她温存温存。虽然她父亲有心将她许配别人,但王知蔚誓死不从,暗地里早将身心托付给了自己。所谓食髓知味,不过如此。
陆骞虽谈不上这一生非她不可,但王知蔚无论怎么说都是定北候的嫡长女,还一心扑在自己身上,甚至把试图靠近自己的莺莺燕燕都消灭得干干净净。有女如此,出身高贵又对自己痴情,是个男人都不免意动。
陆骞正要关窗,“嘎吱”声响却惊动了抬首望月的黛云软。她回眸朝男人笑了笑,客套地问他要不要一起赏月。竟不想,以往对自己流露厌恶之情的陆骞鬼使神差地点头同意了。黛云软还没缓过神,人就已经带着酒坐到了她身侧。
“郦公公说你是他故友遗留在世的唯一子孙,你是甘州人?从小生活在甘州?”陆骞有意套话。之前一直有老成练达的郦老雁在侧,他就算好奇也不好探究。举起酒坛子,他又问,“你是不是不会喝酒?这一个月饭桌上没见你碰过。”
为防止他看出自己是女子,黛云软逞能道,“我...我当然会喝酒。只不过觉得喝酒误事,故而忍着滴酒不沾。”
“哦?是吗?”陆骞显然不信,“所以,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和郦公公是同乡,后来家道中落了才搬去甘州的。”黛云软暗道,还好事先和郦爷爷把身份对过一遍。
陆骞举酒自饮,又问,“我看你颇有才学,怎么不参加科考,报效朝廷?”
黛云软怔了怔,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她也曾问过别人这个问题,那人对自己答,“一连两任君主都是昏聩的傀儡,皇室政权危在旦夕。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天下乾坤未定,有志之士这时参加科举便是明珠暗投,误入歧途。还不如改道而行,效忠深得民心实力强悍的王侯,坐座上宾,开国臣。”
当时,他虽然面色惨白,薄唇乌青,但依旧难掩气质风采。她至今都难忘他那双蕴藉风流的眼,和疏朗干净的声线。
想起裴远山,黛云软不禁低眉一笑,自己当然不能像他那样直言不讳。于是她拣了后半句话,抱拳向天,义正词严道,“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天下乾坤未定,有志之士这时参加科举只怕会明珠暗投,误入歧途。还不如改道而行,效忠英明神武的一方诸侯。”
虽然她一介女流志不在朝野,但毕竟郦爷爷是带她去投靠定北侯的,她自然要说些好听的。
陆骞听惯了场面话,只当他是想经郦老雁引荐给定北侯,到幽州混个小吏,谋份小差。“我身边还缺个佐吏,你不如做我僚属好了。”
其实也不缺。
“佐吏是几品官儿?”
“嗬,听你这反应是要看官阶大小再决定?”陆骞在她脑门上敲了一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