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门
“公子还在里面?他用过午膳了吗?”
子澄守着书房,房门紧闭,外头立着青裳单薄的令婉。他圆鼓鼓脸颊笑出细纹,“在呢,少夫人稍等,属下帮您跟公子说一声。”
他一转身,向来带三分憨厚笑意的脸此刻也垮了嘴角,“蹬蹬”跑到温容倚面前,“公子,少夫人在外面,还给您拎了个食盒!”
温容倚左手捧着书卷,头也不抬,“你既叫她夫人,怎么她进我书房还要通传?”
子澄脸色更苦,活像被挖了馅儿的瘪馒头,“属下知错。”
令婉进门的时候,温容倚刚把手上书卷放下,看向她,“怎么亲自来了?”
她柔和一笑,将食盒摆到案上,“我方才问了子澄,他说你还没用午饭,我恰好拎了些点心,晚膳还早,你先垫一垫。”
令婉素手纤纤,捏着青瓷碗沿,更显白皙细嫩。
温容倚目光掠过她指尖,极快地打量她一眼,随后站起身,将总是剩条缝隙的窗关得严严实实。
令婉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愕然望着他关窗的清隽背影,连忙垂眸,纤长睫毛遮住动摇眼神。
“下次若要找我,直接进就是,子澄守门,是为了挡外人。”
令婉被他这句“挡外人”说得软了心肠,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平复下来,低声应,知道了。
她将一碟樱桃煎推过去,不经意瞥到他方才翻阅的书卷,“你在读李长吉[注]?”
“是。”温容倚一派平静,“随手翻翻罢了。”
令婉目光落在那清峻奇崛的两个字,喃喃念,朝晞。由古至今,她念过的书里,似乎都未出现过这个名字,但是字这样漂亮,又独特,明明应是一代大家。
“朝晞,是御史中丞韩寂的徒儿,韩皙仪的表字。韩寂为她取的,私下叫叫而已,并未流传出去。”
令婉正凝神细思,忽听温容倚悉心为她解释,不由疑问:“那隐秀如何知晓?”
话一出口,她才觉得不对。
韩御史出身寒庶,父母双亡,与一女徒相依为命长大的事,她是知晓的。而温容倚作为她的丈夫,先是在新婚第二天翻着韩皙仪的手抄诗集,又知道韩皙仪不曾公之于众的表字,她有立场气一气。
但令婉其实并未生气,也怕温容倚觉得她无端拈酸,心中暗暗懊恼着,连忙补道:“我不是……”
“不要紧。”温容倚淡笑解释,“皙仪才高,韩玄英也并未拘她在闺阁,我有时拜访玄英,皙仪也会在侧旁听,现在想来,是我不知分寸。”
令婉低头,默默吃一碟杏仁糕,片刻才闷闷应了声,听着有点敷衍。
小半个时辰后,令婉起身正要收拾,温容倚伸手止住她,薄凉指尖触到她手背,一瞬即离。
“子澄来就好,你先回房休息,我会尽快回来,我们一起用晚膳。”
令婉抬眼看他,粲然一笑,“好。”
温容倚从架子上拿来一件长披风,“天气这样冷,下次过来,记得多穿一点。”
他规矩地将披风递给她,令婉愣了愣,莫名有种期冀落空的酸涩,伸手接过,胡乱在颈前系了个松松的结,很快就转身告辞了。
一直到回清规馆,她才迟迟反应过来,温容倚既在看韩皙仪的手抄诗集,就代表他并不是在处理公务,那为何……不来陪新婚妻子呢?
书房内,窗子又被打开一条缝,温容倚在寒风里稳稳落笔,抄《听颖师弹琴歌》。
子澄又“蹬蹬”跑进来,“公子,少夫人让属下来收拾……”
他话音戛然而止,令婉走前还摆在案上的碟子,现下已被整整齐齐收进食盒里,搁在温容倚的砚台旁。
子澄赶忙上前,把食盒拎走。恰巧寒风一拂,吹起半边书卷,温容倚另一只手从容按住,却没逃过子澄的眼睛。
“咦?头一页的字怎地这样奇怪?”子澄疑道,“公子,‘朝晞’又是谁啊?您抄诗怎么落别人的名儿啊?”
温容倚没搭理他,片刻后,子澄方恍然,“‘朝晞’不是那个那个……韩御史那小徒?不过那卷抄的不是文正公的文章吗?而且刚不是被韩御史带走了?”
他绕了半天没绕明白,也没等到温容倚解释,倒是先等来他一句,“聒噪,出去。”
半晌,从“少夫人提起魏逾明”一案,到“公子抄诗落款韩朝晞”案,子澄可算是一条条缕明白,而后“嘿嘿”一笑,高高兴兴地抱臂守着门。
路过送茶的小杏儿问,“子澄哥乐什么呢?”
子澄伸出一根指头,“啧啧”在小杏儿面前晃了晃,故弄玄虚,“不可说啊不可说……”
第二日令婉是自然醒的,一夜好眠,她醒来时只觉舒爽畅快,忍不住翻了个身,下意识满足嘤咛。
她正打算闭着眼再赖一会儿,脑袋一偏,却撞上清瘦的骨头。令婉一惊,骤然睁开眼,温容倚就半躺在她身侧,倚靠着床头。
她方才那一撞,是碰着他曲起的手肘了。
令婉看着近在眼前的清致眉目,一时愕然定住。
温容倚和颜问她,醒了?
她藏在锦被下的手指一颤,整个人仿佛才回神,一低头宛然风姿,柔怯问:“你今日怎么起晚了?”
“我今日没什么事,没必要早起,再者……”温容倚顿了一下,吊起令婉心肠,“也怕再吵着你。”
他低头望着她,“昨日没睡好吧?”
令婉眼睫轻颤,低声回,有一点。
床头传来轻叹,旋即温容倚清润声音响起,“我头一次当别人的夫君,若有做得不好的,你直言就是。”
他诚恳凝望她,“你嫁来温氏此事,已是受尽委屈,我希望……我能为你弥补一二。”
令婉只觉心头快要酸透了,没忍住,两手环着他臂膀,“没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令婉第一回遂了自己心意接近他,悄悄地、不动声色地,侧头倚在他肩膀。温容倚并没有拒绝,良久,他抚了一下她柔顺长发。
今日三朝回门,有容来禀报,说裘都知已候在府外,只等郡主与温翰林出来。
令婉正要出门,却被温容倚叫住,“清灵。”
她回身,想问怎么了,他却已近前,平缓微热的呼吸落在她发上,整个人几乎是环抱她的姿态。
温容倚微微倾身,令婉一动不敢动,直到他将她颈前的披风丝带系好,一个结实又精致的结,令婉悄悄扯了两下,分毫不动。
“多……谢。”
温容倚浅笑,隔着衣袖虚虚牵她手腕,“走吧。”
福宁殿内空荡,令婉与温容倚并肩坐着,一炷香燃尽,也没等到赵揽。
裘孰之匆匆来报,说下了早朝后,繁英阁的刘昭容身子不适,请官家过去看。
“臣去问过了,刘昭容没什么大事,官家一会儿就过来了,还请郡主与温翰林稍候。”裘孰之对令婉道。
令婉状似松了口气,“昭容没事便好,有劳裘先生。”
片刻后,“砰”地撞门声骤响,令婉一惊,回头看,竟是赵揽提着剑,直直跑进了福宁殿,身后侍候的人苦苦追着。
“阿兄!”她急唤,连忙起身,想往赵揽那儿去,却被身后人抓住手腕。
一起一停的工夫,赵揽已经跑到温容倚面前,抬手便要朝他肩头劈下,口中怒喊着:“温氏小贼!竟敢算计国朝郡主,蒙骗朕!朕今日便以天子尚方剑,斩尔头颅砍尔臂!”
温容倚牢牢将令婉护在身后,牵着她侧身避过赵揽一劈,“官家容禀……”
“容禀什么?小人休要狂言蛊惑朕!清灵——躲开!”
又是横劈之势,朝温容倚肩头袭来。裘孰之大骇,正要扑上去以身挡了这剑,身后侍从已有人失声尖叫。
赵揽念不好书,习武却还算好手,他这一劈下来,只怕温容倚一条手臂也废了。
令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前头护着她的温容倚,直直面对赵揽,与近在耳侧的三尺青锋。
她几乎能听见剑锋挟风而来的呼啸声,猛地一闭眼,剑气已拂落她耳畔鬓发。
“清灵!”
伴着温容倚难得失态的一声急唤,赵揽的天子剑也堪堪停在令婉半寸之外,只差一点,就能从侧畔割断她喉管。
长剑“当啷”落地,赵揽急忙扶着她肩膀,上下检视,“没受伤吧?你上前来做什么!他们温家这样算计羞辱你,你……哎!”
令婉呆呆看着地上长剑,迟来的害怕涌上心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去寻温容倚。
温容倚立刻握住她手腕,将她半揽入怀中,冷静对峙赵揽,“官家,请您暂听臣一言。”
令婉趁着此时,连忙恳求赵揽,“阿兄先等等再降罪!隐秀待我很好,温大郎逃婚是他自己行止不端,与隐秀和温大人都没有关系。当时宾客尽在,一切俱备,只有暂时出此下策,才能保住清灵名声。阿兄,您想一想!倘若温氏因此不来迎亲,第一时间来向官家陈情告罪,清灵在世人眼中,就是被未婚夫厌恶至极的女子……”
她眼睫轻颤,扑扇着落下一滴眼泪,整个人轻微地发抖,情绪起伏太过,冬日里额上竟出了冷汗。
温容倚环着她肩膀的手又紧了两分,令婉瑟缩着,往他怀里靠近。
“官家,父亲与臣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兄长无故出逃,父亲与臣俱是措手不及,唯恐误了迎亲时辰,再伤郡主名声,因此,父亲只得命臣替娶,再来向官家禀明实情。官家若有任何责罚,温氏愿受。郡主若想和离再嫁,温氏也必会寻好万全缘由,再赠放妻书。”
令婉感觉到温容倚轻轻拍了她后背两下,随后,他松手,撩袍端正跪下,“请官家责罚。”
赵揽狐疑看着他良久,温容倚始终谦卑恭顺。
“你与你父亲,没有瓜葛起来算计温展鸿?”
令婉这时方明白赵揽如此癫狂的原因,他竟以为温容攸的出逃,是温齐光与温容倚谋算的结果?
她微不可察地偏移视线,见裘孰之对她无声做了口型,是一个“刘”字。
赵揽是从刘昭容的繁英阁过来的。
顷刻之间,令婉串珠成线,昭容刘胭在她三朝回门当日,设计求见赵揽,并谣言蛊惑他,说温容攸出逃另有隐情,是被温齐光与温容倚逼的。而赵揽与温容攸废到一块去,素来和睦友好,他因此盛怒之下,毫无理智。
不止。令婉目光骤然凛冽,温容倚供职翰林,纠察京中刑狱,赵揽不至于疯到当堂斩杀命官的程度,那便只可能……是他以为有人谋算帝位!
在他眼里,温容倚设计娶她,是要借她在赵揽与太后心中的地位,为温家谋无上前程。此事是温容攸做不到的,所以才有替娶这一出闹剧。
虽是拙劣谎言,但骗赵揽一场盛怒,却是够了。
令婉厘清一切,忙道:“阿兄!清灵……清灵心慕隐秀,早早……就心仪他了。”
她坦然,在一室震惊目光中,跪到赵揽身前。
“‘清池鸾动,应于来宾’,阿兄记得吗?是南巡时,我亲手在‘鸳鸯牒’上写下,挂上姻缘树的。
“‘来宾’并不是指来宾县,所以,‘来宾郎’也不是魏逾明。
“我很早就见过隐秀了。他还在寒山寺的时候,我去挂鸳鸯牒,与他有一面之缘。来宾,即是该词本意。剩下的话……清灵恳请阿兄摒退左右,再听清灵娓娓道来。”
温容倚跪在她身边,愕然转头,涩然开口:“清灵……”
令婉瞥他一眼,“别说话。”
赵揽早已是惊讶又疑惑,来回看着跪在面前的一双男女,消化良久,重重咳了两声,让身边人全都退下。
等到室内寂静,他方向前一步,伸手扶起令婉,“你我兄妹,没有这些虚礼,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