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恶鬼
是夜,不见星月,浓云惨雾,甚少有这样阴寒的春天。
温容攸本在榻上呼呼大睡,正梦见与旧日那个情儿颠倒天地的时候,忽然一阵刺骨寒风猛灌进来,他倏地惊醒,“啪”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却见他的房门大开着,守夜的侍从东倒西歪,躺在门槛处,不知还有没有声息。
夜色勾勒出一个黑衣人影,幽幽站在门外,温容攸与他对上视线,惊得瞪大眼睛,恐惧的呼声就要涌上喉头,那人却已移到他面前,死死捂住他嘴巴,不让他发出一点声响。
温容攸腿一软,“扑通”跪到地上,“呜呜”地喊着,然而身后人却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不过须臾,敞开的门口又走进来两人,一个高高瘦瘦,勉强能看清身上的天青衣裳,跟在身后的看身形是个姑娘,一身劲装,高挑又凛冽。
天青衣裳的男子走近前,风姿出尘、清逸华光,即使笼在一片夜色里,即使温容攸只能动作僵硬地仰视他,那张脸、那样的风华,都不会被认成第二个人。
赫然就是他的阿弟,温容倚。
温容攸挣扎的动作更大了,可他疏于锻炼、身子虚浮,身后那人又是一等一的武艺高手,牢牢制着他,他一寸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温容倚身后的姑娘关上了门,将此处与外间彻底隔断,像关上了他惟一一条生路。
温容倚动了动手指,身后姑娘便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捆麻绳,锢着温容攸的黑衣人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后拖,脊背“砰”一声,重重撞上床边的梁柱,随后麻绳一圈圈捆上来,嘴里也被塞了棉布。
温容攸心里漫上剧烈的恐惧,他双腿拼命扑腾,想要踹开那两个人,然而那姑娘一手刀劈上他膝盖,他顿时失了所有力气。而温容倚,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立着,看着他跪在地上死命挣扎的模样,而后轻轻笑了。
温容攸骤然停了一切动作,连“呜呜”的挣扎声也没有了,他两眼呆呆向前瞪着,似乎被温容倚的一声轻笑吓得失了魂。
他不算熟悉的弟弟低头俯视他,轻蔑地像看一滩足下尘,“兄长。”
温容攸鼻涕眼泪一起掉,极度的恐惧之下,仍带春寒的夜里,他已汗湿全身。他不停地摇着头,两腿磨蹭着地面,试图往后躲。然而他牢牢被捆在梁柱上,退不得一分。
不要……不要!
他在心里说尽了求饶的卑微言语,涌到喉头,被那块粗糙的棉布又堵回去,只剩“啊呜啊呜”的模糊声音。
今夜起风,“轰”地一声拍打门窗,房内地面与梁柱似乎都因为这轰然的声响颤了两下。温容攸更是剧烈地颤抖着,喉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喊叫。可棉布塞住了他的嘴,再大的声音也不过两声叫唤,还不如夜里野狗吠叫惹人注意。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温容攸怕得快要发疯,两腿一蹬开始剧烈反抗起来,黑衣姑娘一时没注意到,被他一脚踹在膝盖。
温容攸自觉已使尽浑身力气,那姑娘却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冷哼了一声,看着他那张因极端恐惧而扭曲的脸,歪头细细打量。
“真是难看。”
随着她轻佻的话音落下,温容攸只觉肚腹处传来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把他嵌进梁柱里的力道,脊背狠狠撞上坚硬的木头,他登时痛得闷声长嘶。
腹内仿佛天翻地覆,来回滚动着撕裂一般的剧痛,犹如一杵搅动肚肠。温容攸无力地“啊”着,额上不停渗下冷汗,他在极限的空间里左右蠕动,试图缓解一点疼痛。
温容倚却在此刻,从容又随意地下令,“动手吧,阿九。”而后,退了半步,随手掸了掸衣袍,拂去肮脏尘灰。
阿九是那个姑娘,温容倚话音落下一刹那,她袖中刀便已出鞘,满室黑暗里惟一的清光。
刀锋光亮,一面照见温容攸扭曲苍白的脸,一面自下而上,映出温容倚洁净的天青色袍角。
“十一,把他管住了。”阿九笑眯眯道,拿刀背在温容攸脸上划过一圈,“眼睛也不圆、鼻子还不挺,你真是公子的兄弟?生得也太难看了。”
温容攸却来不及计较她的话,依旧拼命地摇着头,然而此刻他再没有挣扎的机会,手、脚都被十一捆了起来。“呲啦”一声,衣裳被从身后剥落,冷风直直吹着皮肤。一捆粗麻绳从他腰上绕一圈,围着梁柱打个死结,一寸都逃脱不了。
刀锋一斜,只消一刻,几乎没什么声音,直直刺入了温容攸手臂。阿九一拧一转,温容攸便痛得失去人样,被麻绳捆着,像死鱼一样无用挣扎。
第一道伤划下,温容倚侧身避过溅出来的血迹,平和的语声幽幽响起,不带一丝波澜,似乎对眼前景象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今日堂上,兄长以粗鄙之语泄愤,我便以凶恶之举还你。兄长觉得,是否公平呢?”
温容攸全身心都只觉得痛,丝毫没有力气看温容倚一眼。
他不再多说,冷眼旁观着阿九在温容攸手臂上划下一道又一道,伤口窄长,汩汩冒着血,“滴答”落到地上,凝成一滩猩红。
良久,温容攸才费劲睁开眼,手臂上、肚腹上仍然传来一刻也不停的剧痛。
他看见温容倚,站得那样近,分明就立在满地狼藉里,却仿佛天外人、琼台客,似乎与他不在一个人间。
他没有力气叫唤了,十一便将棉布扯下来,温容攸喊伤了嗓子,说话的声音细微又沙哑,音调破碎,难听得阿九即刻捂住了耳朵。
“阿爹……会杀了你的!”
他不停喘着粗气,摆出自以为最恶狠狠的模样,看向温容倚,却只能是仰视的姿态。
温容倚连施舍他一个眼神都懒得,兀自转身,离开前留下冷冷一句,收拾干净。
收尾的向来都是十一,他拿了块湿帕子,抹干净地上的血迹,又随手扯了温容攸衣裳的布料,也不管干不干净,一通裹上去,止了血就是。
阿九则闲得慌,看着温容倚背影融进夜色里,收回视线,又不屑地看向温容攸,“你真是蠢得要死。”
温容攸牙关紧咬,阿九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公子怕麻烦,懒得与这人多说哪怕一句话,她可不怕,她也不懒,凑过去,又露出阴恻恻的笑。
“你还想着你那个爹呢?你不会以为他真能拿公子怎么样吧?”阿九“啧啧”可怜他,“你当现在的温府还是以前?全都由你和那老头子说了算啊?”
她盘腿坐在地上,等着十一收拾完,大发慈悲地与温容攸聊了两句,“我实话与你说啊,公子今日敢来,是因为他想好了千万种折磨你的办法。今天就是个开胃小菜,之后——保证让你连老头子的面都见不到,死得又丑、又痛苦。”
她浑然不在意温容攸阴毒的眼光,十一手脚快,不过半炷香时间便通通收拾好了,过来一扯她袖子,“走了。”
阿九蹦跳着跟他出门,最后还不忘留下一句,“对了!嗯……大公子,您可好好回头看看您的屋子吧,也不知道下回再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说罢,她拉着十一袖袍,轻快走了出去。徒留温容攸一人在晦暗的房内,趴伏在地上忍受着浑身的剧痛,才刚刚缓过来一点儿,想要爬到榻边休息的时候,房梁上却又跳下来两个人,一黑一蓝,一人一边架着他,不给他留一点喘息的时间。
温容攸此刻才真正觉得,温容倚是真的要他死。
恐惧到极点,竟然是一片空茫,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几个月前的模样,他在挂满喜事的房中昏昏欲睡,闭上眼之前,也看到了两个黑衣人。
阿九拽着十一,十一还想回头看看,确保万无一失,被阿九一把拉走,“接下来那是二姐和六哥的事,她俩可比咱们靠谱多了。”
十一心想,说得倒也是,于是跟着阿九,二人一路行到幽静小道,再往前是清规馆与玄度斋,温容倚便立在那里等他们。
月色莹润,他负手孑立,风姿卓绝、秀逸出尘,阿九恍惚了一瞬,真觉得不似人间了。
十一性子持重,像子澄,又比子澄寡言,他上前恭恭敬敬地抱拳,“公子。”
与蹦跳着过来一招手的阿九对比鲜明。不过温容倚都没在意,他目光遥遥落在花木掩映下的清静屋舍,淡淡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天色仍是暗的,还没泛出一点光,十一离开温容攸房间时看过一眼,回道:“丑时末刻,快到寅时了。”
平日里寅时末刻早朝,温府离宫中不近,通常得提早大半个时辰出发,差不多正是此刻。
温容倚颔首,“今日辛苦你们。”
“不辛苦不辛苦!”阿九脆生生回,“少夫人受辱,咱们做下属的当然要给她出气了!对了对了,公子的伤不要紧吧?”
清洁月光下,温容倚难得在旁人面前笑了笑,“无碍。”
他今日挡在令婉身前,温容攸砸的茶盏就碎在他脚边,难免溅起碎瓷片,划伤腿脚。
阿九和十一都是他手下的“玉京子”,算不得温府的人,平日为他奔波办事,有闲暇的时候,也都住在别院。这会儿也快到天明,又是温府热闹起来的时候,两人不好多待。
温容倚目送阿九与十一掠出院墙,低头抚上猛跳着的心口。大抵近日太过劳累,一夜不眠就心慌得很。
他一路心悸着往小道深处走,花木繁盛的清静小楼被月光柔柔笼罩,他推门进去,飘进一地清光。
温容倚动作很轻,连隔壁小屋子里的云旗都没有吵醒。
他的官服不在清规馆,因他每日都要上朝,实在起得太早,若在馆内叮叮当当地换衣裳,多半要吵到令婉。
这会儿离他上朝的时候也不远了,明明可以换了衣裳就走,不打扰她,更不会误了时辰,怎么偏偏还要特地来看她一眼呢?
温容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念头,然而当他离床榻越近、离她越近,那颗慌忙跳着的心,才一点点宁定下来。
令婉安然深眠,头发散下来铺在床榻上,纤弱人影靠着墙窝在锦被里,一只手伸出来,抓着他被沿的一角,拢在手心里。
温容倚今夜去收拾温容攸,摆了一夜的高傲冰冷姿态,连衣角都不染一点尘灰。此刻,在令婉的榻边,他却甘愿跪在地上,只为能俯身近看她,细细描摹潋滟眉眼、姝丽线条。
她今天闹了脾气,但没有推开他,反而一直紧紧勾缠着,不时投来委屈的一眼,直把温容倚的心肠都看化了。
温容倚凝望着她柔和睡颜,心想,你真的这样需要我吗?
我对你……真的这样重要吗?
作者有话要说:隐秀难过,清灵睡觉;隐秀生气,清灵睡觉;隐秀揍人,清灵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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