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军营
陆淮岳一行人正站在一处高迥平地之上,三个身形魁梧、臂力惊人的旗头正绷紧腰间捆着的麻绳,协力将合抱粗的五丈长竿立起,竿首圆盘内矗立的三足木乌在风沙中缓缓转动。
不远处的沙地上,枯黄的叶子蜷缩成一团,死死攀住干瘪的枝干,在大漠深处刮来的朔风中瑟瑟发抖。漫天黄沙不住地捶打着这片执拗的树叶,最终将它与树枝剥离开来。
这截枯木的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陆世子觉得今日风力几何?”
身后传来一道洪钟般的声音,打断了陆淮岳的思绪。他闻言侧过身来,说话的是天武卫肃燕步军都指挥使冯仝。
此人虽身量不高,却生得阔面重颐,虎背熊腰,身披一副錾花狻猊雁翎甲,两眼射出利刃般的寒光,整个人浑如沉铁铸成。
冯仝此刻拧眉立目,他向来不喜欢站在陆淮岳身边,陆淮岳太高。察觉到对方微微向下投来的目光,冯仝浓眉间的川字纹又深了几分。
陆淮岳抬手拂去袖间那团枯叶,淡然开口道:“行西北风,三百里。”
冯仝随即冷哼一声:“陆世子倒是笃定得很啊!”
“冯指挥说的是,”一旁的袁知晏笑眯眯地插话,“淮岳兄向来料事如神。”
“既是料事如神,陆世子不如多替自己算算,看看何时才能在百姓面前抬起头做人吧!”
袁知晏脸上顿时笑意全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淮岳不欲与其争辩,只冲袁知晏摆了摆手。
闲话间,旗头们已将长竿尾部埋入深坑,待土块全部夯实后,竿子便稳稳当当地矗立在塞北的寒风之中。
众人纷纷抬头仰望竿首的三足木乌,只见那木乌左脚绑着的八两荼白鸡羽随着风向绷直了。
司天监的小监生高呼:“西北,三百里!”
此时,红日顶端跃出了地平线,朝着荒原腹地窥望,晨光熹微,万物煌煌。
冯仝等人起身回大营了,陆淮岳和袁知晏却带着铁骑营留了下来。
黑源河上的冰已经结了有些时日。
枯朽的腐木曾在河面上载沉载浮,却被严冬的苦寒截留在这里。一只秃鹫停在枯木露出冰面的那一截上,转动着死气沉沉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岸边那群人。
河边的乱石滩上,身披大氅的男人久久站立,他神清骨秀,朗目剑眉,沉默地看着冰面,河水在厚重的冰层下汩汩流动。
东方既白,曙光给深山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冰河和他的思绪交织成一片同样的黎明。
砰的一声巨响,石块在冰面上炸裂,坚硬的河冰纹丝不动,碎石却如烟花般四散开来。那只秃鹫受了惊吓,怪声怪气地啸鸣几声,张开双翅扑棱着飞走了。
袁知晏坐在不远处的石墩子上,憋闷地收回手,他抬头问陆淮岳:“冯仝那老狗知道个屁!要不要我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陆淮岳没有回答。
“别跑!站住!”
“还挺能跑啊,爷爷我就不信抓不住这俩小娘们儿!”
“娘希匹!回去非把这贱人宰了不可!”
呼喝叫骂声打断了袁知晏的怒火,身后的士兵们即刻拔刀警戒。
一个纤细的身影如炮仗般从远处对岸的斜坡上直冲下来,她身后一群五大三粗的山匪紧追不舍。
“做梦吧你!当老娘吃白饭的啊!”女子脚步踉跄,却仍不忘呛声。
袁知晏瞠目结舌地盯着来人,有些迟缓地从石墩上站起身:“我去,还是头一回见姑娘家这副打扮,这女壮士还扛着个人呢……等等,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啊?!”
“纪峥,把人带过来。”陆淮岳吩咐道。
“是!”纪峥抱拳领命,率领一小队人马迎头而去。
见对岸突然冒出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个个人高马大,气势汹汹攻袭而来,一干匪众顿时心生退意,二哥急忙下令撤退,老八却提着刀冲了上去!
“老八!快回来!”身后传来二哥焦急的大喊。
二哥这般胆小,日后还如何成事?大乾的士兵不过是一群不长毛的孬种,他们这才几个人,咱弟兄们人多势众的,又都有功夫在身上,怕他作甚!
老八不以为然地想着,一边将削铁如泥的大刀挥舞得呼呼作响,那一脸发红的络腮胡几乎和鬓毛融在了一起,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极了地狱里冲出来的罗刹!
只见他一个箭步冲到纪峥面前,举刀就要迎头劈下,动作带起的劲风吹乱了纪峥的鬓发,可纪峥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去死吧!不知死活的大乾人,老子这一刀下去定能将你劈成两半!
老八恶狠狠地盯着纪峥,脸上扬起狰狞的笑容。
纪峥突然身形一闪,就势往他胸腹处一踹!那笑容忽地凝固了,近百公斤重的汉子就这样腾地倒飞出数十米远!
老八一头撞在树桩上,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金花乱闪,他撑着刀艰难地抬起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众人见状惊骇不已,个别胆小的吓得腿都软了。开玩笑,一脚就能把一个壮汉踹得不知死活,可见这人的力气有多大!
山匪们纷纷溃散奔逃,四面八方响起“水漫了,松人,快散水”的撤退命令,可人没跑多远就被兵丁们一一擒获。
宋清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干冷的空气使她胸腔疼得几乎要炸裂,喉咙间涌出血的甜腥味。她蓬头垢面,唇色苍白,身上血迹斑斑,衣襟被陈潜的血液浸透,而陈潜早已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纪峥上前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快、快报警……”
纷乱中,有人从她肩头接过陈潜,宋清和再也支撑不住,她双腿一软,晕倒在冰面上。
“抱、抱紧?你,咳咳咳……”
沙场上素来以冷面杀神著称的纪峥此刻大惊失色,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柿子,惊得一口气没上来,堵在嗓子眼儿,憋出一连串咳嗽。
这女子好生轻浮!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看她的力气也不似寻常女子,莫不是什么山精野怪吧?
想到这儿,纪峥打了个激灵,缩着脖子后退几步,等众人将这两名女子各自扶上马背,这才上前牵至岸边命请陆淮岳示下。
陆淮岳扫了一眼他黑里透红的脸,纪峥立刻起了一身的寒毛,头低得更深了。
袁知晏饶有兴致地凑上来,对着宋清和的脸端详了半天,霍地直起身子大叫。
“我知道这女壮士是谁了!她是宋清姀啊!”
陆淮岳猝然抬眸,眼中的惊诧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你说她是谁?”
袁知晏压低嗓音道:“兵部尚书沈鸿的独女,宋清姀。”
“不,她不是宋清姀。”陆淮岳眉头紧蹙,青黑的眸子里映着那女子的身影,眼底的疑惑愈发浓重,“至少不是从前那个。”
袁知晏也想起尚书府每年的惜春宴上,那个琴技高超、温柔娴静的姑娘,他摸着下巴赞同地点点头:“言行举止是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纪峥悄声问:“袁副指挥,不对吧,沈尚书的独女怎么姓宋啊?”
袁知晏脸上闪过一丝兴味:“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
“沈鸿自幼丧父,其父在位时古板刚直,树敌颇多,当年沈鸿进京赶考遭人暗算,险些身首异处,多亏宋中丞出手相救。后来他连中三元,不少世家大族都欲与沈家联姻,可他还是执意迎娶了宋中丞的长女宋怀玉。”
“当年肃咎之役,沈鸿也曾随官家四处征战,直至新朝建立才肯为独女取名。沈夫人得女不易,沈鸿对夫人极其爱重,又念及宋家高义,故将独女冠以母姓。”
“不仅如此,当日有人公然嘲讽此事实为娇客赘瘤的溜须拍马之举,被沈鸿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说女子生育要独受怀胎之苦,妊娠之痛,甚至是产厄之灾,冠以母姓又有何不可?”
“原来如此,”纪峥恍然大悟,“那沈尚书当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沈鸿真有他自己说的那样大义凛然吗?”
袁知晏桀骜的眉眼间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前朝那狗皇帝虽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他到底是官家的亲侄,诛亲即位,怕的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当年新帝也需要多多任命这样人来彰显仁君之心。”
“换句话说,若非此番凛然之言,沈鸿也许就不会升得这么快了。”
纪峥闻言错愕地瞪大双眼:“这、这可真是好算计啊!”
“沈鸿虽汲汲营营,可他能官居二品,靠的不止是算计。官场之上,不过是既谋事又谋人罢了。”陆淮岳冷声道,“不过他着实不该以女子苦痛来搏名声。”
袁知晏转身拍了拍纪峥的肩膀:“你要跟你们家将军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陆淮岳的视线无意中捕捉到宋清和鞋面渗出的血印,那抹红刺得他眉头一紧,顿时敛去眸中的深意,沉声道:“此事不可外传,先回营。”
“是,收兵回营!”
黑山大营,军户所。
林枝为冯夫人诊完平安脉出来,遇上昨夜守营的将士们下值,一群人正要往伙房那儿去,一见到她都乐得眉开眼笑,纷纷起哄起来。
“小林医女,你怎么还在这儿?陆世子今早可是一下带回两名女子,估计这会儿人已经到庵庐了,你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因容貌姣好又擅长医术,林枝在营中的呼声很高,身为林家后人,她向来眼高于顶,从未将这些军汉放在眼里。
自从一年前陆淮岳率五千铁骑军进驻黑山大营,她就一见倾心,又是缝香囊又是做羹汤,可陆淮岳始终不为所动,香囊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羹汤大都进了袁知晏的肚子,此事在营中已是人尽皆知。
“再敢编排陆世子,小心我撕了你们的嘴!”
林枝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脚下却急匆匆地往庵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占风情节借鉴了李淳风《乙巳占》中记述的候风法,“凡候风者,必于高迥平原,立五丈长竿,以鸡羽八两为葆,属于竿上,以候风,风吹羽葆,平直则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