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人
“总编你好,左镯小姐带到了。”前台轻敲门框,恭敬地通报。
从左镯的位置看过去,正好能见到Beata坐在老板椅上,戴着金丝眼镜,伏案正在电脑上快速地浏览着最新的专栏内容。她听见前台小姐的声音,抬起头时见到左镯,原本紧绷的唇角舒展开来,绽放出一个笑容。
“镯,好久不见!”Beata起身迎了出来。她是波兰裔的美人,嫁到中国来已经多年,中文说得极顺。她的身材高挑,又美又有气度,是R社近年来兴起的Lean In 项目(职场再进一步)里脱颖而出的女性领袖,以铁腕手段和直言敢谏闻名,带领亚太区业务在短短几载内一骑绝尘。
而她和左镯的缘分还得追溯到八年前,那时候左镯还在文化组当实习生,而Beata也才刚刚被提拔当上经济组的组长。
“没想到当年在楼梯间打瞌睡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独立摄影大师啦。”
左镯闻言会心一笑。
R社作为外媒,并没有午休这一习惯,中午大家都是吃完饭后立刻投入工作,左镯曾经因为适应不了,为了熬过疲乏,于是就会偷偷溜到楼梯间假寐片刻,不料误打误撞,在那里遇到了Beata。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对外强势的女性领导,正在偷偷抽泣,可当她释放情绪几分钟后,很快抹干泪痕,再次武装自己,变成以前那样刀枪不入的模样。
当时两人在楼梯间的碰面有些尴尬——小实习生撞破女领导的脆弱时刻,左镯当时心里想着,该不会被灭口吧?忍不住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开始祈祷。
可没想到,Beata之后并没有对她有任何敌意。反而在好几个深夜加班,或者她被组长狠批的时候,Beata总会适时出现,给她宝贵的指点和鼓励。渐渐地,这个女人在左镯心中,从高高在上的上司,变成了亦师亦友的导师。
“Beata,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待到左镯快要实习结束前,决定不要R社的offer而出国转行进修时,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
“你说。”Beata端起咖啡,目光柔和。
“你从不介意……我看到你脆弱的样子吗?”
Beata耸耸肩,表情似乎对她在意的点无法理解:“我不知道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在意面子?我不是机器,当然有我脆弱的时候。”说着,她喝了一口黑咖,纵然现在已经是凌晨1点,继续道,“你得适当释放自己的情绪,这样心灵才不会生病。”
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左胸,语重心长:“人生是长跑,你得确保自己能够长久地走下去。一时的落后,一时的跌倒算的了什么?你之前老觉得自己蹉跎岁月,犹豫不决,但你的职业生涯至少有30年,只是花一年的时间,又能落后多少?”
左镯怔怔地听着,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是啊,她曾拼尽全力,事事争先。可直到来了职场,发现自己的努力被批的一文不值,自己也开始质疑所选的道路。
她就像一匹蒙头狂奔的马,一朝失蹄摔倒后便再也起不来。
那段时间里,她靠着药物才能入眠,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她曾经以为闪闪发光的人,原来也有自己这样迷惘彷徨的时刻,而她都能走出来,为什么自己不能?
如今看来,她们都成了更好的自己,更加闪闪发光的人。
Beata与左镯握手寒暄,眼神里满是赞许:“我看过你拍的墨西哥偷渡者的照片,角度独特,敢于直面人性,难能可贵。”她轻点iPad,飞快浏览着左镯的作品集,笑容愈发满意,“明年大选在即,这个选题再合适不过。你有兴趣吗?”
其实当时经纪人寄了不少作品过去,左镯没想到这么敏感的议题能被青睐,毕竟这个秘而不宣的灰色地带,鲜有媒体愿意主动揭开面纱。对于Beata的慧眼独具,她心头一热,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两人迅速地敲定了之后的模式,以及未来合作的商务上的数字细节,一番讨论下来,竟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Beata看了一眼自己的工作日程,五颜六色的标注让她不禁蹙眉:“镯,本来还想着请你吃顿饭叙叙旧,不过我这边临时有几个会。你在京市待多久?”
左镯无意间看见她那排得满满的日程表,她能为自己挤出2个小时,实属难得。
“我今天谈完就打算飞了,最近在筹备个展,走不大开。”左镯歉然一笑,“没事,未来合作多了,我会常来看你。”
“好,那我便不多留你了。”Beata起身打算送一送她,忽而瞥见什么有趣的事,唇角露出一丝玩味,“镯,如果你没有事的话,社里如今还留着不少老人,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她笑得一脸莫测,左镯好奇地挑了眉。
告别Beata,左镯信步走向电梯,迎面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方才在编辑室里狠批实习生的中年男人,不正是自己昔日的顶头上司Jasper吗?
“哟!”他单手插兜,冲她招了招手。
这么多年,Jasper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不修边幅,乱蓬蓬的头发,穿着格子衫和休闲裤,两袋乌青红肿的眼睛,不像是文化组的组长,倒像是个长期通宵盯梢的狗仔。
左镯笑着上前,和他轻轻击了个掌,“哟,老J,好久不见。”
秋末的暖阳令人舒心,他们两站在写字楼的顶层露台上,边抽着烟边闲聊着,一点也不觉着冷。Jasper抽的很快,一根接着一根,烟灰缸里很快堆起小山。
左镯见状,半开玩笑:“你再这么抽,身体迟早出事。”
Jasper苦笑,猛吸了一口,长叹道,“还是以前好,一边加班审稿一边抽,现在办公室禁烟,每次我得跑出来偷偷摸摸地吸。”
他不屑地撇撇嘴:“现在的小年轻都抽什么电子烟,在办公室里时不时拿出来吸一口,拿着个u盘往嘴里塞,跟嘬奶嘴似的。”
左镯暗笑,这人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死不悔改,只要别人不按你的想法来就都是混账的模样。抽实体烟还嘲上电子烟,什么五十步笑百步。
“听说你现在混得很好,不错啊,大明星了。”Jasper咧嘴呵呵一笑,上下打量着左镯,语气里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
“还好,”左镯靠墙而立,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当年你不是看衰我来着吗?”
她还记得,自己选择拒绝了R社的offer时,Jasper当众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早晚得哭着回来求她。
被当面揭短,Jasper自然也想起了自己曾经造的口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两声,“这不是没想到你还真做出来了,幸存者偏差罢了。”
左镯看着他有点局促的模样,幽幽地叹气道:“老J,你啊,真是一点都没变。”
“啊?”Jasper有点不明所以。
“你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仗着自己是前辈便可以对下属颐指气使的德行。”左镯盯着他,字字铿锵,“在你的眼里,自己就是真理,任何反对的声音都该噤声。”
Jasper没料到左镯竟然会如此不留情面,他顿时大怒,脸涨得通红,有些口不择言,“这就是你对前辈的态度?不要以为你有点小名气了就可以发号施令!别忘了当年你是在谁手下干活?!”
左镯见他跳脚,无能狂吠的模样,依旧不为所动,语气平稳:“你现在的样子,真该照照镜子。还活在过去呢。”
她支起身子,将烟头捻灭,“职场手册,貌似有一条是禁止随意辱骂员工吧?你觉得如果我作为‘吹哨人’,去和HR聊聊你今日的所做所为,他们会是什么感想?”
Jasper瞠目结舌,他总下意识地觉得左镯还是自己的手下。可如今的她,眼神淡漠,气场全开,竟让他无端间生出几分怯意。
之前听说总编的年度专题将和左镯合作,他本想借着过去的情分,让左镯帮他美言几句,好让自己接下这个专题负责人,谁曾想,还未开口,这一当头棒喝,还反被她威胁。
他心下翻涌起一阵愤恨,从前便觉得这个女下属像是个高岭之花,不接地气。她的才气惊人,小小年纪在选题和撰写方面都出类拔萃。于是他各种打压,打回她的稿件,说她写的都是些博人眼球的话题,带着太重的自我情绪,偏离了新闻的客观性。
毕竟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被老记者骂、老主编批,从打下手到一步步熬走别人。明明我经历过这么多,凭什么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想什么苦都不吃,就青云直上?
他自己曾经淋过雨,就想把别人的伞也撕了。
见Jasper被自己堵得哑口无言,烟也不知什么时候燃尽了,就像曾经的师徒情谊一般,走到了尽头。
左镯拍拍衣襟上的烟灰,准备欲走。
临走前她回过头,对着Jasper嫣然一笑。
“对了老J,我未来经常会来R社的。我会看着你的。”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Jasper的手下意识地攥紧,狠狠地盯着她的身影,脸色沉的可怕。
左镯拉开楼梯间的门,迎面撞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生,她手里拿着两杯咖啡,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牛奶瓶底般厚的眼镜也掩不住她眼底里藏着的恐惧,以及疲倦的青紫。
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那女孩没想到会被左镯撞见,慌乱地解释,声音微颤,“我是来给组长送咖啡的。”说着,她挥了挥手里的咖啡。
“‘飞鸟绝高羽,行人皆晏兴’。看来你父母对你期望很高啊。”左镯瞥了一眼她脖子上的工牌,这个叫苏羽兴的女孩子,照片上气质纯净,笑起来眼神依旧有光,哪像现在这样,像只受惊的小鸟。
左镯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为什么在R社,什么秘密都能被她撞见。
“他让你送咖啡?”左镯挑眉,“你是记者,不是打杂小妹,下次他再叫你做杂事,就让他自己点外卖。”
说着,她拿过苏羽兴手里的咖啡,意味深长的说:“在和自己的这一场马拉松里,你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才不会被欺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苏羽兴怔怔地目送她离去,直到左镯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时她才反应过来,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似有一股力量催促着她追上去。
她对着楼梯间喊道:“谢谢你!”
良久,楼道里只余声阵阵,并无人应答。苏羽兴还以为左镯没有听见,正欲转身,却瞥见楼梯拐角处,有一双手若隐若现地冲她挥了挥。
不用客气。
苏羽兴攥紧了拳头,眼神愈发坚定。她是对的,我凭什么蹉跎?我有能力,有野心,我要用实力爬上顶峰,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苏羽兴,生来就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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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镯坐在机场里,看了眼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凌晨十二点,距离她机票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她忍着困倦和烦躁的心情,敲了敲前台。
“您好,BSX791的预计飞行时间有新的消息了吗?”
空航人员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收到具体指令呢,需要麻烦您先等待。”
又是这个答复。她七点半到机场的时候就被告知因为气流原因,飞机无法降落,航班可能会延误。可如今已经等了将近五个小时,她的身体已经发出了疲倦的信号。
她的手机一亮,是蔺鸿鸣的微信,上面交代着展览的媒体发布会的细节,还要与她再次确认。
另一边靳磊的微信也跳了出来,问她什么时候到,要不要来接。
她回了一条:不回去了,航班延误,今晚就先住京吧。
靳磊的短信很快又弹出来:那这么迟,你一个人打车回去吗?
左镯回:对啊,不然我在这里打地铺吗?
因为这次机场大规模飞机延误,机场酒店早就已经爆满,她也是没有办法,揉了揉额头。今天上午在R社经历的戏剧经历已经让她很是疲倦,如今又摊上这事。她叹了口气,和前台办理完了转机手续,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秋夜的天气已经转凉许多,左镯走出候机大厅,秋夜的寒风迎面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夜色如墨,将她的身影溶入其中。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唇间,打算借此提提神,驱散周身的疲惫。
可当她摸遍全身,也找不到打火机,这才想起安检时,她早就丢进了垃圾桶里。
没辙,她正欲将烟收起,一簇火光倏地在眼前亮起。
火苗在夜晚的寒风下跃动,暖黄的光芒给那张俊俏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边,勾勒出分明的轮廓,熠熠生辉。左镯愣了愣神,几秒后才分辨出这张脸。
是昝淮。
他半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两弯月牙般的阴影。修长的手指虚拢成环,将跃动的火苗护在掌心,为她遮挡着夜风。
左镯凑近了些,他们俩的额头都几乎想要相碰。方寸之间,他身上的香水味清晰可闻。
嘴里衔着的香烟触到火苗,霎时迸出点点火星。左镯微微阖上眼,深吸了一口,烟气在口腔中盘桓流连,继而顺着喉管流淌至肺腑,带来几分苦涩,更多的确实安定。
“你怎么在这里?”左镯向后正好,向身后吐了一口烟,尽量不让味道飘到昝淮身上。
“靳磊不放心你。”昝淮直起身,目光若有似无的在她脸上逡巡,“我送你回去。”
她这才看见昝淮的车就停在附近。她没有说话,立在原地并没有动弹。
昝淮见状,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袅袅烟雾在两人之间盘旋飘荡,似无形的隔阂,又像暧昧缱绻的纱帐。
许久,左镯开口:“昝淮,你什么意思?”
昝淮挑眉,往前走近了一步,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到呼吸可闻,在这个寒冷的夜色里分外灼人。
他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剪影,将左镯笼罩其中。那双深邃的眼眸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仿佛想要将她的心思看个透彻。
“就是你想的意思。”
他莞尔一笑,配合着他精致的五官确实如靳磊所说的,很多女人可能都会因此沦陷。
修长的手指捻住她指间的香烟,缓缓抽离。他将烟叼在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继而缓缓吐出烟圈。
他盯着她,如同一只狼锁定了猎物一般。
“左镯,我想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