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房里顿时寂静,瑟瑟战战兢兢,跪坐在脚跟上一动也不敢动弹。
女皇的体态并不臃肿,但金色纱线绣的上百只蝴蝶累累赘赘,繁复厚重,把她支棱出个山岳般硕大的身形。
瑟瑟整个人被她笼罩住,只有耳畔垂落的细软发丝,随着张易之手中羽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飘飞。
李仙蕙察言观色,眼眸一转,已顺着往日女皇的教诲回话。
“阿娘生养我们五个,尽够了,为人妻子,最要紧的还是明辨是非,趋吉避凶,把持住全家的笼头,至于开枝散叶……方才听府监说,父王在房州不也没闲着吗?”
“小夫妻在外头,缺了长辈约束,没打成乌眼鸡似的,还能和和睦睦回来,就算懂事,不过往后又不同,子嗣到底要紧。”
女皇是笑着说的,却让李仙蕙大惊失色。
天下已然是武家的天下,李家多一个儿子孙子,便多一分不安分的可能,所以瑟瑟说韦氏未再生育,她还在心里大念阿弥陀佛。
——可要说子嗣要紧,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李仙蕙多年承欢膝下,举目无亲,日夜盼望爷娘回宫,乍闻子嗣二字,顿时一念通明,听懂了女皇话里的暗示,却来不及欣喜,只感到危机四伏。
但好在,往后不再是她独自应付了。
这世上与她血脉相通的,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想到这里,李仙蕙挺直腰身,肃然向女皇叩拜下去。
“我方才在楼上遥望,瞧见父王在光政门外等候召见,头发都白了。父王当年登基不足一月,便放言以江山赠送韦家,实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等狂悖之语,搁在太宗或是高宗手里,定要贬谪下狱乃至了断!全因圣人顾念骨肉亲情,才饶恕他的死罪,又亲手教养弟弟与我。”
“嗯——”
她说的情真意切,语带些些哽咽,但女皇并不在意,还转头对张易之笑了一下,短短一声应承,听不出任何感动或欣慰,甚至连敷衍都没有。
李仙蕙咬了咬唇,又道,“虽然久未相见,我却知道父王和阿娘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我们全家感念圣人恩德,誓死忠于圣人。”
“圣人您瞧——”张易之淡淡一哂。
李仙蕙越是面面俱到,他便越要揭穿天家亲情之虚伪,方可永保恩宠。
“县主这小嘴甜的,像是早知晓您的打算,背熟了套话在肚里的。”
突如其来的一针,刺得李仙蕙有些无措。
她汗津津的双手攥紧了襦裙,小声辩解,“府监说笑了。”
女皇凝目在李仙蕙脸上刮了刮,漫不经心道。
“起来吧,外头传了几个月,你听见也不稀奇,倒是房州——”
她转而端详李真真,“你可有听说什么?”
李真真才跟着李仙蕙惴惴起身,闻言膝头一软重新跪下,结结巴巴道。
“我,我不知道府监和圣人说的什么,我……”
她急的语无伦次。
“阿娘没教我什么话呀……”
瑟瑟皱眉,回身扯了她一把,嫌弃地数落。
“你快下去,别耽搁了我!这么笨,教你也记不住!”
女皇噗嗤一笑,李真真忙不迭点头。
“对对,阿娘的正经事向来是交代四娘的,您问她吧!我……”
她余光看向女皇,见她并未动怒,反是张易之目光灼灼,等着拿她错处。
她心里忐忑,脖子都红透了,忽然外头人影闪动,张易之喝了声。
“是谁呀?”
李真真如蒙大赦,连忙挪到李仙蕙身后。
内侍进来,迁延着不回话,女皇和声道,“都去罢,过几日再进来。”
又看李仙蕙,“你也家去。”
李仙蕙大喜过望,忙一手一个牵了她们走出殿外。
仿佛转眼的功夫,太初宫恢弘的殿宇和笔直的御街就消失在了暮色里,各处点起羊角大灯,一盏盏犹如珍珠串成长链,划出横平竖直的秩序井然。
李真真重重呼气,连拍胸脯。
“吓死我了!二姐,方才可吓死我了!”
李仙蕙也慌乱,可是宫里尽多眼目,她只能柔声安慰。
“圣人乃是弥勒佛转世投生,自有圣光万丈,你小孩子家家的,魂灵还没长全,初次面圣,吓着了也是有的,家去多上几炷香,心神就稳了。”
她思亲心切,想着多走半里路,转出宫门就能见到爷娘,直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可也心疼妹妹,舍不得催促,便掏出手帕给李真真擦汗,凑在她耳边问。
“阿娘真没提过这事儿?”
“什么事?说阿耶断送江山吗?”
李真真只觉宫中动用之物果然精细无比,这丝绢轻薄冰凉,淡绿底色上绣着两丛高低错落的佩兰,拿来擦汗太靡费,做个蒙面纱才合适。
她稀罕地五指撑开帕子,举高对着羊角灯细细甄别绣工。
“这不用阿娘说,天使每月都来家里训诫,全家跪着听讲,圣人如何谆谆教导,阿耶又是如何色令智昏……从小听到大,瑟瑟三岁就会背了。”
将正妻与夫君的恩爱贬低为色令智昏,李仙蕙愕然,又见李真真并不以之为耻,不由蹙眉道。
“家里整日说这些,阿娘在妾侍们跟前如何立得住颜面?”
李真真小心翼翼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细汗,又清爽又带着丝丝雅致的香气,真是喜欢极了,看二姐没有讨还的意思,笑嘻嘻掖进手镯里。
“妾侍奴婢还用阿娘专门立颜面?阿娘不寻她们的晦气就不错了。不过这也不相干,这回进京,那几个都在房州打发了,一个也没带回来。”
“——啊?”
李仙蕙狐疑,“不是生了几个弟弟吗?”
“再多都是阿娘教养的,给他们把刀子也不敢抬眼看阿娘。”
李仙蕙仔细查考两人神情,见瑟瑟也无异议,才松了口气。
“难怪圣人不喜欢阿娘,哪个婆婆喜欢能辖制郎君的儿媳啊?”
瑟瑟正把李仙蕙的衣带绕在手腕上,又贴在脸上,觉得这个二姐好温柔好亲切,熏得香也妥帖,闻言嗤鼻道。
“阿娘才不稀罕辖制谁,回回天使一来,阿耶就上吊,挂在梁上不肯将息,板挣来板挣去,扭得吱吱嘎嘎,大家饭也不得安生吃!最后还不是只有阿娘走去放他下来?离了阿耶另攀高枝,她们乐着呢。”
瑟瑟正在桃李吐芳意的好年纪,闲闲说起至亲寻死,神态却如此轻佻。
李仙蕙一时潸然,忙旋身掩住面孔。
瑟瑟犹道,“况且阿耶心软,身契给到个人,有那出身好的,阿娘亲去官府写文书,奴婢便立了客户,又着牙婆寻了好去处,做继室正房的,添嫁妆银子,跟娘家兄弟开铺子做买卖的,给了本钱,这怎么不好?走时磕头感恩,都说下辈子报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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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仙殿。
女皇精神不济,与孩子们说了半日闲话,就累的头晕目眩,老人家惯常是这样,三日好,五日歹,要说到底什么病,倒也没有。琼枝叫宫人进养生汤,偏张易之转出去,叮嘱大年下阖宫赏赐并节礼安排等琐事。
她昏昏欲睡,强撑眼皮等了许久,终于听见珠帘声响。
“五郎——”
张易之趋身靠近,摘了女皇头上的宝冠花簪,递给宫人,整整齐齐排进首饰匣,再解开雪白长发,放她舒坦躺下,两根修长冰凉的手指替她轻按太阳穴。
女皇依依牵着他的衣襟,发出满足地叹息。
第一眼便觉得他高大,又斯文,比世人都靠得住。
她的儿子从一排到四,旁人生的自然不配与皇后血脉相提并论,所以宫廷里没有五郎、六郎,直到来了他和张昌宗,才占了这尊贵的序齿。
这一二年,女皇离了张易之就爱胡思乱想,诸般烦难涌上心头,明知样样棘手,处置不了,还是沉浸在里头。
她心事重重地诉苦。
“召阿显回来,狄仁杰又要啰嗦,朕不想见他。”
“不怕。”
张易之惯常含着鸡舌香,吐气如兰,手指摩挲女皇头皮,牵牵绊绊的微痛爽快得她嘶嘶出声。
“圣人忘了?突厥南下骚扰,劫掠河北道百姓万余人不算,还闹得数万流离在外,五日前您任命相爷做河北道安抚大使,今日一早他已经出京了。”
“哦——你这个机灵鬼!倒会掐缝子,难怪非要今日召见她们。”
女皇满意的不得了,复又叹息。
“朕与狄仁杰年岁相当,俱是操劳国事多年,到如今,朕已是腻烦极了,他怎的还不嫌累!不过突厥人向来抢完就走,耽误不了几天。”
“眼看就要开春了。”
张易之很善于化解女皇焦躁的情绪,细细论给她听。
“河北农田抛荒,国库就要欠账,不把那数万精壮人口找回来,相爷绝不能放心回京,早着呐,臣估摸,二三月才得了局,那时,京里诸事都落定了。”
“好好好!”
听到狄仁杰长久不在,女皇的头痛顿时缓解,高兴地翻身压住张易之手掌,便闻到一股清辣刺激的脑油气息。
他总是通身冰凉,要她再三温暖,才能有点热乎气儿。
“跟朕说说,武延基看上谁了?”
“您猜?”
他笑起来,一缕发丝垂到她下颌线,仿佛添了笔胡子。
人都说女皇女生男相,所以杀伐决断,狠毒胜过老虎,硬生生从李家手上夺走了锦绣河山,就连外头的反叛画像污蔑她,也不忘添上半张脸的络腮胡。
其实女人都是属猫的,捧着撵着给她好意儿,偏不要,非得拿根狗尾巴草逗弄着,给一点不给一点的,才上心。张易之十来岁就在姐姐堆里打滚,那时也俊朗,嘴也甜,却不及如今酣畅老练,逢迎起这‘老姐姐’来,无招胜有招。
等待许久的宫人得了张易之眼色,捧着金盘从帷幄后头转出来。
并排的三份卷轴,展开来交摞着铺排,被高高举过头顶。都是美人图,工笔细绘,全无瑕疵,独面上那张被人一指头点了墨汁在眉心,恰似花黄。
女皇扫了眼,轻笑摇头。
“这画只得七分像,未见神韵哪。”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天使:指天子的使者,因鸾台(原门下省)配发腰牌,又称银牌郎君。
2、客户:唐代分四色人,贵人/良人/贱人/奴隶,贵人指皇族门阀和九品以上的官人,良人指白丁和农工商贾,贱人指杂户军户客女,其中客女指由奴婢放免的平民,奴隶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奴、婢等。由奴婢而立为客户,是从第四档提升到第三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