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李仙蕙独立多年,终于重得爷娘疼爱,自觉幸福极了,忙连声安慰。
“没有没有,圣人喜欢热闹,饮宴游园,动辄百人跟随,李武两家在京的女孩儿,无论关系远近,七七八八,大体都在宫里教养,圣人待我说不上极好,但也不坏。”
“那就好……”
韦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欣慰地抚着胸口。
李显被她推在旁边,却听出这女儿实在是懂事极了。
为人父母,最感慨便是孩子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小时嫌她烦,现在却想念那种顽皮,恨不得她再胡闹,滚出满身泥,却不能了,人高马大坐在面前,有正经事与她商量,闲来解闷也是她,不是她依赖爷娘,实是爷娘离不开她。
都不说话,车厢回荡着韦氏的哭声,呜呜咽咽,不压抑,反叫人感到痛快,瑟瑟等到阿娘尽吐多年辛酸,终于擦干眼泪,才轻声道。
“我猜,二哥应当还活着,不然,圣人得知阿娘未再生育,当问阿耶有庶子几个,年岁及生母如何。既然不问,就是还有嫡子可用。”
李仙蕙一双眼睨着她,惊叹韦氏对她的倚重,更讶异她小小年纪,见事却十分清楚明白,因顺着话头道。
“瑟瑟说的不错,不过……”
她话一停,李真真就胆怯地往下缩了缩,恨不得躲到韦氏背后。
瑟瑟也害怕,但还是壮起胆子叫了声二姐,“姑姑境遇如何?”
“驸马薛绍饿死在牢里,所幸未祸及儿女,不过后头驸马乃是武家人。”
李仙蕙沉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才摇头继续。
“至于皇嗣家,最最惨烈,五年前,他的妻妾不知如何得罪了圣人的婢女韦团儿,竟一股脑儿杀了,尸骨无存……”
祖母的酷烈,从前只有耳闻,但山高皇帝远,并不相干,瑟瑟甚至暗地里鄙夷阿耶怯懦,连争都不敢争,但如今近在咫尺,竟也不由地害怕起来。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脚冰凉,紧紧握住李真真,坚决道。
“不管他们如何,圣人既然有意再立李姓储君,太孙总得放出来见人,到时候就见分晓了。”
说到储君,李显夫妇面上不仅没有喜色,反倒沉默下来。
李仙蕙见状,拉住妹妹们的手递到韦氏怀里,请阿娘宽怀。
“这个节骨眼儿上接阿耶回来,必有深意。李唐也好,武周也好,阿耶是名正言顺的国君在世长子,又早早养育了嫡子,不愁不能复位。我们家吃够了十四年的苦,往后定是一日比一日甜。”
能不能复位都是后话,只要一家能团圆,韦氏捞住李显的胳膊狠狠一掐,泪汪汪的眼睛迸出凶光。
“落娘胎就被她夺走,连我一口奶未吃过,这回你就算豁出命去,也得把重润保住!”
“我知道,娘子放心。”
李显诺诺应承,一张老脸痛苦的挤成核桃。
临近驿馆,他忽然‘哎呀’一声,惶惶道。
“圣人为何叫她们躲在二楼,看武家小郎君画画?这,分明是要赐婚!”
“赐婚又如何?”
韦氏口气强硬,“女大当婚,何况武家在台面上,也不差。”
“——啊?”
李显断断不能苟同。
“你不是说咱们回来,便该掀武家下台?那为何还与他们联姻,陪人做刀下死鬼?我的宝贝女儿,云卿没享过一日福,孤苦而死,仙蕙不曾在我膝下撒过一日娇,真真与瑟瑟更小,我舍不得她们做武家妇!”
夫妻俩怒目对视,当着孩子,李显气势愈加衰弱,讷讷往边上缩。
“嫁个冤死鬼,总好过重走皇嗣老路罢!”
韦氏态度强硬。
“哪日杀了我们挫骨扬灰,你都听不见一声儿!再说,掀翻武家哪有那么容易?人家将军、刺史,数数好几排!我们家就这么几号人,倘若不成,日子不过了?凡事两手准备才好。”
李显迟疑地舔舔唇,实在不能明白她这‘与狼共枕’的主意所谓何来,但韦氏对他颐指气使惯了,横眉竖目厉声道。
“这事你不用管!”
车顶铜铃一响,韦氏当先下车,请宋之问进驿馆稍歇。
宋之问坚决拒绝,说要回宫复命,又说驿馆简陋,府监深感自责,控鹤府已在筹备王府,不日便可搬家。韦氏满面春风,再三道谢,宋之问连连拱手。
如此这般来回敷衍,比唱戏还热闹,惹得厅堂里散坐的人马,诸如进京办事的州府官员,乃至藩属国杂官、旅人,纷纷伸头看热闹。
李仙蕙狐疑看着挥洒自如的韦氏,和施施然撇下众人,叫了一壶酒坐下自饮的李显,用胳膊肘碰了碰瑟瑟。
“阿耶还是这般……”
“没主见!”
李真真头疼回房休息,瑟瑟主意一转,拉着二姐说陪我罢。
“我们家万事阿娘说了算,不对,我的事我说了算。二姐呢?想被人管,还是自管自?连三姐都不乐意让人摆弄,我不信二姐那般贤惠。”
她的话既是自夸,也是试探,李仙蕙素来聪明,自然听得懂其中内涵,当下摇摇头,缓和了语气道。
“你叫阿娘惯坏了,咱们家赤足走在刀尖上,凡事都得商量着来,全由着你胡闹,万一断送了……”
“圣人召阿耶回来,难道是要试阿耶的脾性?他什么脾性圣人不知道?”
瑟瑟不大听得进,暗嘲二姐面孔聪明,脑子竟不大灵光,悠然一笑道。
“其实圣人要试的是你我罢了,大不了就是赐婚,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没看上武家杂碎,放着我来。”
“胡说!”
这副不管不顾的破落户声口,以身饲虎的胆大妄为,可真吓着李仙蕙了,她瞪着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瑟瑟。
“你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何必去填人家的踹窝儿?”
瑟瑟哂笑,“不然呢?我们回来了,还由着她随意摆弄?”
李仙蕙无言以对。
这话题太深,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况且,瑟瑟万一是个轻狂蠢笨的,把她的话漏出去,反而惹祸。
略一思索,李仙蕙索性也不说了,伸手替瑟瑟拆下簪环,头发解开松松拢在脑后,拿宽齿的梳子顺通。
瑟瑟的心情也很松快,摇铃叫驿馆仆佣送了两样点心,眯着眼由二姐伺候,舒坦地唔了声。
受用够了,转身抖开虾子青丝帕子,垫在吃糖的白瓷托盘里,油酥和糖渣在晶莹闪烁,将好做镶边点缀,当中端端正正码好成套的大件首饰。
都是灵透人,镜中相视一笑,不用绕弯子。
李仙蕙伸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圣人就快八十了,还有几年活头?到时候要么武家上,要么李家上,不管是谁,这根姻缘线都得断!要叫我说——”
她仔细惯了,停在这儿四处瞄了瞄,压着嗓门叮嘱。
“也不必抗命,反正能拖就拖,拖到两家分出高下,再挑好郎君不迟。”
驿馆的布局是前厅后院,前头厅堂方便客商打尖、会友,后面二十来间客房环绕庭院一圈,李显全家七口占了六间上房,都在靠近前厅的位置。
韦氏治家手段强硬,庶子不得召唤,不敢出来露脸,全坐在房里。
瑟瑟有意留了条门缝,隔着屏风见韦氏还在滔滔不绝,宋之问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两人越说越入巷,竟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起来。
房里,瑟瑟笑眯眯揽住李仙蕙,拖长了音调。
“原来二姐是心如明镜台,不愿染尘埃啊。”
李仙蕙露出‘你瞧不起谁’的表情来。
“你也明镜似的,为何往浑水里头掺和?啊,我明白了,高阳郡王生的好相貌,更有巧思文华,字画兼美,想来你在房州也听闻了?”
转过头来一笑。
“至于那位南阳郡王,草包一个,倒也不丑……好个不知羞的丫头,你给我说实话!”
——她哪有心思挑郎君?
瑟瑟两手向后撑在榻上,翘着两只脚逛荡,只管笑。
虽才初次相见,到底骨肉亲缘,李仙蕙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爱还爱不过来,才舍不得拉下脸认真训斥,来回转了两圈,发不出火,只得轻声劝说。
“你若还在房州,仗着爷娘疼爱,只要不是吃了迷汤,上当受男人蒙骗,喜欢与谁家小郎君调笑玩闹,便是闹出什么来,我都不怪你,还帮你遮掩善后。”
李仙蕙顿一顿,正色道,“可这儿是神都!”
“神都怎么样呢?”
瑟瑟眼望着驿馆溜光水滑的青砖地面,想着集仙殿里脚踏无声的厚实地衣,轻飘飘地反问。
李仙蕙握住她肩膀,郑重其事。
“方才我没说完,太平公主二嫁武攸暨,人家原本有妻有儿,一道诏书便赐死了,他心里何等怨愤?我问你,倘若武家新贵上台,要赐死你,你冤不冤?为你一念之差,连累旁人去死,你受得住?”
她说的干系这样大,瑟瑟听了,似乎也来回斟酌了一番,露出不忍之色,开口却是截然两个意思。
“二姐还记得长姐吗?”
李仙蕙登时沉默下来。
李云卿不在觐见之列,李显说她难产而逝,她实在不忍追问。
十四年前驱逐李显出京时,女皇下旨接进宫中抚养的,本是韦氏唯一的亲子李重润和长女李云卿,偏那日仙蕙贪玩,爬进接云卿的凤辇不肯下来。
云卿已经十一岁,猜到就此一别再难回头,一边是爷娘弟妹,一边是唯恐受她拖累的未婚夫君,她没太犹豫,抱着仙蕙落了两滴泪,便避开宫娥,悄悄钻进李显黯然出京的车队。
若非如此,坐享十四年县主尊荣的,本该是云卿。
“长姐……埋在房州,与民妇奴婢一般有棺无椁,草草下葬。”
瑟瑟从青砖地上蓦地抬起眼来,一双柔光潋滟的眸子结了冰。
“阿姐出京时已有婚约,多年希冀,不肯另嫁,可我那挂名姐夫早已别娶,儿女成行,哪里惦记她了?哼,可恨阿耶生了根柔软的肠子,倘若日后真能登上大位,定会为她极尽哀荣,大修陵墓,说不定还要收养不相干的人在她名下,封官授爵,好叫她黄泉路上有亲人作伴。你说,这便宜了谁?”
这话戳到了李仙蕙的痛处,她瞪着眼,拔高嗓门道,“缩头的乌龟凭什么受我阿姐提携!”
“是啊,凭什么?!”
瑟瑟激烈地喊出来,“阿姐这一世委曲求全,到死不肯与姐夫和离,我才不要像她,我要活着的时候就痛痛快快!”
——痛快?
女皇辣手,短短十余年,除李显、李旦尚在人间,其余高祖、太宗与高宗诸子、孙,乃至重孙,皆已荡然无存。李唐宗室损失殆尽,累累血债,还无可还,要如何才能痛快?
李仙蕙胸口发紧,知道这妹妹的心里已是淬了毒了。
“我知道,你方才惺惺作态,有意露张脸去给他们瞧见,是存了别样心思,可你听我一句话……”
李仙蕙双手颤颤攥紧膝头,鲜妍的面孔在灯影下有些苍白。
“人说伴君如伴虎,实则吃人的不是君王,乃是君王屁股底下那把椅子,谁坐上去,便如同喂给了老虎,耀武扬威一辈子,到了,自个儿也得殉。”
她满以为浇了一瓢冰水,能令瑟瑟胆怯变色,却不料换来连声赞同。
“二姐果然是明白人,样样看在眼里,你说的对极了,圣人把那么个东西放在身边,最后定然死在他手上。”
李仙蕙哑了口,良久才道,“你这主意,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瑟瑟缓缓摇头。
“这个天下本来就是我阿耶的,也是我的,我们回来,就是要把失去的东西亲手拿回来。眼下,只要能哄圣人高兴,别说武家,便是嫁张易之也行啊!”
她咬牙,“那狗东西还敢肖想你呢,你等着,早晚我要他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