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病重
在兰茵久远的记忆中,水叔父是个对晚辈和颜悦色,对权贵不屑一顾之人,绝不是贪婪无耻之徒,不忠不义之辈。
水湄被送至定州时,兰茵年纪也还小,只记得外祖母说,水隋峥是得罪了人,才会被诬陷贪污枉法,他在出事前安排女儿离开洛县,差心腹送到定州,正是预感到有人会对他出手。
而且,外祖母还说,水隋峥生前,曾跟父亲一起探查一件事,后来,父亲失踪,水隋峥被下放到洛县,再后来,水家也出事……
他们之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不管水隋峥是被奸人所害也好,仇人寻仇也罢,这件贪腐案本身就有诸多疑点,可惜他一介寒门之子,无人想过为他查清真相,沉冤昭雪。
如今就连他的亲生女儿,也对此兴致缺缺。
兰茵知道,水湄跟他们这些旁观者不一样,她对水隋峥的死有另一种看法,从小她就觉得,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那一方。
所以兰茵并不想苛责她什么,毕竟水知县入狱身死时她还不到两岁,对父母记忆全无,她的成长,是伴随着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的记忆一起长大的。
她心中的抵触,其实兰茵也能理解一些。
就连兰茵自己,想查清水隋峥的死,也是因为有私心……
她收起脸上的严肃,幽幽叹了口气:“算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记住什么。”
移开视线,看着案前那盏白鹤琉璃屏风,重回方才的话题上:“我只是觉得,若真是《屯兵论》,就这样放在桌案上,未免太大胆,那毕竟是朝廷钦犯的遗笔……仿佛,就是要刻意让人看到似的……”
水湄努了努嘴,没再说话。
二人用过饭后,兰茵见了见大长公主送给她的丫鬟,为每人吩咐清楚各自事宜后,已经到了傍晚。
那几人还算听话,可能因为裴玄还未现身,所以对她没有太多防备。
兰茵心中也很好奇,她嫁到府中已经整整一日,兰菀的那个奶娘方嬷嬷还没来见过她,按理来说,她应该很急切才是……
夜色降临,掌管起居的春雨刚刚点上灯,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响动。
兰茵起了身,看到窗外有灯光亮起,迎到门前,就见青垣提着灯笼满面焦急地赶来。
到近前,还不等兰茵问及,她便急道:“夫人快随奴婢去一趟锦春堂,侯爷忽然病重,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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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春堂灯火通明,下人往来密集,步履匆忙,正房大门更是有人不停进出,手上端着盛满水的铜盆,嘴上还不停祈祷着什么。
兰茵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白日里认亲时,府上的人俱行色正常,未有忧虑,兰茵以为那长宁侯的病情还不至这般凶险,谁成想晚上他便病重至此。
水湄搀扶着兰茵,也被这样压抑的气氛感染,脸上露出惊惧担忧的神色。她与那长宁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犯不上为他担惊受怕,但眼下姐姐刚嫁进裴家,若是第二天晚上侯爷就去了,先不说外人会如何在背后诋毁姐姐,只说这喜事变丧事,于女子来说几乎是后半生尽毁。
她是为兰茵着急,嘴上暗暗祈祷着:“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呀……”
兰茵脸上倒是不见急色,只是神情微凝,一路无话。
青垣匆匆带人进去,兰茵一眼便看到太夫人在外间正首上坐着,手抵着额头似在休息,实则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她下首还坐着一个妇人,兰茵白日里并未见过。
妇人穿戴简单,外面只着了件青白色圆领窄袖襦,配着下裳靛蓝褶裙,不见任何纹样修饰,朴素得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妇人。
她正闭着眼睛念佛,手中转着念珠,旁人都多少见些愁绪,只有她静心无言,好似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般。
可她虽给人一种置身方外,淡泊寡欲之感,眉目骨相却皆显英气。
兰茵了然,想必这位就是裴家大爷裴焱的发妻了。
回京前,外祖母同她介绍过侯府的大致情况。这个大夫人名唤关山月,是老长宁侯手下副将关靖之女,她与裴焱青梅竹马长大,两小无猜,情谊深厚。
据传当时皇家有意为裴焱指婚,但裴焱心仪关山月,害怕被拆散姻缘,连媒人都没来得及请,火急火燎地亲自登临关府,为自己提亲,指婚的事才按下,只不过后来,这桩婚事落到了裴家二公子,也就是裴玄的头上。
永徽三年,裴焱战死长岭,之后关山月便吃斋念佛,深居简出,一直寡居至今。
两人育有一子裴青铎,便是府上的二郎。
出嫁前,李素仙特意跟她提过裴家大房的事,毕竟爵位自来都是传至嫡支长子的多,长宁侯位如今却在二房头上,李素仙觉得,裴青钰的世子之位,裴青铎是最大的威胁。
不过这也只是李素仙一家之言罢了。
那日所见,裴青钰与二郎感情甚笃,关山月又这般淡薄寡欲,想必不会出现那等为了爵位明争暗斗的事。
那边,青垣走到太夫人旁边,小声提醒道:“二夫人来了。”
太夫人恍惚中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脸上也满是倦色,晃了会儿神,她才清醒些许,抬了抬手,指到右手边:“到那边坐着等吧。”
也无让她进去的意思。
兰茵没动,而是与水湄互相看了看,片晌后,她向前一步,礼过后,同太夫人道:“我身旁的妹妹从小习医,精通此道,太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如让她去看一眼。”
太夫人轻抬了眼皮,不经意地瞥向水湄,复又闭上眼,道:“不必了。”
水湄以为太夫人是不相信她的医术,着急地走上前来,冲太夫人深深行了一礼:“太夫人就让我看看吧,凡是有口气在的,我都有把握救回来!”
她知道这样上赶子可能会招致太夫人不喜,可为了姐姐,水湄总也要试一试。
谁知太夫人并未应她,而是转头看向兰茵,没有不耐也没有厌烦,只是缓声说道:“这是水隋峥的女儿吧?”
兰茵一惊,诧异在眼中闪过。
太夫人又道:“里面都是些宫中妙手回春的太医,皇上亲自派来的,若是他们都救不活,是我儿命该如此。”
水湄不明白太夫人的意思,以为她是心如死灰,几乎要放弃自己的儿子了,方要再度开口,却被兰茵拉了下袖子,回头,就见兰茵对她微微摇头。
水湄虽有不解,但也只能听话闭嘴。
两人走到旁边坐下,安静地等着。
等待的时光总是万般煎熬,房中静得有些压抑,关山月一直念着经文,不仅没有缓解紧绷感,反而更觉得沉重。
渐渐地,时间过去两个钟头,里面是什么情形兰茵并不清楚,只知道不停有下人从里面出来,在太夫人身边耳语什么,又匆匆进去。
正焦急等待时,锦春堂外头突然走过来一人,看着是门房的样子,跟值守的丫鬟说了两句话,面带急色,丫鬟听后紧忙进来,福身秉道:“太夫人,曲亭侯世子在外,说得一神医特来引荐,可解裴府燃眉之急……”
“曲亭侯”三个字一出,方才只管念经祈福的关山月终于睁开了眼,脸上虽还是那般淡漠的表情,攥着念珠的手却紧了一紧。
上首的太夫人也有惊异,惊异过后冷笑一声,哼道:“莫不是来看长宁侯府笑话的?”
对于太夫人的态度,兰茵并不意外。
曲亭侯是太原王氏族人,家族昌盛,背后势力强大,既是外戚,贵为皇亲贵胄,又有庞大的氏族支撑,与兰陵萧氏并称“王萧”,而王姓还要在萧姓前边,可见王氏的地位,说是当今除皇族外最煊赫的一族也不为过。
已曲亭侯为代表的王氏族人,和以军户寒门出身为代表的长宁侯,在武帝时期就素有积怨。为了调和世家寒门之间的矛盾,皇帝有意让两族通婚,由皇家做媒,曲亭侯府定下了和裴家元娘裴简的婚事,为了不驳皇帝的面子,裴家也应下了。谁知那曲亭侯却风流成性,婚期将至屡教不改,裴简为人疏狂直爽,也并不惯着,直接亲自登门退婚,让曲亭侯府颜面扫地,调和不成,反而更加剧了两府的仇怨。
后来裴简裴焱兄妹双双战死疆场,灵柩归京那日,曲亭侯竟然大设宴席广邀宾客,还买通市井流氓去冲击扶灵的队伍,就差没去长宁侯府门前敲锣打鼓了。
若不是碍于陛下的面子,两府早已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曲亭侯行事猖狂,消息都传到了定州,兰茵听了便知那曲亭侯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此时裴玄命悬一线,他儿子前来登门拜访,又能有什么好事?
长久的沉默过后,太夫人疲倦地抬了下手:“让他进来吧。”
“娘!”关山月终于有了反应,出声阻止,眼中难掩对那曲亭侯世子的厌恶。
太夫人倒是神色如常:“月儿不必介怀,我儿福泽寿绵,命不该绝,容他来看一看又何妨!”
关山月还欲说什么,太夫人已然又闭上眼了,丫鬟看了看关山月,只好领命应是,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曲亭侯世子王忝人还没踏进门槛,声音先至:“小侄多日不曾来拜见过太夫人,太夫人身体可好?”
说罢,门口便出现一道人影。
来人特地穿了一身绯红锦袍,喜上眉梢,举手投足间毫不掩饰胸中得意,关山月横眉冷对,就要起身,太夫人先发话了。
“托你父亲的福,老身还算康健,到你父亲百年之时,吃席应是不成问题。”
屋中静了一静。
王忝哪想到太夫人这般不给面子,刚进门就结结实实噎了一口,脸色瞬间变得色彩斑斓。
关山月就重新坐了回去。
兰茵趁机多看了那曲亭侯世子一眼,此时唯有她旁的心思全没有,只在意王忝本人。
太原王氏,除了跟裴府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跟外祖母背后的叶氏也颇有渊源。
当年叶氏一族被举告犯下谋逆之罪,全族入狱,还是皇后的外祖母也被武帝废黜,贬入冷宫。后来武帝再立新后,娶的便是王家女王元熙。
而王元熙的胞弟王翦就是曲亭侯。
京城中许多风云变幻,背后都有王氏的影子,这是外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要小心应对之人。
王忝吃了一瘪后,低头舔了舔唇,想找回场子,直起身子道:“听闻长宁侯情况不太好,小侄特找了神医来,给长宁侯看一看,不能叫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说到这一顿,故意笑了笑。
“哦对了,太夫人也不是没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