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问心八层塔

弟子们纷纷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看着玉阶射开的那道门内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

厚重的天兵铠甲裹得不辨人形,唯有一张面孔可以依稀看清来人的相貌。

脸上沟壑尚存,不似画像中的神仙都仙风道骨,一抹八字胡,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精疲力竭的疲乏感。

“山……山主?”

弟子中窸窸窣窣的传开来,这好像是上一任飞升的山主。

怀疑一旦发出,便一发不可收拾。

“看这身形是个守卫,难道我等修炼升仙是为了给人看门去吗?做端茶送水的奴婢?”一人声音小,可人多了便成了嘈杂的质疑。

天门中那人卸下头盔,果真露出前山主的脸来。

“尔等弟子,见到本仙竟不行礼。”他清清嗓子,装作漫不经心的喝道。

“我升仙已久,山中事物如何?”

胖山主匍匐在地,用衣袍盖住地上碎成渣子的天门弓,忐忑道。

“一切都好。”

门内众人都活得极富裕,连狗都油光水滑,脖子上多了两圈皮草。

“门内尚能支持。”

朝廷因为妖邪之乱给了两倍的拨款,私库日益充盈。

“待仙人垂怜。”

您什么时候能带上我,一同过上长生不死的仙人日子。

前山主轻哼一声,表示暂且还算满意。一转眼看见站着的三人,面露不悦。

“便是你们用了天门弓叩开天门么,尔等见了仙人为何不跪拜。”他习惯性的一甩袖子,不算崭新的盔甲扑簌簌一阵响,甩下两颗不太结实的铠甲鳞片来。

“我要见仙界帝君。”贺云州道,暗暗掩了气息。玉阶射天门法力消耗太多,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控制不了这具凡间的躯体。

开启天门不仅仅是玉阶即可,其中蕴藏的法术能量必须足以扣开一界之门。

神魂剥离后强用法术开启天门,莫说仙界帝君,即便是随便一个有些修为的神仙都能识出他躯壳中的秘密。

“仙界帝君?”前山主冷笑几声,“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吗?”从飞升几年以来,只有封授仙位之时进过一个大殿,里面何来的神君,不过是一个职位略高的仙兵头子。

“人间劫难在即,供奉仙庙香火无数,难道仙界不曾收到吗?”贺云州冷声,眸光凌冽刺去。

先山主拄着手中的长矛稳住,背后一身冷汗,明明只是人间一个小世子,怎能威压到他这样的神仙。自己就算再不济,也是仙界之人。

“神仙日理万机,怎可为你们的芝麻蒜皮小事叨扰。香火供奉,难道你们没收到神灵庇佑吗!如今在这里讨价还价,真真伤了你们的福根,快求仙家宽恕吧。”

这话吓一吓普通百姓或许还可,对于贺云州无异于一章罪己诏,点明仙界早已对人世间不闻不问,将仙界的职责抛之脑后。

或许是天门大开的缘故,破了玉京山顶的结界,此刻竟飘出雪花来。起先是细细缕缕,如同细小的盐粒沾染的到发丝上,化成晶莹的水珠。不知何时便如飘来的鹅毛一般,袭卷而来。

普通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稍显瑟缩,就算是金裘貂氅的衣冠,身形也泯然众人。唯有贺云州周身清冷气息,几乎与忽来的霜雪融为一体。

天门太高,又被风雪迷住视线,先山主等了许久。只听见静静风雪声,山顶的那棵高大的百年侧柏于风中摇曳着,不多时便被积雪堆了白白的一层。

一阵疾风而过,枝顶的霜雪如雾一般落下一面霜瀑。碧玉色的利剑未等看清,便已然抵在了先山主的喉前。

一剑霜寒,如今才算开了眼。

行剑速度极快,来时乘上的雪花被凌烈的剑锋带过,未曾掉落,抵着脖子凉凉的化成一滩水。

“如何,见帝君?”玉阶传来贺云州的声音,听着辨不清他的怒意,可剑身传来的威压示意,他不想再听废话。

先山主一手持着玉阶抵挡,一边低声求饶,“天门,天门既然开了,自然是需有人上天门。唯有赤子之心,过得问心八层塔的人,才能上天门见帝君。”

问心八层塔,是强行将仙界于人间相接之处。凡人一般通过庙宇香烟向仙界通诉祈愿,仙界收香火修行,保证凡人的命格不受干扰。若是出现非人之物横行人间,自然需要为凡人解决。

可若是有妖邪阻断了凡人与仙界的香火沟通,那么便需要造一座高高的问心八层塔。塔底以人间各类珍宝做基,在七日之内造出八层塔身,塔内供奉仙界所有的仙人。

着一人沐浴焚香七日,在塔成之日入塔,一步一叩首,到了顶层之后打坐冥想,与仙界联系。

其中艰辛,入塔之人往往不能坚持到最后,便被塔内狭小的空间磨去了心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玉阶回转,一行人面面相觑。

天门之上的前山主知道这个世子不好得罪,早早隐去了身形。

山顶结界已破,因为地势过高气温太低,时常飘雪,玉京山顶庙宇中的众人便一齐下了山。

一路回程,山脚下多年以来第一次落了细雪,密密如棉絮一般铺满青石板的街道,行人匆匆,未曾携伞而归。

仙庙无数,红烛长明,祈愿无数。遥遥望去,于雪中印出清冷的暖色。

“大哥,怎么办?”贺成溪抖着肩上的雪,将屋里熄灭的炭盆吹红。

“咱们真的要造问心八层塔吗?”他本对修行的师门很信任。可今日,他开始怀疑,这里的红烛庙宇到底是为了凡人祈愿,还是遮蔽底下的那一层金银珠宝的。

贺成溪正欲再开口,妍娘示意他等一下。屋内因为炭火暖了起来,雪水融化渗入肩头刺绣,深一块浅一块,闷潮得厉害,明明是暖色的烛火,可贺云州的脸色并不好看。

“通州如何?”他沉声问道。玉阶射天门动用的法力牵涉神魂,不知是冥界侵袭加大还是什么,灵台之内一片灼烧感,连绵的火舌卷过每一处,滋滋作响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太子到时便于我传讯,五千精骑直袭通州城,这几日应当快要到了。”贺成溪戍边之前曾为太子伴读八年之久,比一般的君臣要亲厚许多。

“可若是用通州精骑建问心八层塔,那通州城怎么办?”

贺云州莫名的有些焦躁,着一团糟的世界怎么就成了他的责任。他搭上了自己的神魂,最最烦扰这些烂泥一般的东西,如今一头钻进,染了一身脏污,仍旧不得抽身。

一杯凉茶灌下,失了风度,可仍旧不济于事。

“灭了便灭了,干我何事,人命便是春风吹又生。”他扶着隐隐作痛的头,被心中这一句惊醒。

一个神,心中竟能想着这些。

窗户打开,混着香烟的泠泠山风袭来,像是干涸河床上的一滴水,让他瞬间清醒。妍娘站在窗边,扶着支撑窗棂的那只木棍,“慢慢想,总能解决。”

明眸善睐,贺云州第一次理解到这个词的绝妙。像是千年的冰魄一般透亮,里面是他,干干净净摒弃了一切杂质的之后的他。

由于身体内一半神魂的原因,她感知到贺云州的心绪,刚刚一瞬就像是置身于气压极低的雨前,闷的人呼吸不畅。轻风徐来,又稳定下心绪。

“用五十精骑,从周围镇子上抽出劳役。玉京山的人,从出生开始便不需耕种,忘记了生者的辛劳。这一次人间大劫,应当由他们为那些曾经为他们辛勤劳作过的人们献出自己的力量。”

这个终日燃着红烛的小镇,活在了神仙光环的笼罩下,以为自己也身处神台之上。久久忘记了春日的细雨如何催动生机,忘记了夏日的烈阳和冬日的寒冷,一年四季都活在果香的供台之下。

山顶的细雪飘到了山脚,未曾带伞的人们匆匆回家,空荡荡的街道上覆着薄薄一层雪,有暖暖的热气从紧闭的窗缝中漏出,凝结成一层水汽。

雪来得太急,客栈翻出尘封的炭盆。杂物间里堆积的碳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一着起来先是燎出一层呛人的焰火。

后厨的热水来不及供应,只好在后院支了两口大锅,住店的客人洗漱用水只能自己去烧。贺云州混在一堆小厮中尤其违和,大半桶水倒了一半入铜盆,水汽中和屋内呛人的烟气。

妍娘靠在窗棂旁,开着窄窄的一条缝,正对着玉京山峭壁一侧。山顶的雪下得极大,已经盖上了白白的一层顶。她看得出神,上方是大开的天门,下面是被封印的极海。

那个地方很奇怪,莫名的熟悉感却极为压抑。而那个石媪,也绝对不止是想把阿姑的事情告诉她而已。

这中间,到底还藏了什么?

贺云州回来,屋内水声迭起打断她的思绪,这样的天气热水凉的很快。

“妍娘,先洗漱吧。”自她从军营中与他吵了一架,贺云州便温柔许多,自她从玉京山下来大病一场又剖心告白,他更待她如同珍宝。

用贺成溪的话来说,驯兽之辞不在于鞭子,而在于牵动兽心。像他大哥,便是被嫂子的眼泪驯服的,一看见她眼眶中的晶莹,便是说东不往西。

见她好似没有听见,贺云州走到她身边,轻轻叩上窗纸。一场大病叫她又瘦了几分,鬓边的碎发被风雪微微润湿,略微张扬的贴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一触即碎的瓷器。

“水要凉了。”

这个天气,排队烧水的人太多,要是重新去热,恐怕得排到半夜。

妍娘这才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困在了贺云州的怀里。从玉京而来的寒风尽数融化在他的眸中,像是吹皱的一池春水,将她全身括进。

妍娘的脸烧了起来,躲避他的眼神。

她觉得自己来了凡间已经学会许多东西,可到了这时她又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懂。

目光相接,妍娘像是雪地里被追捕的小兽。

“现在是要……是要亲一下吗?”

玉京山的雪下的太大,她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