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鸿
那男子绝非善类。
——姜岁晏在洛京第一次见到谢玹时心下便倏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那是昭平康十三年、燕观和二年,她的母国业已覆灭、如今只有后者才会被人提起;洛京曾是东都,周虽崩亡、昔日气象却犹存续,去岁一战大燕方得新胜,在这腊月年关喜庆的味道自也比别处更浓。
“燕都寒凉,公主请再添件衣裳吧。”
身边的女侍谈霏轻轻为她披上一件斗篷,马车之中炭盆正热、她知对方其实只是不愿见她总盯着车外道旁的风物瞧罢了——大昭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繁华,鼎盛之时疆土北达宋州、南抵洞庭,东临黄海、西接太华,庐州府虽非前朝皇城、却也自有四方通达车水马龙的繁华兴盛,只可惜……
她正有些出神地想着,马车外便忽而闪过几个面黄肌瘦的妇孺身影,观女子发髻式样应正是昭地之民,此刻正牵着几个孩子瑟缩闪躲地向往来燕人伸手乞讨;偶有往来者朝她扔去一二钱币,她便感恩戴德地拉着孩子一同向对方下跪磕头,单薄的衣衫沾满泥垢,在一片阴霾的天幕下显得越发萧索了。
“公主。”
视线蓦地被人阻断,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骑马遮住了她的车牖——他生了一张极冷峻的脸、剑眉星目分外硬朗,左侧脸颊上有一道长约两寸的新疤,瞧着多少有几分凶戾;同她说话的语气却很恭敬,微微垂下的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前方便是燕宫了。”
这是与谈霏异曲同工的顾左右而言他,她心下领情、却还想再多看一眼那女子同几个孩子的去向,于是声音微凉地开口:“凌翊,退下。”
那男子身形一顿,默默看她一眼后依言退开,可惜马车一路向前、她探出车牖回头看时她们的身影已成小小的几点,一阵寒风徐徐吹过,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马车停了。
“公主,请快些下车。”
尖细的声音自外传来,是燕宫的内侍在急声催促,谈霏皱了皱眉、还是为她挑开车帘取来杌凳,洛京的冬日难见晴光,那片为乌云遮蔽的天空低沉得仿佛就要整个塌下来了。
姜岁晏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巍峨雄阔的大燕帝宫就在眼前,此处是依周朝旧宫改建而成、比她们大昭过去在庐州匆匆新立的宫城要恢弘壮丽得多,上百个银甲加身的皇城禁卫正牢牢把守着宫门,注视她的目光冰冷且无一丝敬意。
“抬臂。”
“搜身。”
为首之将漠漠下令,她半垂着眼睛、凌翊已上前一步稳稳挡在她身前,腰间长剑寒光一闪,他本身便是一柄锐利的锋刃。
“放肆。”
他眯了眯眼、杀意已从周身升腾而起,毕竟是在她身边近十年的玄武殿一等卫,大约总看不得姜氏皇族在自己面前受半分折辱。
“大胆——”
一旁的燕宫内侍却更悍然地厉喝出声,上百银甲卫一瞬齐动、宫门之前一片剑拔弩张。
“天下凡入我燕宫者皆须解甲释兵几经盘查!莫说是今日之公主,便是当初先昭皇在世也未可不从我燕宫之规!”
“老奴劝公主想清楚些,更别忘了自己今日的身份!”
这声“今日”和“当初”实在是比刀光剑影更骇人的东西,大燕人才济济、一个籍籍无名的内官也有这般厉害的口舌——她确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故国已亡,似她这般的无根之人难道还能继续将自己看作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么?
——然凌翊的剑却已经动了。
他一生不知杀过多少人,单是绾城被破那日便带她一同趟过尸山血海,他曾想凭一己之力使大昭公主免于被敌所俘的厄运,却不知皇族之人生来便注定要承担倾覆之后的一切艰辛与仇恨。
此刻他的剑已将那内官头顶的三山帽斩成了两截,四面八方那么多手持利刃威严神武的甲士、却没一个能挡住大昭千机府玄武殿一等卫的剑——他的声音很冷,居高临下注视那内官的眼神更冷,只说:“依大昭律,冒犯公主者,死。”
那内官被骇得脸色煞白、惊惧之外更有愤怒,四方银甲卫见状纷纷围拢上前要将凌翊押住,他面不改色要开杀戒、姜岁晏却知晓今日厮杀的战场本不在这宫墙之外的长枪短剑间。
“内官说的是,今时原本不同往日。”
她淡淡一笑开了口,寒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袂。
“此来本为向燕帝献礼贺岁,若见血光难免不美——左右之人不晓事,还望内官海涵。”
凌翊的剑立刻顿住不动,身侧的谈霏则是默默别开了脸去,大约他们都不愿见自己原本高高在上的公主沦落到对一介阉人低头称“海涵”的地步、可又都习惯性地不敢忤逆她罢。
那内侍见她退让脸上很快浮显一抹得色,然头上冠冕已被斩断、气恼之意一时也消散不去,只是念及今日宫中大宴不便生事、思来想去还是决意不同这亡了国的所谓“公主”一般见识,遂狠狠拂袖瞪了她们一行三人一眼,又恨恨道:“罢了罢了,快些过检入宫去吧——”
那些银甲卫本忌惮凌翊怕他不肯释剑、却未料他十分轻易便将剑从腰间卸去扔下了,唯独在姜岁晏抬臂过宫门时始终侧目盯着,直到见有宫中女官来为她搜身方才移开目光——他用什么都能杀人,哪里在意什么剑不剑的呢?
阴云绵延,今日之燕宫却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腊月廿七是个好日子,依大燕例各方藩王都该于此日归洛京以备新岁,今年他们又打了胜仗、将大昭疆土分去近半,庆功之宴不吝铺张,大约花的也尽是从昭地劫掠来的金银财宝罢。
姜岁晏随内侍一路向宫门深处去,一路所见尽是森冷威严的高耸朱墙,雄阔的金殿曾属于统治天下三百载的卫周,而仔细算来哀帝的光祐年距今却也已过去一百二十余年了……人世间的盛衰兴亡,竟皆在这一宫之间。
她心底微微叹息,眼下身临之境却不容人多愁善感——巍巍明堂近在咫尺,她已能听闻那大殿中传来的阵阵箫鼓笙歌了。
“大昭公主到——”
内官尖细响亮的一声在御庭间传得很远,明堂之门徐徐而开,内里温暖的热浪亦扑面而来;她闻到荒唐潦倒的酒气,亦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唯独在她踏进门去的那一刻略微停了一停,无数或戏谑或窥探的目光一瞬都从四面八方涌来了。
她早习惯了被注视,过去在昭宫也总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只是现在的目光缺少了以往的尊崇,让她感到自己是个低微卑屈的下贱妓子。
——妓子?
她有些想笑,面上的神情却在门开的一刻变成了周密无缺的瑟缩惶恐,瘦弱的双肩微微打起抖、甚至眼角也一瞬泛红噙起了泪花。
“公主?”
一道明黄的身影自御阶上最尊贵的位子上摇摇摆摆站起,她听到天子冕旒叮叮咚咚的清脆碰撞声、又听到对方用染着醉意的上扬语调含含糊糊发起了问。
“皇姐……是皇姐回来了么?”
——那是燕帝谢艾。
她曾在朱雀殿上呈的奏报中看过此人的画像,知他继位不过两载、年纪也才刚满一十九岁,今日亲眼见了却才真正感到他有多么年轻——一张白净的脸、双颊因刚饮过酒而微微泛红,身型有些瘦、却有承自祖宗幽州谢氏的高大颀长,乍一瞧像是诸事不通的富贵公子,可实际却是执掌三军巧设连环一举从千机府手中夺下庐州半壁的少年帝王。
……不简单得很。
明堂之内响起一阵笑声,有同样酒醉的臣子打着摆子站起来,当着她的面向上拱手道:“陛下听错了,是姜承宇的那个女儿——不是我大燕的公主——”
“姜承宇……”燕帝眯了眯眼像在努力回想,酒盏中的酒在他的摇晃中倾洒出些许,“……他不是死了么?”
“昭国已经亡了……哪里来的什么‘公主’?”
更加响亮的笑声一瞬充斥在耳,恶意的、奚落的、居高临下的、乐祸幸灾的……它们像是淬了毒的冷箭一枚枚打入血肉,要被刺中的人七窍流血满身疮痍才肯慈悲收手。
凌翊的气息已经变了、青筋暴起的双手显示着即将失控的杀意,谈霏的眉头同样紧紧皱起、她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公主,只见后者泪眼婆娑浑身发抖像是悲伤害怕极了、而那黑白分明的眸底却是她最熟悉的漠然冰冷。
“太清之后天下离乱百又五十,六合黎庶苦战久矣殷盼圣君降世,今陛下包举宇内威加四海、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正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昭可为大燕之藩强邦之篱、实乃姜氏弃旧图新阖族之幸。”
柔柔弱弱的声音自明堂内响起,掺在一众男子的哄笑声中实在微不足道——他们欣赏着一个女子的无力和惊惶,正像欣赏着自己最精美的战利品般心满意足洋洋得意。
“姜承宇那厮愚眉肉眼梗顽不化,生的女儿倒是乖顺可人——”
一个坐在近处的男子忽地站起身来,声若巨雷燕颔虎须、正是当日率军大破绾城的安义王谢瑀——他醉得厉害,两眼周遭一片猩红、自酒案后走出的步伐也极虚浮,还未靠到近前便令人嗅到一阵臭气,姜岁晏微微皱了皱眉,嫌恶冷蔑之色被深深藏在眼底。
“绾城一别久未谋面,本王对公主可是日思夜想惦念得很哪……”
这是轻薄的挑衅、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彰显自己昔日破城的功勋,说着伸手要勾她的下巴、露骨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众人都见那位可怜的“公主”颤抖着低下了头,又对谢瑀欠身:“安义王……”
没人知晓那一低头是保了谁的命,凌翊蠢蠢欲动的手被女子警告的目光压住,他垂下眼睛不再看她,左颊上的伤疤新鲜得仿佛还能滴下血来。
“老五,你这话可说得欠妥——”
大殿另一侧忽又传来一声调笑,是个年逾四十大腹便便的男子,姜岁晏根本不必抬头便知对方是谁,他曾亲手折断大昭的皇旗,更曾用力掐住她的脖颈嘻笑着欣赏她涸辙之鲋般垂死挣扎的模样。
“公主当日是被本王从绾城送到洛京,缘分自比同你深出许多——姜承宇养女儿的本事你知道几分?怎么竟就是‘日思夜想’了?”
意味深长的话语带着讥弄与邪丨淫,大燕的三王谢璠一贯都有荒淫无度暴虐嗜杀的名声,此刻他懒懒斜靠在凭几上、即便在君主面前也是裸袒襟怀衣衫不整;明堂之上众人哄笑、仿佛皆笃定眼前的娇花早已被人采撷,世上最残忍的凌迟莫过于此,那亡了国的小公主脸色更苍白得教人不忍看了。
“臣女欲向陛下献礼贺岁……还望陛下,垂怜……”
说着她身后的女侍终于上前、垂首奉上一方半圆雕的龙尾砚,那是昭地独有的名产,其质坚丽呵气生云、小小一方便值数十金;明堂间的诸位贵人却对如此珍宝不以为意,他们神情冷漠面露不屑,好像在说连她身后的半壁河山都已归入大燕版图、这小小一方砚台又如何能入他们的法眼?
“还当公主能送出什么稀罕物什,原来不过就是些随处可见的破烂玩意儿。”
冷冷的一声从角落里飞来,姜岁晏也辨不清出言者是八王还是九王了。
“你既盼得我皇垂怜、自然就该拿出些像样的诚意——姜承宇不是有枚号令千机的方字玉令么?你将它献上,本王保你在我大燕锦衣玉食安度余生。”
……“方”。
这都是些渺远的旧话,其中所涉人事亦随卫周之亡化作尘土,只是“千机”一出锋芒毕露、八方避让望风披靡,即便至于今日仍令天下诸国深深忌惮,可使大昭于一干强邻间辗转存续至今。
“朕也曾听过有关那枚玉令的传闻。”
燕帝轻轻一笑,重新落座缓缓合上双眼。
“‘见此令如见君侯’……诚与颍川方氏一脉渊源颇深。”
“昔日孝武皇帝雄踞幽州以抗胡虏,亦与那位方氏之主有戮力同舟之谊,比起西凉与南楚……总是更应代昭做这千机之主吧?”
说完双目微抬凉凉扫了姜岁晏一眼、其中意味已是不言自明,后者只更低地垂下头,不安道:“陛下明鉴——臣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焉能知晓玉令之事?——何况即便知晓,也……也……”
她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众人却都明白她的意思——月前撞破昭宫城门的可不只有大燕一家、西凉与南楚亦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大昭国土被一分为三,在这诸国并立天下混战的世道、终是一并摘得了横扫天下并吞八荒的问鼎之机。
——而据传千机四殿残部精锐已在昭亡之后随大昭皇太子姜河清遁入南楚地界,恐怕玉令多半也……
明堂之间众人一默,心中盘算的却是日后与楚军阵前对垒的形势——世人皆知“千机”二字何等厉害,当初若非三家合力以数倍之兵相压、大昭那条残命恐怕还要再被此一府断续延上数年……
一念之下郁气四起,眼前柔弱无依的“公主”也显得面目可憎起来——最初出言的五王冷冷一哼,又再次开了口,道:“你自称是弱质女流、登得明堂却缘何不拜我皇?莫非是仍心存不臣之念、藐视我大燕国威不成!”
如此迁怒之言未免荒唐,可在这方金玉宝殿之上却绝不会有人为她仗义执言——她也该跪的,区区一介阶下囚还谈什么膝下千金?便是她的父皇母后也早被大凉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不过就是跪一跪罢了……又有什么为难呢?
她低头淡淡一笑,眼底的凉意似洛京腊月夙夜的寒霜,凌翊和谈霏都在身后看她,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到那视线是何等痛苦灼热——她佯作未觉,渐渐屈下的双膝更像没有骨头,御座之上的燕帝正一语不发地低眉审视她,而那些醉气熏天的诸王百官又都将一个女子无助的示弱当做上佳的助兴……
直到——
“离王殿下到——”
内官尖细的高呼忽自明堂外复来,殿阁之门随之洞开、她的衣袖被一阵极寒的风吹起,徐徐侧首向身后看去,那即是她平生第一次看清那人的眼睛。
……一双美极的眼睛。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彼番照影是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亦是关河冷落暮雨潇潇,俊美的面容似冰雕玉琢、身形颀长而略显清瘦,雪白的狐裘长近曳地,衣袖之下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
……离王。
谢玹。
“十四叔?”
御座之上传来微扬的一声,燕帝谢艾已放下酒盏亲自起身相迎,眼中的笑意压住酒气,确能看出是有几分真切的欢愉——坐在下首的几位王爷却都不似皇帝侄儿这般热络,七王八王遥遥对自己及冠不久的弟弟举了举杯,更年长些的三王四王则连眼皮都未抬上一抬。
“十四弟好大的排场,今岁可是最后一个归朝入京的,照如此这般下去,来年是否还要陛下等你除夕开宴啊?”
开口的乃是十王谢琅,年未足而立、瞧着也甚是年轻,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棍,想来是与自己的十四弟颇有些不睦。
姜岁晏低眉敛目听着明堂中发生的一切,余光只见那位迟来的殿下步步向殿中走来,清淡的声音似雪片一般飞进耳里,说的是:“崇州远僻素来苦寒,今岁又值大雪封路,归朝之期多有迁延,请陛下降罪。”
触手生温一块暖玉、润泽中又有一丝出处莫名的清疏,平和的声线不高不低,纵是请罪也能显出几分轻尘的飘逸,语速略有些慢、或许便是所谓“贵人语迟”;姜岁晏不动声色略微侧首,正见对方缓缓从自己身旁行过,漂亮的柳叶目未尝向她投来一瞥、由是便在温隽中流露些许孤高,她这才终于想起朱雀殿的文书中曾记过这位殿下的出身——先燕皇第十四子谢玹,其母乃楚穆宗爱女徽宁长公主,那一位……可是曾经名动天下引得诸国风起云涌的倾世美人。
“十叔何必这般计较?不过就是迟了一日罢了。”
燕帝的语气十分随和,摆摆手示意自己身边的大内官亲自去将立在阶下欲行跪礼的谢玹扶起。
“崇州今冬多有雨雪,十四叔的身子又一向不好,能回京来已是不易,朕哪里还会苛责怪罪?”
“来人——赐座。”
——崇州?
那确是极北凄清之地,向北与昔日突厥王庭接壤、向南便是沧州渤海,荒芜贫瘠常年冷落,至今仍是刑罚流放之地——“离王”的这个“离”字,多半是有出处的罢。
“既有陛下出言作保,十四弟之罪自然无人敢再问。”
十王谢琅勾唇一笑,神情却仍有几许轻慢,闲闲端起酒杯对谢玹致意,又说:“不过酒总要罚几杯罢?难道这迟来的小小礼数,十四弟也不愿尽么?”
燕帝闻言笑着摇头、像是不愿再插手叔叔辈间的小小嘻闹,离王殿下则已示意一旁的宫人为自己斟酒——他身后立了一个男子、看样子像是王府的家臣,一见谢玹低眉看向酒盏眉头便皱成了一个川字,神情似是十分担忧。
“自然该尽的,”谢玹作答的语气却仍平和,白狐裘下瘦长的手徐徐端起了酒杯,“皇兄提点得是。”
语罢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殿中人有不少侧目悄悄去看、只觉离王殿下是比去岁归洛京时更加俊逸超脱了,不过饮区区一杯酒,竟也能像三清境中的长生仙人绝尘拔俗,仿佛杯中不是什么五谷所酿泼醅澄醪,而是瑶池宴上的云山朱蜜玉液琼浆。
只是未及放杯他便低低咳嗽起来、脸色亦随即显出几分苍白,他的家臣大惊上前,对面十王的笑声却先到了,抚掌曰:“十四弟的酒量是越发好了——来,十哥与你再饮一杯!”
说着便又命宫娥为他添了满盏,姜岁晏在殿中角落处无声一笑,心说这位殿下在大燕的日子恐怕也就只比她这等阶下囚笼中鸟好上一些了。
正想着、却感一道视线轻飘飘落在自己身上,雪片一样又薄又凉,又幻梦似的了无痕迹,下意识抬头向谢玹看去,果然正撞上对方那双美丽极了的柳叶目,无波无澜像是宁静致远一泓潭水,可强烈的直觉却让她在一瞬之间汗毛倒竖。
“那是……”
他忽然看着她开了口,语气像是纯然的疑问,满殿的目光却都随着他这两字向她这个最不愿被注视之人投来了,原本暂停发难的几位藩王亦一同眯了眯眼。
“十四还没见过,那是姜承宇留下的女儿,先昭的公主,”三王谢璠笑了笑,酒醉后一张浮肿的脸红得越发厉害,“你来之前,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她日后的归处呢。”
这是无稽之谈,方才他们分明是在逼她下跪,只是大约在这些胜者眼中一个亡国公主不过只是一件可供他们随意摆弄的玩物,而如今他们的确都想将她据为己有以显示自己的威武与强权罢。
“是么?”
谢玹微微挑了挑眉,看向她的神情依稀还有几分怜悯,她定定看着他,却分明并未在对方眼底看到什么柔肠慈悲。
“的确未尝见过,倒险误了陛下的正事。”
姜岁晏面无表情,看到他边说边轻轻将酒杯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原本寻衅的十王见状亦无奈坐回了原位,也知眼下众人的注意都在她身上、不便再助他逼自己的弟弟喝酒了。
“说到归处,也确有几分为难…… ”
坐在高位上的燕帝略微沉吟,目光在自己几位叔叔身上一一划过。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昔日孝武皇帝任两镇节度、亦曾与姜氏先祖有过一番同御外侮的隆情厚谊,”他悠悠开了口,语气飘忽像果真在追溯前史,“只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四方一统确不可逆,公主虽不幸去国至此,朕也有心多善待几分……”
说着他又对她轻轻一举酒杯,白净的面容颇为秀雅,复问:“朕便封卿为大燕郡主,准长留洛京、赏千户以为食禄,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立身在下的姜岁晏闻言眉眼一动,站在一旁的谈霏瞧得真切、那时公主的神情分明颇有几分微妙,下一刻未等她答复便被诸王先声夺人,是三王又开了口:“陛下仁德至圣至明,只是本王听闻大昭公主博闻强识、曾随先昭皇遍历山河,陛下后宫虽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于公主而言却恐还是狭小闭塞了些啊。”
“正是,”此前一直未曾出言的六王忽也笑吟吟接过了话去,“我大燕幅员辽阔山川壮丽,自有一番南国无法比拟的景致风光,公主既是千里迢迢的来了,合该多四处走走游赏览胜才是。”
二人一唱一和、竟是句句顶着燕帝的话说,其余诸王不言不动只各自饮酒,明堂之内一时却是静默下去了。
“这……”
燕帝沉吟起来,脸色似略微有些冷凝,谈霏清楚地瞧见自家公主低头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依稀既是讥诮又是了然。
“洛京之大,岂独在一宫一墙之内?”燕帝又继续道,“公主长留此间,亦可……”
“那陛下还不如将她赏与臣!”
话至一半五王谢瑀便高声打断,他喝得面红耳赤醉眼朦胧、连口齿都有些含混不清起来,却还不忘再为自己争道:“臣之封地乃在蓟北,雄险奇秀甲于天下!若纳公主为侧妃,自会日日……日日携她游山玩水……珍之爱之……疼之宠之……”
“五哥懂什么怜香惜玉?”
另一边却又飞出一声笑语,是位叫不上名字的王爷在插话调侃:“依我看还是该赏与我,本王素乃惜花之人,自不会教金枝玉叶受了委屈……”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开怀,看似漫不经心可又谁都藏了几分认真,轻薄之态像早将一国公主视作掌中之物,便是坐在上首的天子也被数度拂了面子。
大燕……有趣得很。
姜岁晏眼底笑意愈浓,无意抬头之时却又倏然与那位迟来的十四殿下目光相撞——他正在看她,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漂亮的柳叶目有种难以描摹的矜贵慵懒,她在玩味这明堂之上众生百态,而他……却似在玩味她的玩味。
她一怔、此前悚然之感愈盛,下一刻未及移开目光便闻燕帝又问:“十四叔,依你之见呢?”
依他……?
她眉一皱,余光只见对方徐徐起身,皓白的狐裘正似一抹雪色,在这隆冬腊月总难免显出几分清寒。
“元正之后尚有三日余暇,此事定夺当不急于一时,”他的语气仍旧平和,仿佛在验证她片刻前的心惊全是臆造杜撰,“况先昭公主乃我朝上宾,陛下既有心厚待、或也可允其自行抉择。”
——“自行抉择”?
姜岁晏眯了眯眼,四顾时只见诸王神情各异,有的不以为意目露轻蔑、有的恍若未闻犹自申说,唯独御座之上的燕帝似略松了一口气,随手将酒杯放下,脸上已露出几分笑,应:“确该多听听公主的意思——除夕之后诸位皇叔也不必急于离京,朕便待到那时再行下旨吧。”
人之所谓“一锤定音”,要害本不在此一锤是否有力、而在听音之人已成颉颃之势——诸王彼此对视一眼,人人都难在对方眼中看到退让之意,大殿之上酒香弥漫,他们的声音却渐渐没有醉意了。
众人纷纷拱手拜上,山呼:“臣等谨遵陛下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