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拜贺(2)
“臣妾还当是宝珠来了,原竟是岁晏——”
忽地一声笑语入耳、过分的亲昵令人感到些许不适,侧首向一旁看去,才见谢艾身边还立着一位头戴凤冠身着袆衣的美丽女子,年约双十、应正是皇后赵氏。
“臣女参见陛下、皇后娘娘,见过离王殿下……”
她一一向他们问好、行礼时却只低头欠身而未屈膝下跪,一旁的大内官洪安眉头微皱似欲警示,皇后却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仿似早与她有过交情一般亲热地说:“说来也怪本宫,廿日之后宫务冗杂、一门心思全扑在岁节上,妹妹来了这许多日竟都不曾去探望过,你可千万不要怪罪才好。”
这番做派自是在天子面前显扬自己的贤惠大度,此外恐怕亦有代谢艾向她示好的意思,姜岁晏心知肚明,将面上的惶恐做得越发周全,回道:“皇后折煞了,臣女有罪之身、岂敢劳娘娘大驾……”
一旁的少帝打从她进门还未开过口,此时眉眼含笑、方道:“皇后既与郡主一见如故便着人赐座吧,如此来来往往你揖我让,晃得朕头晕。”
一句话令气氛活络起来,更易教人觉得自己已得了他的喜欢,姜岁晏暗道小天子颇有几分做皇帝的天赋,一旁的皇后已拉着她一同坐在了谢艾右手一侧,一抬眼、与天子左手一侧的谢玹四目相对。
“郡主。”
他对她点了点头。
她亦点头回礼,戒备却令动作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犹疑,所幸谢艾当时的目光已然移开,转看向谢玹道:“皇叔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如今刑部司内形势如何?那山雀翻供后三叔又如何说?”
此一问十分漂亮——当着她这个先昭公主的面提及朱雀殿之事,自然便是存了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意图,姜岁晏知对方正用余光暗暗打量自己,便也如他所愿做出瑟缩不安之态,又听谢玹道:“三哥仍称山雀所言属子虚乌有、自王宅中搜检出的书信亦是他人伪造——案情虽未明了,然时值岁节、臣想还是……”
他说得含糊,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三王毕竟身份特殊,若在除夕之夜被扣刑部司想来必会引得朝野动荡,他需顾及他的体面,今夜应还是会容其入宫赴宴。
谢艾闻言沉吟片刻,点头道:“确当如此,皇叔考量得对。”
顿一顿,又笑道:“不过这先昭朱雀殿也着实是好本事,区区一个下位山雀,竟将我大燕两位亲王搅得不得安宁。”
这是明晃晃的敲打,令姜岁晏深知眼下便是自己开口的时机,于是战战兢兢起身对谢艾一拜,道:“臣女大罪——”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仁厚、得庐州后善待百姓未杀一人,于我举国皆有似海深恩!然今却有宵小冥顽不灵不识时务、妄图逆势而为危害大燕社稷,实是不可理喻其心可诛!臣女请陛下明鉴,此事既违先昭遗民之愿、又悖臣女悦服感佩之心,绝与我姜氏上下毫无瓜葛!”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将那些为朱雀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们贬叱得一文不值,活脱脱一个为求自保负恩昧良的无能皇族;燕帝微凉的目光透着审视、一旁的皇后则试图用微笑遮掩轻蔑,谢玹似是而非的目光仍像雪片、飘飘摇摇捉摸不定。
殿中静默了一阵,最僵持时谢艾却忽朗声而笑,道:“郡主这是做什么?朕不过随口感叹两句,何必如此认真?”
接着摆摆手示意皇后将人搀起来,又摇头道:“说来也是朕的错处,除夕佳节怎好提那牢狱之事?——郡主快快请起,夜宴之时朕再自罚赔罪。”
姜岁晏心知谢艾必未被全然取信,可如今这话却分明有要暂且揭过的意思——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子?
而他笃定女子必无法在自己眼皮底下翻出什么惊人的浪来?
……呵。
她心下冷笑,明明过去曾许多次为自己受女儿身所困深深抱憾,如今却觉得这副躯壳实是上天赠与的绝佳利器,可助她在这险象环生之地遮蔽锋芒,他日利剑出鞘便是见血封喉。
“多谢陛下……”
她苍白着脸起身、看上去还真像是被吓得不轻,与皇后一同落座后见洪安从暖阁出去又进来,对谢艾躬身说又有哪家公侯携家眷前来拜贺了;谢艾点点头示意他去宣召,却又无要让她这个外人离开的意思,姜岁晏稍一揣度便明白这是天子在无声向众人宣告她的归属——二王已涉事受累,如今大燕万里国土之内便只有他一人要得起她。
这正合她意、欲取之物似已近在咫尺,以局促之状在暖阁中坐定,每有人至都难免向她投来惊诧探询的目光;她只需假装不安、其余便都归谢艾料理,唯独谢玹那微凉的目光总像雪片一样似有若无,却令她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如此繁复无趣的拜贺一直持续到燃灯时分。
酉时将至、夜宴即将开始,宫人已备好车辇、需请天子出宫移驾功德台;皇后自有凤辇,身为亲王的十四殿下亦有自己的车舆,唯独姜岁晏没个着落,而这窘迫却正是她向天子讨宠的第一个机会。
“还不曾为郡主备车?”
果然谢艾有所察觉、转头问询起身边的宫人,洪安上前一步称是自己思虑不周、又欲下跪向天子请罪;谢艾摆摆手免了他的罚,回身对姜岁晏道:“宫人办事粗疏,让你受了委屈——今夜便与朕同乘而往,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这自是妙极,一旁的皇后听了却脸色微变——后宫中的女人么,表面做得越大方贤淑、背地里的小性子越刁钻棘手,姜岁晏只听她道:“臣妾与妹妹聊得投机、尚舍不得放人,陛下还是……”
话到这里顿住,不必看便知是受了天子眼神警示,姜岁晏嘴角微勾略有笑意,随谢艾登辇时心底却又闪过一丝倦怠:往后漫漫余生……难道她就要被困在这四方宫墙间、同这些心思机巧又可悲可叹的女子争斗不休了么?
功德台距帝宫并没有多远,自承福门出东城驱车不过只需一柱香功夫,帝王仪仗来得慢些、花去两刻总也是够了。
姜岁晏的伪装持续整日未曾中断,只是坐进天子步辇后悄无声息换了一番腔调——白日里是谨小慎微如惊弓之鸟的亡国公主,此刻则是楚楚可怜似依人狸奴的柔弱美人;坐的位置亦有讲究,既不可同他太近、显得贱廉攀附,又不可同他太远、显得过分矜持高傲,总要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才能教一个君王感到既熨帖又不满足。
“郡主可是怕朕么?”
御辇之中默了许久,到底还是谢艾含笑打破了静寂,他的松弛是上位者的游刃有余,逗弄她就像逗弄一个掌中的玩物。
她假作怯怯地看他一眼,御辇外宫人手中所提宫灯摇摇晃晃、明灭的光影更映照出她神情间的恓惶。
“陛下宽厚仁爱,臣女心中只有敬慕没有畏惧……”她答得期期艾艾,“只、只是……”
谢艾看着她,瞧见女子精心梳起的绿鬓和面靥上轻灵别致的银箔,她似比那日在明堂上初见时更美丽几分,想来今日为面圣也是好生花了一番心思的。
“只是什么?”
他感到几分愉悦,遂饶有兴致问道。
她又看他、过一会儿却又别开了目光,声音和眼睑一同垂下去,低低弱弱有些含糊不清:“臣女是怕,那、那功德台……”
点到为止余音绕梁,微微颤抖起来的肩膀却更惹人怜爱,同一刻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泛起了红,珍珠似的眼泪“啪嗒”一声坠落在她的手背。
“那日诸位殿下以人为靶,功德台上血流成河……不知是谁还要用箭射杀臣女,只差一点点,便要了臣女的命……”
所谓“功德台”本为显扬天子勋绩而筑,今岁又成除夕赐宴之地、自是一等大吉,偏偏被人捷足先登且用鲜血污了个透,不单没了好彩头、还将天子颜面拂落在地踏得零落不堪。
谢艾虽说早知他那几位胆大包天的皇叔当日在功德台上是何等放肆,然今日再听姜岁晏提起却仍难免怒意上涌;只是女子的惊恐哀婉仍在面前,更用秋水似的眼眸凝着他,说:“臣女自知德寡福薄,国破之后身如飘萍、更不敢奢求有枝可依……只是、只是若陛下要取臣女性命,可否便赐臣女一个痛快?好过这般终日惴惴,也可早日去见黄泉下的父皇母后……”
她哭得梨花带雨、像是要将连日来的恐惧委屈都哭出来,嘴上说着要他给她一个痛快,可眼底的祈求和希冀又怎能骗得了人呢?
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儿家罢了……国破家亡之后,如今他便是她的天。
谢艾微微一叹,这次眼底的怜悯之色便更多了一丝真,不自觉向姜岁晏坐近些许,又伸手轻轻拍上她的肩膀。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轻叱她,语气亲近得像是已然将她纳进了后宫。
“那日功德台上种种绝非朕授意,朕体谅你的苦处,日后也不会再教你受人欺凌……”
男子的触碰教人不适,何况他还是踏破她故国山河的仇寇之君,她明明从不通男女之事、那时却不知何故娴熟得令自己都感到意外,从从容容顺着男子的力道靠上他的肩膀,仰头看向他的目光是那么纯真又充满欢喜。
“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她连眼睛都亮起来、崇敬得仿佛看见了什么救世的英雄,残损的魂魄像是分裂成两个,一个全情投入在陌生男子的怀中做戏,另一个则浮在半空心如止水冷眼旁观。
“岁晏怕自己,再经不得折腾了……”
她的柔顺令人满意,年轻的天子更喜欢被人视作一切的主宰,他将她圈得更紧些,明明是只有两面之缘的无关之人,可此刻在御辇内却依偎得仿佛亲密无间的一双爱侣。
“自然是真的……”
他并不入心地随口允诺,不可见怀中女子眼底比他更甚的冷漠与萧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