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塔白塔
他从藤椅上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仿佛在辨认时间,而后,还是以好父亲的口吻那样、可以称得上诚恳地,他偏头说道,语气平静得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明白你需要一些考虑的时间,但是,你知道,这段时间不会太久。”
漆黑的短发被修得平整,那张西欧风格浓重的面孔轮廓、犹如冰原凌冽的山峦,带出若有似无的催逼。
他用钴蓝色的眼瞳俯视自己的养女,就仿佛神明注目膝下柔弱无力的幼童,胜券在握一般的傲慢神采在其中浮动。
那种视线只在落在她灰扑扑的裙摆、以及缭乱落在颊边的发时,有了一些类似于谴责、又或者隐忍怜惜的颤抖。
因为……
「这些苦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意有所指地告诉放生澪,不要想着能够将红发青年当成她的依靠。
毕竟已经有前车之鉴,如果她不想他也像狗一样失去藏身之所、东躲西藏的话。
他眺望这片陌生的土地,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土地,最后都会为他所有——
他说:“你现在还太年轻,分不清是非好坏,看见顺眼的便觉得喜欢,跟小孩子一样自顾自沉浸在所谓的恋情当中。”
“肉眼能看到的,都是虚假的,更何况是经过内心下意识美化过的东西。”
“你所认为的……你与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都只是些幼稚且脆弱的东西。”
他又说:“我明白你的心,明白你想要些什么,但也比谁都更期盼你能明辨什么是真正的爱,明了、这世界谁对你的感情才是永恒不变的。”
神父的手下收拾了战场,擦去了一切会指向高濑会的痕迹,除了死在此处的人,无人知晓凶手是谁,当然,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会在意这群漂泊无根的孩子就是。
长眠于此的孩子里面,不乏很久以前在放生家参加过礼拜的,也许只是为了免费的食物,但是在鲁普莱希特面前,在圣子像底下例行祈祷时,他们的内心所想都是一致的。
「感恩每一份填饱肚子的面包。」
「感恩能继续活下在这世上。」
站在玻璃花窗下,这样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到死他们也不会知道,在幕后、像捏死蚂蚁一般、驱使着高濑会的暴徒肆意屠杀的人,就在离他们不过几个街区的距离外,就同往日一般、听着圣歌地进行餐前祈祷。
不会想到,那个下达命令的人会是神父大人,是曾为他们洗礼祈福、是让他们这种人也会开始感激能够来到这个世界的鲁普莱希特。
谁又能够想到呢。
他说到做到,没有强行将澪带回去,人群走了以后,白发少女在原地站了站,就下到废墟里去继续寻找,寻找活下来的孩子,以及芥川龙之介。
从前,她走在路上,从来都不会感觉孤单与害怕,因为她知道龙之介就在她的身边,就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静静守护在她身边。
但是现在却不能确定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没有活下来的人。
翻过一具已经冷透了的尸体,血的腥气扑面而来。
人死了的味道……就和被宰杀的鱼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差不多,甚至更浓、更可怕。
放生澪坐在光秃秃的、一朵花也没剩的花坛上,她的手垫在湿滑的水泥石坛上,双足垂下地面,柔软滑腻的苔藓植物就托举着她的手指,足下是横斜的人的躯体。
霜白的碎发随着低垂的头一起一点点垂落下来,她自平齐的碎发下,斜睨手边地上的与血汇集在一起的光辉。
猩红冷却过后的暗红色,在阳光下渐渐凝固成漆黑的黏稠斑状物。
她想到黑发少年临走前,那最后一瞥,那仇恨便有如抬头的毒蛇,一瞬咬在了她的心脏上,随着呼吸,随着脉搏,毒素一点点流到五脏六腑。
曾经就连共处在一个空间下,便觉得无比甜蜜的每一个瞬间,在现今回想起来,却成为了加重负担的东西,一经浮现,便牵动全身,密密麻麻疼得她喘不过气,手指亦无意识地深深陷入进了泥土里。
阳光逐渐西斜。
想着现在龙之介会在何处,他又在思索着些什么,他会恨她么。
「也许是会的。」
分开她和龙之介的、是鲁普莱希特的暴行、是这些脚下孩子的死,但最终决定这个结果的。
是银的失踪。
就犹如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将这段脆弱的感情碾得分崩离析的最后一只手指。
这是那时,在注目他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的放生澪所慢慢感知、理解到的。
她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
沿路过来时看到那些孩子的死,在寻找过程中的忐忑不安,都远远不及那一刻的痛苦,于是终于……绝望地哭了出来。
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死,甚至都提不起一丝气力在此刻出声挽留,只是懦弱无能地哭着。
迎来了头一次……没有等她先走,即便看到了她也没有回头,而是自顾自转身离开的结局。
在愈发模糊朦胧的世界中站立,连站立也成了一种奢侈,放生澪在心中漫漫想道:
「他也许,再也不会来接我了。」
·
闻讯赶来的织田作之助,在路边瞥见了已经失踪半日的白发少女。
“听太宰说,你不听他的劝阻,非要过来阻止这边的□□乱斗,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几乎是飞快地停车开门,赶到她的身前,确认她的存在过后,一时紧张悬起的心落地,红发青年累得蹲下来,抬手松了松领带,“幸好没有出什么事……”
友人的话听上去完全是在开玩笑,知道绷带少年那吊儿郎当的古怪性格,作之助并没有当真。
“失败了。”面前人死寂道,话中意思陌生到一时令人迷茫。
织田作之助抬头看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没能赶上,大家都死掉了,所以失败了。"
女孩勉强笑了一下,早在先前,就已经哭得没有任何泪水可以在这时流下来,然而那无眼泪的笑容却比任何哭泣,都要来得可悲。
她的双手背在身后,很快又低下了头,无意识地向后藏了藏自己满是伤痕的双足。
依旧赤着的双脚,踩在路边潮湿的黑色地砖上,被蹭得灰一块、白一块的,在那瓷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只是走到海边、都会被磨出水泡、疼得走不动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她却无知无觉地一直走到了现在。
可是还是失败了。
——
「一起离开横滨吧。」
在一切发生之前,秋天还停留在中旬的时候,芥川难得的第二次来找她,在翻窗进来过后,少年被这样告知了。
那时,穿着蓬松的公主裙白发少女正在自己的小阁楼上,脱了袜子地、趴在地毯上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赤.裸的双足也因她愉悦的心情而在身后轻轻摇摆。
「不说话,就当龙之介答应了哦。」
她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夹着一只细长的水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末端划过自己的脸颊地思索着。
长长的白发在脑后盘成丸子的形状,几缕垂在耳畔,那样的姿态可爱极了,就仿佛一只趴在阳光下的懒洋洋又很优雅的白猫。
芥川几乎是看到的第一眼,便背过身去,努力不使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双嫩生生的雪白脚丫上。
「我把从俄罗斯带来的东西都卖掉了……当初的手表和发带。因为八音盒坏掉了,那家店不收……真可惜。」
「不过没关系,带着银还有其他孩子一起离开港口的钱已经凑齐了。」
她招呼芥川也躺下来,用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目光温柔得仿佛一抹飘摇不定的虹光,「这里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很舒服哦。」
然后,在黑发少年僵硬地照做时,她就真的像猫一样、丢开笔滚进了他的怀里。
环住他瘦弱的胸膛,两人的衣料悉悉索索地摩挲着,仿佛蛇一般柔软地缠绕,低头如渴饮清泉的鹿,被夜露打湿而垂下花苞的铃兰。
放生澪轻轻凑过来,将耳朵贴在了芥川的胸口,那些细软的头发滑落进了少年的衣襟,连同她握着他手臂的手一齐,带来了一阵不正常的战栗。
那样寂静的,干燥的,让人口渴的午后。
「澪?」
「嗯?」
芥川龙之介感受她的重量,在念出她的名字后,一时有些茫然了。
「我……」
他只是觉得,这时应该要说些什么了地开口了,但是对方很快补完了这句话。
「我爱你。」
闭着眼睛,一本正经的,靠在他胸前的女孩轻轻说道。
从她柔软的双唇中吐出的、每一字的发音都是如此美妙,那即是那个寻常的秋天里最美好的时候,有那样一瞬间,龙之介会恍惚觉得那便是正解了。
即使是很久以后,他去回忆那个午后,那个她只有他的午后,两个人靠在一起。
空气被晒得干燥,阳光一缕缕从窗户投下,越过铺着格子桌布的小书桌,投下在柔软的地毯上,靠近下,鼻尖都是彼此的气息,他可以嗅见女孩发间清幽的香气,比他日后用过的任何一种香波都更清新与温柔。
远方隐约传来的枪声、喧闹声都显得很平常,在此刻遥远得仿佛逃离了她们的世界,被一阵风卷着抛远出去。
他就再也想不到,有什么比「我爱你」更适合那时的气氛,更时候在此刻被吐露出来了。
「等秋天过去……就带着大家一起到白塔那里接我吧,我们两个之前去过的那座塔,我会带着妈妈一起,在那里等你,跟你们碰面。」
「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横滨。」
她靠在他怀里,静静地说着,可爱无比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玫瑰色的红晕,颤抖的睫羽在瓷白的肌肤上打下微微浮动着的细碎的影。
慢慢抬起睫羽,好像害羞得无法很好地直视他,但依旧坚持说完了最后的话。
「我会等着龙之介的……」
等反应过来,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点了头了。
「好,我会试着去做的。」
想起来,那也是非常令人生气的模棱两可的回答,明明是女孩子下定决心说出口的,决定人生大事的重要问题。
然而即便如此,白发少女也流露出了「真是太好了」的感激神情。
噙着泪花地、对着他显露出了充满信赖的珍贵笑容。
奔跑在夜晚的街头,手臂上的洞口已经渐渐止住了血,然而一同消失的,还有对于那只手的感知。
犹如丧家之犬一般、只是凭借仇恨地在行走着,脑中过去的往事却不断在仇恨的罅隙间上涌翻滚,浮现在他的眼前。
警告自己不要再想,自虐一般对墙壁发泄不满,直至另一个手也血肉模糊,才逐渐在疼痛中冷静下来,
芥川龙之介如若行尸走肉一般穿行,他的脑中回忆着,妹妹的容颜,死去的伙伴的容颜,今日之事如鲠在喉,最后碰面时,白发少女那张苍白仿佛枯萎的花的脸。
她又哭了。
老是在哭,永远在哭。
黑发少年停下脚步,倏尔抬起眼眸,他的眼睛里眠宿着厉鬼,那副满身是血的模样足以使任何人退散开去。
路灯下的两人只是毫无感觉一般、凝视而来,黑色风衣卡其色围巾的老者侍候在另一人身后,在灯下看书、披着黑西装的绷带少年迷迷糊糊抬起头来。
那只鸢色的眼瞳中泛着如星子一般细碎璨丽的柔光,微微卷曲的黑发在夜风柔软地吹开来,背后即是璀璨的横滨。
看见他,他便对他一笑。
“果然…是我的胜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