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宋也川和温昭明朝夕相处的时间很多,那个热烈而煊赫的宜阳公主活得那般明快喧闹,以至于此刻骤然的安静让他觉得不太适应。他在院子中又站了很久,等胃中的不适渐渐散去,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把公主写的字条夹进了一本书里,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却觉得毫无困意。于是宋也川又重新走到了桌前,桌上有宣纸,他随身的包袱里也有公主给他的笔墨。是上好的徽墨,墨条拿在手里,隐隐含香。宋也川把墨研磨好,用左手握笔,铺开宣纸开始练字。
东厂的人废去他的右手,便是打定主意让他从此不能写文章。无处申冤、无处辩白。他信命却又不甘心认命。
宋也川房中的灯一直亮到三更天,而段秦却彻夜未归。
翌日清早,宋也川很早便起身了,他拿着书走到了书院的前院。陈义来得比他还早,正拿着一把扫帚,扫去落在地上的落叶。见到宋也川不由得有些惊讶:“宋先生起的这么早?”
其实他还是练了两页字才出门的,见陈义来问,他便拱手说:“昨日睡得早。”
“学生们都是吃过饭才来的,那个篮子里是云娘做的早饭,有馒头和鸡蛋,先生垫垫肚子吧。”
浔州并不是物产丰富的小城,馒头也都是糙米面蒸的,宋也川拿了一个馒头,找了个凳子坐下,咬下一口,唇齿间都是谷物原始浓郁的清香,虽然不如京中的精细,但十分温暖落胃。馒头吃了一半,书院的门口,有个五六岁的男孩探头探脑地望进来。
和宋也川四目相对,那个男孩咧嘴一笑:“宋先生早!”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一颗滴溜溜的黑葡萄,头发绾成一个小髻,皮肤被阳光晒得有些黑。宋也川对着他一笑:“早啊。”
那个男孩愣了一下,难得脸上浮现一丝赧然:“宋先生长得真好看。”
陈义听了气得跺脚:“你在说什么话?这是你该和宋先生说的话吗?还不给先生赔礼?”
“不碍事。”宋也川见拿孩子很怕陈义的样子,便开口替他解围。
那男孩对着陈义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然后蹭到宋也川身边:“我娘没给我做饭,我能吃先生的馒头吗?”
陈义看似在扫地,其实一直在支棱着耳朵,听到他这么说,抄起扫帚就要揍他:“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看宋先生脾气好便来骗吃骗喝,我告诉你这馒头是给先生的,你再吃就要胖成秤砣了!”
“宋先生救我!”那小男孩围着宋也川打转,陈义又怕伤到宋也川不敢动手。
“陈兄不如给他一个吧。”宋也川看他俩像斗鸡一样剑拔弩张,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他正在长身子,理应多吃点。我一向吃不多的。”
陈义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从篮子里拿一个馒头扔给他:“不是我不舍得,实在是他胃口太好,十次有八次都要蹭饭。学问做得不好,上课总是睡觉,偏偏饭量渐长。小五你说,我冤枉你没有?”
原来他叫小五,宋也川记在了心里。
几个人说话间,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陈义把落叶扫得差不多了:“段秦早日传话来说他今天身子不好,去医馆抓药了,今日的课便由宋先生来讲吧。”
这群孩子最近学的也是千字文。宋也川和陈义确认过了进度,然后开始带着学生们诵读。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朗朗的童声清脆又动听,宋也川有一瞬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还在藏山精舍中读书求学,今日恰好来报恩寺为孩童们讲学。而只要他抬起头,下一秒便会看到在青山叠翠间,娉婷而立的温昭明。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走过小五的书桌,宋也川点了点他写的迩字:“这个字写错了。”他捡起树枝,想要为他在沙地上写一个正确的,可他的右手完全不能用力,树枝只能从他的指缝中跌落在地。
宋也川愣住了。
这里不是报恩寺,他也不再是昔日的宋也川。
那些侠情一往,云可赠人的日子转瞬灰飞烟灭。
宋也川若无其事地捡起树枝,换到了左手,写出了一个迩字。
小五眼尖:“宋先生怎么用左手写字啊?”
见这些学生们都抬起头,宋也川和煦地一笑:“因为我做错了事,天上的神仙给我的惩罚。”
“那你的脸……”有一个孩子又迟疑着问。
“亦是如此。”宋也川轻声说。一阵风吹过,吹起他垂在脸侧的头发,他的眼光很宁静,“所以我来教你们读书,是希望你们能够以我为教训,不要做错事、走错路,这样你们就不会受罚了。”
小五忧心忡忡地问:“我的爹娘每日都要去郊外耕种至深夜,他们是不是也做错了事,被惩罚了?”
宋也川蹲下来,和他平视:“他们对你好吗?”
小五的眼睛一眨不眨,默默点头。
“他们对你好就够了。他们有没有做错事不重要,因为过去的事并不妨碍他们做一个好父母。”宋也川如是说道。
到了下午,学堂散学,学生们都对这个新夫子十分好奇,将他围在中间,不舍得回家去。他记忆力惊人,很快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
宋也川本就是人缘极好的人,他和学生们一起席地而坐,耐心地听他们讲话,又分享了一些昔年在常州时的人情风物。一缕残阳将他的白衣染成橙黄,他的发丝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一丝金光,他的眼睛清澈而温和。
一直到天色擦黑,学生们才依依不舍地和宋也川告别,陈义倚着书院的墙壁叹息着摇头,眼中闪烁着一丝羡慕:“我和段秦已经认识他们一年多了,从没有像你一样被他们喜欢。”
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久的话,宋也川眼中也带了一丝倦意。他低着头把手中的书本整理好,折起的页脚也被他一页一页熨平。等一切都安顿好,宋也川才低声说:“我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快乐过了。”
或许是这件事本身曾于他昔日的心愿相关,又或许投身于书籍之中,可以让他短暂的忘却烦恼。他在此刻明白了温昭明的苦心,他果真有给她写信的冲动。
“你若谢还是得谢谢公主。”陈义并的目光没有看向宋也川,“若不是公主建学堂,咱们也没机会相聚于此。我其实是良籍,大可去更大的城中做些更赚钱的营生,可在这我真的高兴,看他们能够读书写字,想到以后我的孩子也可以在这读书,我便舍不得走了。”他虔诚地将双手合十放于胸前,“佛祖保佑宜阳公主,玉体康健,长命百岁。”
那时的皇帝喜欢宣扬君权神授,将自己的权力与神明交织在一起,让人敬,亦让人惧。远离皇权的两千里之外,比起遥不可及的君父,这里的每个人更愿意信仰宜阳公主。
那日夜里,宋也川提笔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写了他的所遇所感,和近日在书院中的亲身经历。他用左手写出来的字实在不能说是好看,只能勉强算是端正,这还是他在流放途中偶尔练过的结果。写完之后,他把信纸凑近燃烧的火烛,看着火舌将信纸吞噬,燃成灰烬,而后又回到了桌前。
犹豫再三,他又提笔写下四个字:宜阳公主。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向她表达感激,想说自己现在如她所愿,确实开心了些,更想说原来这里的人都这样喜欢你。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悬腕太久,狼毫的笔尖掉下一滴墨水,落在素白的宣纸上,像是一颗晕染开来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