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浔州是经常下雨的。后半夜时雨声叮咚,淅淅沥沥的雨像是一个细密的帘子,荡漾着隔绝了喧闹的人声。宋也川是很喜欢雨天的,不管是在常州还是在皇城,常州的雨是沾衣欲湿,皇城的雨是银河乍泻,他微微闭上眼,还能回忆起隐含土腥味的,充满潮湿回忆的雨。

天色微微发白,宋也川走出了门。他撑着书院的黑色雨伞,绕过梧桐树走向前院。下雨的日子学生们便会搬着椅子去堂屋里上课。宋也川既然无事,便帮他们搬椅子。陈义来了之后便和他一起动手,等到第一个学生进门时,椅子恰好搬完。

今天讲的是最后几阕千字文,学生们密密匝匝地坐在一起,天色有几分昏晦,他们求知的眼睛却如此的明亮,炯炯有神。

借着雨势,突然听到有人在敲书院的门,动作很急像是要把门砸破一般。宋也川和陈义对视一眼,陈义冒雨小跑出去,凑在门边大声问:“何人?”

“官府的人。”

陈义刚把门拉开,就被一拥而入的人群挤得倒退几步。进来的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甲胄,身上的铁片被雨水冲刷过,都亮得惊人,像是寒光凛冽的长刀。

“哪个是宋也川?”

他们明知故问,因为他们的目光已经穿过了细密如织的雨幕看向了那个站在檐下的年轻男子。宋也川拱手:“是我。”

为首的那人做了一个手势:“押起来!”而后他又指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人去搜他的屋子。”

陈义听完忙作揖:“几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宋先生犯了什么错不成?为何要这么对他?”

为首的差领冷笑说:“有人说他房中私藏反书,有昔日逆贼的言论,我们不得不奉命一查。”

说罢那几人就要将宋也川按倒,宋也川睫毛轻抬,低声问:“我不会跑的,可以不把我拷起来么?”

差领并不领情:“想什么呢?铐上。”

锁链又重新铐在了宋也川的手上,宋也川对陈义说:“你去带学生们读书吧,千字文已经全都学完了,让他们读几遍,然后把我留的课业写完。”

陈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宋也川笑着摇头:“我没事的。”

“哎。”陈义叹了口气,往堂屋走去。宋也川站在雨中没有打伞,很快便衣衫尽湿,那几个去搜查的人已经回来了,其中一个手中举着一叠纸:“大人!果然有!”

这一叠纸宋也川从未见过,心中已经雪亮,知道是有人要害他。

那个差领将纸张翻过一遍,递到宋也川眼前:“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纸上确实是一篇赋,谄媚阿谀极尽奉承,歌颂的是昔日万州书院弹劾阉党的那群文人。宋也川没见过这篇文章,这也不是昔日万州书院的旧稿。

“我没见过这些文章。”他垂下眼静静地看着自己手腕间的锁铐。

“这些,你留着对总督大人说吧。”差领挥了挥手,“带走。”

陈义听到外面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来。宋也川被人推了两下,他艰难地回过头对陈义说:“若她来了,不要告诉她。”

“谁?”陈义急声,“你说的是谁?”

离得太远,宋也川被人押解着,声音被雨声彻底掩盖。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陈义狠狠把脚边的石子踢飞,也不去理会还在堂屋读书的学生,他冒着雨大步走到后院,狠狠敲响了段秦的房间。

房间被人拉开,段秦的眼中难掩得意之色。

“是你做的,段秦,是你做的!”陈义气得双眼微红,“我们都是正派的人,你怎么可以做此污蔑的事?”

“污蔑?证据呢?”段秦手里还拿着一杯茶。“是你亲眼见到的不成?你有证据,便去交给总督大人,在我这发生么疯?”

陈义一把握住他的袖子,低声吼道:“你可知宋先生会如何?他本就是罪臣,如今罪加一等,只怕轻则打板子,重则砍头。他会死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段秦冷漠地把袖子抽出来,“现在我终于可以有时间,好好给学生们上课了。”说罢捡起门边的雨伞,施施然向前院走去。

那些学生都在堂屋中抻着脖子往外看,段秦走进来的时候,明显能够看到那些孩子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段秦的脸色有些阴郁,小五鼓起勇气:“段夫子,宋先生呢?”

外面的雨势越发的大了,段秦漫不经心地说:“以后,他都不会再来了。”

学院中骤然寂静,只能听到雨水冲刷地面的声音。

发落这样一个罪臣根本不需要惊动浔州太守。宋也川被押解到了衙门里时,已经被淋透了。主官名叫王鼎安,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他捏着鼠须将纸上的策论通读一遍,然后啧啧道:“要说起来,浔州也算是对你不薄了,既免去了你劳作辛苦,还让你领了个差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这样的文章若是流传出去,岂不是让我这个主官掉了乌纱?”

他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摔,狭长的眼中透露出精明与算计:“或者你告诉我,这几页纸,是谁授意你写的。”

的确是段秦来向他告发的这件事,只不过到了王鼎安的手里,他却是想再借这罪臣的身份做一做文章。他在州府衙门做事已经快二十年了,眼见升官无望。只要眼前这个宋也川足够听话,不管是借他的手扳倒对手,还是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样一个身份微妙的人质送给浔州太守、解决太守想要对付的人,都是妙事一桩。

宋也川冷淡地抬起眼:“其一,策论并非我写,其二,也无人指使我做任何事。”

王鼎安见他不识抬举,有些不满,不过依然耐下性子徐徐诱导:“你要知道,这里离京城两千里。我虽然不能让你的日子好过些,却可以让你过得更糟,你若按我心意行事,我可以让你免受皮肉之苦。你要知道,你此刻犯错是罪加一等,要受脊杖的。”

他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把王鼎安和几个捕快的身影投落在墙壁上,形如鬼魅一般。这样的画面很熟悉,三个月之前,在东厂的大狱里,阉党的爪牙们便也是这般威逼利诱,想让他攀咬他们想要一同拉下水的人。

东厂的刑狱有流水一样的刑具,他们恼羞成怒之后将他折磨得几欲死去。宋也川多少次躺在满是血污的砖地上,看着头顶暗无天日的屋顶,都会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他的内心深处太过于不甘,让他咬紧牙关硬撑着不肯低头。

而此刻,就在他觉得可以彻底远离那一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早已是涸辙之鲋。

他的存在和微妙身份,便是他最大的罪状。

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只是因为他叫宋也川,流着宋家的血,坚持着藏山精舍的魂。

宋也川突然笑了,他的笑冷冷的:“不必说了,上刑吧。”

他冷漠的态度激怒了王鼎安,他上前一步,死死盯着宋也川:“你以为我州府衙门的牢狱是你们大内一样挠痒痒的地方么,来人!”

几个人将宋也川七手八脚地摁在了条凳上。杖刑分为两种,一种是臀杖,一种是脊杖。臀杖,顾名思义,便是扒掉衣服,用杖条打在皮肉上。虽皮开肉绽,但好在都是外伤,好生将养之后还是能恢复如常的。

脊杖却不同,隔着衣服用两三寸宽的杖条直接打在脊梁上。

杖杖带血,轻则断骨,重则丧命。

“你想好了?”王鼎安捏起宋也川的下巴问。

宋也川闭上眼睛,一言未发。

“很好,”王鼎安松开手,“三十杖。给我打!”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宋也川只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撞击,敲在脊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疼痛是第二杖落下之前才传导回他的大脑之中的。内廷用廷杖的时候,常常会看着主子的脸色,手法上便有轻重之分。这里在世人眼中是南方蛮荒之地,浔州又是见惯了囚犯的地方,这里的杖刑下手极重极狠,人命是这里最不要紧的东西。

第三杖打完立刻有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濡湿了宋也川背上的衣服,随即紧紧的粘连在了他的皮肉上。宋也川内心里对于这些刑具并不恐惧,可身体对于疼痛的反馈让他下意识咬紧牙关。哪怕受过再多伤,在疼痛上,没有人会不畏惧。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觉得极痛,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泛起一圈黑色的阴影,嘴唇也已经被咬破。他分不清唇齿间的腥来源于哪里,只是这种疼痛又让他觉得解脱。他很想知道,如宋家几十口人一样,人头落地之时到底有多痛。正是因为没有和父母亲族一起死与刀下,他的生便是最大的罪。

打完二十杖,宋也川的脸已被冷汗湿透,黑发披散于肩上,宋也川的脸色惨白,伏在条凳上宛若已经死去。行刑的人犹豫着说:“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王鼎安用手抬起宋也川的下巴,他的眼睛静如瀚海,竟然还清醒着。

一丝凄艳的血痕从他唇角流向下颌,他的瞳孔竟是这样的浓黑,像是寂静而孤独的永夜。

他已经无法说话,这种极致的痛却带着一种赎罪般的解脱。

掌刑的人看向王鼎安,显然是被宋也川的意志震撼住了,王鼎安气道:“看我做什么,打啊!”

“住手!”一个男人的声音自门外喝起。

王鼎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抱着长剑立在门口,他手里握着一块令牌:“传宜阳公主殿下之谕,召罪臣宋也川垂问。”

“公主?”

王鼎安走上前,有几分不信:“公主不在京城,来浔州做什么?你莫不是同党,想要劫狱?”

“若非本宫不来,也不会见到如尔等一般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一个年轻的女人,绕过那抱剑而立的男子,缓缓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宋也川:“殿下可不可以来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