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身上有伤,宋也川走得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歇一会。从公主的居所再到书院,需要经过浔州城中的闹市,隔了一段距离,宋也川远远的便看到有人围在一起。
“打得好,打死这个狗官!”
“侵吞我家土地,霸占我家牛羊,死有余辜!”
宋也川循声望去,菜市的空地上摆放着两张条凳,两个人被堵住了嘴,痛苦的哀嚎声都被遏制在了喉咙里,他们手脚都被捆在了条凳上。
其中一个掌刑的人他也认识,是霍逐风。
王鼎安和段秦像是两只没有气息的牲畜,脊背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霍逐风用脚尖踢了一下意识全无的段秦,见他没有反应,便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泼在了段秦的脸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不是段夫子?”
霍逐风对着那人的方向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他污蔑宋先生,枉为人师。”
霍逐风是武功极好的练家子,看上去他打得板子并不重,只怕用了几分巧劲,外人看不出,可却能打得人脊骨尽碎,求死不得。
昔日在京城时,西四牌楼经常有犯人被枭首示众。宋也川每次都远远避开,不愿多看。这些公然将皮肉之刑公之于世人眼前,无非是为了震慑。他并不喜欢这种震慑,但也深知皇权之下,这种威慑是不可或缺的。
昔日死于刀镬的宋家是如此,此刻眼前正在行刑的二人也是如此。
宜阳公主的长相和明帝其实并不相似,据说是更像已故的先皇后。但她的性情和明帝如出一辙,冷静而寡情,将皇权天威运用到极致。
余下的刑罚宋也川没有再看,后来听陈义说起时才知道,王鼎安和段秦双双毙命。
他坐在自己朝北的庑房里,陈义给他烧了一壶热水拎进来,他看着蹙着眉喝药的宋也川,犹豫几次,吞吞吐吐地问:“是不是那个女的救了你?”
“嗯?”
“就是给你解围的那个漂亮的小娘子。”陈义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天你被带走之后,她下午就来了。没看到你,她便推门进来了。我和她说书院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她并不搭我这一茬,只问我你去哪了。我记得你说过不要告诉她,我就说你身子不舒服,她立刻说要去看你。我实在拗不过她,才说了真话。”
陈义摇头叹息:“这小娘子身后站着的侍卫实在太吓人了,他看我一眼我腿肚子都打颤。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有这样的本事。你知道吗?”
宋也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哎,”陈义给宋也川倒了杯水,“王鼎安的确死有余辜,他鱼肉百姓好多年了,没有不恨他的人。只是段秦……”他眼中难免有哀伤,“他估计是有几分妒忌你的才学,但平日里为人不差,有些可惜了。”
宋也川本就话少,并没有说话。茶盏中的水汽蒸腾着向上,缭绕在他低垂的眼睫间,凝成一层寡淡的薄雾。
“自段秦走后,书院一直没有开课。”陈义犹豫着说,“先生的身子还没好,不如趁机休息几日。”
手里的水喝完了,宋也川轻轻把茶盏放到了桌子上:“我不碍事。明天叫他们来吧。”
陈义犹豫了一下,见宋也川不像是说笑,只好点头:“好吧。”
那日入夜,秋绥与冬禧为温昭明沐浴。她华美如同绸缎般的长发铺在身后,秋绥用绢布为她擦干发梢的水。温昭明的脸色有些冷淡,冬禧性子沉稳,对温昭明的心事也能略揣度几分。她替温昭明修理指甲时,忍不住低声说:“殿下不想见傅大人么?”
温昭明垂下眼:“不想见有什么用?”
傅禹生是祖父王峥平的侄孙,年岁上比她大了三岁,按照辈分说,温昭明甚至要叫他一声表哥。三年前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扬州的外祖父家,也正是在那时认识了傅禹生。傅禹生开朗健谈,虽然和王峥平的血缘关系不算近,却十分入得了王峥平的眼。在扬州那段时日便是他时常陪在温昭明左右。
后来他理所应当地陪她回京,买下了公主府旁边的院子,广交朋友,自此出入公主府为自家宅院一般。庄王很高兴能够看到这一幕,朝中催促宜阳公主成婚的折子也少了许多,但每当傅禹生提起何日完婚时,温昭明总是推脱。
庄王曾认真的问过一次,到底她在等什么,若是对傅禹生不满意,不如早早说清楚。温昭明抬头看着自己这位皇兄,轻声说:“皇兄想让我嫁给他,是因为什么?”
“昭昭,傅禹生等了你三年。他对你用情至深,这还不够么?”
温昭明很久没说话,因为她知道,傅禹生昔日在扬州时便有几房妾室,他来到京城之后虽将那些小妾都尽数遣散,可他又岂是专情于一身的人?就连温昭明都亲自撞见过他与美婢纠缠调笑,见到她来后却又若无其事地和她问安。
在当时,就算娶了公主又如何,驸马爷另纳小妾的事情屡见不鲜,若如此东食西宿也能算是用情至深的话,岂非太可笑了些。
她的两个姐姐虽然也嫁得良人,可驸马都有姬妾,公主之尊与人共事一夫,这种事温昭明不喜欢也不愿意去尝试喜欢。
在这样的王朝之下,女人是如此卑微,哪怕是公主之流,也注定成为某一个男人的附庸,平民家的女儿不许识字,士族家的女郎只许读女则,皇帝的女儿们之中,也唯有温昭明饱读诗书。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甘于平庸,相夫教子。
纵然她开再多的女学,改变一个时代,又何其的困难。
温昭明抬起眼睛,看向寂静的夜空,久久没有说话。
傅禹生在此时大张旗鼓地从京城来浔州找她,无论是谁都要赞一句情之所钟,可只有温昭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给外人看的把戏,都是傅禹生在为自己增加筹码的手段罢了。
这一夜温昭明睡得并不踏实。
天蒙蒙亮起来时,她便独自起身了。
吃过早饭,温昭明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没有让下人跟着,她犹豫良久,依然向书院走去。
不过刚走进书院的巷子,隔着很远,孩子们齐声诵读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是韩愈写的《祭十二郎文》。
依旧是宋也川念一句,那些孩子们再读一句。
他的声音有几分中气不足,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恰好读到这一句:“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清风吹过宋也川脸侧的乌发,他的声音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读了下去。
不知道他在读到这篇《祭十二郎文》时想到了谁,那些宋也川曾以为只是短暂分别的人,如今是不是早已埋骨泉下。透过打开一半的铁门,宋也川坐在凳子上,身子因疼痛也变得没那么挺拔,如此年轻却又显示出如此萧索的佝偻之态。
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师者,可当他的生命只剩下了这一件事那一刻起,他便不遗余力地试图将自己的生命尽数燃烧,直到死。
温昭明缓步走进院子,陈义下意识要拦,见来人是温昭明,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宋也川的声音很弱,额上尚且挂着冷汗,他面上强作镇定,可手却抖得厉害。
陈义见她面露不虞,压低嗓音说:“宋先生一回来就这样,头一回上课时直接昏了过去。这不这两天身子才好些,他就开始不疲不休,你等着瞧,这篇文章不讲完,他是不会休息的。”
每读完一段,宋也川会选一些晦涩的字词重新解读,等一段读完,他才开始读下一段。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也川体力有些不济,他放下书本,闭目深深呼吸。
手中的书被人抽走,一个清澈的女声缓缓自他耳边响起。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宋也川睁开眼静静看去,福纹软缎石榴裙衬托她粉腮如玉,欺霜赛雪。
年轻的公主立于这群少年之中,宛若一朵盛开的芙蕖。
温昭明缓缓诵出《祭十二郎文》的余篇,她学着宋也川的样子,每读一句停顿片刻,等着学生们跟读。
小五立刻跟着温昭明念了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少年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其间穿插着温昭明清润的嗓音。
在晨雾刚刚散去的时刻,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年轻女子静静地念完余下的一整篇文章。她声调低平,语气温吞,宛若一池静水,总让觉得心里安定。
陈义走到宋也川身边,给他倒了杯水,语气有些幽怨:“你看我做什么,你们俩谁也不听我的。”
宋也川默默喝水,在蒸腾的水汽中,温昭明的身影时隐时现,娉婷婀娜。
一盏茶喝完,温昭明读完了最后一句。她把书扔给陈义,然后缓步走到了宋也川面前。
“带我去你卧房。”公主命令道。
作者有话要说:陈义(支起耳朵):“什么什么,这个不付费可以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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