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不愿就算了。”温昭明扬了扬手里的一吊铜钱,“我走了,有缘再见。”
宋也川睫毛纤纤,低低嗯了一声,他静静看着温昭明走出了书院的门,直到纤细娉婷的身影转过巷尾,终于消失于这一帘旖旎的雨幕的深处。
怀中抱着的衣物上,还沾着温昭明身上淡淡的香气,和细密的水汽交织在一起,总让人下意识感觉恍惚。
回京的路上,温昭明分外沉默。傅禹生想尽办法逗她一笑,可对于他搜罗来的各种小玩意,温昭明显得兴致缺缺;傅禹生发现,闲暇时温昭明会对着一吊铜钱发呆。不过是普通的一串钱币,哪怕掉在路边,傅禹生也不会愿意弯腰拾起。他趁温昭明不注意时也曾小心观察一番,可不管他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铜钱罢了。
几日之后,耐心所剩无几的傅禹生终于按耐不住,他敲了敲桌子试图引起温昭明的注意,而后说:“殿下可知,为何要急召殿下回京么?”
温昭明施施然地抬起眼睫,傅禹生正色道:“戎狄南部族首领乌格勒,月前统一戎狄各部,戎狄的使臣年后便要入京,他们此行的目的,虽说是有与我大梁交好之意,但乌格勒王妃新丧,难免不会趁机求陛下赐婚与他,他可是能做殿下父亲的人。”
“庄王殿下的意思是,只要殿下与我尽快成婚,而后假称自己有喜,便可避免和亲之事。”傅禹生看上去是个书卷气很重的人,但他为人练达玲珑,素来巧舌如簧,“禹生知道殿下对我不算心动,但只要成婚便可化解殿下困局,我们也不需果真有夫妻之实。若他日殿下有心仪之人,不管是收为面首,还是与我和离,禹生绝无二话。”
这是一个诱人的条件。
但温昭明并不是傻子。
庄王想要傅禹生背后王峥平的支持,傅禹生想假借庄王的手,在京中拥有立锥之地。温昭明是他们二人的棋子,也是两股势力的焦点。傅禹生想要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复杂的关系。夫妻之实,这是最不要紧的东西。只要他们结为夫妻,便不会再有任何人质疑他们到底是不是逢场作戏,从那一刻起,她便彻底被捆绑在了庄王的船上。
只可惜王峥平这些年来,早已没有沾染政治的心思,在名利场上滚过的人,哪有干净的,他能够全身而退,也是仰赖明帝对于仙逝的王皇后有那么几分真感情,王峥平不是傻子,不会自涉险境,所以他能给予傅禹生的支持寥寥无几,若不是傅禹生太过汲汲于富贵,王峥平并不会再趟这浑水。
庄王很快就会发现,拉拢傅禹生其实并没有立竿见影的作用,等到那时若傅禹生成为弃子,温昭明不想和他一同出局。
傅禹生对她的那份好,不过是建立在她没有嫁给他的基础上,若有朝一日,傅禹生成为了她的驸马,那么她对傅禹生而言就不再有利用价值,彼时她作为一个失去筹码的公主,又有什么和别人谈判的资格?
傅禹生眼中藏着兴奋的火光,似乎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即将拥有唾手可得的权力。
“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抛开温昭明的公主身份,她还是一个女子。在与男人的力量博弈中始终处于下风,此刻她和傅禹生既然共同返京,难免朝夕相处,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起龃龉,若他动了龌龊之念企图强取豪夺,温昭明并不想亲涉险境,她眼波流转,施施然看向傅禹生:“傅大人可愿给我时间?”
她目光柔柔的,语气也很婉转,傅禹生很少见温昭明如此小女儿之态,心脏猛地跳了两下,没有半分犹豫他立刻点头答允:“这是自然,我可以等。”
等傅禹生下了马车改去骑马,温昭明把霍逐风叫了进来:“传信回去,让府上的人帮我物色几个家世清白简单的美貌郎子,待我回去,收为入幕之宾。”
公主想选美男做男宠,这是容易得不能再容易的事情。直到霍逐风退出马车、重新坐在车辕上,温昭明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前有庄王,后有戎狄,她若想在夹缝中某得片刻生机,不得不损失掉一些事物。在温昭明心中,名节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也是她可以最先舍弃的。
但她此刻想的却是,光是面首,还不足以抵消旁人的觊觎之心。如果面首的身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才能够达到她的目的。
宋也川。
这三个字缓缓浮现在温昭明的眼前。
她曾经觉得宋也川的身份太过微妙,若是棋差一招,只怕会反噬到她自己的身上。这一步棋,她犹豫良久,竟不知要不要走。
宋也川说过,若是她强迫,他自然无力抗争,若发自本心,他不愿再重回帝京。
想起那一日湿淋淋的雨,和少年藏在雨水之后的清润嗓音。温昭明不知道,自己的利用之心,会不会再次伤害宋也川,更不知道这一步踏出之后,和宋也川的关系该如何收场。那个曾有凌云之志的少年,是否真的要因为她而背负骂名。
又是一年除夕。
学堂放了几天假,面对陈义的再三邀请,宋也川依然选择了拒绝。
陈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书堂里又剩下了宋也川一人。
四野昏昏,他独自坐在朝北的庑房里,烧了一壶热水,泡了点旧茶。
杯中上下漂浮的茶叶和缭绕的水汽,都能让他想起上一个在皇城中度过的除夕。
那时的国史还没有修完,他和几个同僚挤在武英殿里焚膏继晷,好几日没有休息过了。不知谁喊了一句下雪了,一群年岁不大的青年人一起跑到殿门外看雪。身边有人嗫嚅:“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有好年景!”
那时的宋也川,手里握着茶杯,小口啜饮着手中的茶水,殿门外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北风从半开的殿门外吹来,说话时每个人的嘴边都带着白色的热气,江山万里似乎都凝聚在了这间宫阙之中,年轻的大臣们畅想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碎盐一般的雪末落在树枝间,落在殿宇上。他想,明年国史就快修完了吧,到那时,他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呢?
宋也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一年间风云惊变,他已经远离帝京两千里。
那明年呢?明年他又会在哪?
温昭明赶路到并州时恰逢除夕,傅禹生几次邀请她去城中游玩,温昭明以车马劳顿太过疲倦拒绝了。温昭明想要迫切回京的心情溢于言表,每日休息的时间都很短,傅禹生见她回到房中倒头便睡,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如此这般星夜兼程,终于在二月初二龙抬头那一天回到了京城。
宜阳公主是明帝最为疼爱的女儿,她在京中的府邸自然画栋雕梁,宛若仙境。公主府上引入太平湖的活水,水温比别处都要更热些,哪怕在冬日里依然不会结冰。湖上泉水叮咚,怪石嶙峋。抄手游廊曲折回环,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楼台高耸,处处都彰显出皇权富贵与女子的娇柔。
博山炉里的沉水香袅袅升腾,一室之内,盎然如春。
温昭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五个少年,秋绥道:“都抬起头来。”
这些便是公主府为温昭明选的美貌少年,果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秋绥拿着名簿逐个介绍:“此人名叫闻笙,是登平楼从小养的小倌,还没待过客,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个叫初霁,原本是教坊司的人,会唱曲儿会跳舞。还有他,叫顾安,曾是建业六年的秀才,他父母已经都饿死了。”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这个叫顾安的青年人身上,他垂着眼睛,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袍,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口,睫毛一直在颤,整个人显得很紧张。他的脸涨得很红,宛若受了什么侮辱一般。
顾安的容貌极好,只是太瘦了些,有几分病弱的美。他和宋也川长得并不像,可透过他的脸,温昭明莫名想起了宋也川,若是他此刻跪在几人之中,可会如顾安一般,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这是被强迫的?”见他一脸视死如归,温昭明忍不住问。
“不是,他饿昏在城边快死了,府上的人见他略有姿色,还通诗书,身家也清白,所以把他带了回来。”
温昭明意兴阑珊地点点头:“就他们三个吧,把平湖馆收拾出来给他们住下。教一教府上的规矩,最近几个月都不许出门,离开平湖馆时要派人跟着。”
话音刚落,恰有人在此刻推门而入,看着这一屋子环肥燕瘦美貌少年,来人的声音有几分疑惑:“昭昭,你这是做什么?”
温昭明如水一般的目光飘过去,笑着说:“傅大人来瞧瞧,这几个我挑的人可还好看?”
傅禹生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昭昭挑的人,自然是好的。”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稳住了心神:“昭昭可是一个人无聊,想找人来解解闷?”
冬禧为傅禹生端了一杯茶水,温昭明便在一旁笑盈盈地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狮峰龙井,父皇赏给我的我都给你留着,快尝尝合不合口味。”这几句话说得傅禹生心中暗暗得意,更不把眼前这几个空有美貌的少年放在眼里。
公主将他平日里爱喝的茶都能记在心里,必然对他情深意重。只不过公主在感情上还没开窍罢了,他作为日后的正牌驸马,自然不必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等到冬禧把这几个人都领出去,傅禹生才对温昭明说:“三日后戎狄的使臣便要入京了,陛下特赐了宴,殿下届时必得打扮得姿色平庸些,切莫被那些蛮夷之地的戎狄歹人看上。”
温昭明拨弄着自己新染的蔻丹,漫不经心地说:“傅大人,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虽然我不愿意嫁与蛮荒之地,但戎狄若想求娶于我,必然是看重我公主的身份,容貌从不是最要紧的。若我姿色平平,品味庸俗,那才是丢了父皇的脸。”
“罢了,”傅禹生点点头,觉得温昭明的话有几分道理,“我听殿下的便是。”
傅禹生又略坐了一会便走了,待他的脚步走远了,温昭明靠在椅背上沉默良久。傅禹生并不在意她养几个男宠,这些美貌的少年,在他眼中不过是自己临时起意的玩物罢了,这些人甚至没有得到他的几分关注,更别说让他断了娶自己的念头。
温昭明敲了敲桌子,喊了一声霍逐风,霍逐风从门外走进来,对着温昭明单膝跪地。
“殿下。”
“星夜兼程,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把宋也川给我弄到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