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噩梦
不过晴了几日,傍晚又开始飘起细雨,乌云翻涌,侵袭原本瑰丽橙红的天空,一时之间天幕成灰暗色。
雨雾蒙蒙,院子里树丛葳蕤,被斜风细雨拍打在窗棂。
榻上熟睡的乔莺眉头紧锁,梦里也在狂风暴雨。
上京乔家名竹院前。
乔家三小姐乔芸锦衣华服高高在上,身侧两个奴仆卑躬屈膝地将一紫檀木盒呈至她面前。
木盒里安静躺着只金钗。
她低眉看了眼,碰也没碰,嗤笑道,“乔莺,你偷了我的钗环却不承认。你瞧,这可是从你屋子里搜出来的。我可以不将此事告诉母亲,我们姐妹私下解决便是。”
乔芸分明眼中含笑,却让乔莺不寒而栗。
她知道,任凭自己怎么分说都无用,乔芸在大姐姐那头吃了亏,转头便会把气撒在自己身上。
只因乔莺与乔芙二人长相相似。
水磨青砖墙外,侍女替乔芸撑着伞。
“跪下吧。”乔芸从奴仆手中接过藤条。
乔莺被奴仆压着直直跪下,将落在地上的竹叶攥在手中,她颤抖着开口,“一、二、三.....”
与三字一齐落下的,是抽打在背上的藤条。
藤上倒刺勾入肉中又迅速随藤拔出。
乔莺痛得从牙缝中抽气,身后传来娇柔的女声,“继续。”
乔莺趴在地上,脸死死贴地,身上的疼痛与心中仇恨疯狂滋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求饶的声音。
因为她知晓,求饶亦无用,在乔府无人会帮她。
风裹挟着雨拍在乔莺面颊上。
乔芸蹲下身体,用手捏起她脸颊,细细品味她痛苦的表情。
像是在透过她看乔芙。
一个时辰后乔芸才堪堪将藤条扔在地上,还不忘抱怨道,“真扎手,下回记得帮我裹上布。”
随后昂头带着奴仆们离开了名竹院。
一行人离开后,乔莺依旧一动不动趴在原处,耳畔是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青衫之下,血痕满背,细雨滴在上面犹如针扎一般。
她哆嗦着手想将自己撑起身,头顶骤然投下一片阴影,上方传来熟悉的温润男声,“四小姐?”
四小姐...
从没有人将她当过正经的乔家四小姐,全天下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人。
乔莺循声抬头,不小心牵扯到后背伤口,整个人麻木,痛感席卷全身。
她赫然一抽,从床榻上惊醒,满身是汗,惊魂未定抚上胸口。
竟又梦到从前在乔家乔芸用藤条打她的场景。
这痛觉太过真实,后背麻顿感久久未消散,她呆滞在塌上缓了好一会儿,直至看见靠在坐塌上抱刀而眠的谢枕舟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祁县近郊的院子里。
屋内没有点火,昏暗无光。
朦胧的灰影笼罩,墙角微弱阴影逐渐蔓延,窗棂透过几丝光线,勉强照亮了屋内角落。
少年双眼轻闭,和衣靠在墙壁安睡。
从包子铺出来后谢枕舟带她来到一处偏僻巷弄,以一月二两的价格赁下这间屋子。
通宵达旦赶了一夜的路,两人早已疲惫不堪,晌午时分倒头睡下到现在才醒来。
她撑着脑袋看还没睁眼的谢枕舟,起身踩靴坐在桌前想给自己倒杯茶水解渴却发现茶壶空空,竟是一滴水也倒不出来。
随后转头看向谢枕舟,他依旧没有要醒的征兆。
乔莺有好几次看见他这样的睡姿,不禁疑惑:这样睡能睡得安稳吗?
她轻手轻脚走向谢枕舟,欲伸手拍他,喊他去榻上睡。然而少年倏然睁眼,猝不及防攥住她手腕,向自己拉近。
二人距离仅咫尺之遥,乔莺能清晰看见他眼底泛红的血丝。
院落偏僻,白日就很安静,到了夜间更是寂静无声,木屋檐角滴水声轻柔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湿意。
乔莺抿嘴,拧了拧手抱怨道,“谢枕舟,你抓疼我了。”
这是乔莺第二次直呼他的大名。
他盯着她,窗外隐隐月光照在她脸上。
往日她都会客气地喊他谢公子。
谢枕舟挪开视线放手后,才发现自己捏在她伤处。
自他们相见的那个雨夜起,她手腕上的伤就一直没痊愈。女子最在意身上留有疤痕,更别说她这种从小娇养到大的上京贵女。
但此刻乔莺却只看了眼被抓红的地方,好似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留疤,敛目嘟囔,“我瞧你这么睡不大安稳,想问你要不要去榻上。”
“不必了。”谢枕舟掏出火折子点燃烛台。
灯芯燃起,烛光摇曳。
天色沉了,谢枕舟揉揉眉心,不知这一觉竟睡到这个时辰。
屋子里被暖光照着,仿佛与屋外骤雨隔绝。
乔莺一言不发坐在他对面撑起下巴看他,肚子忽的传来咕噜一声。
“我饿了。”她说。
确实该饿,一整日仅清早吃了两个肉包后再没进食。
谢枕舟顺手拿起蓑衣,准备去街上买,刚走出去复回头嘱咐,“把门拴好,不可随意开门,若是遇见什么事便躲在床下等我回来。”
乔莺点点头,“我想吃酥饼。”
他没答,将长刀放置在衣摆下转头出门,背影消失在漆黑雨帘中。
在乔莺看来这就是他无声的拒绝。
事实上谢枕舟对她的态度一直是如此不冷不热,面对她那晚的申白似乎也毫无波澜。
他好似对她全然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乔莺叹了口气坐回床边环视四周,整间屋子布局和灵山脚下那间小木屋有些像,只不过空着太久无人居住,灰尘要更厚些。
她抬手捻了捻灰,思绪飘到九霄。
所以谢枕舟这次回到祁县不仅仅是要送沈千穗回薛氏钱庄,而是要想办法替衡门解决危机。
她在想他会怎么做,以他的脾气,应当会直接将凌定风暗杀。
可乔莺转念一想,她好像又不太了解他。
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叫谢枕舟,来自凌道阁,其他的乔莺一无所知。
像他这种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说不准名字连都是假的。
一个时辰后,谢枕舟拿着纸包回来,肩头浸透大片,墨色袍子颜色更浓重,他一手解刀一手将油纸包扔至乔莺肘边。
油纸上也沾着雨滴,乔莺打开系好的麻绳,里面是已经凉透了的酥饼。
她没想到谢枕舟竟真的会给自己买酥饼。
乔莺从里面拿起一小块塞进嘴里,刚想抬头道谢,才发现谢枕舟已经在屋外生起了炉子
她缓步走至窗边,将纸窗推开,影子落在墙上,半晌那人没抬头也无甚反应,她自觉没趣,又将纸窗拉下。
不一会儿,谢枕舟拎着装满热水的茶壶进屋,他长靴湿透,凡到之处留下一个个水印。
院中风雨颇大,他侧身将门关严,冷不丁出声,“你从小在上京长大,可知道五皇子。”
睫毛颤了颤,乔莺点点头“嗯”了一声,却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秦照。
谢枕舟径直在她面前坐下,目光泠泠接着问道,“他与太子关系如何?”
“我只远远见过几面,未曾有过交集。”乔莺又撕下一块饼细细嚼起来,偏过头佯装回忆的模样,“不过都说他人很温和,想来和太子的关系应当不错。”
她的话滴水不漏,倒真像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小姐。
不过乔莺深知秦照的过往,他自小不受皇帝宠爱,事事不敢冒尖,藏起所有锋芒甘愿避于太子身后,弱冠那年母亲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后独自在朝堂上苦心经营。
若说太子是残暴不仁的疯子,那秦照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的温润如玉,克己复礼全是假象,为了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我知道你想帮沈少主。”乔莺见谢枕舟发尾还在向下滴水珠,才觉得外面这场雨势比想象中大,“可这次是与皇室作对。”
试问普天之下,谁能与皇权抗争。
闻言,谢枕舟抬起眼帘,反问道,“你父亲通敌不就是在与皇室作对吗?”
乔莺撕开酥饼,迟疑片刻,乔家本因为那桩秘闻被灭口,通敌叛国不过是太子随意设的罪名。但父亲拿了大把银子给凌道阁,要将大姐姐送去后梁国,现下她也搞不清父亲到底有没有通敌。
没有再深思,乔莺喃喃道,“所以他没命了。”
烛火忽明忽暗,本冷凝着脸的谢枕舟倏然轻笑一声,“你觉得我怕死?”
而后他抬手从油纸包中拿起一块酥饼,“人活几十载,将来谁不是黄泉客。”
两人影子映在石墙上一长一短,身影摇晃。
乔莺低头盯着燃烧正旺的火苗,沉吟后出声,“我不想你死。”
她眼神炙热盯着他。
屋内寂寂无声,少年坐在木凳上纹丝不动,手顿了顿,又将凉透的饼送进嘴里。
想让他死的人太多,理由千奇百怪,而不想他死的人也很多。
唯独从她嘴里说出来,谢枕舟心里说不出的奇异感。
他滚了滚喉结看向窗外,明月被厚厚的云层遮挡,星光隐匿。忽的想起方才上街听人说明日是寒衣节,有灯会。
谢枕舟将最后一口饼吞下,又喝了口水,才回头看她,“寒衣节灯会,想去吗?”
面前少女面庞恬静,脆生生地答:“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