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父忧忧,老树枯枯
“信不信我打散了你精元!”沉厉之色尽显在了脸上,陆吾高扬着手,甩了两下,却是甩不动,低头看了眼。
盈阙垂着眼睛,抬手拽住陆吾垂下的衣袖,轻声细语地:“莫恼,再不敢了。”脚边绕着一只小狐狸,和盈阙一样,雪白的,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乖巧极了。
“哼。”轻轻踢了踢小狐狸,见盈阙抬手拦他,便又踢了两下,“偏你认错最快,也不见你改个一二处。”
抬起的手,陆吾到底没有舍得挥下去,只是屈指在盈阙额头敲了一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重重叹了口气。
犹记得盈阙刚出生时,都不比他膝盖高,咿咿呀呀,张口便喊他爹爹,白萝卜一样在地上滚,往雪里钻,时常在雪地上便睡着了,雪覆了满身,总找不着她,一次急了,索性便将她一头雪白的发化成了墨色,再见她钻进雪里,一把便揪了出来。
一年一年,虽说脾气越发古怪,但亲手养大的小娃娃,再如何生气,又哪会当真忍心责打。
“说你傻倒是极认真地犯傻,半分敷衍都没有的!那护山大阵是能随意开的么?若不是我及时回来布了结界,这会儿天帝都来了!还有那诸天神佛,哪个是好相与的,你居然还生生递上把柄让他们拿捏!这昆仑的无冕之主,你是嫌不够招眼还是如何?”
“我不怕他们。”
陆吾险些气得背过气去:“还说!瞧把你能耐的,不过一个错眼不见,神魂都残缺了,还有什么禁你不敢犯,什么祸你不敢闯?你一个不爱出门的闷性子,窝里横也便罢了,我都不知你什么时候有了翻天的胆子!”
“我知错了。”
“哼,错哪了?”
“闯祸之前未安排妥帖,不该随意开启护山大阵。”
陆吾瞪了瞪她,两番张了张嘴:“……这倒罢了,知道你也不放在眼里,哼!”然忽然意识到关注点似乎不大对,火气又冒了起来,“你竟敢分神辟魂!”
“再不敢了。”
陆吾斜睨:“受伤了吧,疼不疼?”
“嗯。”
“该!惯得你。”歇了三息,“喏,坐下,我替你瞧瞧。”
盈阙乖乖坐好,见陆吾还未消气,也不敢去抱狐狸,小狐狸也乖乖地卧在腿边。原先还不知该如何向陆吾交代,不想这样快便被发现,反倒松了口气。
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盈阙问道:“西王母陛下的影子最后如何了?”
陆吾未料到她有此一问,想了想,已是很久远了,远远儿地望着昆仑山巅巍峨屹立的神殿,叹了口气说道:“岁数大了,记不清明了。”
过了一会儿,又似是随口一说:“阿盈,我记得未与你说过吧,上古时候的昆仑玉山,只有在山巅难得方能看到雪。”
是不曾听陆吾讲过,他从不肯与自己说昆仑以前的样子,盈阙便点头。
陆吾续道,“是在陛下应劫之后吧,这雪呀,才下到山脚下,绵延整个昆仑之丘。”
盈阙随陆吾看向他看着的地方,是昆仑山巅的神殿,是陆吾从不让外客临近,更是从不允许有灵入殿的昆仑禁地。
盈阙自小便很少走近,唔,不过这几日刚走近过。有时抬头远远地望着那座神殿,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不会去想那座神殿里的秘密,也不会去想曾经住在那座神殿里的神。可如今,她想知道了。
今日的陆吾很不寻常,竟自己找她说起以前的昆仑,盈阙在心里思量一番,斟酌道:“你今日心绪还好么?嗯……那座神殿里有什么?”
陆吾冷笑道:“你觉得我心绪如何?没有挨揍心里不踏实么?”
盈阙立时便不吭声了。她其实不是怕挨揍,实在是怕陆吾气坏了,毕竟年岁大了,瞧,这不是还时不时要闭关养一养。
枯坐无事,盈阙忧心陆吾要被闷坏了,便又开口问道:“天族的酒不好吗,怎么这样快便回了?”
提起此番,陆吾便想起天宫玉京之事,又思及在山门口发现护山大阵开启,却又不得不压下火气替她守了三日门的事,当下冷哼一声,不想理她。待渡完真气,便甩袖离去。
盈阙看着他离去,抱起小白狐狸,喃喃自语。
“陆吾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山河宫中,归兮台上,云水缭绕,老根盘缠,凌天如盖,浓翠渐枯,福鸟灵鸾羁留不去,声声哀鸣如泣。神鸟有灵,劫厄顷至。群芳绕不开一局飘零,见时落英缤纷,辗转落泥中,便是不见时。
归来树落了片枯叶子,被花玦伸手接住了。
归来树归来之名,传自很早前的一任花皇,取落叶归根,归去来兮之意。
还是数十万年前,天地清气盈盛,诸神时代,以战平诸界,独有花皇一族,因寿数清短之故,修行力殆,自保尚且勉强。
须弥山有逍遥尊者游历之时,于饕餮兽口中救下一梨花小仙,心生不忍,便在山河宫中种下佛法,衍生万千繁叶。因见此间山河之灵,死生之替,而得一场了悟,终而坐化于神树之下。自此花皇一族的修行得以传承。
老神树从不见枯叶,而今叶落不止,鸾泣而离。花皇陛下忧心忡忡。
花玦问道:“母君不是已见过天帝,天帝陛下如何说?”
闻言花皇愈发动了气:“哼!天帝近年疑心万魔窟妄动,于我不过敷衍。我族虽归于天族,然这位天帝又何曾把我们纳于眼中。百年前那一战,我族因不善战而只遣仙医,未出战将,他便记怀于心,如此气度,掌什么天地!若不是泊抒大殿下……罢罢罢,说也无益。”
其实那一场神魔大战,若是掰扯起来仔细论说,到底还是天魔两族相争。
上古之时,魔族便被五方大帝联合须弥诸佛镇压,打入地底万丈的万魔窟。而今,上古诸神式微,高居九重天上的现任天帝一揽八荒六合大势,眼中更容不得在地底下休养生息的魔族。
因而天魔两族积怨颇深,相看两相厌,也不知是哪家犯到哪家门前了,虽则天帝给出了磊落说法,不过,真相如何,不可说,不可说。
与上古天分五帝之格局不同,如今的天帝乃是天地共主,大多神族归附天族,随同御魔。不过天族强势,平素不大讨喜,诸神族之间也是多有龃龉。有昆仑在先,不少古族便干脆作壁上观。
诶,说来又是昆仑的一口大锅。那番倒当真不是昆仑有意搅乱局势,与天族作对,只是陆吾闭关,盈阙不经事,昆仑恰无主事之人。不过众道兄仙友不知罢了,也或是顺水推舟也未可知。总而言之,昆仑背牢了这口锅便是,偏昆仑两位对此还一无所觉。
花玦不禁担忧:“如此说来,天魔一战……”
花皇摆手,止住了他还未出口之言:“唉,还得几日太平。”
花玦一时联想到什么,便提醒花皇说道:“母君,神树莫名衰败,或与魔族相关?”
花皇二指相捻,说:“归来树终归是佛门灵物,本便不易沾染魔物浊气,更兼那千年一战万魔窟大伤元气,一十二古族折陨过半,大抵也分不出这份心力来招惹我族。”
“那母君有何打算?”
“我族仰赖神树传承,而今一族根本莫名受劫,不论天魔两族他日如何,我族怕是……”
花玦上前摸了摸归来树,风起簌簌。
“天行有道,盛极必衰。母亲,昔年尊者种下佛法,我族得以安生,而今,族众修行有道,修自然,修五行,早不同当初皆无自保之力了。归来树庇佑我族这般久,也该是我们护佑她了。”
花皇陛下深深地望着面前年轻的小神君,他从她身后的孩子,一个混世小魔王,渐渐地长成了而今一族少君的模样。她的这个儿子,不听话,如今也时常任性。可若正经起来,也能令她哑然。
心念微动,花皇陛下挑眉为难起眼前这个正经的小神君:“你既于天命之道略有这几分通透,又如何放不下一个昆仑盈阙,执迷至此?”
花玦回首笑答:“母君错了,对阿盈,我从不曾执迷,最是清明不过。”
花皇又问:“那何以不顾修为,不惜性命?昆仑盈阙之外,你便如此轻贱?”
花玦回道:“母君又错了,阿盈于我,便是修行。”
“修哪般?”
“修心。”
花玦想着幼年初见的那个惨兮兮的小神女,笑道:“我不修无极法,不修逍遥道,大道千万,我修无恨心。母亲,我知道花皇一族于我的重担,但在承这重任之前,您且再让我当个顽童,好不好?”
花皇不甚赞同地摇头看着他:“花玦,你可想过,似你这般,族人与昆仑那位,你对得住哪个?”
花玦垂了眼:“想过的。母亲,我谁也不会辜负的。”
当年在魔族牢笼之中,花玦初见盈阙,浑身皮肉,不是被雷火烧焦了,便是被蛆虫啃噬,可那个小神女一声都没有吭,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若不是浑身都在抖,他也真要当她睡着了。
他觉得不能让一个小姑娘这么可怜兮兮的,便上前为她驱赶蛆虫,同她说话。他听牡丹姨母说过,姑娘家最爱惜容颜,想来她虽然面上冷淡,但心里也不知该怎生地心痛了,他便夸她十分好看,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小神女。
其实不管盈阙以前以后有多美,但那是她最狼狈的时候,就是个丑娃娃,还是个出离孤僻的丑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