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最近不爱说话了, 叶子也有点无精打采的。

郁清差点以为它生病了。

“没有生病，只是想睡一会嚯。”老宅慢吞吞地说，“不知道为什么, 井满了，我就很想睡觉。”

郁清连忙跑去小花园，里边已经大变样。草木旺盛，高耸入天, 井边花草郁郁葱葱的, 井水果然满了, 仿佛荡漾一下就会溢出。

“小郁, 我想歇一歇嚯。”老宅说，仿佛藏着什么心事。

郁清答应了。刚好手里的订单已经结束, 还没开放下一轮, 休息一阵也好。

但有没有客人对郁清来说，区别其实不大。他照旧每天早起、下菜地、睡午觉、晒太阳，然后琢磨着怎么把爸妈给接回来。

当然，先让老宅缓缓。它最近睡眠的时间确实变长了，呼吸绵长而悠远，睡得很沉的样子。

“我梦见故乡了嚯……”老宅喃喃地说。

郁清笑道：“梦到哥哥姐姐了？”

老宅遗憾道：“没有嚯。”

郁清摸摸他的叶子。“放心，等你回去的时候一定可以见到的。我有种预感，也许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小郁！爸爸的电话~”屋里胡二嚷嚷道。

郁清连忙进去接手机。

老宅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叶子一顿，不晃了。

郁清听到电话后，去了市里一趟，回来时下了好大雨, 以至于他不得不减速慢行, 天黑了才到家。

今夜狂风暴雨, 带着电闪雷鸣, 有些吓人。然而到了村口的大石头下，郁清还是发现了胡二撑把旧油伞，提着灯笼在眼巴巴蹲等。大概用了法术，所以狂风才没把他和小破伞吹跑。

看到他的车灯，胡二立刻一跃而起，蹦蹦跳跳回家报信去了。

郁清哭笑不得。因为路上忽遇雷雨，他把手机也关了，明明关机前打过招呼，会晚点到家，让狐狸不要等的。

“老远就跑了，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万一是别人家的车子呢？”他故意打趣道。

“小郁的车，发动机声音和别人的不一样啊。”胡二骄傲道，“我们狐族耳朵可好了。”

郁清乐了。“下那么大的雨呢，还打雷。”

“那也能听到！”

郁清逗完狐狸，发现家里多了个客人。他明明已经提醒过家里三只，暂时不接客人了……

“老宅让我把人带进来的。”586懒洋洋道。

“是的嚯。”老宅诚实地说，“天太黑，雨太大，没人听到她的求救声，我就让小五去接过来了。没有事太好了。”

它本来伸长了视角，想看郁清回来没有，结果看到了路上困住的车子。

乡下的水泥路没有石牙子，简易铺就，两边都是黄泥，每每下雨便坑坑洼洼，客人大概不熟悉这儿的路，一个不留神，车轮就陷了进去。

“我叫方倾，回这边探亲的，路过。”年轻女子说。“家里有急事回来看看，等这场雨停就走了。”

她得了帮助，吃了碗热饭，还受了不少照顾，想要酬谢，旅馆的员工们却都以老板不在为由不肯收钱，便开了个房间。

郁清皱眉道：“很晚了，雨后路也滑，夜里行车危险，等天亮再走吧。”

“我奶奶得了重病，我怕她等不了那么久。”方倾看着黑夜里的雨幕，轻声说。

所有人都默了一下。

老宅赶紧道：“雨会很快停的嚯~”

虽然客人听不到它的安慰。

郁清点头表示明白了。“会停的，等等我们给你检查一下车子，带些补给再走。”

他把晴时叫出来，雨果然渐渐没了，郁清给她检查车况，加满油，胡二给她把轮子上的黄泥冲掉，再给她拿了点吃的。

“小五跟车，可以吗？有他在，路上什么事都可以解决。”郁清说。“你害怕的话，可以先拍我身份证、车牌、旅馆执照发给亲人……”

他还没说完，方倾已经点头道：“我相信他，就是怕麻烦你们……”

之前车子陷在泥地里打滑时，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个子确实吓了她一跳。他单手就把车身抬起，搬上了大路，然后面无表情地问她要不要住店。

这样力大无穷的人，如果真想做点什么，大概她早就没命了。她看了看旅馆的传单，查了网站，确实是个正规注册的。而且车子被她折腾的没油了，走也走不动，还是586一路把她连人带车推回来的……

“也正好，我看完了家人，就过来住两天。我挺喜欢你们旅馆的。”方倾又道。

“报个平安就行。小五会自己回来的，不用送他。”郁清说。

“……”

“宿主！我是地狱系统，不是跑腿系统啊！”586不满地一边叽叽歪歪，一边上车了。

郁清不客气地挥手：“一路顺风。”

晴时驱散乌云，星星冒出了头，把道路照出了轮廓。干净的星空和道路，好像一切都被谁安排好了一样。

郁清还让586带了个手机，车里通着视频。

“小五不爱说话，怕你路上无聊打瞌睡。”郁清说。“你想跟家人视频也行，怎么放心怎么来。”

586在他脑中哼道：“我可以说话！”

郁清：“你别跟人聊地狱。”

586：“我是那种没眼色的系统吗？！”

郁清微笑道：“那你好好看路。”

系统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很快就回来了。说是方倾的奶奶去世了，正好赶上见最后一面。

“未必不是件好事。老人家是笑着离开的，就是姑娘回头哭得比较惨，特别烦。白天哭夜里哭，睡觉还哭，安慰她太费劲，阿飘吓她也没用，我就把奶奶又叫出来，骂了她一顿才解决了。”586感叹地说。

郁清：“……”这家伙的脑回路，果然不是人。

地狱系统又憋坏道：“宿主，我们分别的时候，你会不会哭啊？”

分别……？郁清愣了一下。

如果在完成系统任务后的那天，586就那么消失了，他或许想也不想，高兴地就跑了吧。但现在，确实有点舍不得……

“那我期待着那一天。”地狱系统又扯起了撕裂的笑容。

郁清总觉得它知道了什么的样子。

“宿主没有察觉吗？”586在他耳边肆无忌惮吹风道，“老宅最近不对劲，一副要跑路的样子。你看啊，它最近是不是收拾屋子特别勤快？给你吹了好多空气瓶子？小人也不放出来了？这几天还偷偷树洞呢……”

郁清：“……”老宅要能回去他高兴还来不及，需要跑吗？

“那当然。”586贱兮兮地道，“你们人类特别怕这个，它肯定也一样。”

郁清注意了一下。老宅在哼歌呢，状态和前两天完全不一样。而且还主动和他说，可以继续接待客人了。

郁清告诉它道：“我说动爸爸妈妈回来了。”

老宅很高兴的样子：“真的嚯，那我们要做什么准备呢……”

“不着急，他们还要一段时间才过来。”郁清说。

老宅就继续嘀嘀咕咕地忙活。

小院里的生活平淡充实，郁清也没留意它都捣鼓什么了。

一星期后，方倾又来了，还挺平静的，进了院子，和小二有说有笑，熟悉得很。虽然老宅说：“我看得到她的悲伤嚯。”

郁清知道，失去亲人必定十分悲痛。尤其方倾那天连夜开车回乡，一定和奶奶关系很亲。

只不过，成年人大概都习惯了将情绪收敛。

他看得出来，方倾在努力平复心情。所以一直努力笑着，拼命玩。

她拿起刚烤好的红薯，哈着热气说。“我小时候，奶奶也喜欢给我烤这个，每次都特别焦脆，我能连皮一起吃掉。”

她咬了一口又放下，看着院子里带着新一群鸡崽溜达的小公鸡。

“我这个人呢，特别看不得生离死别。”她忽然有点伤感地说。

“从小只要看着爸妈出门不带我，就害怕得想哭。第一次离开家去外地上学的时候，别人都很快适应打成一团，就我一个哭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是，抱着同学哭成狗子。分手更别提了……我连送朋友上个火车，都特别不喜欢那种分开的感觉……”

她别过脸去，静默了一会，才又回头默默地吃红薯，问道：“小郁老板有吗？这样的经历……”

郁清想了想：“嗯，小时候吧，长大了就很少了。”

老陶感叹道：“你们女孩子啊，就是心思细腻，哪像我们糙汉子。”

方倾转头道：“小郁老板不糙啊，小二哥也不，小五哥……”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黑历史，对上586毫无感情的脸，打了个激灵，迅速移开视线道：“我刚刚什么也没说！大家吃！快来吃哈，烤红薯趁热才好吃噢！”

586：“哼！”

方倾很快又欢快起来，看来已经从奶奶去世的情绪里走出了，跟着胡二满山跑。

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她偶尔会发呆。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又有些消沉。

胡二狡黠道：“是不是舍不得我？要不要请我去你的城市做客呀~”

方倾果然上当了：“好啊好啊。”

586又在一边鄙视：“哼！”

方倾：QAQ

不过第二天，方倾没走成。天又下起了雷暴雨。轰隆隆的惊雷引得院子里的那丛破竹发出一下又一下闪电撕裂般的声音。

就连杏子过来都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雷雨天的破竹声。

方倾却平静得很。

“小方你一点不怕打雷啊。”杏子佩服道。

“没什么好怕的。”方倾静静道，“世上有很多事，比这可怕多了。”

她走回了房间里，正坐着发呆想事情，忽然猛地回头。

586靠窗站那儿，警惕地盯着她。

方倾莫名心虚：“小五哥你怎么……”

“哼！我不盯着，一会儿你又哭，小郁肯定找我。人类真是麻烦死了……你可别再哭了啊，我把老奶奶弄过来要找好多部门开条子的啊……”地狱系统烦躁地碎碎念。

房间里安静得有点过分。

586不由停下。

“小五哥，爸爸妈妈老的时候，我还要经历一次，像奶奶离开时那样，对吗？”她说，声音异常的平静。

“嗯。”

“我有点害怕，到时候，你可以再来看我吗？”

黑夜里的雷声渐渐隐去，雨也停了下来。夜虫悄悄钻出，小心翼翼地鸣叫起来。

半晌，地狱系统裂开了个血色的笑容。“人类，你就不怕我吗？”

“怕啊。”方倾展开了个灿烂的笑。“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会哄女孩子不要哭的地狱使者。”

586：“明明是吓人！”

“对对对，我被吓得都不敢哭了呢。”

“……哼！”

方倾又小心道：“那你能来吗？”

586又诱惑道：“小姑娘，你要知道，跟地狱的魔鬼做交易，要付出代价的~你能付出什么呢嗯？”

方倾自言自语：“那我问问小郁老板能不能来吧……”

586：“！！”

等女孩睡着，地狱系统悄悄退出了房间。

那个时候，郁清不一定去得了呢。

……

一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天气总算彻底放晴。

方倾一早起来，就发现今天的阳光特别好，一夜之间，屋前垂下了一排绿叶。那叶子枝条柔若无骨，叶子是翠绿的圆球状，从没见过。阳光照过，显得更透绿了。

郁清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些叶子摇动起来，还有点细细的嘀嘀咚咚声，能看到叶脉中的液体旋转流动。

“这是别枝小人嚯。”老宅怜爱地说，“小人族中有一个特别感性的部族，和朋友分别的时候，常常要拥抱倾诉很久，有的甚至几天。所以它们的树屋，总是会长出这样的枝条，吸收他们过于旺盛的情绪，早点重新开始生活。”

郁清好奇道：“我看到叶子里好像有光？”

“是的嚯，一点点，因为大家分别时多少都有点小情绪。”老宅感慨道。

郁清再看看旁边，方倾接过叶子，正在疑惑。

586凑过去，不知和她说了什么。

方倾开心地笑了。

她小心地收好树枝，上了车，轻快地挥挥手就走了。

回到家里，她才把树枝放到玻璃花瓶里。来到新家，它挺起了枝条，呼吸似的一晃一晃顶端。只有寥寥几片叶子，但长途跋涉后，还挺精神。

她总觉得这植物很有灵性。戳一下，它就亮一下，那些珠叶里的光滚动起来。随后一片叶子展开，原来它的叶子是只小小的手形，握着一团光——

是个柔柔弱弱的小人。

*

“叶子会收集她身边的情绪，如果太强烈，最后会孕育出小人嚯。小人的性格和她分别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就好像那个人一直在身边一样。”老宅说。

郁清摸摸剩下的叶子，每摸到一片，叶珠里就有光在滚动。

胡二嚷道：“我也来玩！”

他掀起一片光。

章树也摸了摸。

“有趣。”他的叶子就不会发光。

郁清无奈得很。这两个笨蛋，完全暴露了也不知道。

胡二那一片光，得跟多少人分别过啊。

586也凑上前，指头戳了戳。那根摆动的别枝忽然僵硬，片刻后，枯了。

郁清：“……”

老宅：“！！”

586：“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