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梁喜英一点都不想回家。
房子是单位分的,男人死后,成了婆婆的,她和女儿,属于另一种的寄人篱下。
她知道到家会发生什么。
今天周五,学校上半天课,看看日头,女儿应该到家了。
害怕的东西,比她想的还要快,站在门口,看样子应该站了有一段时间,远远看到她身影,迈着小碎步迎上来。
梁喜英硬着头皮喊了声:“娘。”
她一直奇怪,为什么有人会长得奇形怪状的。
婆婆有一张上面宽下面窄、标准的倒三角脸,她说起话来不止嘴巴动,眉毛耳朵鼻子都随着动,她的一颗门牙露在外面,据说小时候掉牙的时候赶上饥荒,舔到鲜血中淡淡的腥甜味后停不下来,结果把新生的门牙顶歪了,顶到了外面,厚厚的嘴唇都裹不住。
邻居们喊她大牙。
反正女人没名字,某某的妈,某某的奶奶。
大牙擅长骂街,再厉害的泼妇都不是她的对手,她精通捶胸顿足满地打滚等各种哭法,遇到厉害的打不过骂不过的,她也有办法——以耐力致胜。
不吃饭不睡觉坐在家门口骂,一直磨的对方求饶。
梁喜英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陌清她妈,相亲相的怎么样?”大牙上下一阵打量,最后目光停在她脸上,仔细打量片刻拉下脸,“人家没看上你?”
梁喜英不敢说谎,也没法说谎,介绍人肯定会和婆婆说的,她习惯性低头,弱弱道:“他,他说看上我了。”
大牙立刻阴转晴,狠狠一拍手:“哈哈,我就说吧,你都看不上,整个矿区还能有谁?走,娘今天下面条。”
梁喜英明白不能再继续误会下去,鼓起勇气道:“我对他印象不怎么好,我,我不想嫁给他。”
大牙晴转多云,大概因为对方看上了,还有点耐心:“为什么?年龄吗?男人大点很正常,放在旧社会地主娶小妾,大几十岁的都有。”
真实原因不能说的。
十多年朝夕相处,梁喜英太了解这个婆婆,不担心她告诉别人,怕她找上门。
等确认她和王主任没戏,真会找上门拿这事威胁,换取点什么。
“娘,我今年都三十五了,不想嫁人。”梁喜英来的路上想好了说辞,“我放不下大柱,我要真嫁过去,以后逢年过节的,谁给他烧纸呀。”
她认为这些话多少能起到点作用。
老太太极度偏心小儿子和女儿,但怎么说,男人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大牙楞了下,眨眨眼:“没事,我去,等我没了,还有他几个侄子。”
梁喜英暂时放弃沟通,低头往院里走,再说下去,大牙肯定会嚷嚷,她不想让街坊邻居知道相亲的事。
大牙紧跟上,开启唠叨模式:“你就别操心家里了,想想你自己,守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大柱,王主任这样的好人家可不是时刻能遇到的,错过了........”
梁喜英一句话也不信,她分的清鬼话人话,哪怕有一点点心疼她也不会这样。
走进院里,没看到熟悉的人影,赶紧问道:“娘,陌清还没回来吗?”
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大概因为没能给予安定的生活环境,女儿非常粘自己,每次听到声音都会立刻跑出来。
大牙目光闪躲:“回来了,说是肚子疼,我让她多喝点开水。”
“肚子疼?”梁喜英来不及再问别的,等跌跌撞撞跑到屋里,差点魂飞魄散。
她最宝贵、唯一的宝贝脸色煞白趴在地上。
“陌清,陌清啊,娘回来了,哪里不舒服?”梁喜英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她抱起女儿搂在怀里,可怎么摇晃怎么呼喊,女儿依旧双眼紧闭。
大牙也吓一跳,过来摸了摸鼻子:“还有气,快,快送医院。”
遇到这种大事,就看出家里有个男人的好处了。
梁喜英不会骑自行车,会骑也不行,通常情况下,一个骑,一个抱孩子。
男人力气大,骑的快。
梁喜英有自己的办法,匆忙扯下床单,三裹两裹,结结实实把女儿缠到背上。
大牙没有跟着去的意思,扯着嗓子喊:“到了医院让人给我带个话,别让我挂着,啊。”
家属院距离最近的矿医院三公里。
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是半大人了。
梁喜英身上很快湿透,豆粒大汗珠流进眼里。
她没有哭,磨难太多了,麻木了,早忘记眼泪是啥滋味,她目光凶狠,宛如叼着狼崽的母狼,眼中只有前方。
她看不到,背后的女儿忽然泪如雨下。
梁陌清不敢大声哭,甚至不敢动一下,她怕醒来。
母亲终于来梦里看她了。
时光太可怕了,任她怎么思念,关于母亲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少,到最后,梦也少了。
或许就像别人说的那样,这一世,母女关系已经结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
可她放不下。
她对不起母亲。
如果她不那么任性,母亲不会死的那么快那么早。
这个梦,太真实了。
梁陌清贪婪看向周围,国营理发店,五金店、墙上大干四化的红色标语........
肚子疼的厉害,像有人在拉扯肠子。
梁陌清疼的五官扭曲,但依然不敢动,不敢说话,紧紧埋在熟悉又陌生的脊背上。
虽然看不到脸,但绝对是妈妈。
她情愿用所有,包括生命换取的味道。
妈妈这是背着她去哪里?
不管哪里都行,哪怕去另一个世界。
梁陌清满足闭上眼,她太想妈妈了,情愿就这样长睡不醒。
医院很快到了。
梁喜英的力气也用完了,当看到有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冲出来,再也坚持不住,踉跄跪倒地上大口喘息。
“这是怎么了?”医生吓一跳,不知道该先救那个,漂亮女人嘴唇发黑,整个人像刚洗完澡往下滴答水,脸色又白又红又紫,好像随时会晕过去。
“医生,快救救我女儿,她肚子疼。”梁喜英强行再挤出一点力气,缓缓转身,把后背的女儿对准医生,“您先救人,我,我带钱了,马上去办手续。”
梁陌清视线再次模糊。
直到这种情况,母亲依旧不忘为别人着想,生怕添麻烦。
很多事长大了才懂。
母亲活的太卑微了,几十年里,她几乎没有被爱过,她以温柔对待全世界。
因为她没有强硬的资本。
很快有更多医生护士冲出来,抬起两人送到病房。
梁陌清被迫和母亲暂时放开,她依旧认为是梦,不敢挣扎,目光紧紧尾随,多看一眼是一眼。
直到肚子忽然一阵剧痛。
“这里疼吗?这里呢?”医生连续按了梁陌清腹部好几个位置,仔细观察反应后严肃道,“阑尾炎,快装备手术。”
记忆并未消失,化成了种子,此刻迅速生长发芽。
梁陌清脱口而出:“我刚刚排气了。”
她想起来了,十五岁的时候,有次肚子疼的死去活来,最后竟然疼晕了,送到医院后医生以为是阑尾炎,进了手术室后,忽然不怎么疼了,医生有点疑惑,问了一句:今天有没有排气?
排气就是放屁。
根据这点,医生排除阑尾炎,最后好像是什么场子抽了还是啥,反正没多久就出院了。
原来这个梦,把她带到了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