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青色

初秋,凉风拂过,薄雾微寒。

京市自昨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丝飘了一整天,到傍晚时依旧缠绵。

亭溪巷,汽车缓缓减速,到前院门口停下后,司机绕到后备箱,取出一芽绿色的行李箱。

箱子小滑轮刚落地,拉杆就从司机手里被小少爷抢了去。

“云瓷,到地儿了,跟我进来吧。”

被叫名字的女孩儿刚刚从后排开了车门,才冒出个头,一滴雨珠“啪嗒”砸到光洁的额头上,她缩了回去,撑开透明伞后复下车。

地上是还没来得及清扫的银杏叶,枯蝶似的堆了厚厚一层,像一张松软的地毯。

“这儿就是你家了?”云瓷抬手擦去额间的水珠,雾气氤氲里,她望见远处薄纱缭绕的翠山,而眼前的中式庭院坐落于山脚,青砖黛瓦,雨珠顺着屋檐滑下,滴滴答答 。

“好漂亮,”云瓷弯弯的杏眼如泉水般清澈,微微流露笑意,“这院子应该有些年岁了吧?”

“是啊,我爷爷年轻时候买下的,环境不错,就是有点偏,”蒋柏杨勾了下唇,提着行李箱过了门槛,撑门等云瓷,语气颇无奈,“之前我就想搬到市区住,爸妈恋旧,舍不得这里空着。”

进了前院,浅塘绿竹绕,回廊红笼照。

行李箱的小轮子轱辘辘滚,快到屋门口时,门先从里面打开了。优雅华贵的中年女人笑得温柔,“刚才还在念叨怎么还没到,往院儿里一瞧,正好看见你们两个。”

云瓷绽开笑,甜甜喊了声“阿姨”。

秦影兰应了声,把小姑娘搂进怀里,心头一片软,“小孩子一回一个样儿,晃眼葭葭都长成大姑娘了。”

蒋、云两家的祖父生前交好,前些年蒋家权力更迭,整个局势乌烟瘴气的,蒋柏杨的父亲蒋叙庚因此被送到云瓷祖父身边养了几年。念着这情分,蒋叙庚成家后常常回南州看望云老爷子,老人家去世后也隔三岔五回去祭奠。

云家这代就一个娇娇的小姑娘,今年来京市上大学,蒋家人知道了这事,都不用云瓷父母提,主动说让孩子到他们家来,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有个照应最好。

“赶一天路累不累?快进来歇会儿,陈婶在备菜了,过会儿就吃晚饭,”秦影兰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这两天开学高峰,从机场出来那一路是不是很堵?我还一直担心柏杨接不到你,他这小子做事向来大大咧咧让人不省心。”

云瓷穿好拖鞋,想着这下雨天蒋柏杨放着游戏不打,跑机场接她一趟也不容易,难得替他美言几句,“还好啦,蒋柏杨提前给我发了消息,我拿了行李出来就找到人了。”

但她说着又忍不住笑了,“就是去停车场的时候走错了路,让司机叔叔多等了会儿。”

“这小子带错路了吧?”秦影兰揉了把儿子的头,哭笑不得,“你从小到大就路痴,看来这毛病是改不了了。”

“哪有那么严重?”蒋柏杨嘀咕,“小时候不就在南州走丢过一回嘛。”

大概四五岁时的暑假,蒋叙庚与秦影兰将他送到云家,打算让他跟着云瓷在云爷爷那儿一道学认字。刚到南州那晚两家人聚了个餐,虎头小子根本坐不住,借口上卫生间悄悄溜出餐厅,出了巷口一路走走停停,找到家副食店买了根雪糕,随后就忘了怎么回去。

后来在派出所领到人了,两家家长这才松了口气。做父母的把蒋柏杨狠狠教育了一顿,让他牢牢记住不许撒谎,以及没大人陪同不许一个人出门。

正说着话,秦影兰电话响了。

“工作上的事儿,”秦影兰是在大学认识蒋叙庚的,俩人同一个专业,结婚后她也帮着丈夫打理蒋氏,“临时有个电话会议,我去下书房。柏杨你先和云瓷玩会儿,等你爸从公司回来我们吃晚饭。”

于是蒋柏杨带着云瓷在家里大致转了圈儿。

蒋家老宅室内是中式风格装修,橡木材质木地板,客厅及厨房各类柜子用的皆是胡桃木,大多雕刻对称花纹,古典精致。

客厅边上立着一面曲屏,扇与扇间角度微微斜,内侧是一张小桌,两把交椅,桌上茶壶盛着西湖龙井,茶水沸腾,壶口水汽袅袅,人坐在椅子上,右手边便是映着院儿里假山绿塘的落地窗。一道屏风相隔,一片悠闲惬意的小天地。

云瓷很喜欢这里,反正屋里也看得差不多了,她索性在这儿歇一歇。

“那你先坐会儿,我上楼换件衣服。”蒋柏杨身上的黑色冲锋衣被淋湿了,刚下车时云瓷本来想把包里多的一把伞给他,奈何他帽子一戴,痞痞地说了句不用。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喜欢坚持一些奇奇怪怪的“酷劲儿。”

云瓷对此不置可否。

她靠着椅背,打开手机。

先在家庭群里报了声平安,说自己到了。妈妈很快回复,说到了就行,让她晚上早点休息,并叮嘱在别人家要注意礼貌,不要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随便便的没个正形。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我和你爸爸照看不了,有什么事儿和蒋叔叔秦阿姨说,周末到他们家住的话,记得带点儿水果过去。】

这话从她还在家时就听了好多次,对话框里还在不停冒出一条条新消息,是妈妈关于开学各种事项的唠叨。

【知——道——啦。】

云瓷打字回复。

来京市读书主要是妈妈的意思,理由是在家门口读了十多年书,大学换个地儿,总待在南州没意思。

分明不舍情绪更甚,却还是为了这毫无新意的说辞将她送到陌生之地。

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熄灭,云瓷托腮,抬眼望向窗外。

水塘碧波微漾,杨柳依依,弯腰照着水镜,顾影自怜。

柳枝的意蕴被多少古往今来的羁旅文人吟诵,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如今再次浮上心头,才真正领略其中一二愁绪。

云瓷垂眸,轻轻一叹。

好似要将胸腔里的那几缕烦闷遣散。

家庭群里几分钟后的新消息来自爸爸。他方才应该是在忙公司的事,现在才得空看手机。

相比于妈妈的细致嘱咐,爸爸的关爱往往为更简单物质的形式。

一笔金额不小的转账。

云瓷提醒爸爸生活费已经给过了,他却不在意,回复说这些就当零花钱。去了多认识新朋友,无聊就出去玩,想要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

金钱虽俗,但代表爸爸深切的爱意。

云瓷发了比心心的表情包,收下快乐零花钱。

木桌上的茶壶发出轻微滴的一声,沸水渐渐安静下来。

云瓷瞥了眼搁在一旁许久的行李箱,突然注意到滚轮旁堆积起一滩水痕。

从室外带进来的。

她抽了几张纸巾,蹲下身擦干净。

箱子放这儿不方便,还是尽快找个房间,也好收拾收拾行李。

但秦阿姨回书房工作了,厨房那边的陈婶也在忙...云瓷正想着房间的事要不待会儿再问,忽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蒋柏杨换好衣服下来了,一边把纸团扔进茶桌下的垃圾桶,一边开口:“蒋柏杨,你能带我去看看房间吗?我想把东西收拾一下。”

隔着屏风,她半晌没听见回应。

“蒋柏杨?”

云瓷觉得奇怪,转身走几小步,从屏风边探出个头。

“你怎么不说话”这几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看到楼梯口立着的那位男人时,茫然了一瞬,忘了说话。

哪里是蒋柏杨,视野里,那位素不相识的年轻男人身着烟灰色衬衫,挽起一小截衣袖的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在古色古香的老宅里,他身姿落拓,气质疏淡,像水墨画里高巅之上的劲松。

云瓷微微愣神。

她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不然怎么会前一刻视线里还映着这道紫檀边嵌屏风上“三山半落青天外”的山水景图,再眨眼,幽山里隐居的陌上公子就跃然浮现在眼前。

从窄腰长腿往上,一张骨相优越的侧脸,五官深峻沉静,在那双清润的眼望过来时,云瓷毫无防备,恍若跌入山涧的泉水。

泉水似初融的雪,淌过心间,心弦微颤。

男人似乎也没料到楼下突然出现一个女孩儿,脚步一顿,目光轻轻落到她身上,面色淡然依旧。

云瓷一直觉得,四目相对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对峙感,而此刻因为莫名加快的心跳,她轻易落了下风。

“那个,我...”她声音几分细弱,心头飘过一丝淡淡的尴尬,“我刚才在找蒋柏杨。”

“你在叫我?”

楼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几秒后蒋柏杨下来了,“在房间没注意,我刚出来才听见你说话...咦,小叔?”

蒋柏杨在蒋屿渡身边停下,语气几分跃然,“你时差倒好了?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会儿呢。”

为置办纽约的麻烦事,蒋屿渡在那边待了足足一周,昨日凌晨回的京市,与大哥蒋叙庚说了基本情况后已是深夜。今上午又去集团开了会,回来后在房里睡了几小时。

蒋柏杨先前怕打扰小叔休息,这会儿很想与他说说话,刚开口,反应过来云瓷还站在旁边,“哦小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云瓷,之前和你提到过的,我那远在南州的死党。她大学考来京市了,和我一样都是师大。”

蒋柏杨招手,云瓷挪步过去。

“云瓷,这是我爸的亲弟,你跟我一起叫小叔就行。”

哦,她想起来了,好像是听说过蒋叔叔有个弟弟。

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

云瓷回过神,仰头望向蒋屿渡,浅浅一笑,态度礼礼貌貌,“小叔你好,我是云瓷。”

“初来乍到,叨扰了。”

蒋屿渡淡淡垂眸,见女孩儿杏眼微弯,下眼睑浮出两道生动的卧蚕。

“客气,蒋云两家交好多年,理应互相照拂,”他嗓音低缓温润,又掺一丝清冽,“有什么需要尽管讲,不用见外。”

云瓷点了点头,轻声应好。

蒋柏杨许久没见小叔了,脸上的高兴藏也藏不住,“小叔你这次去纽约见到爷爷了吗?他同意你以后留在京市这边了吧?”

蒋柏杨还接着问你看到二堂叔家那败家儿子了吗?订婚前夕跑去瑞士滑雪把腿给摔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他订婚礼上绑着石膏的模样多好笑,难怪二堂叔生气,真给咱蒋家丢脸。

小侄子因着这看人热闹的性子,稍显聒噪。蒋屿渡简单几句满足了他的八卦之心,不紧不慢扫了眼四周,“你妈妈出去了?”

“没,在开会,”老宅房间多,属于秦影兰的书房在一楼,蒋柏杨伸手指了指关着的门,“在里面呢,你找她要说什么事啊,能先说给我听听不?”

正说着,书房门从里面打开,秦影兰一出来便看见客厅里的三人,“都在啊,屿渡你下来了?怎么不再多休息会儿?”

“时间差不多了,”蒋屿渡说,“和嫂子打声招呼,我先回市区了。”

“现在就走?”秦影兰惊讶,挽留道:“急什么啊,你哥马上就回来了。今天还来了位小客人呢,一块儿吃了饭再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好久不见呀宝子们!感谢来看春天里的新故事~暂定每晚八点更新,欢迎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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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半落青天外——《登金陵凤凰台》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