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从宋城那里回去时已经是次日下午。

我开了门,发现家里只有小汪一个人,奇道:“安德烈呢?”

他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慌张,令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随后站起来神色如常地解释:“许先生,安德烈吃过午饭说想去附近玩玩,我带他去小区后面隔着两条路的文化广场。逛到剧院门口,正好有他感兴趣的歌剧,讲法语的,就买了票去看。下午四点结束,我过一个钟头接他。”

小汪一贯细致体贴,大约看安德烈恢复了神智,不免松懈下来。照顾病人不容易,偶尔偷懒也是人之常情。

尽管心里能理解,我仍然皱了皱眉:“他一个人,中文又讲得不流利,独自留在剧场多不安全。你也买张票陪他好了,这种钱我另外付。”

他连忙说:“对不起,安德烈担心家里没人,你回来后会着急,一定要我提前等着。到底是我没有尽职,下次一定注意。”

“嗯,提前一点时间去等,免得人来人往把他撞到。”

安德烈虽然心智上才十三四岁,却十分聪明,有自己的主见和坚持。加上身体已是成年人,总不会被人拐走。我心绪稍安,不想在这种旁支末节上纠结,转身进了书房:“你跟我来,我有其他事和你说。”

小汪眼明手快,见我神态疲惫,进来时便端了杯茶。我让他在对面坐下,将陪安德烈回法国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末了补充道:“你跟去照顾他,只负责盯着别让他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针筒药品之类的。日常起居要是忙不过来,我再雇个人给你搭把手。工资奖金全部翻倍,安德烈想旅游或出去玩,你也和他一样待遇,这些费用我全包。”

小汪是尹文君推荐过来的人,当初因为安德烈难伺候,又想让他多上心,我开的价钱比市场高上不少;仅仅是去法国照顾一段时间,就能让工资翻上一番,这样的条件一般人难以拒绝。

他表情错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先生,好端端的为什么送安德烈走?”

我也愣了下,想不到小汪会对此发问。具体原因自然不会向他透露,我简单回答道:“他的记忆只到十几岁,那时候本来应该生活在国外,送他回去,说不定能想起来更多。你愿不想跟着一起过去?”

小汪面露迟疑,过了一会儿,恳切地开口道:“我当然愿意,只不过很惊讶……许先生,你是个非常好的雇主,待人亲厚,安德烈更不是什么难照顾的病人。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你们也有感情,所以想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要送他走?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真被他歪打正着了——要不是宋城临时来了昨晚那一出,我不会这么快送安德烈回国。

我垂下眼睑,笑了笑:“哪有什么事!我和医生谈了谈,觉得这样比较好而已。这个决定,前几天也对安德烈讲过,恐怕他没有听懂。你不是在陪他练习中文么?找个时间慢慢告诉他,千万不能说得太急。”

“可是安德烈恢复得这么快,正因为有许先生你陪伴。如果去了国外,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小汪的眼底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焦急,“万一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我察觉他态度奇怪,但想到他平常对安德烈尽心尽力,大概也是出于担忧,便将那点诧异压了下去:“法国那边我会联系可靠的医生,先让安德烈在疗养院住一段日子。他恢复了不少,也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我毕竟只是哥哥,不能左右他的个人意愿。”

“安德烈说不定更想留在这。”小汪说,“我看这几天他总惦记着你,肯定是愿意和哥哥亲近的。”

正因为他和我“亲近”得越了界,我才决定把他送走。

“送他回去,又不是断绝关系,等情况稳定后随时可以回来。”我无奈扶额,发现今天小汪格外喜欢刨根究底,“我有自己的考虑。既然你愿意照顾他,咱们事先说好了,签下合同,也省得以后折腾。”

小汪讪讪一笑,终于不再说什么,站起来道:“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干脆去剧院等着。”

我挥了挥手,他小心翼翼合上书房门离开。时间紧迫,我准备再联系几家疗养院的负责人,其他陪同人员的事也要仔细考虑。

要不要给尹文君递个消息,让他帮忙留意?

算了,他和妈妈也有来往,如果妈妈问起安德烈的去向,夹在中间未免为难。更何况我这次送安德烈离开,铁了心不想让旁人知道,准备等他全想起来,再决定要不要原谅妈妈。

得多嘱咐小汪两句,省得节外生枝。陆长柏训过我,说不培养几个自己的心腹,做事就会畏手畏脚,这一点确实不错……

我一边想着,一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为了提神,我喝的茶向来很酽,此时品不出半分茶香,只留下浓浓苦涩。

为此事忙了一会儿,我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隐隐有些头晕目眩。即使心里不愿,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恰在此时大门开合,想必是小汪和安德烈回来了。紧接着是咚咚咚一路向这边的脚步声,不用细听,都能分辨出其中鲜明的愤怒意味。

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安德烈出现在门外,小汪跟在后头劝阻,怎么也拦不住。

我叹了口气,一派柔和道:“进来说话。小汪,给安德烈倒杯水,不要冰的。外面热不热?音乐剧好不好看?”

“你不要我。”他走近几步和我对视,脸上的怒意褪色,眼圈却慢慢变红,吐出的字句带着难言的委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看他那副可怜模样,简直心碎了一地,打好草稿的说辞全被击垮:“安德烈,哥哥没有不要你。我、我不是和你说过,以后你想起来,随时可以看我嘛!你想不想回自己长大的地方?而且,有时间的话,我会过去陪你。”

他像孩子一样听不进别人的话,只是大喊:“你就是不要我了!你说要把我丢掉!”

我最怕的就是刺激到安德烈的精神,明明特意叮嘱了小汪要缓缓地跟他讲,怎么还是闹到这一步?

“不会,哥哥怎么可能不要你?”我急忙拉住他手腕,“你是我弟弟!我抛弃谁都不会抛弃你的。咱们就回去住几天,哥哥找人陪你玩,每天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玩都行。”

安德烈甩开我的手,蹲下去将身体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声,磕磕绊绊道:“不!我不!妈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所有人都讨厌我!”

我记起管家的话,想到他堪称黑暗的童年经历,几乎快跟着落泪:“不是这样的,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安德烈,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背对着我,双手捂着耳朵,死活不肯扭过脸。

我心急如焚,半跪在他身旁,听见他小声喃喃:“你身上有我名字,肯定是喜欢我的……那你,你凭什么让我走?我做错了什么,你不喜欢我了吗?”

原来他留意到了我小腹的纹身,怪不得这些天表现得如此羞赧。

恍然大悟之余,情况愈发变得令人头痛:“你误会了——不,也不算误会,但这都是以前的事,明不明白?”

安德烈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整张脸湿漉漉的泛起薄红。他紧紧咬住嘴唇,试图用手背抹去泪水,却越抹越多。

我强忍胸口快溢满的爱怜之意,尽量用简单的字句解释,便于他理解:“我没法永远陪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如果有我在,你的人生会不快乐。送你回去,你可以活得更好,我做为哥哥,也会为你高兴。”

那双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我,一颗泪珠挂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可、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开心……是暂时的,等你全想起来,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会非常、非常难过,说不定难过到再也不想见我。”我闭了闭眼,“听哥哥的话。”

昔日光芒四射、天资卓越的人,如今连为蛋糕裱花都做不好。我曾经历过此种遭遇,因而深知有多么痛苦。

倘若安德烈彻底恢复记忆,面对这一切,会多么难过?

我耐心抚摩他肩膀,过了片刻他平静下来,仰起脸问:“所以,你不爱我?一点也没有?”

因为刚刚止住抽泣,他眼角微红,反而衬得一张脸生动娇美,平添几分艳色。

但我在做下这个决定之时已问过自己,倘若安德烈苦苦哀求,我是否能够坚持决定,不越雷池半步?

可以。

我不想再拖累他了。

“我不爱你。”我说,“我只把你当弟弟,也只尽兄长的义务,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其他关系。”

“我不信!”他瞪大了眼睛,语调陡然拔高,“这不可能,你在说谎!我要听真话!”

我不曾料到安德烈会如此激动,浑身颤抖,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不相信,你不是一直照顾我吗?最难的时候你都没有放弃,为什么现在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会不爱我,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质问的声音里充满绝望,简直令人肝肠寸断。

“对不起,对不起。”我为这大起大落的情绪所震撼,可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反复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那天晚上不该招惹你。”

安德烈伸手死死抱住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不复方才的落泪的美丽,这次他崩溃得毫无形象,撕心裂肺,几乎骇人。

我松了口气,他心智不过十三四岁,正在脆弱敏感、情绪丰富的时候,也许哭出来就好了。

他哭了许久,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等嗓子哑到哭不出声,他将头枕在我腿上,周身萦绕着心灰意冷的颓意。

以前安德烈病得厉害,虽然认不出我,但知道与我亲近,常常这样靠着我。

“不要走。”

泪水还源源不断顺着脸颊流下,他抓住我的衣袖不肯松开,就这样流着泪喃喃自语:“连你也不爱我,我是不是很坏很坏?你可不可以别把我丢掉,我不想没有人要,我一定会乖的,以后再也不闹了……哥哥,别不要我啊……”

我只觉心如刀绞,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抬头看到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摄影作品。

拍卖会上他一眼认出我的脊背,于是花了五十万将它买来。那时的安德烈多么坏心眼,非要借这件事在杨沉面前给我难堪,一场争执过后,我怒气冲冲地摔门走人。

关门时我回过头,余光瞥见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总站在同样的位置,一直凝视着我离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过去的不满已经模糊,我却记得他的表情,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哥哥,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