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奴袖里揣着小鹿，跟青龙一道上山。

“你好了？”

“好了。”

“我没弄明白，你怎么好的？”

“我被天雷劈散了神魂，自然也要在被劈的地方重新聚回来。”

青奴一脸的不信：“就算我活得比你和朱爷短很多，你也不能这么骗我吧？”

青龙状似认真道：“小昆仑是条龙脉，天地灵气集聚，我本身是条龙，在那里吸收一下龙气自然就好了。”

青奴一双蛇眼眨啊眨：“我信你个鬼。”

青龙一笑：“不信便算了。”

青奴撇撇嘴：“越老越奸诈，朱爷是不是同意你留下了？”

青龙摇头：“我可能需要在小昆仑休养一段时间，但朱爷不会留我的。”

从他嘴里听见朱爷两个字，青奴的耳朵动了动，从前，他可一直都没有这么叫过朱爷。

“你……”青奴欲言又止。

青龙了然道：“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心善到伤害的自己小姑娘了，也不是那个一夜屠城，大杀四方的鬼王了，我也不再是她的代师，不是龙族的上仙，物是人非，总是要变的。”

青奴拧眉，叹了口气道：“那你拼着魂飞魄散的风险过来给她挡天雷是为了什么呢？别说你自己不知道，一千年前，你对她就从不来不止那所谓的师徒情谊，当然了你也算不上她师父，她一根筋不明白，可我明白。”

青龙转身往前走，轻微的一句话若有似无：“我说我只是想过来看她一眼，你信吗？”

等了一千年，能看她一眼就很足够了，不敢奢望别的。

青奴啧了一声，听青龙转了话问道：“那一战之后，发生了什么？”

青奴道：“死伤无数，三界差点就崩了，我率蛇族同三山一门与七十二妖山相斗，回来都养了百年，蛇族差点就没了。后来鬼界被酆都大帝率阴兵镇压回地府，七十二妖山全军覆没，人间血流成河，那份惨状，地狱难述。”

“因为朱爷的死，凤族和龙族决裂，凤麟洲从此非必要不再与外界往来，龙族为了给凤族一个交待，扬言处置了你，这一千年来，上方下界的神仙都少了许多，三山一门一战飞升，成立三山仙门，因为当年眼看着你亲手把朱爷打的魂飞魄散，后来我和三山一门东奔西走找了很久聚神魂的办法，结果一丝朱爷的魂魄都没找回来，这一路艰辛不说，我本就重伤，三山一门刚刚成仙也没有太多法力，最后只能给朱爷立了个衣冠冢。当时是真的以为朱爷魂飞魄散了，直到百年之后我与七十二妖山余孽斗法，借法时居然召来了朱爷的一缕灵识，那一瞬间真是欣喜若狂，然后我就找来了，三山自然也知道了，可他们之间那份情谊终究是……”

任谁被自己的亲人一刀刀送了命，怕也很难若无其事的继续相处。

“三山对朱爷有愧，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的讨好朱爷，不过你也看到了，朱爷不太领情，只是也没有太拂了面子就是了，她重生之后脾气稍微好了一点，只是不爱热闹了，命令这满山的妖精没事都不许化成人形到处跑，每天只喜欢自己躺在雪顶上睡觉。”

青龙却摇头道：“她没变，不然以她的脾性，会跟所有过去断绝来往，而不是不收不拒，当年那些事，太过让人粉身碎骨，太过让人心灰意冷。”

青奴一愣，继而笑道：“虽说你算不得她真正的师父，可到底也曾教过她一些东西，比我更了解她。”

青龙微微皱眉：“我没有资格，教不出这般仁善的徒弟。”

若是被从前参与往事的神仙妖鬼听见，恐怕要笑掉大牙了，搞得三界生灵涂炭的朱爷，居然能称为仁善？

青奴未予置评，抬手指了指后山：“后山有个结界，朱爷专门给犯错的妖设的，去了那里就相当于绝世，凡间功过不论，若能修成道身，就算是既往不咎了；即便修不成道身，若修得好，朱家村的人来求子，兴许就会被指派下去，人身轮回，也算是功德圆满。为此，不知有多少异类前来投靠无门了。”

青龙一怔，能抹了人间功过，天庭看来是兑现承诺了：“世间的许多规则都是错的，总要有个地方弥补这些过错。”

青奴一笑：“你变了，原来的青龙上仙可从来不会说正反有错。”

青龙道：“我若早些明白，又怎会酿成千年前那一场惨剧。”

青奴笑道：“旧事莫重提，都还活着就好。”

青龙摇头，似是斟酌，最后还是开口：“青乌……”

青奴一怔，最后笑了一下：“她当时已经被打散了魂魄，如今也挺好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朱爷告诉我，她在慢慢恢复，这样也不错，她从小就觉得她什么忙都帮不上，等她醒了知道因为她朱爷又活了过来一定会趾高气扬的嚷嚷。”

青龙也笑了，转移了话题问道：“这里来了多少妖了？”

“一千年了，你猜猜？”

“大约各类都成族了吧？”

青奴把袖里的小鹿妖放出来：“是啊，都成族了，在这长着，涨修为可是比外边要快的多，我没事的时候会教教他们，你日后若愿意，也可以帮帮忙，他们对朱爷特别忠心，是绝对不会背叛的，就像当年三山岳那些无名的小妖，到死也没有背叛朱爷。”

青龙点点头：“好。”

“进来看看吧。”

说着，青奴结了个手印，带着青龙和小鹿妖迈进面前的土壁。

结界里是一片森林，和小昆仑的样子差不多，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见着青奴进来，临近的就变成了人，开心的跟青奴打招呼。

这里地方极大，所有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是妖，粗略一看，恐有数十万之多。

直到森林的深处，有一座木屋，里面坐着几个年轻人正在打牌。

“老树，玩着呢？”青奴笑着问。

这几人一回头，除了正对着青奴的那人，剩下的都化成了树枝消失不见。

“树生漫漫，无聊呗。”老树站起来，一身褐色的衣裳，挺年轻俊秀的一张脸，看着却觉得十分有阅历。

青奴把小鹿妖推上前：“给鹿族送过去，好好照顾一下。”

老树把小鹿妖搂过来，仔细看了看：“真漂亮，像树一树二。”

青奴笑：“你那双木头眼看谁都像树一树二。”

老树点点头：“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嘛，你边上是不是还有人，我看见个影。”

青奴拉了青龙一把，说道：“这老树是棵迷榖树，当年雷劫没躲过去，把眼睛劈坏了，不离他近点他看不清，树一树二是他儿子。”

老树微微一笑：“是这么回事，虽然我看不清，但我们迷榖树只要去过的地方就不会迷路，我就在这里帮忙指指路，送送新来的喽。”

青龙没有靠太近，轻声道：“我叫青龙，也是新来的。”

老树眨眨眼：“你叫青龙？是条龙吗？”

青龙道：“是。”

老树的神色慢慢变了：“你果然没有死啊。”

青龙没有说话。

“都已经一千年了，你救过我，朱爷也救过我，真是不知道该向着你们谁，罢了，青奴能把你带过来，也是朱爷允了的，青龙上仙，别来无恙。”老树深深一揖。

“过去的事还提什么，都活着，便都好好活着吧。”青奴打了圆场，也没给老树继续说话的机会：“过两天我带树一树二来看你。”

老树也明白，一下子笑开了花：“甚好。”

“那我们就先走了。”

“走吧，我去送小鹿妖。”

出了结界之后，青奴拍拍青龙的肩膀：“我不打扰你了，你一定有事要做。”

花里胡哨的蛇妖摇摇摆摆的走了，留青龙在山上慢慢转。

小昆仑绵延八百里，山峰数十，被朱爷用障眼法缩成一座巨山，若是凡人在此行走，怕是要原地迈千百步才能走出一步，青龙放眼看向四周，一草一木熟悉至极，他在封印里做了上千年的梦，这里的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他是不敢想象，他和朱爷还能再见一面的，千年前那些旖旎的念想随着最后一战灰飞烟灭，三界浩劫之下，能重生已是万幸。

青龙叹了口气，回望了一眼结界，想青奴跟他说的话。

抹掉人间功过，哪有那么容易，当年与天庭之约是不限制小昆仑的一切，可在此处自定轮回，根本就是不要命。

这些妖的犯下因果都加在她身上，需要多久才能了结干净？多少功德才能抵消？

纵使她不管这些因果，等那些妖能轮回成人再入人间接续因果，又要多少年才能都送走？

若是一直了结不了，她就永远不能离开小昆仑。

他们也不想让她离开吧，不然怎么会不劝着？还往里带呢？

抑或她自己也不想走，不愿再和从前的一切重新联络。

“嗷……嗷……嗷……”

一声声惨叫打断了青龙的思绪，他循着声音找过去，竹竿缩在他随天雷下来时的坑底哀嚎。

“道友，求救啊。”

青龙伸手把他拽上来，竹竿趴在地上哼哼唉唉，好半天才磨磨蹭蹭的从地上爬起来，身体不协调的左右晃。

“你怎么了？”

竹竿一听一下子蹦起来：“怎么啦？还不是那个小肚子鸡肠的死乌鸡！”

青龙拧眉，拉着竹竿的手用了劲：“你说谁是死乌鸡？”

竹竿疼的嗷一嗓子：“还能有谁，朱爷。又高傲又事儿多，那家伙办事都看心情，没有点道家修养，看你不顺眼就不理你，比她好的都打压，仗着自己道行高，就随便欺负人，你以后别惹她，她长得好看还有本事，山上这堆傻货都喜欢她，人间那些妖也都想往这儿跑呢，真是没见识……哎哎哎你快松开我……。”

青龙点点头，撒开手，心道原来是被揍了。

竹竿揉着胳膊打量他，盘正条顺有气质，一看就不是那些凡间妖艳贱货之流：“哎，我还没有问你，你道行好像也挺高的，天雷都没给你劈出原形，你原形是什么？”

青龙道：“龙。”

“嗷，我是个道士，没有门派，几百年前阴差阳错的被人追杀，醒了以后就躺在西海岸边，再往前的事就不记得了，然后发现这居然有座山，我看过风水啦，仙山一座，还以为哪个上仙的洞府的呢？然后我就上山啦，结果神仙一个没有，大妖倒是有一个，就是那只不男不女的鸡，我才知道这里居然就是传的神乎其神的小昆仑，抛开别的不说，这山倒是很适合修炼，我就跟朱爷商量了一下，在这山上找了块地修养，好了就去人间溜达，受伤了就回来。”

他边说手也没停，揉来揉去深觉疼痛，一撩衣袖看那麻杆似的胳膊黑紫一片，他看着青龙，青龙一脸淡然，仿若未见：“以你的道行，怎么会受伤？”

竹竿也是缺根弦，接着话茬就把衣袖撂下了：“当年我来到西海以后人身就不能用了，朱爷给我找了个竹子当肉身，可是你知道呀，忽然变成一根竹子，是很不习惯的，偶尔就会在原身的时候说句话，或者跟人打打杀杀的时候露出原形，那我就会被当成妖物追杀喽。”

“他们能打过你？”

“算起来我都能当他们祖师了，你说我能真动手吗？而且，哎呀，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还没受过雷劫呢，所以不宜过分张扬，万一挨劈了，那不就完蛋啦。”

青龙点头，两人往下山下走。

竹竿却突然怪叫一声：“龙？哎？不对，你要是条龙你不可能来这儿啊，你们龙族可是高贵的不沾人间烟火，修炼都有上仙指点，这小昆仑可是诸位仙家都躲着走得地方，你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找朱爷。”

竹竿眼珠子转了转：“我明白了，你也是犯了错了吧，跑这儿避难来了是不是？你叫什么？”

“青龙。”

“哦，青龙，这个名字好。”

接着竹竿一愣，想起了那些传闻，还没等他说出什么，一声怪叫响起，树一树二从旁边的树后出来大叫：“青龙？你他妈不会是那个青龙上仙吧！”

这两颗木头脑袋里都是荷花跟他们传达的小道消息，越想越觉得恐惧。

“你不会是来杀朱爷的吧！”

“啊……”

两棵树嚎叫着招来了满山的妖精。

青龙头疼的看着山下繁花树木、珍禽异兽一股脑的往上蹿。

树一树二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猜想：“怪不得你连小昆仑雪顶毁了朱爷都没有把你怎么样！我们都不敢动朱爷东西的，她怕你！”

满山众妖不明所以，呼啦围成一个圈，叽叽喳喳的问怎么了。

树一树二嚎啕大哭：“朱爷要死啦！”

山上这些妖不比世间自修的妖，成年除了吃喝睡一点脑子都不动，单纯可爱一根筋，听树一树二这么一说，连想都没想，跟着就开哭。

结果满山都是：啊啊啊……朱爷要死啦！

结界都被震的抖了抖。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把朱爷招来了。

这个脾气极差的山主黑着脸出现在山顶，凌空一挥手把满山的妖精都扇回了自己的位置：“都他妈给老子闭嘴，嚎什么！”

“朱爷，我们来保护你，杀了他。”

树一树二这两脑袋不好使的家伙见朱爷来了，哇哇叫着扑到青龙身上，劈头盖脸对着青龙一顿打。

朱爷额角青筋直蹦，一怒之下将两只树妖扔到山下：“别碰他，都老实点。”

她这话自己看来无甚歧义，但是别人听着就……

漫山的妖精沉默了，有点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经常混在朱爷观听朱家村的人说人间事的荷花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没敢说，觉得事情需要证实一下，偷偷溜走。

闹剧戛然而止，朱爷瞪了青龙一眼，手抬起来想抽，又想起他突然消失那一幕，半路放回身侧，怒气冲冲的飞走了。

竹竿呵呵干笑两声：“都是误会，误会。”

随后他挠挠头：“可他们这么一说，那你到底是不是………是我多想了，若是青龙上仙，怕也不会以挡雷劫的方式来小昆仑。”

青龙微微一笑，心道，为什么不会呢？他明明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可前世今生，都没有人那么想。

竹竿尴尬的下了山。

山顶重归平静，天雷砸出的深坑已经复原了不少，否则竹竿怕是摔也得摔得肉身破碎。这小昆仑仙山一座，除非被整个损毁，不然受到什么伤害都会复原。

青龙跳到坑底，以手覆地，法力重压之下，爆出青华紫光一片，绚烂的光芒中，他闭上眼，感受着下面龙心结界里的一切。

得知一切尚好，他站起身，安了心，深坑加速复原成雪顶，无声无息，掩藏了所有痕迹，这下面的秘密，至少在他死之前，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他得保证，这最后一程，朱爷必须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