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谢琅中午过来,神色有些古怪。

谢明裳正在喝药,艰难地抿一口药汁,看一眼谢琅变幻不定的面色。

“出什么事了?难得见你发呆。”

谢琅从沉思中惊醒,提起此刻还在前堂的那位贵客。

“我去前堂,和父亲、常将军一起作陪贵客。中途问起河间王的来意。”

谢琅:“说是来看宅子……宅子还是小事,只怕河间王对谢氏怀有恶意。”

之前他便私下问过父亲。谢家和河间王的梁子,究竟如何结下的,能不能解。

谢崇山并不肯细说,只笼统说从前在关外领兵时,他是中军主帅,萧挽风当年只是个初领兵的年少宗室子,两边起了龃龉,在边地大营里争斗一场。

“听父亲的意思,梁子结得不小,轻易化解不得。”

谢明裳喝完药,屋里却寻不到蜜饯,只得借着茶水压下满舌尖的苦药味。

谢琅看在眼里:“我那边还有点甜渍乌梅,回头给你送来。”

他今天确实有些心不在焉。

河间王今日带来的最新消息,让他想了许多。

牵连进辽东王谋逆大案的其他几位朝臣,早已雷厉风行定罪,流放的流放,处决的处决。

只有谢家。朝廷既不处置谢家,又不撤除禁军包围。谢琅越来越觉得,朝廷在用一个“拖”字决。

至于父亲递呈的认罪书,是不是圣上耐心等候的东西?以谢琅的眼界,尚看不清。

谢明裳问发呆的兄长:“所以,河间王今天来谢家,当真准备强夺我家的宅子?所以四处转悠,直到女眷后院也不停步。”

谢琅摇头:“河间王并未看中谢宅。直言说谢宅占地太小,不够跑马,并非他中意的宅邸。”

“那他来看什么?”谢明裳奇道:“该不会存心羞辱谢家吧。”

“这倒不是。圣上对他露了口风。谢宅收缴入官府、赐为河间王府之事已定下了。因此,河间王来看他的王府。”

谢明裳一怔,视线转过去。

谢琅的面色不知不觉变得严肃:“圣意已决,对谢家只怕不会轻轻放过。逃脱了谋逆大罪,还是要借着 ‘贪墨’的罪名惩处。”

“宅子已定下收缴,人会惩处到何等程度……我们不知。”

——

春风吹过谢宅前厅,风里传来宾主寒暄。

贵客的声线低沉而缓,听不出喜怒:

“贵千金面色苍白,有羸弱之态,人似在病中?怎么放任四处走动吹风。”

谢崇山沉着脸道:“膝下只有六娘一个女儿。被家里宠坏了,当面竟忘了见礼,叫殿下见笑了。”

萧挽风:“不妨事。”

顿了顿,又问:“病多久了?”

谢崇山:“……”

今日贵客不请自来,摸不透此行意图,人又在谢宅四处转悠,竟然在内院门外撞上了女儿。谢崇山的心情显然不怎么好,说话便带了刺。

“女儿家娇惯,春夏季节免不了头疼脑热地病一场,谢某家事,不牢殿下记挂。圣上有意把谢宅赐作河间王府,究竟怎么回事,还请殿下长话短说。”

春夏交替季节,总要病一场……

萧挽风沉吟着,问起一桩不相干的事。

“谢家和杜家的婚约纠缠至今未退。是谢家尚想挽回,不愿退;还是杜家不愿,不能退?”

谢崇山心里恼怒,忍了又忍,冷冷道:“殿下才入京几日?耳聪目明,叫谢家事入了殿下之耳。但小女的婚事,上头还有老夫做主,轮不到殿下操心。”

萧挽风盯了他一眼。眸子幽亮蕴锐光。

“谢家家事,确实轮不到本王操心。”

他姿态淡漠地往后靠坐:“但谢枢密倔如黄牛,越老越倔。谢家在谢枢密的引领之下,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调入京城五年便牵扯进倾覆大罪。令千金的婚事,谢枢密当真做得了主?”

谢崇山大怒,斑白的胡须都颤抖起来。

正要发作,旁边作陪的常将军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肘,用力往回扳。

谢崇山强忍着脾气喝茶,手却气得发颤,放下茶碗时,边缘嗑在茶案,砰地一声响,居然碎了。

地上汤水横流,外头几个小厮瑟缩着不敢进屋收拾。

“不必绕圈子了。殿下拐弯抹角不谈正事,老夫直说。”

厅堂里嗡嗡地回荡谢崇山的洪亮嗓音:“二十万两军饷在老夫手里消失不见,是老夫之罪。但谢家世代忠心报国,辽东王的狗屁事和老夫没关系!圣上想要老臣的命,直接下圣旨,老臣当场领旨自戕,何必派你这小儿来羞辱老夫。”

谢崇山激动起来,什么会面贵客的京城规矩都抛在脑后,手指差点戳到贵客脸上。常将军慌忙挡在两人中间,左右说和,无奈厅堂里没人听他的。

萧挽风端坐在木椅上,缓缓抚摸大拇指末端的精铁扳指,眼风都不动一下。

眼见谢崇山越骂越激动,口水几乎飞溅到贵客的衣袍上,萧挽风身后的幕僚严陆卿不得不上前,和常将军合力拦阻,好言相劝。

“谢帅冷静些!谢帅细想,殿下若对谢帅心怀恶意、意图行羞辱事,岂会身无寸铁地登门?谢帅看看殿下今日的打扮,对谢家并无防备之心啊。”

谢崇山一怔,骂声停下了。

兵器是武将的命。只要经历过沙场厮杀、枕戈待旦的人,刀剑再不离得身。他自己困居家中,佩刀尚且随身挂着。

厅堂里坐着的萧挽风,腰间蹀躞带上居然只挂了两块玉珏,可不正是身无寸铁?

常将军立刻大声说和:“正是!殿下对谢家绝无恶意,今日登门只是为了、呃,为了……”

严陆卿咳了声,接口道:“上门看看谢家宅子。”

谢崇山颓然坐了回去。

默然半晌,他哑声道:“老夫失态了。但殿下对谢家当真毫无恶意?老夫却是不敢信。”

当着在场人的面,他扯开衣襟,露出旧伤斑驳的宽阔肩膀。

“殿下当年一刀砍在老夫肩胛骨上,老夫伤得可不轻。殿下当年只是偏将,军营袭击主帅之事,按军法当斩,老夫做主压下了。事后泄露了风声出去,非老夫之意。”

萧挽风放下茶碗,隔着衣襟按了按自己胸膛。

“谢帅确实把事压下了,知道的人不多。但谢帅当年赐下的一枪,至今留下疤口。不敢忘。”

常将军瞠目结舌,冷汗唰得滑下脊梁。

他只隐约知道两边素有旧怨,谁知竟是这般伤筋动骨的怨仇!

刚才气氛有松弛的迹象,门外的小厮才敢匆匆入室打扫满地碎瓷,不想才说两句又剑拔弩张起来。

两个小厮快速清理地面,飞快添茶,逃命般小跑出去。

仿佛暴雨前夕的压抑气氛对萧挽风却毫无影响。他无聊般地吩咐笔墨,提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谢帅把衣襟合拢起来罢。本王少年时武艺生涩,那点陈年小伤,再过个两年便长好了。倒是谢帅那一枪,直奔心口,本王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叫谢帅失望了。”

寂静的厅堂一时无人说话。

谢崇山脸色难看,闭目道:“殿下今日登门,不可能只来看宅子。有话直说。”

萧挽风在纸上信笔涂抹,只见墨汁淋漓,边涂涂画画边漫不经意说道:

“早说过了,萧某今日登门看宅子。”

“贵宅太小,跑不得马。萧某无女眷,偌大后院无用,把二门后东边的亭台屋舍拆去,和射箭场连在一处,充作马场应够了。”

抖了抖纸张上的墨迹,递给谢家之主。

不止谢崇山细看,常将军也探头看纸张。

纸上仿佛兵部舆图般的画法,几笔勾勒出简易的谢宅地形图,删删改改,涂去一大片。

图纸空白处,龙飞凤舞写下两行狂草大字:

“河间王府图例”

“此处应有马场”

谢崇山闭了闭眼。手腕处的衣袖无风自动,细微抖动了起来。

常将军眼疾手快,抢先按住谢崇山的手,强笑道:“殿下好记性。只走过一遍,谢宅的布局如成竹在胸,尽在笔下哈哈哈……”

常将军和稀泥的好意落了个空。

剑拔弩张的宾主两个,一个强忍怒意、闭目不搭理贵客;一个漫不经意端详着马场图,继续对主家说话:

“五年不见,谢帅还是当年的犟驴脾气。全族的性命前程担在肩上,谢帅也不肯往后退半步?”

谢崇山霍然睁眼,瞪视过去。“何意?”

萧挽风深深地看他一眼,抬手点了点马场图:

“这张马场图纸谢帅收着,闲暇时多看看,多想想。谢家的退路前程,在谢帅一念间。”

“最近萧某都在京城,得空再来看宅子。”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身后的严陆卿快步跟随出厅堂。

严陆卿忍到出门后才说话。

“当众留下手书还是太冒险了。人心难测,常将军不见得可靠。之前两封书信不知被谢家烧了还是留着。若笔迹上露了破绽,被人密报入宫,平白引来宫里那位猜忌。”

萧挽风策马跑出一段路,直到禁军看守的谢家大门落在身后,才道:

“做事哪有万全。能成事即可。”

严陆卿叹气:“还好谢家有大郎君谢琅。”

查验一下笔迹,应该便能看出,之前羽箭传的两封书信,和今日自家殿下留下的草书,同自同一人之手。

“希望谢家早日抛下成见,寻殿下商议出路。哎,也不知谢帅上书都写了些什么。奏本压在御案,祸福难料啊。”

——

厅堂里。多年的老上峰和老部下对坐无言。

谢崇山琢磨了很久,皱眉问:“老常,他最后几句什么意思?谢家连宅子都保不住,还能有什么前程?他河间王在京城又如何?他能给谢家个退路?”

两人把河间王留下的话翻来覆去地思量。

常将军犹豫着道:“河间王的意思莫非是……他并无登门羞辱之意,但想要谢帅主动低个头,服个软。河间王可以高抬贵手,不计较旧怨,在圣上面前替谢家求个情?谢家的退路就有了……”

谢崇山大怒:“老夫早成孙子了!这处低头,那处服软,捏着鼻子认下贪墨军饷的臭污罪名,自筹二十万两银填充国库还不够软和?老夫还能如何服软?跪在他河间王面前,把谢家宅子双手奉上,求他笑纳?”

常将军慌忙安抚:“谢帅息怒,息怒。”

“呵呵,谢家宅子他还看不上,嫌小,要拆了半爿后院跑马。”谢崇山愤然把跑马场图纸揉成一团,扔去字篓里。

“不必想了。这小子就是存心上门羞辱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