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崖山之后 二、多元文化
元帝国的特点除了超大型,还有多民族。
民族也是老问题。事实上,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兼容并蓄和多元共存的文化共同体。先是诸夏与诸羌、诸戎融合为华夏,秦汉时期诸华又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融合为汉民族。后来五胡入华,南北分治,辽金占据中原,也都是民族融合的高峰期。可以说,正是由于周边少数民族不断地注入新鲜血液,中华文明才源远流长而且波澜壮阔。
当然,这里面的情况各有不同。隋唐是混血王朝,匈奴和鲜卑都已汉化;两宋则是多元共存,契丹、女真和党项既与汉人交流融合,又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也就是说,隋唐是多民族融为一体,两宋是多民族各行其是。只有元,才是既将各个民族整合于同一个国家,又依然锣是锣、鼓是鼓。
《元世祖出猎图》
至元十七年(1280)二月,御衣局使臣刘贯道绘。横104.1厘米,纵182.9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描绘了世祖忽必烈和皇后携一干随从赴塞外狩猎的情境。左右侍从有的肤色黝黑,有的高鼻深目,系外族人士。
元,一个王朝,多个民族。
这无疑跟统治者的多元文化政策有关。与秦始皇的“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不同,在大元帝国,汉语和波斯文跟被尊为“国语”的蒙古语文有着同等地位,所有宗教也跟蒙古人信奉的萨满教和喇嘛教一样受到尊崇。当局对各民族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也不横加干预和规范,甚至给予尊重和维护,正所谓“多语兼用,诸教并崇,各从本俗”。
但这绝不意味着民族团结,更不意味着各族人民幸福地生活在同一个大家庭中。相反,按照蒙元统治者实行的族群等级制度,帝国的臣民被分为以下四个级别:
一等臣民:蒙古人,又叫国族。
二等臣民:色目人,系指蒙古人和汉族人以外的民族和部族,比如吐蕃人、突厥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以及随军来华的俄罗斯等民族。他们由于肤色和眼睛明显不同而被称为“色目”,意思是“异色异目”或“各色各目”。
三等臣民:汉人,原大金境内居民,包括汉族,也包括汉化了的契丹人、女真人和高丽人,以及云南民众。
四等臣民:南人,原南宋境内居民。
这样四种人的政治待遇和法律地位是不平等的。蒙古人地位最高,色目人次之,汉人又次,南人最低。中央及行省各重要机构的首长均由蒙古人担任,其次考虑色目人,汉人和南人都不能充任要职,也不得携带武器。这是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定下的规矩:最后投降的必受歧视。值得庆幸的仅仅在于,汉人和南人总算可以保住性命不被屠杀了。
也就是说,不平等地和平共处。
但这并非出于统治者的仁慈,而是出于算计,并且主要是忽必烈的。前面说过,在争夺汗位的斗争中,阿里不哥以蒙古草原为大本营,蒙古传统为号召力;忽必烈以中华本土为根据地,天下一统为凝聚力。这一分野决定了,成为蒙古大汗的忽必烈不能不同时把自己装扮成中华皇帝。适当实行汉制和部分进行汉化,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问题在于,大元始终都不是纯粹的中原王朝或者典型的汉族王朝,而是蒙古人建立的殖民帝国。忽必烈也从来就没有忘记,在自己的双重身份中,蒙古大汗是第一位的。他的政治目标首先是维护黄金家族和其他贵族的利益,确保蒙古人的统治地位和各种特权。族群等级制度,势在必行。
可惜,特权可以用于政治,用于经济,却根本无法用于文化。如果也对文化划分等级,规定蒙古一等,波斯或突厥二等,汉文化三等,除了留下笑柄,何益之有?
统一也不可能。请问统一于谁呢?全盘汉化,忽必烈们不愿意;蒙古化,又不可能。且不说以汉语言文字为载体的华夏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绝非短时间内崛起于漠北的游牧文化所能匹敌,单单人口的寡众便是问题。据统计,当时南人有五千万,汉人也有一千万。移居中原的蒙古人,杂七杂八的色目人,则各自只有三四十万。数量悬殊如此,究竟谁能同化谁?既不愿意被汉化,也不能够蒙古化,那又如何实现文化的统一?总不能统一于波斯或者突厥吧?
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实行多元文化政策,这样至少可以保住蒙古人不被同化。何况帝国的疆域是那样辽阔,境内的族群是那样繁多,文化问题又极其复杂,真不如让臣民们自理为好。统治者省事,还能博得好名声。
没错,各过各的日子,不造反就行。
其实,元代统治者并非一开始便打算无为而治,忽必烈甚至还干预过犹太人和穆斯林的生活。我们知道,犹太人和穆斯林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对饮食有严格要求。像蒙古人那样用破腹法而非断喉法宰杀的牲畜他们是不吃的,异教徒宰杀的也不吃,因此他们拒绝食用元帝国提供的肉类。
忽必烈却大为恼怒。他说:你们是俺的奴仆,怎么能不吃俺的茶饭?于是,在至元十六年(1279)十二月,也就是陆秀夫背负小皇帝跳海自尽于崖山的十个月后,忽必烈颁发圣旨,命令木速鲁蛮回回(穆斯林)和术忽回回(犹太人)均不得挑食,也不得用断喉法宰牲。他还扬言,谁胆敢再用断喉法宰杀牲畜,就按照同样的方法处死这人。
赵孟頫绘《斗浆图》
据沈从文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广胜寺壁画
据沈从文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山西广胜寺元代壁画中反映不同民族、阶层人群社会生活的画面。
穆斯林和犹太人当然不能接受。他们用脚投票,纷纷离开大元。结果是帝国的税收锐减,外贸也受到影响。忽必烈只好收回成命,不再对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横加干涉。
很好,这很明智。
多元文化政策促进了各族人民的交流,也改善和丰富了他们的生活。比如原产北欧的胡萝卜,就是元代从波斯引进并最早种植在云南的。叫作“回回葱”的洋葱,则很可能由色目人从中亚带到中国。白砂糖,据马可·波罗说是埃及人传授的技术。制作挂面,则应该是中国人的发明。北宋就有切成细条的索面,元代又出现了可以送礼的挂面。
所有这些,都是蒙古人没有吃过的。
蒙古人还学会了喝茶,之前他们只喝果汁和酒,包括现在俄罗斯人仍然爱喝的“树奶子”,也就是白桦树汁。实际上元代后期正是中国饮茶史上第三阶段的开始,这三个阶段是汉魏六朝粥茶法、唐宋抹茶法和元明清散茶法。现在中国人喝的红茶、绿茶和乌龙茶便都是散茶,不过元代宫廷还盛行吐蕃的酥油茶。太官汤羊厌肥腻,玉瓯初进江南茶,能帮助消化的茶很快就成为蒙古人民的生活必需品。
酒当然照喝不误。马奶酒是蒙古人的发明,葡萄酒则是畏兀儿人带来的,但最重要的事情是出现了蒸馏酒。蒸馏酒从西方传入,阿拉伯语音译为阿剌吉,意思是出汗。只不过西方的白兰地和朗姆酒用葡萄酒和甘蔗酒蒸馏而成,中国的白酒却用粮食。这在世界上可谓独树一帜,中华大地也酒香四溢,无论那酒是酱香型、浓香型,还是清香型。
这真要拜多元文化政策所赐。
同样重要的是,大元统治者只实行种族歧视,并不实行种族隔离,各族人民的迁徙、杂居和交往不受限制。在这样的框架下,一些古老的民族融入了别的族群,一些新的民族共同体则得以诞生。比如以伊斯兰教为纽带,却又说汉语写汉字的回族,便与元代西域流动人口的大量来华,以及当时的文化政策、文化环境和文化氛围不无关系。
从此,多个民族共处统一的国家便成为定势。这是一个重大改变。所以,蒙古人既是文明的破坏者和毁灭者,同时又是创造者,尽管这并非他们的使命和初心。
忽必烈没能保住大蒙古,却开创了大中华。
中华文明也翻开了新一页。事实上,由于喇嘛教、伊斯兰教和聂斯托利派基督教的广泛传播,以儒学为核心的传统文化不可能不面临严重挑战;南方与北方的重归一统,则同样会带来新的生机。那么,这里面又会有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