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失踪的楼层
如果你走进奥尔巴尼的纽约州立图书馆的电梯间,你会发现,虽然这座建筑有十一层,但是没有到达八楼的按钮。要到不对公众开放的八楼去,你就要乘电梯到七楼,穿过一道安全门,向桌边的图书馆管理员说明来意,然后走进另外一部电梯,再坐一程。
当你走过默默朽坏的成架的书和期刊——自1923年以来堪萨斯州的预算案、澳大利亚人口调查记录、《北方矿业》(Northern Miner)全套装订本——可能先听到的是东南角的一个小房间中传来的德国歌剧声。在门口窥视,你可能会看到一个相当粗笨的男子在一张桌子旁边弓着腰,也许他正眯着眼透过一个钟表匠用的老式放大镜研究着什么。此处很隐蔽,这里的工作也是如此。查尔斯·格林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的也许是他照看的上千件手工艺品中的某一件——一旦这些手工艺品在他的努力下吐露出自己的秘密,它们就会令三个世纪以来为大多数人所遗忘的历史一瞬重见天日。
这本书述说的就是那一瞬间的故事。那是一个关于地理大发现时代的令人激动的冒险故事——当时,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亨利·哈德逊(Henry Hudson)和约翰·史密斯(John Smith)船长正在全世界开疆扩土,而莎士比亚、伦勃朗、伽利略、笛卡尔、墨卡托、维米尔、哈维和培根正在彻底改变人类的思想和言论。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欧洲故事,但也是美利坚起源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关于美国海滨地区的一块最初的欧洲殖民地的故事,它最终被其他殖民地吞没。
本书的中心是一座岛——一座在已知世界边缘的,细长的荒岛。在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全球化时代,当欧洲列强派出他们的海军和商业探险家在海上游弋时,这座岛将变成国际力量角力的支点,是控制一片大陆和一个新世界的关键所在。这个故事将围绕计划控制这块宝地的国王和将军展开,但是处在故事中心的是一群身份较为低下的人:来自欧洲不同地区的探险者、创业者,以及海盗、妓女等三教九流,他们都在这座荒岛上寻找财富。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组合构成了一个新的社会。他们是最早的纽约人,也是曼哈顿岛上的欧洲原住民。
过去我们常常认为美国建国初期是由十三块英国殖民地组成——认为美国历史发端于英国,而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其他民族的文化嫁接到此根源上并创造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这种社会形态如今已变成世界各地多民族进步社会的典范。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谈到十三个最初的英国殖民地,我们就会忽略另一个欧洲殖民地,一个以曼哈顿为中心、先于纽约而存在的殖民地,而这一殖民地的历史却在英国人接手后被抹去了。
我们所说的这块殖民地占据了新形成的弗吉尼亚和新英格兰这两块英国领土之间的区域,它大致是从今天北方的纽约奥尔巴尼延伸至南方的特拉华湾,包括后来的纽约州、新泽西州、康涅狄格州、宾夕法尼亚州和特拉华州的全部或一部分。这块殖民地是由荷兰人建立的,他们将它称为“新尼德兰”(New Netherland),不过此地的居民有一半来自其他地方。它的首府由一小群粗糙的建筑组成,这些建筑坐落在无边无际的荒野边,然而这里泥泞的巷陌和水边穿梭着语言各异的人——挪威人、日耳曼人、意大利人、犹太人、非洲人(奴隶和自由人)、瓦隆人、波西米亚人、门西人(Munsees)、蒙托克人(Montauks)、莫霍克人(Mohawks)和许多其他民族的人,仿佛“通天塔”故事中的场景一般。他们都生活在帝国边缘,努力寻找共存的方式,在混乱与秩序、自由与压迫之间寻找一种平衡。海盗、娼妓、走私者、坑蒙拐骗的生意人在此当道。这里是“曼哈顿”,换言之,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无论是在北美殖民地还是在别处都是如此。
由于此处的地理位置、人口加上受荷兰人控制(即使是在当时,它的母城阿姆斯特丹也是欧洲最自由的城市)的缘故,在这座岛城上,美国海岸边蒸蒸日上的第一个多民族社会即将形成,而且这种社会形态将在美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被复制。2001年9月11日,那些打算向美国力量的中心发起一次象征性进攻的人选择了世界贸易中心,这并非巧合。如果说美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对不同文化独树一帜的开放性,那么曼哈顿岛南端的这块小三角地就是这种理念在“新大陆”中的发源和成形之地。许多人——无论是住在中心地带还是“第五大道”上——都认为纽约市在文化融合方面显得非常狂野、极端,在美利坚合众国中,它是一个异类,几乎是一个异邦。本书对此提供了另一种观点:在神话、政治和崇高理想的层面之下,从现实生活中人们生活和互动的层面来看,曼哈顿就是美国起步的地方。
1664年,以曼哈顿为中心的原欧洲殖民地走到了尽头,变成了英国的殖民地。约克公爵、国王查理二世的兄弟詹姆斯将其重新命名为纽约,并将其纳入英国在美国的其他殖民地。在最早的美国史学家看来,那一天标志着这一地区在历史上的真正起点,而此前由荷兰人统治的殖民地几乎顿时就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了。当人们要纪念国家起源的时候,英国清教徒和新英格兰的清教徒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模式。清教徒的故事更加简单,没有那么散乱,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海盗和娼妓的成分,无需找理由就可以搪塞过去。这使人们可以很轻易地忽略一个事实:清教徒为了躲避宗教迫害,乘船抵达美国海岸,在站稳脚跟之后建立了一个残忍而偏狭的政权,一个冷酷的、神权统治的一元文化——这与这个国家未来的走向大相径庭。
仅有的几本早期的有关这块荷兰殖民地的书,读来都令人不快,这也无可厚非,因为甚至连这些书的作者都认为这块殖民地是一个与历史主流毫无关联而又闭塞落后的地方。华盛顿·欧文笔下的“尼克伯克”(knickerbocker)讲述了纽约的历史,那是一部历史题材的滑稽讽刺作品,作者从未打算将其当作事实看待——尽管人们曾尝试了解这块以曼哈顿为中心的殖民地上发生过的真实情况,但这部作品令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在流行文化的影响下,有关这块殖民地的故事被简化为一些含糊随意的事实:这里曾被一个脾气暴躁、装着木头义肢的总督管辖,而最臭名昭著的事件是荷兰人竟以价值24美元的日用品从印第安人手里买下了这座岛。所有想要进一步探个究竟的人也许都会以为这个殖民地太过微不足道,以至于没有留下相关的记录。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关于曼哈顿岛上的早期荷兰殖民者的原始资料并不多,内容也不丰富(因为)……荷兰人的文字记录少得可怜,总之他们的记录总体而言十分贫乏。”
然后,我们跳转到1973年的一天,35岁的学者查尔斯·格林被人领进奥尔巴尼的纽约州立图书馆的地下室,犹如海盗看到了满满一箱祖母绿宝石一样,他看到了令他赏心悦目的东西。格林是研究17世纪荷兰语(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晦涩难懂的研究议题)的专家,当时他刚刚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正在寻找相关的工作,而他自己也知道这工作不好找。这时,命运朝他露出了微笑。几年前,该图书馆的历史手稿管理人彼得·克里斯托夫在档案室中发现了很大一批焦黑色、布满霉点的文件。他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也知道它们是研究美国史前史的巨大财富。它们从战争、大火、洪水和被人们遗忘了几个世纪的境地中幸存了下来。值得注意的是,他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让它们重见天日——那段历史在当时依然被人们认为是历史中奇怪的旁枝末节,人们对此几乎毫无兴趣。他拨不出资金去聘用翻译,而且,世界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将这些文书解码。
终于,克里斯多夫接触到了一个有影响力的荷裔美国人,他是一位已退休的准将,而且名号很响亮:科兰特·凡·伦斯勒·斯凯勒(Cortlandt van Rensselaer Schuyler)。斯凯勒将军当时刚刚替他的朋友纳尔逊·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总督视察了奥尔巴尼的帝国广场建筑,这是州政府的中心建筑群。斯凯勒给洛克菲勒打了一通电话。洛克菲勒当时正是在野人士,他很快就会被杰拉尔德·福特(Gerald Ford)发掘并成为后者的副总统。在洛克菲勒打了几个电话后,图书馆得到了一小笔钱,项目可以启动了。克里斯多夫又给格林打了电话,告诉他,他有工作了。于是,就在这个国家正从“水门事件”这一中年危机中恢复过来时,一扇通往它诞生时期的窗户就要打开了。
查尔斯·格林1974年接收照看的是1.2万张粗纸,纸上满是17世纪荷兰人的字迹,一圈一圈的很潦草。在没学过这种文字的人看来,它们就像是我们的罗马字母与阿拉伯文或泰文交杂在一起的文字——今天,即便是说现代荷兰语的人也无法破译其中的大部分文字。在这些纸页上,350年前以墨水写就的文字如今有一部分已经模糊在棕色的腐烂纸张里,在这些文字中,一个由荷兰人、法国人、德国人、瑞典人、犹太人、波兰人、丹麦人、非洲人、美洲印第安人和英格兰人构成的不寻常的群体活了过来。自亨利·哈德逊1609年顺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河流上行后,这个定居点发展了起来,而由信件、契约、遗嘱、账簿、会议纪要和法庭审理文书组成的宝库成为这一定居点的官方记录。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这里住的就是最早的曼哈顿人。格林博士知道,破解并翻译这些文件,让它们重见天日,将是穷尽毕生之力才能完成的任务。
26年之后,查尔斯·格林已经是一位61岁的老爷爷,他微笑时嘴角上斜,有着像焦糖一样令人舒服的男中音。当我在2000年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继续研究这个宝库。他译出了16卷文书,但是还有很多等着他完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孤军奋战,州立图书馆大楼中的那个“失踪的楼层”就是他工作的地方,而这个楼层恰恰隐喻了历史上被人忽略的荷兰殖民地时期。然而在过去几年间,由于这一工作取得的成果数量已经着实不小,格林博士和他的译文集重新引起了人们对这一殖民地的历史的学术兴趣,而且变成了这方面的学术中心。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历史学家们正在利用这方面的材料构思博士论文,教学机构也在编写教学指南以将这块荷兰殖民地的历史纳入美国殖民地的历史记录。
格林博士不是尝试翻译这些档案的第一人。实际上,这些冗长、残破的殖民地历史记录反映的是历史对待这块殖民地本身的方式。很早之前,人们就意识到这些文件的重要性。1801年,一个委员会宣称:“我们应该采取措施出资聘请人来翻译。”该委员会的领导不是别人,正是阿龙·伯尔,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19世纪20年代,一个处于半失明状态、英语水平还是半吊子的荷兰人译出了一份有大量错误的手稿——在1911年烧毁纽约州立图书馆的那场大火中,这个译本被付之一炬。20世纪初,一位高水平的译者开始翻译整个文集,然而两年辛劳的成果也在同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他的精神崩溃了,最后放弃了这个任务。
许多意义更为重大的、关于这块殖民地的政治文件在19世纪被翻译了出来。这些文件变成了历史记录的一部分,但是,没有其余的部分——关于婚姻纠纷、生意失败、持剑决斗、贸易商将烟草和皮草装到单桅帆船上的情况以及邻里之间偷窃对方的猪的信件、报纸和法庭案件记录。简而言之,如果没有社会历史方面的素材,那么政治文件的这层虚饰只会加深这块殖民地给人的不稳定且无关紧要的印象。格林博士的著作纠正了这种印象,而且改变了人们对美国起源的理解。在过去20年间,正是由于他的著作,历史学家们如今才意识到以曼哈顿为中心的荷兰殖民地曾是一个充满活力、自给自足的社会——甚至到了英国人接管曼哈顿时,他们还是保留了这里不同寻常的自由社会架构,以确保早期殖民地的特征继续存在。
关于荷兰人对美国历史所做的贡献的观点乍看似乎新奇,但那是因为早期美国的历史是由英国人写就的,而英国人在整个17世纪都一直忙着和荷兰人斗个你死我活。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想想,这种关联非常顺理成章。一直以来,人们公认在17世纪的欧洲国家中,荷兰共和国拥有最先进的、文化最为多元的社会制度。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曾就该国对思想文化史的影响写道:“说荷兰在17世纪有多重要都不为过,因为那是唯一一个有思辨自由的国家。”这一时期的尼德兰是欧洲的大熔炉。荷兰共和国的宽容政策使这个国家变成了所有人——从笛卡尔和约翰·洛克(John Locke)到被流放的英国王室成员,再到来自欧洲各地的农民——的天堂。当这个社会建立起一个以曼哈顿岛为根据地的殖民地时,这块殖民地也就拥有了和母国一样的宽容、开放和贸易自由的特征。这些特征赋予纽约以独特性,而且渐渐地在一些很基本的方面对美国产生了影响。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正是本书要探讨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这个主题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我亲身体验的。当时我住在曼哈顿东村,长期以来,人们把这个地区视为艺术和反主流文化的中心,它也是一个因夜生活和有许多民族特色的餐馆而闻名的地方。但在350年前,这是脏乱的新阿姆斯特丹大西洋沿岸港口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经常带着年幼的女儿绕过我们所住的公寓楼的拐角,到包厘街圣马克教堂(St. Mark\'s-in-the-Bowery)去。在那里,她会在教堂墓地的无花果树下跑来跑去,而我则会研究这座城市最早人家的墓碑上褪色的碑面。墓园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坟墓——实际上它已经嵌入教堂的一侧——是这块荷兰殖民地最著名的居民彼得·施托伊弗桑特的坟墓。17世纪中期,人们清理了这个地区的树林和草甸,种上作物,于是这里就变成了“一号农场”(Bouwerie Number One)——这块岛上最大的农场公地被施托伊弗桑特据为己有。圣马克教堂就建在他的家庭小教堂附近,他就被埋葬在那里。在整个19世纪,纽约人都坚持认为这个老男人的鬼魂在这个教堂中出没——夜里,你能听到他在教堂走廊中踱步时木腿踩在地上的咚咚声,他的殖民地被拱手让给了英国人,这让他永难安息。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咚咚声,但久而久之我开始好奇,不过我好奇的事情和施托伊弗桑特没有多大关系,因为他太令人生畏了,不适合好奇这个词,而我好奇的是最早的殖民地的情况。我想了解最早到来的欧洲人发现的那座岛屿是怎样的。
终于,我联系到了查尔斯·格林。我了解到他保管的那些特别的文件,了解到“新尼德兰项目”这个组织正是他为了提高人们对于这个被遗忘的历史时期的兴趣而建立的。2000年秋,我参加了一个由他赞助的关于该主题的研讨会,会上我遇到了数十位专家。他们正在探索这个被遗忘的世界,发掘这个几个世纪以来无缘得见天日的残片。从波士顿到安特卫普,他们一直在挖掘档案,而且找到了至今仍为人们所遗忘的报纸、航海日记和账簿。这些新的研究拓展了我们对于地理大发现时代的认识。在对格林博士和其他专家的采访中,我意识到史学家们正在打造一个关于美国史前时期的全新视角,而且还没有人尝试将所有不同的元素、人物和遗产融为一个故事。简而言之,没有人讲述最初的曼哈顿人的故事。
事实证明,这段历史由两个故事组成。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小故事,故事中的男男女女在偏远的荒野上开辟出一个生存之地,如今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市景观之一。他们肩扛火枪到密林中进行狩猎探险,而这些密林如今变成了曼哈顿城中林立的摩天大楼群。但如果你追根究底,那么更为宏大的故事就开始展现在你的眼前了。纽约的起源与美国其他城市不同。那些最初的定居者不是与世隔绝的拓荒者,而是在一场席卷全球的戏剧中扮演各种角色的人,而这场戏剧正是贯穿整个17世纪、影响全球的帝国奋斗史。无论是好是坏,这段历史都造就了现代社会的架构。
从记录中详细记载的个人奋斗经历到当时的地缘政治事件,当你穿梭其中时,你能感受到一个观念,在这个观念的引导之下,曼哈顿即将转变为世界最强大城市的中心。人们大量开发新占领的地区——从拥有大量鳕鱼的纽芬兰沿岸,到广阔无垠的北美洲,再到巴西的甘蔗田——因此欧洲正在迅速转变。在所有这些新领地中,有一个狭长的岛坐落在辽阔的新荒地海岸边最大的自然港口里,而且就处在即将变成通向大陆的咽喉要道的河口上:它将是最有价值的新领地。它的位置和地势——“仿佛一个绝佳的天然码头,随时准备迎接世界各地的商贾”,一位早期的作家在描述它时如是说——将令它变成欧洲人抵达宽广得不可思议的北美洲大陆的门户。拥有它,你就控制了通向上游的哈德逊河的通道,然后向西顺着莫霍克河谷(Mohawk River Alley)通向五大湖,再伸向大陆的正中心。后来的人口迁移模式证明这一判断丝毫不差!连接哈德逊河和五大湖的伊利运河(Erie Canal)令中西区飞速发展并巩固了纽约作为国内最强大的城市的地位。在17世纪,这一切还为时尚早,但是渐渐地,这个故事中的重量级人物在很多方面都感受到了这座岛的重要性,他们嗅到了它的价值。于是,当理查德·尼科尔斯(Richard Nicolls)——这位上校于1664年8月带领一支炮舰船队进入纽约港——从彼得·施托伊弗桑特手中夺下这座岛屿的控制权时,他立即将这座岛称为“国王陛下在美洲的最佳岛屿”。
所以曼哈顿起源的故事也是17世纪欧洲探险和征服的故事。在这些素材的核心部分,我找到了一个叙事规模小得多的故事:两个男人为了殖民地的命运以及个人自由的意义和价值而爆发的私人争斗。他们的私人争斗令原先在英国人统治之下,后来又变成美国城市的纽约市得以发展为一个独特的地方。这里孕育出密集、杂糅的多元文化,同时也成为求知欲、艺术和商业的沃土。
这场争斗的其中一位主人公是彼得·施托伊弗桑特。历史描述中的他几乎就是一个卡通人物的形象:身上安着木腿、脾气暴躁,通常在正剧中插入的滑稽场面时出现,引来几句笑声,然后退出舞台。他退场后,美国历史的实质性内容才开始上演。然而,我们过去所了解的关于施托伊弗桑特的信息是从新英格兰殖民地的记录中得来的,而对于新英格兰来说,以新阿姆斯特丹为中心的荷兰殖民地是敌对势力,所以历史接受的是最爱诋毁施托伊弗桑特的那些人对他的描述。相比之下,在新尼德兰的记录中,他给人的印象是血统纯正、性格复杂: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一个宠溺孩子和妻子的父亲和丈夫,一个在几乎没有胜算且被敌人(英国人、印第安人、瑞典人、他自己的殖民地中的反对者,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公司董事们)重重包围的时候能够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和大胆的军事直觉的政治家。他是一个痛恨不公的人——公开惩罚在商业交易中欺骗印第安人的荷兰殖民者——但是,作为一位毫不妥协地奉行加尔文主义的大臣之子,他在阻止犹太人在新阿姆斯特丹定居的问题上表现严苛。他是一个悲剧人物,而毁掉他的正是他所拥有的最好的品质——坚定不移。然而施托伊弗桑特并非孤军奋战。这块殖民地的精神遗产在这一时期的另一个人物身上重现了。那是一个名叫阿德里安·范·德·邓克的男人,虽然历史已经将他遗忘,但是他最终成了故事的主角。而且,我认为他应当被视为早期美国的预言家、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先驱,这些称号他当之无愧。
但是如果说这块殖民地的终结指明了美国社会未来前进的方向,那么它的起源则是为另一个人物所主宰。这个人任性、幽怨、饱受苦难,他让人联想到更早的年代。他就是亨利·哈德逊,是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因此,曼哈顿的诞生变成了这两个世界之间的一座桥梁。所以,故事的起源与美洲的荒野相去甚远,而是在文艺复兴晚期的欧洲中心。
说了这么多,那些荷兰的文档最初之所以令我着迷就在于它们提供了一种方式,让我们对还是一片荒野时的纽约市有了另一番想象——这个想法贯穿我整个研究。此外,最重要的是,本书将邀请读者去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将所有关于权力、混凝土和玻璃的曼哈顿岛的联想从你脑海中剥去;让时间完全逆转,将那些巨大的垃圾填埋场清空,让那些范围广阔的平山填壑的工程回到原点;让被迫流入地下排水沟的溪流回到它们原来奔流或顺势蜿蜒的河道中。与此同时,见证瀑布再次出现,看淡水池塘代替沥青铺就的交叉路口;让高楼大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针栎树、枫香树、椴树、霍桑树;想象盐沼、泥滩、草地、豹蛙、鸊鷉、鸬鹚、麻鸦重现眼前;再次探索纯净的河口,裹挟着扇贝、贻贝、牡蛎、圆蛤和蛤蜊;看枫树环抱的草甸上鹿儿成群,高丘变成狼群的天下。
然后停止时光机,让它在一个岛的南端徘徊片刻。岛的一头是欧洲文明和大西洋,另一头是一块未经开发的新大陆。让那一刻放大,聆听群鸥尖锐的叫声、海浪拍打的声音,想象同样的这些声音——海浪声、鸟鸣声,海浪声、鸟鸣声,破坏力巨大的风暴经常会打断它们,多少个世纪以来这一切从未改变。
然后让时间再次向前,地平线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们眼前。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