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职场菜鸟

勇敢的职场菜鸟——

夜。

深夜。

黑暗无边,北风凛冽,几十里外,海浪拍打岩石,发出低沉的巨响。

一彪快马,顶着狂风飞驰而来,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停下。骑马人飞身下马,拍打大门,用力喊着:“奏曹史大人,郡府召开紧急会议,务必即刻起身!”

骑马人喊了十几下,门内还是没有动静,他停下来,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自言自语:“唉,年轻人睡觉就是沉啊!”他的话音未落,从里面传来回话:“知道啦!我现在就穿衣服!”

骑马人不放心,又喊了一句:“太守大人正在府衙里候着呢,一个很重要的会啊!”喊完,他纵身上马,飞驰而去,到下一家去通知。

吱呀——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一人急匆匆地走出来,他的衣服还没穿好,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走。这个夜晚格外得黑,看不到这人的相貌,但是从身影看,他分明是个年轻人。

吱呀——

沉重地大门又关上了。年轻人策马前行,他恨不得马能生出翅膀,把他早一点儿送到郡府里去。

郡府里灯火通明,太守倒背着手,皱着眉,在厅堂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向外面望去,焦躁地自言自语:“这些家伙,怎么还不来呢?”

这里是青州东莱郡,治所在黄县。黄县,一个靠近海的地方,据说,徐福渡海为秦始皇访求成仙之药就是从这里起航的。从这里出发,奔东北走几十里路,就能入海,身在蓬莱仙境了。可是,看看这位太守的脸色,毫无身处仙境的样子,似乎他正在地狱里煎熬。遗憾的是史书上没有他的名字。

开会时间:深夜。与会人员:奏曹史(郡府主奏议事的属官)。

深更半夜地把下属找来开会,太守大人肯定遇上了火烧屁股的事儿。那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第一个赶到,端坐在那里,等着会议开始。可是,其他该来的人很久才来。有的说身体不舒服,现在是抱病前来;有的说孩子夜里哭闹,缠人;有的说是马车坏了,或者说是马闹肚子……年轻人听了,感到无比的羞愧。大家都克服重重困难来开会,只有他,一个骨碌爬起来,骑上马很顺利地就到了。

太守宣布会议开始:“咳……咳……把大家集合起来,就是商议一个事情,大家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原来,东莱太守和青州刺史闹了一点儿矛盾,孰是孰非,各说各有理,谁也不服谁。有问题,找组织。所谓组织就是上级,州府的上一级就是朝廷了,与州府闹矛盾,只能找朝廷来裁决了。东莱太守与青州刺史都打算上书朝廷,请求朝廷主持公道。

“郡府里的朋友快马发来急报,说是州府给朝廷的奏章已经上路了。大家说说怎么办呢?”去年太守的老婆偷人,他也没这么着急过。

所有人并没有按照太守说的“说说怎么办”,领导说怎么办的时候,大都是已经考虑好了怎么办,根本用不着你说。但是,那个年轻人开口了,他说:“那等天明了,我们也把奏章送出去。”

他说得对,既然是郡府和州府有矛盾,那朝廷就应该等双方的奏章都到了,然后再裁决。天亮再送奏章,也就是比州府的奏章晚一天,碍什么事呢?

可是,听到他这样说,其他人还是忍不住笑了——不屑地笑了。年轻人见状,也马上明白过来,暗暗后悔自己想得太简单:要是可以天明再送奏章,用得着把大家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吗?

一个花白胡子的人看着年轻人,以教导的语气对他说:“天下人都去朝廷送奏章,晚去一天,可能要迟十几天才能把奏章送上。”

花白胡子说完,一个驼背的人接着说:“朝廷批复奏章是有时限的。州上的奏章批复了,我们的奏章就不会受理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对花白胡子和驼背拱手施礼:“感谢前辈教诲!”

太守语重心长地对年轻人说:“子义啊,你入郡府才三天,不懂的东西还很多,要多向有经验的人学习啊!”

这个字子义的年轻人,就是太史慈,东莱郡黄县人。小时候,母亲常常教导他:“孩子啊,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要不就糟蹋了咱家的姓啊!”西周时候开始设立太史之职,太史是天子的家臣,负责天时、星历,关乎帝王家的吉凶祸福,责任重大,因此就被赏赐以“太史”为姓氏。因为岗位需求,太史必须掌握海量知识。太史家的每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家长要求要好好读书,否则就有辱自己的姓。诸多小太史们皱着眉头读书,发誓假如有来生再也不姓太史,太史慈却捧着书本读得津津有味,发誓一定要光大太史家的门风。太史慈的好学,从小时候就出名了。东莱郡太守慧眼识珠,几天前把他征召到郡府担任奏曹史。

今晚的这个会议,是太史慈参加的第一个紧急会议。他与花白胡子、驼背一起坐在那里,格外显得玉树临风。这是一个身长七尺七寸的小伙子,身姿挺拔,洒脱清秀。他长着非常好看迷人的胡子,据说,这么好看的胡子,只在河东郡有一个叫关羽的人能相提并论。年轻的太史慈还不懂得捻着几根胡须就可以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心里的阴晴原原本本地呈现在英俊的脸庞上。虽然灯光昏暗,但是大家还是可以看到他的脸上满是羞愧。他是在为自己刚才莽撞的发言而感到羞愧。看到他这样,花白胡子和驼背也恍惚回忆起了当初自己身为职场菜鸟的情景。

“事关郡府荣辱,诸位说说应该采取何种对策呢?”太守又问。

吸取了刚才莽撞发言的教训,太史慈不再随便发言,他看着花白胡子和驼背,等着聆听他们的高论。可是花白胡子与驼背却仍然沉默不语。按照太史慈的想法,最直接的做法,就是现在就派快马去送奏章,争取超过州府的奏章。可是,这么明显的主张,花白胡子与驼背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花白胡子和驼背都不说话,太守只得把目光投向太史慈。太史慈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那我们现在就派人去追啊!”

太守早就等着有人说这句话,就问花白胡子和驼背:“我看这个法子不错,那就按照子义说的去做?”

“大人英明!大人高见!”

其实,花白胡子和驼背也知道应该现在就派人送奏章。可是,这话要是他们说出来,还能有机会称赞太守英明吗?不给长官留出被赞英明的机会,不就成了太史慈那样的职场菜鸟了吗?

窗外,北风呼叫。这鬼天气,要是出门,那可就真成鬼了。太史慈想:谁是那个最适合去送奏章的人选呢?从黄县到洛阳,足有两千里,这么远的路,又是上奏章这样重要的事情,任重而道远啊。

这是要去与朝廷打交道的,必须经验丰富,精通官场规矩。太史慈想到这里,颇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排除在了人选之外。

花白胡子突然艰难地咳嗽几声:“咳咳……咳咳……我这几天又犯病了,天明还要……咳咳……吃药呢!”

他虽然是花白胡子一大把,但是入冬这么久了,从来没见他咳嗽过一声啊,昨天还见他在署衙里练五禽戏呢。太史慈同情地看着花白胡子:唉,神医华佗的五禽戏也挡不住衰老的步伐啊。

驼背的脸上堆满笑,对太史慈说:“子义贤弟乃青年才俊,家学渊源,学富五车,精通章表,又兼年轻体健,适合长途跋涉,我看子义贤弟是最佳人选。”

太史慈困惑了:昨天,他不是还笑话我什么规矩都不懂吗?

花白胡子一边咳着,一边附和着驼背,极力推荐太史慈。

太守笑呵呵地对太史慈说:“看来子义是众望所归啊,那就你去吧。即刻启程!”

太史慈没想到会是这样,惊愕地站起来,红着脸,局促不安地说:“我……我……”

“怎么?莫非你想推脱责任吗?年轻人嘛,就要勇挑重担,这是很好的锻炼机会嘛!”

“不!太史慈既然身为大人属官,定当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是……可是……我家里还有六十岁的老母亲!”

“忠孝不能两全,希望子义能以政事为重。”

太史慈对太守施礼:“子义谨听教诲,回家禀告母亲后即刻启程!”

太守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东莱之荣辱,系于你一人啊!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厚望!”

就这样,太史慈接受了去洛阳报送奏章的使命。这本来是一个极平常的任务,但是青州的奏章已经出发了,现在的任务就是要超过青州的人。这就成了一个不容易完成的任务,因为青州的人唯恐被东莱郡的人赶上,虽已领先,肯定也会加速前进。

太史慈急匆匆地赶回家,天仍然没有亮。母亲早就点起灯等着儿子回家。夜太黑,风太大,天太冷,儿子大半夜离开家,虽是去郡府,但是做母亲的总是不那么放心。

太史慈一脸喜色,兴奋地对母亲说:“太守大人和同僚都认为我是去洛阳的最佳人选!”

儿子这么有出息,母亲当然高兴,她告诫儿子:“那你一定要尽心尽力办差事,不要辱没了太史家的门风。”

谁让你以官职为姓氏呢?那就尽忠尽职吧。太史慈向着母亲连连点头,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

当太史慈顶着寒风上路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几粒残星在洛阳的方向闪烁着,召唤着。他的怀里,揣着一把刀。蛾贼纷扰,黄头巾在各州郡晃动。当时的官方文件把黄巾军称为“蛾贼”,形容其人多势众。带一把刀,也许到时有用呢。

这时,花白胡子却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搂着老婆睡觉。老婆把他推醒,说:“你这个老东西,你装作咳嗽,逃过了洛阳之行,可是去一趟洛阳,得虚报多少差旅费啊!”

“你这个臭娘们,只想着贼吃肉,不想着贼挨打啊。太史慈那小子,领的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差事。来回四千里,路上不被冻死,回来也得被太守骂死!”

是呀,郡府的车马,怎能跑得过州府?何况州府出发还早。赶在州的前面上报奏章,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此刻,驼背也被老婆埋怨:“你走快一点,州上的车马再出点事儿,你不就赶在州的前面去了吗?那样不就能立功了吗?”

“我看你和太史慈那个愣头青一样,脑子都被驴踢了!赶在州的前面递上奏章,要是被刺史知道了,去年我虚领灾民款的事儿,肯定会被他翻出来。刺史比太守高一级,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使你立了功,太守想提拔你,刺史找茬干涉,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史慈在路上暗暗感激花白胡子和驼背的举荐。这个职场菜鸟浑然不知中了职场老油条的招儿。

悲剧!

是英雄,就要从悲剧中突围而出!

逃亡的功臣——

京城就是京城,人真多。公车门就是公车门,从地方上赶来送奏章的人真多。

公车门在皇宫南门,四方吏民,凡是上表进奏,都要到这里来排队。全国各地的人都来这里挤这个狭窄的宫门,要等好多天才能把奏章交到公车司马令的手里。任何奏章,必须经过公车司马令登记后,才会被分送到各个部门。

一看到蜿蜒如长蛇的队伍,太史慈的心就比这天气还凉。这么多人,猴年马月才能轮到自己啊!一路上,太史慈星夜兼道,吃和住基本都在车上,就是为了能赶上青州派来送奏章的人,但是,最终还是没赶上。快进洛阳时,太史慈不想邋里邋遢地进京,就找家旅馆洗了洗澡。旅馆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太史慈在这里听说,青州派来的人几天前就到了。

现在再去排队,很显然不可能赶在州府的前面了。逛逛京城,买些礼物,然后回去交差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守也不好说什么。跟来的差役劝太史慈回去,可是,太史慈想起了太守殷切的目光,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使命。他摸摸怀里,硬硬的,是刀,突然间有了主意,对差役下令说:“你们分头去打探,查明白哪个人是州府派来的。注意,千万不能透露我们的身份。”

因为要连日排队,所以各地来的人都要住在旅馆里。住旅馆的日子总是很无聊,旅客们就聚在一起,吹牛,喝酒,掷骰子……大家很快就混熟了,谁是从哪里来的,彼此间是很清楚的。即使不清楚,听口音也就知道了。于是,太史慈很快就知道哪个人是青州府派来的了。太史慈听到周围的人喊那人老王。

老王前面只剩下二三十个人了,看样子,上午就能轮到他见公车司马令了。他笑着,来京城这么些天了,终于可以完成差事了。

忽然,一只大手搭在他的肩上,回头一看,一个年轻人严肃地望着他。老王心情不错,把年轻人的手拿开,说:“小伙子,插队可耻!后边去,慢慢排队!等你像我这样熬到第五天就差不多了。哈哈!”

“最可悲的不是被插队,而是排了五天队递上奏章,但是奏章格式不对,然后被扔出来。”

“啊?!这一点我还真没注意呢!谢谢提醒。可是我们青州的奏章不应该出错的。”

“小心没有过火的。趁着还没轮到你,好好检查一下,发现疏漏现在改还来得及。要是你不嫌弃,我可以帮你看看。”

“你说得对。奏章我放在车上了,没敢带在身上,避免被东莱郡的人抢到。”

“呵呵,你不会以为我是东莱郡的人吧!”

“哈哈,哪里能这么巧?东莱郡的人不会像你这样大胆的。把奏章给你看看就是了,要是检查出错误来,我还真得请你喝酒呢!”

朝廷有个叫蔡邕的人,一个没事找事型的老学究,突然掀起了公文格式改革运动。蔡邕规定,凡群臣上书于天子,有四种文体,章是其一,章的写法是程式化的,例如抬头必须写“稽首上书、谢恩陈事诣阙通”等等。改来改去,天下只有蔡邕一人能把奏章的格式写对。公车司马令接过奏章来的第一眼,就是看格式是否正确,要是不正确,就把奏章扔回来。

老王不想辜负年轻人的好心,更不想白排这些天的队,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拿奏章了。年轻人望着他的背影,诡异地笑了。

这个年轻人,正是太史慈。

老王一路小跑过来,喘息未定,就将奏章递给太史慈,说:“难得遇上你这么一个好人,我真是修了三辈子的福气呢!”

太史慈接过奏章,任凭老王尽情地说着客套话,一手紧抓住奏章,一手猛地一下子从怀里抽出刀来,狠狠地砍下去。奏章本来是用牛皮绳穿起来的竹片,现在全断落在地上,哗啦作响。

老王马上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东莱郡派来的,他又气又急,在公车门前跳着喊了起来:“有人破坏我的奏章!”

宫门前的持戟卫兵向这里看过来,太史慈急忙捂住老王的嘴,向卫兵笑着说:“我与这老哥开玩笑呢,没事,没事!”见多识广的卫兵又把眼睛投向了别处。为排队而打架的人天天都有,要是都管,还不得累死啊!

太史慈把老王拖到马车后边,说:“你不把奏章给我,我也不会毁掉奏章,因此你和我犯了同样的罪。我现在和你是难兄难弟,不如我们一起逃亡,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总胜过回去接受处罚吧。”

“你为东莱郡出手毁了州里的奏章,乃大功一件,怎么可能还要逃亡呢?”

“不!我接受的任务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把奏章交上去罢了。我一看到奏章,临时起意,一下子没忍住,把奏章毁了,回去恐怕会受到处罚,还是和你一起逃走吧。要你自己一人承受,我总是心下不忍。”

老王感动地点点头:“兄弟,没想到你这么重情义,够意思!”当天,在太史慈的陪伴下,其实是督促下,老王悄悄地出了京城。

眼前就是一处密林,太史慈突然捂着肚子,叫道:“哎哟,我得去方便了。”老王捂着鼻子,皱着眉,指指密林,说:“那里!”太史慈的脸憋得通红,他痛苦地弯着腰,一边向密林里夹着腿跑,一边回头对老王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啊!”

太史慈走进了密林,回头看看已经脱离了老王的视线,便立即站起身,飞快地从另一条路跑出密林,大步向京城赶去。老王呢,等不来太史慈,只得独自踏上逃亡之路。

几天后,老王听几个路人说,一个叫太史慈的年轻人,设计调开青州的人,然后为东莱郡递交了奏章。

不久,老王在一个山村停了下来,到一个寡妇家做了上门女婿,从此过着卖瓜砍柴喂马的生活,也算是自在。有时,老王会目送山尖上那片云朵飘往山外去,不由自主地想起使他来到这里的太史慈:这个年轻人,什么时候来找我作伴?谁让他说过要与我一起逃亡呢!

太史慈的命运还真被老王说中了。在这不久,太史慈就逃亡到辽东去了。

“小子,太守想先递上奏章不假,可是他敢真正得罪刺史吗?官大一级压死人呢。

“太守从心里感激你毁了我的奏章,可是他为了自保,当然就把你推出来做替死鬼了。

“刺史不好与太守翻脸,只能拿你这只小公鸡来开刀了。呵呵,你除了逃亡,还有其他选择吗?

“当时我在你前面排队,你老老实实回去复命,我和你都能完成差事,多好啊!可是,你非要出头不可,结果呢,费力不讨好!唉,你还是年轻啊!”

……

太史慈当然是听不到这些的,因为老王是对着自家的马说的。

当老王在山坡下放马的时候,太史慈已经成了白山黑水间的浪子。事实正如老王说的一样,太史慈毁坏州章,帮助了太守,太守心里暗暗高兴,但却大张旗鼓地指责他毁坏州章,把得罪上司的责任让太史慈一人承担。刺史传出话来,一定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史慈。

于是,太史慈逃亡到辽东去了。大家都说太史慈是避祸,其实他是觉得与太守在一起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