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这些年,在北京主事儿的北洋政府首脑跟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段祺瑞临时执政了一阵子,不成,辞了职;胡惟德、颜惠庆、杜锡琏、顾维钧这四位爷加起来干了一年零俩月;张作霖的屁股也没坐稳,1928年的5月,北伐军已经到达了北京的外围,张作霖一琢磨,就在一年前,武汉国民政府领导的北伐军与冯玉祥的国民军联合作战,在河南战役中击败了爱子张学良指挥的奉军主力,奉军被迫撤到黄河以北,张作霖自知不是北伐军的对手,干脆甩掉北京这个包袱,溜到老家东北去当土皇帝。不过,张大帅这回的运气简直糟透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专列在皇姑屯被日本关东军埋下的炸弹炸翻,张大帅被抬回家后不久便气绝身亡。

  北京政府再次群龙无首,政界的元老们出头临时组织了治安维持会,指挥警察和留在城内的奉军的一个旅维持秩序。三郎投靠的杜司令早就不知去向了,6月8日,阎锡山的部将商震从广安门入城出任京津卫戍司令,和平接管了北京;6月15日,国民政府郑重宣布:中国南北统一大业胜利完成。

  王仁山寻思着,不打仗了,这下儿会有好日子过了。可还没等他高兴起来,紧接着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国民政府决定把首都迁到南京,北京改为北平特别市。别看北京与北平就一字之差,可对荣宝斋而言,这麻烦大啦!

  这些日子,城里的达官贵人纷纷跟着政府往南京搬迁,荣宝斋的客户大量流失,王仁山心急火燎,可也只能是干瞪眼儿瞧着。

  张乃光的秘书、一个儒雅的青年魏东训正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不住地向左右张望,一辆装满了家具、生活用品的卡车停在大门口,车子已经“突、突”地发动起来,司机探出脑袋:“魏秘书,再不走就赶不上托运了!”

  “再等。”

  宋怀仁怀里抱着一捆卷轴,坐在洋车上拼命往张乃光家赶,他催促车夫:“再快点儿,我付双倍的车钱……”

  宋怀仁终于出现在魏东训的视野里,他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宋大伙计,您可算来了。”

  宋怀仁下了车,把画递上去:“还没干透,您到了南京赶紧挂起来。”宋怀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张议员,还有他周围的人,如果要画儿,您就拍个电报来,我们马上给您预备着。”

  “张议员到了南京就是张司长啦,送礼的事儿怕是少不了。”

  “那敢情好。”宋怀仁指着魏东训手里的一个卷轴,悄声说道,“这是孝敬您的,到了南京有什么好事,您可得惦记着我们荣宝斋。”

  “宋先生,您别这么客气,我和荣宝斋的少东家张小璐是同学,关系没得说。”

  “那您就更得关照了!”宋怀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司长的秘书是少东家的同学,那算赶巧了,幸运的事儿也就这么一档子,其余大部分客户可是煮熟的鸭子——全飞了。

  王仁山站在铺子门口,看着稀稀拉拉的过往行人眉头紧锁,赵三龙走出来:“经理,有电话找您。”

  王仁山回过头:“谁呀?”

  “没听出来。”

  王仁山转身进了铺子,他拿起电话听筒:“喂?”

  电话听筒里传出了对方的声音:“王经理,我是教育部的赵顺之啊。”

  “赵先生,我正等您的信儿呢!”王仁山显得有些兴奋。

  “抱歉,抱歉,我们算计了一下时间,从北平发货到南京,就是快件也来不及,下回吧,让你费心了。”王仁山还要再说什么,电话“啪”地就挂断了。

  王仁山的脸阴沉下来,他来到桌子旁坐下,闷着头抽烟,伙计们都小心翼翼的,铺子里的气氛十分沉闷。

  宋怀仁走进来,王仁山抬起头:“赶上了吗?”

  “紧着忙乎算是赶上了,也跟魏秘书交待了,唉,经理,这当官儿的、有钱的都往南边去了,咱的东西都卖给谁去呀?”宋怀仁也是心急如焚,如今他已经是荣宝斋的大伙计了。

  “急也没用,我这两天琢磨着,荣宝斋不能坐这儿等死呀,也得跟着到去南京闯闯,看能不能在那儿开个分店。”王仁山琢磨着。

  宋怀仁的眼珠子一转:“你还别说,经理,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仁山把打算到南京开分店的意思跟张幼林念叨了一下,张幼林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晚上,他把王仁山、张喜儿约到了家里。

  张幼林说道:“仁山啊,你提出的到南京开分店的事我仔细考虑过了,我觉得很有道理,你能谈点具体的吗?”

  “东家,这是明摆着的,头些日子我给南京的朋友通了个长途电话,我那朋友说,自从国民政府搬到南京,南京的市场立刻活跃起来,尤其是衣食住行方面,非常繁荣。我是这么想,一个政府机构可是个庞然大物,您算算吧,军事委员会、行政院、考试院、国民参政会……照过去的说法,这都是些大衙门,这些衙门得办公吧?办公就需要笔墨纸砚,而且需要量会很大。”

  张喜儿接上话来:“南方的南纸店没有我们荣宝斋这么大规模,至少现在还没有哪家店有这个能力,能独自承担起供应政府部门文房用品的业务,这对我们荣宝斋来说,的确是个机会。”

  王仁山思忖着:“既然政府可以长出腿儿跑到南京去,那我们荣宝斋为什么不能长出腿儿来呢?我们跟着政府跑,政府跑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这样吧,仁山带着云生先去南京探探路,如果可能,租个地方争取办个‘荣宝斋文房用品展卖会’,店里把需要的货品从邮局发过去,咱们先看看行情,要是还不错,再核计开分店的事;张喜儿就留在北平照顾铺子,这边也离不开人。”张幼林一锤子定音。

  王仁山点头:“好,我带云生走一趟,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在南京立不住脚。”他显得信心十足。

  王仁山果然能干,到了南京,他租房子、登广告,三下两下就联系上了以前的老客户,热热闹闹地办了十来天的“荣宝斋文房用品展卖会”,大获成功,紧接着就在南京办起了荣宝斋的第一家分店。

  要不怎么说是风水轮流转呢,自打国民政府迁到南京以后,荣宝斋北平总店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南京分店的营业额却一路攀升,势头很猛。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格局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张喜儿正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里皱着眉头打算盘,张幼林推门进来:“算出来了吗?”

  张喜儿抬起头:“东家,本地的生意还是不看好,南京分店的营业额已经超过了北平总店。”

  张幼林面露喜色:“看来当初这步棋走对了,要是还窝在琉璃厂,荣宝斋可就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了。”

  张喜儿倒上茶:“王经理心气儿挺高,他打算按照南京的路数,在南方的几个大城市陆续都办起荣宝斋的分店。”

  “这是好事儿啊。”

  “可是……”张喜儿有些犹豫,“东家,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王经理可没打算给您白干,我瞧他的心思……”张喜儿摇了摇头。

  张幼林一时愣住了:“他有什么想法?”

  张喜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学徒徐海拿着一摞订货单走进来:“张经理,南京又有一批订货单过来了,要大批的卷宗、信封和信笺,他们当地赶不出来,让咱们把库存的先发过去,可我算了算,咱们把库存的全发过去也不够啊。’张喜儿看了看订货单:“让帖套作赶紧加印,忙不过来就临时雇几个人过来帮忙儿,我待会儿再跟慧远阁的陈掌柜商量商量,调他点儿货,到时候给他分成儿就是了。”张喜儿又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徐海,“顺道儿把订画儿的尺寸给溥先生送过去,溥先生堂幅六尺是一百二十元,先润后墨,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钱。”

  徐海转身出去了,张幼林沉思着:“看来,往后荣宝斋大宗的买卖要靠南方了。”

  “王经理正是号准了这个脉,东家,我思来想去,这是个死结:荣宝斋不到南边开分店,就在琉璃厂坐地刨坑儿,将来是死路一条——明摆着政府部门和有钱的人都到了南京、上海,这儿的买卖是越来越萧条;开分店,又离不开王经理这样有想法、能折腾的人,可这人要是太能折腾了……”

  张幼林的目光直视着张喜儿:“王经理到底什么意思?”

  “铃——”电话铃声响起,张喜儿拿起听筒,是王仁山打来的,他把听筒递给了张幼林,张幼林听着听着,脸色阴沉起来。放下电话,张幼林没再说什么,站起身走了。

  几天之后,又到了张李氏的忌日,张幼林、何佳碧按惯例来到法源寺,给供奉在大殿内的母亲的牌位上香、鞠躬,请僧人做法事。法事结束,张幼林走出了大殿,何佳碧则跪到佛像前虔诚地礼佛,随着何佳碧每一次跪下给如来佛祖磕头,旁边肃立的僧人庄严地敲一下钟,钟声悠扬,在高大的殿堂里向上升腾着,不绝如缕。

  张幼林站在大殿外的菩提树下凝神静思,不一会儿,何佳碧从大殿里出来,二人缓步向外走去。何佳碧问道:“幼林,你想出办法来了呜?”

  张幼林摇摇头:“我到了这儿好像思维停滞了,心反而静下来;哎,你把要请佛祖保佑的事儿跟她老人家都念叨啦?”

  何佳碧看了他一眼:“没有的事儿,你以为拜佛就是求佛办事儿?告诉你吧,佛祖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幼林感到很诧异:“那你干吗给佛跪着磕头?”

  何佳碧微微一笑:“上回我去见明岸法师,他老人家说了,拜佛的真谛是在礼佛的过程中使一颗纷乱的心静下来,静能生慧,有了智慧才好对事物下判断。幼林,你对王仁山提的要求怎么看?”这件事这几天搅得他们两口子不得安生。

  张幼林叹了口气:“王仁山的意思很明白,以后在外地建的荣宝斋分店赚的钱,一半儿留在分店扩大经营和伙计们分成儿,当然,主要是王仁山自己拿大头儿;另一半儿交北平总店,但主要资金还得用在继续选点儿办分店上。”

  何佳碧瞪大了眼睛:“那还有东家什么事儿啊?眼下明摆着南京分店比北平总店的生意好,他这不是憋着要戗行吗?咱们平时待他也不薄,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个主意?依我看,王仁山要是不和东家一条心,把他辞了算了。’张幼林站住:“为什么?他又没做错什么,人家不过是提建议,我们有选择的权力嘛。”

  “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良久,张幼林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让张喜儿到南京把王仁山换回来,王仁山熟悉南京的情况,往后北平总店的生意很大程度上也要配合南京,南京分店的分成方式就按王仁山说的办,毕竟他是南京分店的有功之臣,这点儿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不过……要是再开分店就得重新考虑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张喜儿人老实可靠,有他在南京坐镇,南京分店就还能控制。”何佳碧的脸上有了笑容。

  “荣宝斋的分店还要继续开下去,荣宝斋的买卖不仅要在北平、南京,还要在其他地方做活!”张幼林显得信心十足。

  他们已经走出了法源寺,张幼林回头望去,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沐浴在冬日暖融融的阳光里,他的心也渐渐温暖起来。

  这些日子张幼林到铺子去的比往常要勤,张喜儿走了,王仁山还没回来,北平总店的生意虽说半死不活,可张幼林对把铺子交到宋怀仁的手里还是不大放心,他宁可辛苦自己。

  宋怀仁对张幼林比平时更加殷勤,他站在铺子门口,远远地看见东家的汽车拐过来了,就赶紧回去沏茶,等张幼林迈进门槛,在桌子旁坐定,一碗香气四溢的“大红袍”已经捧到他面前。宋怀仁的泡茶技术是一流的,虽然张幼林不大待见他这个人,可每次喝宋怀仁泡的茶,都禁不住赞不绝口。张幼林近来胃出了点毛病,喝不了绿茶,宋怀仁就改泡发酵重一些的岩茶“大红袍”,看着东家品饮时那副陶醉的神情,宋怀仁觉得是时候了,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只听见背后“哗啦”一声,一只瓷制笔筒从货架子上掉下来,摔碎了。

  正在整理货架子的学徒徐海和李山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愣住了,宋怀仁立马儿蹿过去,指着他们俩的鼻子吼道:“谁干的?”

  李山东低着头回答:“大伙计,是我。”

  宋怀仁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我大伙计?这事儿是明摆着的,张喜儿走了,我宋怀仁就是主事儿的,虽然东家没明说,可我干的不都是掌柜的活儿吗?

  他刚才要是叫声“掌柜的”,哪怕是“二掌柜的、代掌柜的”什么的,我跟东家不就好开口了吗……这个傻东西,得修理修理他。宋怀仁停顿了片刻,继续吼道:“你怎么那么笨呢?连只笔筒都拿不住,东家可在这儿看着呢啊,要是连这点儿事儿都干不好,趁早儿卷铺盖卷儿走人!”

  李山东的脸“腾”地红了,牙齿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忍气吞声地拿来簸箕把碎片拾起来。

  张幼林品茶的兴致立刻就荡然无存了,不就摔了一笔筒吗?又不是成心的,批评两句就算了,干吗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张幼林看不来宋怀仁这种做法,又不好当着新人的面说他,于是站起身,皱皱眉头,转身奔后院去了。

  宋怀仁追到院子里:“东家,张喜儿到南京分店去了,明摆着总店缺个主事儿的,您看……”

  “怀仁,我还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我把王经理又调回来了,他在北平总店主事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幼林说完进了北屋,宋怀仁呆呆地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这个打击对宋怀仁来说是十分沉重的,他左思右想,自从来到了荣宝斋,往常背地里拿黑钱的事儿基本上没怎么干,自个儿也很卖力气,本事明摆着在张喜儿之上,东家怎么就信不过呢?宋怀仁很是垂头丧气。

  宋怀仁这几天在铺子里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两个小学徒战战兢兢。

  邮差来送报,赵三龙到门口接过来,边往回走边随手翻着,宋怀仁没事儿找事儿:“怎么着,轮得上你先看吗?”

  赵三龙重重地把报纸搁到柜台上,斜了宋怀仁一眼。这个伙计是个暴脾气,他早就看宋怀仁不顺眼了。

  “哟喝,还长行市了?我告诉你,不想干走着,没人求着你。”宋怀仁阴阳怪气的。

  赵三龙刚想发作,徐海在后头使劲儿拽他的衣裳,悄悄地说:“大伙计心里不痛快,你忍着点儿。”

  “三龙哥,给我搭把手儿!”李山东在后院喊他,徐海就势把赵三龙推走了,又拿起报纸恭恭敬敬地呈给宋怀仁:“大伙计,您慢慢瞧着。”

  宋怀仁接过报纸刚翻了几页,大惊小怪起来:“哎哟,瞧瞧,这年头儿真是吹牛皮不上税,逮着什么好听说什么,净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张幼林正好走进来,宋怀仁捧着报纸迎上去:“东家,您瞧瞧这报上吹的,啊?‘南张北溥’?把张大千跟溥心畲相提并论,您说,这还有王法吗?”

  张幼林淡淡一笑:“怎么了?张大千和溥心畲怎么就不能相提并论呢?小宋,八爷和你没仇吧?”

  “东家,看您说的,我和八爷有什么仇啊?得,算我多嘴,我把嘴闭上。”宋怀仁讨了个没趣,可他不能得罪张幼林,自己找了个台阶:“得,我给您泡茶去。”

  宋怀仁走了,张幼林拿起报纸饶有兴趣地看起来,看着看着,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他喃喃自语:“这倒是一招……”张幼林转过身问徐海:“王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一两天吧。”

  “好,王经理一到,你就通知我。”

  听说东家急着找他,王仁山到了铺子里二话没说,立刻就风尘仆仆地去了张家。

  虽说在南京分店分成的事情上俩人有过较量,但见了面还是挺亲热,张幼林拍着他的肩膀:“仁山啊,你总算回来了!”

  “东家,您找我什么事儿?”

  “坐—说。”

  两人相对而坐,张幼林问:“仁山,在荣宝斋挂笔单的画家里,你喜欢谁的画儿?”

  王仁山不假思索:“张大千。”

  “为什么?”张幼林饶有兴味。

  王仁山侃侃而谈:“张八爷的画儿尤得石涛神髓,号称‘当代石涛’,他的画路宽广,山水、人物、花鸟、虫鱼、走兽无所不工,工笔写意,俱臻妙境,现在已经有些名气了,与其兄张善子,被称为‘蜀中二雄’。”

  “在四川有名,到了北平就差些了,他的画儿价格还上不去,我知道你和他很熟,可你未必能估计出张大千将来的发展。”

  王仁山微微一愣:“哦,您的意思是……”

  “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早晚是位大师级的人物。”

  王仁山点头:“这我信,八爷这个人干什么像什么,他十几岁的时候,从重庆回家过暑假,路上被土匪绑了票,土匪见他是个读书人,就留下他当师爷,您还别说,八爷一看脱不了身,索性就正儿八经地当起师爷来了,百日以后才逃出去。”

  张幼林笑道:“哦,八爷还有这么段儿经历,这可真难为他了,仁山啊,把八爷的画儿价格往上抬抬怎么样?他的作品可不比那些名家差。”

  “是啊,如今书画市场上溥心畲的画儿已经价格很高了,齐白石的作品价格也在上涨,自从民国十六年齐白石被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林风眠先生聘为教授以后,齐白石基本奠定了自己在中国书画界的地位。”

  “所以说呢,张八爷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名气,有了名气才有在书画界的地位,有了地位,价格自然也就涨了。”

  “您的意思是……找个机会由荣宝斋给八爷抬抬名气?”王仁山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八爷的作画儿功底和灵气都不差,以他的进步速度,再过三年五载,他的作品就会是另一番境界,荣宝斋不捧,你瞧着,早晚有人出来捧,咱何不占这个先机呢?他的名声越大,对咱们越有利。”

  王仁山兴奋起来:“东家,这是个好主意!可是……怎么捧他呢?”

  “我自有办法。”张幼林显得胸有成竹。

  两人商量了一阵儿,王仁山就起身告辞了。

  不久之后,“’南张北溥‘”画作联展”热热闹闹地在荣宝斋展出了,开幕式那天,北平的著名画家都到了场,荣宝斋一时宾客云集,加之门口劈啪作响的鞭炮声,琉璃厂半条街都沸腾起来。

  钱席才站在慧远阁的门口伸着脖子朝荣宝斋张望,陈福庆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吵吵什么呢?”

  “给‘南张北溥’办画展。”

  “南张北溥?”陈福庆显出惊讶的表情,“没听说过呀。”

  钱席才耐心地解释:“溥,是溥心畲溥二爷,张嘛……听说是张大千张八爷。”陈福庆皱起了眉头:“张八爷和溥二爷差着行市呢,怎么把他们两个往一块儿摆?荣宝斋这是出什么幺蛾子?不成,我得过去看看。”陈福庆下了台阶,向荣宝斋走去。

  荣宝斋的前厅西墙悬挂着张大千的作品,张幼林正陪着溥心畲站在画前观赏,溥心畲赞不绝口:“张兄,你很有眼力啊,大千的画,有唐人的气势,宋人的法度,元明的意境,上下千年,融会贯通,难得,难得!”

  听到溥心畲的这番话,张幼林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明白,如果溥心畲不认可张大千的作品,这事儿就算砸了。

  “大千的仿古之作,这些年很有点名,没想到他的创作也自成一家,张兄,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张幼林微笑着答道:“我花工夫琢磨了不少他的仿古之作,大千可不是照葫芦画瓢,他是把原作的构图特点、神韵技法揣摩透了,但并不照搬,而是尽情挥洒,另立新格局,名义上是仿作,其实已经别有一番新气象了,连陈半丁、罗振玉这样的鉴赏大家都看走过眼,既然如此,我想,他的独创之作应该不会差……”

  正说着,张大千走过来,他恭恭敬敬地给溥心畲衍礼:“溥先生,‘南张北溥’本是好友的兴头之语,偶然见诸报端,被荣宝斋借题发挥了,小弟实不敢当。”

  “哪里哪里,以你的资质才气,再经磨练,不久可终成大器,我和张兄拭目以待……”

  荣宝斋内的气氛热烈而融洽,陈福庆转了一圈就回去了,他心里直后悔:这招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明远楼茶馆里,额尔庆尼一扬脖喝完最后一口茶:“伙计,结账。”

  伙计走过来:“额爷,十五个铜子儿。”

  额尔庆尼在口袋里摸了一把,将五个铜板放在桌上:“我就剩五个了,得了,你们这么大一茶馆,也不在乎这点儿小钱儿是不是?将就点儿吧。”

  伙计的眉毛向上一挑:“别价,额爷,我们也是小本儿经营,要净赶上您这样的茶客,我们还不喝西北风去?劳驾了您哪,额爷,您还是把茶资给付了吧。”

  额尔庆尼瞪起了眼睛:“就这仨瓜俩枣的你也跟我算计?额爷以前阔的时候没少赏你们脸吧?那时候你小子比我孙子还孝顺,额爷我哪次不是随手就赏你一锭纹银?怎么着?看我穷了,你就想当爷了?”

  伙计的口气软下来:“额爷,随您怎么说,反正您今天不把茶资付了不能走。”

  “没钱,你爱怎么着怎么着,不能走?这好办啊,额爷还不走了,就在你们茶馆住下了,反正你们不能把额爷饿死吧?”

  两人正在僵持,李默云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掏出钱放在桌上:“伙计,这位爷的茶资我替他付了。”

  额尔庆尼先是一愣,接着满脸堆笑:“哎哟,这位爷,多谢了您哪,您瞧这事儿闹的……”

  李默云在额尔庆尼旁边坐下:“额爷,您别客气,您原先是什么人呀?一出门儿前呼后拥,在琉璃厂这条街上,随便进哪家铺子逛逛,那真是赏他们脸呢,可如今……是虎落平阳遭犬欺,我是实在看不下去啊!”李默云说这番话的语气和表情就跟他亲爹被人欺负了似的。

  额尔庆尼心里这么一琢磨,马上就明白了:“这位爷,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您找我有事儿,明说吧,什么事儿?”

  “嘿!额爷还真是痛快人,好,您痛快,我也不能掖着藏着,额爷,我是想跟您合伙做买卖。”李默云是刚刚才有的这个打算。

  额尔庆尼一听就乐了:“真新鲜了,跟我合伙做买卖?您可找对人了,我一没做过,二没本钱……”

  李默云摆摆手:“不用您出本钱,您这身份就是本钱,您往那儿一坐,甭说话,就那派,那表情,就是一吃过玩过见过的爷,不是真正的八旗子弟,别人装都装不出来。”

  “哦,明白啦,您是想和我搭伙,干点儿空手套白狼的买卖?”

  “要不说您见多识广呢,什么事儿都蒙不了您……”

  “挣了钱怎么分账呢?”

  “二一添做五,如何?”

  额尔庆尼点点头:“听着还成。”

  “那就一言为定?”

  “慢着。”

  李默云一愣:“怎么着?”

  “你先给我拿十块钱来,算我预支,将来从账上扣。”额尔庆尼一本正经地说道。

  李默云二话没说,掏出十块钱码在了额尔庆尼的面前。

  从琉璃厂失踪有些年头的李默云,前些日子在上海倒腾假古董玩儿现了,他得罪的是上海黑帮老大黄金荣的手下,黑帮可不认“看走眼”这一说,你坑了咱哥们儿,对不住,那就卸你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为了躲避追杀,李默云只好悄悄溜回了北平。他不便抛头露面,正琢磨着找个帮手替他跑外,没想到就在茶馆里碰到了额尔庆尼。真是天赐良机啊!打着灯笼都没处去找,却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有比额爷更合适的吗?从茶馆里出来,李默云喜滋滋地就把额尔庆尼带到了他在京西八里庄的老巢。

  这是个制假作坊,院子里到处堆放着坛坛罐罐和各式工具,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屋子里是破破烂烂,没什么像样的摆设,比额尔庆尼自个儿的家也强不到哪儿去,额尔庆尼不禁大失所望。

  李默云兴致勃勃,他跟上了发条似的,回到家就忙来忙去一直没消停,一会儿摆弄摆再这个梅瓶,一会儿又往那只开裂的青铜鼎上撒些粉状的东西,也不知啥玩意。额尔庆尼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个小泥壶,时不时地来上一口。李默云又从屋里拿出一个卷轴挂在院墙上,额尔庆尼定睛一看,竟然是伪造元朝大画家倪瓒的《溪山雨意图》,额尔庆尼记起,早先他在贝子爷家见过原作,还别说,仿得还不错,就是显得太新了,不像搁了几百年的旧画。

  地上有一口装满凉茶的大锅,李默云忙不迭地点起火来,额尔庆尼迷惑不解:“我说李爷,你这是干吗呢?怎么把好好的凉茶又给煮开了?”

  李默云往锅底下塞了几根柴火:“额爷,这您就外行了,我这是给画儿做旧呢,瞧见没有?我在画儿底下煮凉茶,用蒸发的热气把画儿熏黄,让宣纸和颜料松脆变质,加速陈化。”李默云打算和额尔庆尼长期合作,所以也就不瞒着他了。

  茶水在大锅里咕嘟了一阵子,额尔庆尼站起身,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频频点头:“嗯,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了,不过,倪瓒活在元末明初,他的作品传世怎么着也有个五百来年了,光靠把画儿做旧怕是不够吧?”

  “还有招儿呢,有些棒槌①看到书画被虫蚀食的痕迹就以为是真品无疑,其实,这也是我们这行的雕虫小技,我有一个兄弟就专门养虫养鼠来撕咬书画新作,目的就是用‘蚀食痕迹’来打马虎眼。”

  ①棒槌:北京人形容轻易受骗之人,也叫“冤大头”。

  “嘿,你们这帮孙子可真是琢磨到家了!”额尔庆尼感叹着,但他转念一想,不禁皱起眉头,“可就这么琢磨,也没见你小子发财呀?”

  李默云站起身:“哪儿那么好发财呀?假画儿做出来了,这刚刚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如何让买主儿上当了。额爷,您瞧我这模样儿,像是家里趁古画儿的主儿吗?要是我出面非玩现了不可。”

  “所以你想和我搭伙,要的就是我这身份——破落旗人,是不是?”

  “那是,甭看您现在破落了,可虎倒架子不倒,那派头,说话那腔调,那走道儿的姿势,旁人学也学不来,谁见了谁也得说,这主儿是位爷。”

  这话额尔庆尼爱听,他颇为得意地抻了抻破旧的长衫:“那是,咱好歹也见过世面,当年也是大把花银子的爷,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瞅见白花花的银子愣是没感觉,跟瞧土坷垃差不多。”

  李默云撇撇嘴:“那是您银子太多了,烧的。”

  额尔庆尼顺手从案子上拿起一块玉佩:“哟嗬,这儿还有块汉玉,真的假的?”

  “额爷,您记着,我这儿没真的,全是假的。”

  额尔庆尼把玩着:“你还别说,做得还真像,雕工确有汉唐之风,连‘土侵’都有,怎么弄出来的?”

  “这个容易,把新玉石泡在酸液里一个月之后,再捞出来用茶水或者鸡油浸泡,然后放在火上烤,还可以掺如颜色,不光可以模仿出‘土侵’,连‘朱砂侵’、‘铁侵’都可以造出来。”

  “哟,这下儿可褶子了,当年我从一个玉石贩子手里买了一块汉代玉璧,整整花了我两千两银子,现在想起来,八成也是出自你手吧?”

  “额大爷,您老人家糊涂了吧?那是什么年月的事儿?那会儿我还穿开裆裤呢,也许是我爹或者我爷爷做的,这还差不多,我这手艺是祖传的。”

  李默云没蒙事,这个制假作坊还真是他爷爷留下来的。老爷子当年造假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也坑过不少人,跳河、上吊的都有,也赚过不少银子,在山东老家买了房子置了地,老爷子留下过话,子孙后代有了营生就不要再干这个了,免得遭报应,所以,李默云的爹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带着全家回了老家。李默云过了十多年吃喝玩乐、养尊处优的日子,可他爹死后,家境就每况愈下,加之李默云抽大烟上了瘾,把家产抽了个精光,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来到京城重操祖业。还好,李默云的爹英明,这个制假作坊一直出租,没有卖掉,要不然,恐怕李默云连作假的本钱都没有。

  额尔庆尼想起来就生气,他恨恨地说道:“哼,当年你们这些假古董贩子,从我手里骗走了多少银子啊!”

  李默云咧嘴一乐:“额大爷,这叫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咱俩不是又串在一块儿蒙别人了吗?有钱人的银子不蒙白不蒙!来,您喽喽这瓶子……”李默云拿起案子上的一个双耳瓶,俩人嘀咕起来。

  荣宝斋北平总店的生意慢慢有了些起色,来往的客人明显比以前多了。这天,一大早就有客人要订画,李山东陪着客人边看画边介绍:“这几幅都是溥心畲先生的“。

  客人点头:“确实不错,溥先生的润笔怎么收?”

  “堂幅六尺一百二十元,屏幅减半,以四尺为一堂;册页每方尺二十元;成扇每面十元,细画题诗加倍,先润后墨。”

  客人显得犹豫:“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

  “对不住您,溥先生的价码儿是他自个儿定下的,便宜不了,要不您换张大千的?润笔还不算贵,眼下张大千在画界可与溥先生齐名了。”李山东从柜台里拿出两张报纸,“您瞧瞧,这报上登的,南张北溥,南张就是指的张大千,我们荣宝斋前些日子刚为南张北溥办过画展,登在这儿。”

  “我听说了。”

  “您现在订他的画儿特值,要不了多久润笔就得涨上去,要是有闲钱,我建议您存几张,将来准有赚。”

  “那我就订张大千的了,都要山水,堂幅六尺两幅,再加俩成扇,你算算多少钱。”

  “您这边请……”李山东把客人让到了账柜边,赵三龙“噼噼啪啪”打起了算盘。

  宋怀仁和王仁山一直在边上看着,宋怀仁悄声说道:“经理,您和东家真有眼光,办完画展以后,客人们都开始认张大千了,咱是不是把润笔提上去?”

  “不忙,当初跟大千有言在先,等他放在别的铺子里的画儿卖完了,就只到荣宝斋挂笔单,到那个时候再把润笔提上去也不迟。”

  “这招儿太高了!”宋怀仁表面上赞叹着,心里却很失落:这么高的招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闷闷不乐,借故离开了铺子。

  宋怀仁在琉璃厂街上满无目的地走着,远远地看见额尔庆尼抱着个锦盒走进了一家古玩铺子,他轻蔑地一笑,心想,这老东西又去骗茶喝了。

  古玩铺子的伙计也是这么想的,他一见到额尔庆尼,就不客气地问:“哟,您又喝蹭茶来啦?”

  额尔庆尼的脸一沉:“你怎么说话呢?没规矩,叫你们掌柜的来。”

  “我们掌柜的忙着呢,没工夫陪着您闲聊,您要是想喝口蹭茶,我就给您倒一碗,喝完了赶紧走着。”伙计倒出碗剩茶放在桌子上。

  额尔庆尼大摇大摆地坐下,瞟了一眼茶碗,从锦盒里掏出双耳瓶,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今儿个,让你小子也开开眼。”

  伙计捧起双耳瓶,凝视了片刻,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额大爷,您这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能告诉你吗?叫掌柜的去。”

  伙计放下双耳瓶,将茶壶里的剩茶倒掉,换上新茶重新沏上,满脸堆笑:“先闷会儿,我这就给您叫掌柜的去。”

  操着东北口音的掌柜从后门进来:“哟,额爷,少见啊。”掌柜的直奔瓶子去了,他拿在手里,站到铺子门口,对着太阳仔仔细细地看着。

  额尔庆尼悠闲地喝着茶,眼睛看着大门外,不时和过往的熟人打个招呼。掌柜的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处,不满地说道:“额大爷,您蒙我是吧?这宋瓶儿可有砟儿啊。”

  “我说过没砟儿了吗?我说掌柜的,古玩这行玩的就是个眼力,您要是连真货假货都看不出来,还好意思在琉璃厂混?趁早回家抱孩子去。’掌柜的把双耳瓶放回桌子上,显得犹豫不决:“您别急,我再琢磨琢磨。”

  额尔庆尼把双耳瓶放进锦盒,站起身:“让你白捡一便宜还不要,我找别人去喽。”

  掌柜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一转,赶忙拦下:“别价,额大爷,要不这么着,双耳瓶您先搁我这儿,要是卖出去就算您赚了,要是卖不出去呢,您再拿回去,怎么样?”

  额尔庆尼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想什么呢?我可告诉你,这宋瓶少了二百大洋不卖,大爷我现在就要现钱,要不要我听您一句话。”

  “成嘞,我听您的,现钱就现钱,三儿啊,你现在就带额爷去柜上支钱。”

  伙计赶紧过来:“得嘞,额爷,您跟我来……”

  额尔庆尼拿起了派:“别价,别价,支钱着什么急啊,我说掌柜的,您仔细瞅瞅,可千万别走了眼,回头您再跟我找后账就没意思了。”

  “骂我呢不是?咱是那人吗?吃这碗饭也二十多年了,总不能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鹰啄了眼吧?再者说了,就算咱走了眼,这行里不是也有规矩吗?谁走眼谁认倒霉,您放心,踏踏实实支钱去。”

  “得,那我可去啦?”

  “走您的,没事儿过来喝茶。”

  额尔庆尼跟着伙计奔里院去了,掌柜的不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二百大洋就卖啦?哼,到了这个岁数还是生瓜蛋子一个,怪不得受穷呢。”

  额尔庆尼喜气洋洋地抱着二百块现大洋从古玩铺子出来的时候,正好和闲逛了一圈儿圆来的宋怀仁打了个照面儿,宋怀仁站住了,他目送着额尔庆尼渐渐远去,心里嘀咕着:看样子这老东西是发财了,刚才他卖什么了?宋怀仁出于好奇,走进了古玩铺子。

  宋怀仁是个有心的人,虽说他学徒是在南纸店,可架不住二十多年一直都在琉璃厂混,对古董也算在行。宋怀仁仔细看了看额尔庆尼拿来的那个双耳瓶,大致明白了他的路数,但宋怀仁没有吭声。

  倪瓒的《溪山雨意图》辗转到了王仁山的手里,不过,王经理可不是自个儿搞收藏,而是有个老客户一时拿不出货款,希望用这幅画来抵。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并不亏本,长期合作的老客户,人家有难处,也该帮一把,可这幅画的真伪成了问题,掌眼的几个人意见不一,让王仁山做起了难。

  《溪山雨意图》挂在荣宝斋的北屋里,王仁山已经好几天愁眉不展了。张幼林手里拿着报纸推门进来:“仁山,战事结束了。”

  王仁山回过神来:“结束了?”

  张幼林坐下,神情忧虑:“政府和日本人签订了《塘沽协定》,中国军队撤到延庆、通州、宝坻、芦台一线以西、以南地区,这些地区以北、以东至长城沿线为武装区,实际上承认了日本对东北、热河的占领,同时划绥东、察北、冀东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等于华北的大门也对日本人敞开了。”王仁山听罢,长叹一声:“唉!这几个月在山海关、热河、喜峰口都白打了……”

  王仁山还没说完,伙计把额尔庆尼带进来了,张幼林站起身:“呦,额爷,您来啦。”

  额尔庆尼拱拱手:“张先生,今儿个我请您,咱们奔鸿兴楼。”

  张幼林感到纳闷:“您……请我?”

  额尔庆尼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溪山雨意图》,他顾不上回答,走过去仔仔细细看了看,问王仁山:“王经理,这画儿您收下了?”

  王仁山苦笑着摇摇头:“还拿不准呢。”

  “这就好,这就好。”额尔庆尼不由分说,拉起张幼林就走。

  在鸿兴楼里,额尔庆尼要了一桌子菜,张幼林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干吗呀?额爷,您是捡着金元宝啦?不行不行,今天这顿饭还是我请您吧。

  额尔庆尼的脸一沉:“张先生,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吃过您多少回了,我自个儿都记不清了,什么时候我在街上碰见您,您都没让我空过手,哪回不给个三块五块的?张先生,今儿个这顿饭我请定了,您要是不给我这面子,我就一头撞在这桌子角儿上。”

  张幼林赶紧摆手:“别价,今儿个挺高兴的,干吗说这个?行,听您的,让您破费了。

  额尔庆尼的睑上这才有了笑容,他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闭上双眼,陶醉地咀嚼着:“这地方儿,我可有十年没进来啦。”

  “还是当年的味儿吗?”

  额尔庆尼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换厨子啦。”

  “早就没过去讲究啦,您当是皇上在的时候呢?”

  额尔庆尼又夹了一筷子鳝鱼丝:“还是皇上在的时候好哇!”

  张幼林心里一琢磨,马上就明白了:“我说额爷,您八成儿是淘换了件古董给卖了吧?要不然怎么这么高兴?”

  额尔庆尼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显得很神秘:“张先生,不瞒您说,我额尔庆尼算是时来运转啦!有人上赶着和我合伙做古董生意,还甭说,真赚了几笔,就说那回吧,琉璃厂东头不是新倒手了一家儿古玩铺子吗?掌柜的是个东北人,听说这主儿跟日本人勾着发了财,板上钉钉是个汉奸,这种人不坑白不坑,我弄了一个假宋瓶儿卖给这小子,他玩古董还俩眼儿一摸黑呢,咱挣了两百大洋不说,这也算是抗日了。”

  张幼林听罢,皱起了眉头:“额爷,干这事儿您可得留神点儿,万一让人家看出来,可不好下台阶啊,我劝您……”

  额尔庆尼打断了张幼林的话:“看出来?没那么容易,干这活儿我手底下有人,那活儿干的,个儿顶个儿是高手,就说那个宋瓶儿吧,整个瓶子都是假的,唯独瓶底儿和年款是真的,别说是这生瓜蛋子,您就是把当年造瓶子的人给请来,也保不齐给蒙了。”额尔庆尼往张幼林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张先生,您屋里挂着的那幅倪瓒的《溪山雨意图》,跟您实说吧,就是我们那作坊里出来的,您可别上当……”

  张幼林的心头一热,他看着苍老的额尔庆尼,感慨万千:“额爷,谢谢您了,来,咱们喝酒……”

  宋怀仁路过煤市街日本嘉禾商社的门口,身穿日本和服的商社经理大岛平治从大门里走出来,用生硬的汉语殷勤地打招呼:“宋先生,你好!”

  “哎哟,这不是大岛先生吗?咱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宋先生,你的,进来坐坐。”

  “坐坐?好啊,坐坐就坐坐。”宋怀仁随大岛走了进去。近来日本人的势力膨胀,宋怀仁正想和日本人套点儿拉拢呢。

  两人在会客室坐定,宋怀仁问道:“大岛先生,我听说你们商社最近又添新业务了?”

  “是的,宋先生消息很灵通,鄙商社增添了收购贵国古玩字画的业务,今后还要请宋先生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说一声。”宋怀仁满口答应。

  “据我所知,贵国文物造假的历史源远流长,古玩字画行里充斥着大量的赝品,这项业务的风险很大。”

  “当然,这叫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玩儿古玩字画可不能瞎玩儿,否则有多少赔多少。贵商社得有个掌眼的,哦,掌眼的就是鉴定的意思,是真是假一看就明白,还得说出道理来,不瞒您说,有这种本事的人,如今可是越来越少了。”

  “宋先生就是这种可以掌眼的人吧?”

  宋怀仁听大岛这么说,不觉心中一喜,顺口就吹上了:“那倒是不假,您去琉璃厂打听打听,我宋怀仁在这行里也是个泰斗了,哪家铺子收进什么贵重的古玩字画,都得请我过去掌掌眼。”

  “那太好了,今后少不了要麻烦宋先生……”

  这时,宋怀仁透过门帘看见了额尔庆尼。额尔庆尼穿着件做工考究的长衫,迈着四方步慢慢踱进来。正在看书的商社副经理雄二勇夫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中国雇员迎上去:“这位爷,您是卖东西呢,还是买东西?”

  额尔庆尼一副京城大爷的派头,他打量了一眼雇员:“买东西我就不上你们这儿来了,我们中国什么没有啊?你们日本都有什么值当我买的?”

  “那您是卖东西了?”

  额尔庆尼点点头:“对喽,家里东西太多,摆着又占地儿,大爷我得腾腾地方,这么说吧,就算是我们家清出来的破烂儿,搁在日本也够进博物馆的资格。瞧见这个没有?仔细喽喽……”额尔庆尼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龙勾放在柜台上。

  雇员拿起来看了看:“哦,看着倒像是东周古玉。”

  “行啊,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告诉你,这是周天子的服饰带勾,少说有三千多年了,那时候你们日本岛上还没人呢,也就是有几只海王八在那儿晒太阳。”

  “您打算卖多少钱?”

  “给你个便宜价儿,一千大洋,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雄二走过来,拿起玉勾看了看,向中国雇员使了个眼色,雇员心领神会,他说道:“这位爷,您稍候,我把玉勾拿进去给我们经理鉴定一下。”

  额尔庆尼不耐烦了:“怎么这么多事儿?我说嘛,你们日本人永远成不了爷,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也就是卖个仨瓜俩枣一壶酒的价钱,好嘛,还真事儿似的,给这个瞧给那个瞧的,你们经理懂不懂?”

  这一切,宋怀仁都看在了眼里,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古玩铺子看到的额尔庆尼卖的那个宋瓶,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中国雇员撩开帘子走进会客室,他把玉勾递给大岛,大岛给了宋怀仁:“宋先生,你给掌掌眼。”

  宋怀仁仔细看了看,又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放在耳边听听,还用鼻子闻了闻,大岛看得目瞪口呆,他恭敬地问道:“宋先生,是真的吗?”

  宋怀仁长出了一口气:“假的!您瞧瞧,这条蟠龙是用刀刻的,上面有刀痕,而东周的玉器都是砺石琢磨出来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句成语就是由此而来的,东周时还没发明铁器呢,哪儿来的刀子?所以说,用砺石在玉上磨出的花纹是仿不了的。”

  大岛不住地点头:“宋先生的眼力和学问值得钦佩,不过,鄙人还有个问题想向宋先生讨教,看古玉为什么还要听和闻呢?”

  “听是听音响是否清脆,闻是闻闻有没有馨香的土味儿,因为古玉大部分都是出土的。还有,不光是要听和闻,更重要的是看,看看古玉的色泽和尺度是否符合,这里的学问多了,几句话说不清楚。大岛先生,我掌眼的费用是五块现大洋,您是朋友,我少收点儿,您给三块得了。”

  大岛转过身吩咐中国雇员:“告诉雄二先生,教训一下这个骗子,把他赶出去。”

  他又对宋怀仁说道:“宋先生,没有问题,我马上付钱。”

  宋怀仁轻蔑地一笑:“刚才我从门帘里看了一下,我当是谁,闹了半天是额爷,这位爷是个破落户,家里除了耗子,什么血没有。”

  中国雇员回到前面的营业厅,他对雄二耳语了几句,雄二脸色大变,凶相毕露,他拿起玉勾“啪!”地摔碎在地上。

  额尔庆尼瞪起眼睛:“嗨!怎么回事儿?你买不买无所谓,干吗摔我的玉勾?得嘞,这回您不买也得买了,可别说我讹您,一千块大洋,您掏钱吧。

  雄二一把揪住额尔庆尼的衣领:“你的,是个骗子,良心大大地坏……”

  额尔庆尼挣扎着:“怎么说着说着就动手了?你松手,不成咱到衙门里讲理去,大爷我是君子,只动口不动手……”

  雄二恶狠狠地劈面就是几个耳光,额尔庆尼被打倒,他满脸是血地挣扎,雄二咬着牙一脚一脚往额尔庆尼的肋骨上猛踢,额尔庆尼大声号叫:“杀人啦!救命啊……”

  宋怀仁手里攥着大洋从他身旁匆匆走过,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额尔庆尼挨了一顿暴打之后,被雄二一脚从大门里踢出来,一头扎在地上,嘉禾商社的大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路上的行人都纷纷绕道而行,没有人管他,浑身是血的额尔庆尼声音微弱地喊着:“北平的老少爷们儿……我让小日本儿给……给打啦……救救我……救救我……”临街的几户居民家的大门都关上了,街道上变得冷冷清清,他艰难地在地上爬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皇上啊……皇上,这世上……可不能没有您啊……没有您,这世道……就乱了套……皇上啊,等等臣……臣额尔庆尼……跟您走……”他的头一垂,就再也不动了,身后是长长的一条血迹。

  第二天,徐连春在荣宝斋找到了张幼林,通报了额尔庆尼的死讯,张幼林感到十分震惊:“什么,额大爷死了?”

  徐连春低着头:“唉,可不是嘛,本来岁数就大了,又是一身的病,这把老骨头哪儿经得住这么打呀?”

  张幼林一掌猛击在柜台上:“这些混蛋日本人,简直是无法无天,额大爷就是再有错,也有中国警察管着,怎么能就把人打死呢?后来呢,警署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悬着呗,眼下日本人凶着呢,警署也惹不起。”

  张幼林掏出钱来塞在徐连春的手里:“您帮我买口好一点儿的棺材,把额大爷的后事办了。”

  徐连春流下了眼泪:“我……我替额大爷谢谢您,他没白交您这个朋友。”

  “想当年,额爷是何等的威风,谁知道……竞落这么个下场,可叹可悲啊……”张幼林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