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唱片行

五月八日 路易斯安那州 摩蛾维尔镇

Came in with his children(跟随他的孩子进来)

I saw the Three Big Crows(我看见这三只大乌鸦)

They all dressed in Black(他们全都穿着黑色衣服)

With Hair dyed Gold(头发染成黄金的颜色)

They didn\'t speak a word(他们不发一言)

But smiled like Angels(却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Where were they taking his soul?(他们要把他的灵魂带往何处?)

Hell,no one knows(没有人知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班哲明呆坐在唱片行内的收银台后面,好想伸出双手掩住耳朵。

他讨厌听这样的垃圾。在班哲明眼中,歌德摇滚是摇滚乐里最虚假、最故作姿态的糟粕。歌德摇滚,还有重金属——班哲明认定它们只是骗小孩子零用钱的玩意儿。

所以他的“飞鸟唱片行”——也是这儿方圆七十公里内唯一的唱片行——二十多年来从不卖这两种音乐。

可是这几天以来,“飞鸟”已经沦陷。今天从正午开店到现在的傍晚时分,店里的音响系统接连地播放着歌德摇滚和重金属。音量几乎开至最高。

班哲明感觉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可是他不敢吭一声。霸占着他的店铺跟心爱音响的这些家伙,他一看就知道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接着放这个。”一个最少六尺三吋高的暴走族,伸出一条刺满蔷薇图案的手臂,把另一张重金属摇滚CD放在柜台上。

班哲明悻悻然地更换唱片。在狂暴的电吉他声里,那个暴走族挥舞一头金色长发,走回他的伙伴处。

他们将近有二十人,聚集在陈列乡村民谣唱片的架子旁。班哲明看出他们分成几伙人,是到摩蛾维尔后才认识的。有几个脱去了上衣,露出满布纹身的横肉,互相比较和欣赏各自的刺青。

还有杂志架旁那群绑着头巾的拉美裔帮派男女,他们喝完啤酒就把瓶子乱丢,瓶身在脚边滚来滚去;最角落处那三个黑人,一身俗不可耐的鲜色西装,还有手指、手腕、耳垂、脖子上那大串金饰,一看就知道是从大城市来的毒贩。

最令班哲明畏惧的还是坐在门前石阶上那些白人:一身墨绿色军服,外套底下鼓起了几团,很明显是枪。就是那些自称“生存主义者”的疯子吧……

班哲明摇头叹息。这几天的生意几乎是零。原本他的客源遍及附近几个村镇。可是看见“飞鸟唱片行”变成这副德性,谁也不敢进来光顾。

——到底在搞什么花样啊?

去年全年到访的外来者总计四十二人。没有一个在镇里逗留超过三天。而现在仅仅一个星期已经打破那个数字了。

——他们为了什么不约而同都到这儿来?这儿?摩蛾维尔?南方一个鸟不生蛋的穷小镇?这儿有什么吸引这些古怪的人?

更令班哲明讶异的是:这许多原本水火不容的族群聚在一起,竟然没有发生冲突。不只如此,他们甚至还会互相招呼交谈。那种和平的气氛,几乎就像参加“胡士托音乐会”的情景。

这几天里班哲明断断续续地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还没有来吗?

——真令人期待?……那种美妙的感觉,比性交还要强烈一百倍!……

——你试过海洛因吗?……那是小巫见大巫吧……这东西就是“未来”……简直是欲罢不能……

——还没有来吗?……“他”的召唤,我们都听见了……那绝对不是幻觉……

——再等下去我就要杀人啦……

疯子。一群疯子。班哲明知道事情不简单。是某个邪教的聚会?大型的毒品交易?可是为什么选在摩蛾维尔?……

班哲明望向窗外。一辆破旧的轿车驶过店外的泥路上,朝镇外的方向而去,车顶上绑着大包小包的家当行李。班哲明认出挤在车里的是孟菲尔一家六口,他们是奴隶后裔,四、五代以来都住在摩蛾维尔。

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五个搬走的家庭,或者该说是逃走。而且全是黑人。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快要发生吗?甚至非得举家逃离不可?班哲明想起来,镇里有不少黑人到现在还信奉巫毒教。难道是因为他们对邪恶的事情特别有感应吗?……

唱片行的正门给推开,摇响了门上的铜铃。班哲明神经质地猛回头。看见进来的那对男女时,他不禁摇头。

——又来了两个怪人……

但下一刻班哲明已马上感受到那突来的异常气氛。原本聚在店内的人群全部静默下来,所有视线都盯着这对男女。

——这两个人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两个都是东方人——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乡村小镇里,这简直就像来了两个外星人一样。衣饰都很简单:白色棉麻的上衣、牛仔裤、短靴、银指环和项链……可就是透着一种非凡的气质。

他们手挽手走进来,很明显是亲密的夫妻或情侣——可是这样的搭配任谁看见都会失笑。那女子比男子还要高半个头,然而横向来看,那男的却是女的一倍以上。

班哲明敢说这是他平生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即使如此简便的衣服也掩盖不了高贵的气质。大概古代的平民看见身穿粗服出外游猎的贵族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吧?

那个男人剃光了头,胖脸上满是乱生的胡髭,脱下墨镜后露出左眼角一道伤疤。然而这张丑脸没有给人半点猥琐的感觉。相反地竟带着一股压倒性的自信。

他们没有向店里那些凶狠的家伙瞧上一眼,仿佛把他们当作透明人。暴走族、毒贩、帮派份子们一个个用不友善的目光跟随着他们的每一举动。可是似乎谁也不敢先出手惹这两个人。

女人从杂志架上取了一本最新的Rolling Stone,又挑出两张蓝调的CD唱片,然后走向收银台。男人一直紧随在她身后。

班哲明紧张得站了起来。

“这家店很不错啊。”女人的英语是标准城市口音,“这两个蓝调的乐团,很难找的啊。”

“因为是小公司发行的,只有这州里才有。我也花了不少工夫才进到了货……”受宠若惊的班哲明从男人手上接过钞票,把货品装进纸袋里。女人微笑接过袋子。

“我们下午才刚到镇里来,住在汽车旅馆。”摩蛾维尔的“棉花汽车旅馆”是镇内唯一可以让外来人下榻的地方。

“你们……”班哲明结结巴巴地问。“要留在这里吗?”

“大概会留一阵子吧。”男人耸耸肩。“还没有决定多久。”

“我们刚完成了一大堆工作,现在正在渡假。”女人笑着补充,那笑容令班哲明心跳加速。“镇里有哪家特别好吃的店吗?”

“旅馆附设的餐馆还不错,要不然……”班哲明慌张的往店外比画。“这儿对面,往左边走一个街口,可以找到一家叫‘露丝餐厅’的店。那儿的汉堡和苹果馅饼都很棒。”

“汉堡……”男人舔舔嘴唇。“我最喜欢。”


宋仁力夫妇离开“飞鸟唱片行”,站在摩蛾维尔镇中心区的街口上。他们没有回头,却肯定身后那许多双凶狠的眼睛,仍在盯着他们的背影。

日落时分,宋仁力还是戴着墨镜,他左右瞧瞧这个南部小镇。

所谓的“镇中心”,不过是四、五条街纵横构成,把加油站和长途公车站算进去,也只是那二、三十家商店。闷热的空气中夹带浓厚的湿气,令人皮肤有一种黏稠的难受感觉。这种空气大概是源自城镇北面的沼泽区。

宋仁力和文贞姬沿街而走,路上看见的几个镇民都是白人。夫妇俩对于他们那异样的注目早已习惯——住在这种乡村地方,恐怕一生也不会遇见十个东方人吧?

他们经过公车站旁的土产店。橱窗里摆放的大多是鳄鱼皮制品,其中一个泡制过的鳄鱼头标本,那双玻璃珠子造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文贞姬停步看了一会,那些纪念品的品质很不错,她决定回程时顺道买几件,下次展示会里也许可用作配饰。

他们的“Wrangler”四轮驱动吉普车就停在车站旁的路边。文贞姬把纸袋抛到后座。

“刚才唱片行里那些人……”她以韩语跟丈夫说,“……我看见他们身体泛出像乌云般的‘气’。那种颜色……是很邪恶的欲望。”

“‘天国之门’必定不只我们手上那一封。”宋仁力把手臂搁在吉普车的门上,扫视这个偏远城镇的风景。夕阳把他的脸映得有点诡异。“他们都接受了邀请而来,正在等待请柬‘主人’的来临。”

“我们则是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文贞姬展露出丈夫最喜欢的狡黠笑容。

“这次不是普通的狩猎啊……那个‘主人’正在等待人们来寻找他……”宋仁力说着坐上助手席。两人同行时,他总是让妻子开车。“怎么样?你会觉得可怕吗?我们可以马上离开。”

文贞姬坐上驾驶座,握住丈夫的手掌。

“你看见了吗?……有一种‘颜色’正笼罩着整个镇……”

宋仁力闭起眼睛。与妻子相握的手掌像接通了某条非物质的脉道,二人的意识通过它交互汇流。

“我看见了……很美的‘颜色’啊……”他把妻子拉过来,吻吻她的脸颊。刚才心灵的交流里没有丝毫的恐惧,而是像过去每次“狩猎”一样的兴奋。

这就是“SONG&MOON”创作灵感的来源:朝着邪恶逼近,那种剧烈的官能刺激是任何其他体验也无可比拟的。

“这次将会是个很好玩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