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最后一年
我想,群星之中
一定有一颗星
指引着我的生命
通过不可知的黑暗
——泰戈尔
牛顿去世后的283年,巴黎。
全城漆黑。
我紧紧的抓着横杆,悬在埃菲尔铁塔顶层观景台的下方,左右摇摆。四面八方都是咆哮鼓荡的狂风,十指稍一松脱,立刻就会像断线的风筝,被卷上夜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如同我飘摇跌宕起伏而无法预知的人生。
圣母院的钟声响起来了,一下接一下,在空旷无边的黑暗里回荡。再过两个小时,就将是2011年的圣诞节,最后一年。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这个世界,这或许都是决定性的两小时。
我强忍住剧痛,伸手抓住上方的钢索,继续朝上攀爬。
这时空中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转身,突然狂风呼啸,后背像被巨石猛击,一头重重的砸在钢架上,满眼金星,鼻子里、嘴里全是腥味儿。如果不是我的反应迅速,怕是已摔得粉身碎骨。
那人像一只大鸟从我右侧掠过,盘旋着冲落在横杆上。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那双一只蓝,一只绿,夜色里灼灼如鬼火,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仿佛直窥到我的灵魂深处。
“没人告诉过你,越高的地方越接近的并非是天堂,而是地狱吗?”他收拢那双巨大的羽翼,伸手踩住我的左手,用生硬的英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想要干什么?”
我一愣,忍不住喘着气笑起来,笑的太过急促,变成了猛烈的咳嗽,五脏六腑像是受到了剧烈的挤压,喉咙里腥味翻涌。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哲学的三大终极奥义。这人居然在此时此地,问我这些圣人先哲苦苦思索却不得不其解的。真他妈滑稽。我如果知道答案,又怎么会来到这里。变成现在的自己?
“很好笑吗?”那人旋转脚尖,用力踩压我的手指。
“咯啦啦”的连声脆响,指骨几乎全部断裂,那种剧痛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疼得泪水直涌,再也支撑不住了,猛地抽回左手,身子猛然一沉,天旋地转间,仅靠着右臂的力量悬挂在几百米的高空。
“轰!轰”整个天空突然燃烧起来了。流火如虹霓,呼啸着从上方划过,在远处激撞起一道道冲天的红光,就像是专门为我而怒放的烟火。
夜空瞬间成了蓝紫色,旋转着一圈又一圈的绚丽的彩色光轮,和那轮橘红色的月亮所焕发出来的黄色、绿色光晕交叠在一起,五光十色,流光溢彩。
这夜色真他妈的美啊,美得就如同梵高的《星月夜》。我的喉咙像突然什么哽住了,目炫眼迷。
突然想起初次见到那副年画的午夜,想起她站在那扭曲的画面、旋转的月光与星辰前,转过身,对着我嫣然一笑:“如果下一刹那世界终结,回想这一辈子,你会最先想起什么?”
此情此景,虽然只相隔一年多,却恍惚的隔了一个多世纪。假如世界就在下一瞬间毁灭,我可能记不起21岁前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所有值得回忆的故事,都开始于2010年的上海之夏,那个蝉声密集的下午那条绿风拂面的林荫路……
“我最后再问一次,”那人在狂风中展开双翼,死神一样傲然在世,“你是谁?从哪里来?想干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将她的音容笑貌、将所有的杂念纷扰,全部抛于脑后,望着那人身后的璀璨星空,咧嘴一笑:“我叫丁洛河,来自东边的那颗星,我要拯救世界。”
2010年7月15日。
如果不是遇见她,这日子无奇的就和很多个无所事事的昨天一样。
在那天来临之前,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就如同北京另外一百万个孩子一样,忙着读书,忙着恋爱,忙着在胡同院子与高楼大厦之间穿梭成长。那是我尚未遇见她,尚未遇见自己,尚未遇见这个世界所掩藏的奇异而残酷的真相。
那天下午午后,大雨初雾,碧空如洗,像倒悬在头顶的一片湖,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湿漉漉的气息。
我拖着旅行箱,东张西望的走在那条旧时法租界的林荫道上。凉风一阵阵吹来,将枝条吹得沙沙摇动,斑斑点点的阳光和蝉声就筛落了满地。
那是一处富人的院落,右前方的院子门前挂了块彩绘招牌,画着梵高的向日葵。铁栅门里是两栋英式的老洋房,红色的木框窗,绿色的爬山虎,院角有一座玻璃屋,里面开满了各色鲜花,穿插着摆放了一些高低错落的画架,几个年轻人正在专心作画。
我摁了下门铃。让我惊讶的是居然是贝多芬《英雄交响曲》高潮的片段,和我的手机铃声一样,等待时我不禁想,是不是所有喜欢梵高画的人,都同样喜欢狂暴的贝多芬呢?
一个女孩大开铁栅门,瞥了我递给她的名片,微笑着说:“丁先生,苏小姐一直在等你,请随我来。”
三天前,一个名叫苏晴的女人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她是上海“葵画廊”的主人,愿意以非常优厚的条件和我签经纪约,并保证未来五年内在巴黎和伦敦这个油画圣地为我各半一次画展。
我从小梦想当一个画家,像梵高一样震撼这个世界。那几年为了学画,几乎花光了爸妈所有的积蓄,却始终还是功亏一篑,没能考上中央美术学院。为了坚持梦想,我一边给杂志社、图书画些插画赚钱,一边向各大画廊推销自己的作品。
对我这个迄今为止只卖出一张油画的菜鸟来说,接到这个电话,简直就像接到六合彩中了头奖的喜讯。那之后的三天里,我脑子里始终晕晕沉沉恍如梦魇,我不相信命运之神会突然这么照顾我。哪怕到了这里,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云端,搞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老洋房外表古朴,内部却装饰的非常奢华时尚。厚厚的地毯,璀璨的水晶灯,到处摆放着明朝梨花的床榻、桌椅与法国路易十六时期的家具,错落有完美的混搭在一起。走廊与转梯的两边挂着不少当代名画,我大约扫了一眼,应该全是真迹。
这两幢独栋洋房的市值少说也有四五亿,如果再算上这些家具和油画,价值就更难以估量。这位苏晴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这么大手笔,肯定不是个雏儿,为什么北京圈内人都没有听说过这家“葵画廊”呢?
那女孩领我到了二楼偏厅泡了壶龙井,就礼貌的掩门出去了。偏厅朝东南,对着花园,很幽静。墙壁上挂着几幅现代的装饰画,与周围简约的北欧家具很搭配,增加着几分现代与优雅的气息。
我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里,喝着茶东张西望。
桌上放了三张照片,一张是六七岁的小女孩,笑靥如花的骑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一张是个十三四岁清丽脱俗的女孩,和一个男孩挽着奔跑在浪花叠涌的沙滩上。还有一张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绿裙骑在白马上,笑容光彩照人,旁边倚着一个差不多岁数的大男孩。
照片里的女孩虽然年纪不同,眉眼、笑容却都很相似,应该是同一个人。后两张照片中的男孩应该也是同一个人,只是小时候那张神采飞扬,长大后却透着一股冷傲和阴鸷,让人看着不太舒服。
正想仔细端详,突然听见有脚步临近,一个高挑的红衣女人微笑着走了进来。
我连忙站起身。
他朝我伸出手,嫣然一笑:“丁先生,你好。我是苏晴。”声音温柔低婉,比电话更加好听。看起来他只是比我大了几岁,举止优雅大方,眉眼神情都和照片里的女孩一模一样。
我没想到画廊的女主人这么年轻,更没想到会这么漂亮,与她柔弱无骨的手相握时,心里突突直跳,耳根莫名有点发烫。
她留着齐耳的BOBO短发,身着纪梵希套裙,小巧的耳垂上挂着两颗通透盈绿的水滴形耳环,简洁、高贵又不失妩媚。我一直觉得自己有雅痞范儿的,但在她面前却又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
“丁先生,谢谢你能来这里。既然电话里已经大致说过了,今天我们就开门见山,”她侧身坐在对面的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优雅的交叠在一起,递给我一个文件夹,“我很喜欢你的油画,希望能尽快和你签订合同。你先看看合同的详细条件,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尽管提出。”
合同只有几页,预定未来五年内,“葵画廊”以35%的抽佣代理我的所有油画作品外,还将以每幅50万人民币的价格收购我的20副作品,其中50%金额将在签约后的十天内预支给我,作为定金。此外,还将详细的列明了参拍、办展与出版画集的风格、次数等等,甚至还特地注明我对作品拥有交易否决权。
我仔细看了一遍,条件优厚得简直像陷阱,但没有看出任何不妥,心里便觉得更加忐忑。天上不会白掉馅饼,她给我这无名新丁如此规格的待遇,总有个原因不是?
“苏小姐,”虽然明知这么问有点掉身价,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多谢您这么赏识我。能问问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的作品吗?”
苏晴微微一笑,从挎包里取出iPad,拨出一张照片:“这幅《一万光年以外的仙女座》是我在北京789的一家画廊买到的,应该是你的作品吧?”
我没想到唯一一张卖出去的油画居然是被她收走的,我不好意思的点头笑了笑。这幅是我《四季·光年》系列的第三张,画的是秋夜的星空。当时那家画廊的老板说这画是印象派的拙劣模仿,没市场,我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帮着寄卖一张。
苏晴纤细的指间在iPad上轻轻一划,有拨出一幅图片:“你再看看这张。”
我一愣,这张画的构图、色彩与我那副如出一辙,尤其上方那七颗旋转的星斗,和左下方那六朵盛放的菊花,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难道有人抄袭我的画?我将那图放大,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响,差点从沙发里跳了起来。
梵高!
那幅画的署名竟然是梵高!
梵高的所有作品我了如指掌,最著名的那几幅不知临摹过多少遍,但这幅却所未见连听也没有听过。
我将画一寸寸放大,审视着每一个细节,呼吸如堵,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从技法和签名来看,是如假包换的真品,而且肯定是1885年以后的作品。但为什么梵高的这幅画竟和我的这么相似?虽说艺术创作常常会有巧合,但这未免忒巧和了,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
“苏小姐,”我心里咯噔一跳,急忙澄清,“这幅画以前从没有见过。《仙女座》也绝不是照着它临摹的,我……”
苏晴微笑着点头:“我知道。这幅画是梵高从未面世的作品,知道的人全世界一共也不超过五个,丁先生怎么可能见过?”顿了顿,饶有兴趣的凝视着我,说:“丁先生,能说说你创作《仙女座》的灵感是什么吗?”
她的语气温柔真挚,的确没有质疑我剽窃的意思。我松了口气,但脸上仍然热辣辣的。
《四季·光年》源于2009年秋天的狮子座流星雨。那天夜里,我和几个朋友在北京郊外的长城废墟上,一边跺着脚喝二锅头,一边仰望星空。几颗流星划过时我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幻觉,天空正中的仙女座竟漩涡似的旋转起来,焕发出五颜六色的瑰丽光晕。
那种景象我只有在梵高的《星月夜》里看见过,但远远比不上亲眼目睹的震撼力。
第二天回家后,我饭也没顾上吃,觉也没顾上睡,接连画了八个小时,才将脑海中那片奇幻诡丽的夜空初步展现在画布上。之后的两个月内,又陆续画了“冬”“春”“夏”三幅,组成了一个系列。
听我说完,苏晴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沉吟了一会,低声说:“丁先生,我给你看些东西,希望你能够保密。”
她站起身,掀开墙上的一幅画,在露出的密码锁上掀了几个按钮,右侧的墙壁突然无声无息的旋转开来。
想不到这儿竟藏了机关,就跟电影里的场景似的。密室不大,是走廊与南侧墙壁间一个狭长夹层,宽两米,长十米,沿墙挂了十几幅油画,门一打开,射灯立即自动亮起来,柔和的照在画上。
我跟着她朝里走,刚一瞥眼,就像被雷电当头击中,全身一下僵住,再往里看,越看越惊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第一幅画正是iPad上看见的那幅梵高的秋夜。第二幅、第三幅的分别是冬季的夜空和夏季的星空,雪地里的腊梅和与原野上的鸢尾花在漩涡式的星河下的灼灼怒放,瑰丽如梦。无论结构、色彩,还是某些细节,和我的《四季·光年》系列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三幅画的签名无一例外,都是梵高。谁能想象一个一百年后的画坛新丁,竟能鬼使神差的画出三幅绝似梵高的作品?如果说那张“秋夜”和我的《仙女座》还可以算是巧合,那么加上这两幅画,就只能称之为“神迹”了!
我目瞪口呆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苏晴说:“这间密室里收藏的全是梵高的真迹,这三幅画是他未公开的绝密作品,属于‘最后一年’系列。丁先生,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要和你签约了?”
窗外绿叶摇动,槐花如雨,飘落在白槐花染成了暗青色的窗台上,又随风卷入,一朵朵掉在桌面、杯沿。
我蜷缩在靠窗口的沙发里,连喝了四五杯龙井,仍觉得口干舌燥,脑子一团乱麻。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梵高真迹,也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与他之间的某种神秘联系。到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出神的追想着那三幅画的每一个细节,疑窦丛生。
“丁先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苏晴给我换了一壶茶,重新坐了下来。
“那幅画……”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问个水落石出,“如果真是梵高画的。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作品了。梵高最常用的颜料是混合了硫酸白的铬黄,这种颜料对紫外线和温度非常敏感,很容易变暗。所以许多真迹原本明亮的黄色早已变成了暗褐色,可是这几幅色彩鲜艳,就像是……”
“就像是刚画不久?”苏晴微微一笑,“还有什么?”
“梵高喜欢向日葵和鸢尾花,也画过菊花,但是梅花……欧洲没浮世绘有梅花,他就算画过,也是临摹日本的,绝对画不出这么鲜活逼真的样子。另外,这几幅长宽都超过一米,梵高很少画这么大尺寸的作品,又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的系列作品,如果真有存世,肯定早就被炒得沸沸扬扬拍出天价了……”我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将疑点逐个列出。
苏晴啜着茶,嘴角泛着浅浅的微笑,直到我全部说完了,才轻轻放下杯子:“你观察的很仔细。梵高的赝品很多,其中不乏约翰·迈亚特这样的模仿高手,以及许多现代派的画家,想要辨别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除了分析颜料与画布的成分、借助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图像分析软件之外,我们还请了三个世界最顶级的艺术鉴定家反复考证,前后花了半年时间才确定下来。”
“梵高特有的铬黄颜料在强烈的光照下会变成暗褐色,但这几幅画上涂有一层奇特的透明油料,还起到隔热、防划的作用。所以过了一百多年,色彩还是鲜艳如昨……”
她双眸正视着我,清澈的像一潭秋水,声音温柔低婉,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我所有的疑虑经过她这么娓娓道来,全都不由自主的烟消云散。
到了最后,她具体说些什么我已经听的不是很清楚了,只看见她的嘴唇在翕动,一阵大风吹来,将她缭乱的发丝拢到耳后,阳光、红衣、绿影、晶莹剔透的手指。纷飞的落英……美得就像一幅画。真想立刻拿出颜料、画布和笔,将这一瞬间凝固。
“梵高妹妹威廉明娜与加歇医生的日记里,都记载他花了‘最后一年’四幅作品,但是在梵高自杀后的第二天早晨,这些画就失踪了。你猜猜他们后来在哪里出现过?”
苏晴似乎没有意识到我走神,又从iPad里拨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是希特勒,他虎视眈眈似笑非笑的站在办公桌旁,墙上挂着一幅纳粹党旗和一幅画,而那幅画就是刚才看到的梵高的“冬夜星空图”!
我一下愣住了,这照片不会是Photoshop修改过的吧?林寒傲岸的腊梅和杀人魔王挨在一起,感觉既荒谬又奇诡。
希特勒发迹前是个画匠,后来从占领国搜刮了数万件艺术品,他有梵高的真品倒也正常,但他很厌恶现代派的绘画,尤其讨厌野兽派与表现主义,又为什么会对这两派宗师的梵高如此推崇,将他的画挂在办公室显眼位置?
苏晴又拨出一张照片:“丁先生,如果我高诉你,希特勒冒着东西两线作战的危险,撕破合约进攻苏联,是为了这幅画,你会不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凉飕飕的寒意沿着我脊梁一路蹿上来。照片里,穿着军装的斯大林坐在沙发里看报纸,墙上挂着一幅画,虽然只露出一半,却足以看到梵高的那幅“秋夜星空图”。
照片上的男人当然不会是我。从日本人的装束以及那男人的老式双排西装来看,应该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时候别说我,就是我爷爷也没出生。但这人为什么这么像我?就连微笑的神情、左边的眉梢都毫无二致?照片里,“他”那双眼睛在灼灼的盯着我,阴森得令人不寒而栗。
“左边的日本军官是当时的帝国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右边的这位,我一直没有找出身份。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合照的时间是1941年12月1日,六天后,山本五十六,突袭珍珠港,美日正是宣战。”
苏晴的话让我悬着的心更加吊了起来。我不知道她是否话里藏话,也不清楚这些事件背后的历史逻辑,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几幅“最后一年”的油画一定关系到一个极为可怕的、惊人的秘密,而且正是这个秘密,将我和她,梵高,乃至和着二战时的几个狂人联系到了一起。
短短二十分钟内,我所经历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竟比着二十年人加起来还要多。而原本很简单的签约面谈,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丁先生,你别误会,我对政治和历史没有兴趣,感兴趣的只是梵高的画。”苏晴帮我斟满茶,微微一笑,“密室里的画都是家父穷毕生之力收藏到的。他原来一直以为梵高的‘最后一年’只是传言,直到十六年前,他无意中看见这几张照片。十六年来,他上天入地,花费了无数周折才找到三幅,剩下那副也不知下落,这也成了他临终是最大的遗憾。所以你应该可以理解我在789看见那张《仙女座》时的心情。”
她顿了顿:“坦白的说,我在网上看到你的照片非常好奇。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和山本五十六这么相像,又为什么会画出绝似‘最后一年’的作品。我不太相信这个世界有这么离奇的巧合,所以对你做了一些背景调查。”
我苦笑着喝着茶,心想别说你了,我都想好好调查调查自己。
苏晴说:“你父亲是北大教授,母亲是国企的会计,1992年3月出生在南京鼓楼区,3岁随父母去了北京,12岁时拜了清华美术学院的张教授学画,想考中央美院。考了两次都没考上,目前在为六家杂志画插画,油画主要在789一家画廊寄卖。没有出过国,去过黄山,西藏,云南……”
她居然不看任何文档,将我那点寡淡的经历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就连我去年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儿也没落下。虽说没什么丢人的事儿,但这么听着,仍然有点光天化日扒光了给人围观的感觉,很不是滋味儿。
“去年八月,你独自一人去梅里雪山写生,被雪崩困在峡谷里六天七夜,”她凝视着我,“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问你后来是怎么逃生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猛吃一惊,左手一抖,茶水差点泼了出来。2009年夏天,我考中央美院落榜后,结果接连遇险,差点死在雪崩与冰川之中。我怕父母担心,禁止我以后再单身远游,回家后这事儿只字没提,最铁的哥们也没说过,她是从哪儿听来的呢?
苏晴笑而不答。
那是我虽觉得惊讶,却还没到疑心的地步,心想她既然能得到梵高的这三幅画,可见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主儿,想要掌握我的动向,对她来说肯定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她早就知道我是怎么脱身的,只是借此来考验我是不是个诚实的人。在说梅里雪山的事情我憋了这么久了,也想找个人一吐为快了,于是索性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19岁以前,我的日子一直过得波澜不惊平淡无奇,梅里雪山的经历算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在遇见苏晴的之前,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除了不想让父母为我担心之外,还因为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想起那段离奇的几乎恐怖的经历,我一直心有余悸。
这段经历说给任何人听,他们都绝不会相信。
那年八月,我在丽江呆了三天后,租了辆切诺基,独自开车上路,沿着214国道开了八小时,天黑时抵达飞来寺。
第二天一早,在烧香台看了日出,我驱车前往明勇冰川。一路风景壮丽,心旷神怡。沧澜江对岸几百里全是冰峰,直直从视野里竖切下来,势如刀削斧劈,连天纵横。
快到永民村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土路突然塌方,切诺基滑陷在半坡。我给租车公司打了电话,等不及拖车赶到,就冒雨朝冰川步行。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了太子庙时,早已是晴空万里。那天上山的人不多。刚下过雨,栈道被骡子踩出了深深浅浅的坑,湿滑难走。好在我背的包袱不重,精神又很振奋,也不觉得疲惫。
我跟着几香港人走了一阵,越走越快,超过了他们。
空气清新,满眼苍翠,到处都是原始森林的参天古树,或横或立,树干长满了各种菌类。凉风吹送,远远的传来山谷里骡子叮叮当当清脆的铃铛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所有的烦恼都被冲涤得一干二净。
路上随处可见经幡,五颜六色的在蓝天下猎猎飞扬。我不信藏密,但在这么陡峭险峻的地方,看着这么美丽的景象,听着山谷里潺潺的流水同意似有似无的歌声,敬慕喜悦之情也不免油然而生。
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见到了冰川。两侧是莽莽的绿林,一条银鳞玉甲的“巨龙”从雪峰上迤丽冲下,气势恢宏的横亘在我面前。
很难描述第一眼看见明永冰川的激动心情。蓝天、白云、卡瓦博峰顶上的皑皑白雪、冰川、绿野森林……构成一幅如此简单纯净。而又震撼人心的壮丽图景,让我突生一种既渺小有崇高的感觉。
那里每一处都可以如画。云雾在蓝天与峰顶急速漂移,光速变幻不定,我真想立即支起画架,将那阳光里灿烂如金的雪山捕捉下来。
我沿着冰川,在崎岖陡峭的山坡上攀行,寻找最好的写生地点。不知不觉又走了三个多小时,等我从周围雄奇瑰丽的景色中收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栈道,来到一个幽深的峡谷中。
那是两个山脉交界的地方,地势深凹,形成一个U字形的盆地,两侧全是翠微高耸的雪峰。
峡谷中间是蜿蜒的冰川,对面的雪山向阳,融化的积雪飞泻而下,汇成溪流,又顺着冰川朝下流淌,在盆地低洼处形成了直径一里的堰塞湖。阴影里的湖水成蓝黑色,看不出湖的深浅。
右侧的雪山向阴,山体上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冰墙、冰柱,冰锥林……千姿百态,极为壮观。右前方山顶上的冰雪越过坎口,形成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冰瀑布,气势磅礴,冰体不停地断裂坠落,与冰川相撞,发出隆隆不绝的回响。在轻轻摇摆,不时迸出十几个冰石,噼噼啪啪地沿着峭壁滚落,冷汗顿时涌了出来。
虽然我地理学得不好,但凭常识也知道,一年中雪山最危险的季节就是夏天。冰雪融化气候无常,常常有雪崩发生。所以每年六月至八月没人登山。这里是U型峡谷,上方冰雪厚积,下方冰川滑动,对转弯山体造成持续的推动,再加上呼啸不止的狂风……正好是雪崩最容易发生的地方。
我看了看卫星地图,距离最近的旅游区服务站将近11公里,此时已经下午三点二十分,想要在天黑前赶回去肯定来不计了。况且要回去只能沿着峡谷往回走,万一真的来个雪崩、冰崩,人在下游,躲都没处躲。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横穿冰川,沿着峡谷左侧没有积雪的山脉,尽快走出这个湾口,在天黑前找一平坦开阔的地方,支起帐篷过一夜,明天再做打算。
冰川上行走非常危险,冰面表层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和冰块,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沿着滑陡的斜面一直翻滚下去,有的地方冰层松动,万一踩3踏,可能就会坠入冰洞,或者卡在冰缝之间,后果可想而知。
我砍下一根树枝做拐杖,每一步都反复试探,小心翼翼地前行,走到中间时,突然听到“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前方的冰瀑布竟然整体断落,冲撞在冰川上,猛地溅起几十米高的蒙蒙雪雾。
接着又听到头顶一声炸响,就像耳边同时打了几十个焦雷,右侧的雪峰迎头崩塌,无数的裂石,积雪,冰块……雹雨似的砸了下来。
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高高推起,凌空翻了几个跟头,接着被几个大冰块接连砸中,立刻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屈伸半蜷,几经被埋在了冰雪地下。头顶上冰石交错,还留了一些空间,才万幸没有被闷死。更值得庆幸的是,我的额头、胸口、后背虽然受了伤,但都没有伤及脏腑和筋骨。
我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全身都快冻僵了,一动也没动,就连像要抬头舔一舔上面的冰块也够不着。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会,听见上面传来“咯啦啦”的声音,似乎有人正朝这里走来。
我急忙大呼救命。脚步声却突然停住了,直到我喊的喉咙嘶哑,几乎又要晕过去,才重新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
到我上方时,脚步又停住了,冰块震动,冰碴簌簌地掉在我脸上。“嘭”的一响,亮光刺目,架在上面的几块大石、冰棱突然全部被掀开。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酸的泪水直流。
一片湿漉漉的东西贴到我脸上,热气扑腾,夹着难以形容的腥臭味。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冒起来了,大叫一身睁开眼睛,一个巨大的黑影背着光,矗立在上,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那个黑影发出低沉嘶哑的吼声,漫漫地朝后退了两步。余晖斜照在它身上,我猛地打了个机灵,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恐惧。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不管是纪实频道,还是现实社会里。它高三米,浑身白毛,身体像一个巨大的猿人,却偏偏长了一个狰狞的狗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阴冷的盯着我,吐着舌头,獠牙毕露。
“你是说……你在明永冰川遇见了狗头人?”听我说到这里,苏晴再一次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并打断我,“你肯定那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我摇摇头,撩起左臂的短袖,给她看肩膀上那三条紫红黑色的伤疤,“这个抓痕就是那狗头怪物留下的。它一把就将我从雪地里抓了起来,摔怪飞出十几米远,就算是姚明也没辙力气。”
苏晴伸出手轻轻的触碰我的伤疤,温软细腻的指间划过皮肤,酥酥麻麻,我心里一跳,从耳根到脖子全部烧烫。虽然以前也曾和女朋友有过亲密的举动,但从没有这种触电的感觉。
幸好她在低眉沉吟,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样。我定了神,继续描述当时的情景。
狗头人将我摔飞在雪地上后,并没有立即扑上来,而是双手捶胸,仰天发出凄烈可怕的怒吼。
过了一会,周围地上出现了几百条蜿蜒的长线,不断凸起陷落,朝我急剧地聚拢。
“噗”的一声,一条五颜六色的东西从几米外的雪堆里飞了起来,咬在我的手臂上。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几十条全都腾空蹿起,咬在我的手上。脸上、脚上……疼的钻心入骨。
蛇!我寒毛直乍,大叫着跳起身,双手狂乱的拍打,将那些长虫生生揪了下来。那时我太惊慌,忘了蛇牙有倒钩,这么生拉硬拽只会将自己连皮带肉的扯下来。
那些蛇嗅到血腥味儿,更加发狂,接连不断的弹冲跃起,咬在我身上。不到半分钟,我全身上下已经被几百条长虫咬中。任凭我如何扑打、翻身打滚,它们始终死死咬着,绝不松口。如果有面镜子,我现在一定像只浑身长满长毛的惊恐野人。
我经常远游写生,知道不少野外求生与对付野兽的常识,蛇怕火怕烟,怕刺激性气味的东西,比如酒精、烟草、雄黄等等。我包里到时有打火机和一瓶二锅头,但那时惊怖如狂,只记得就拼命拍打,哪里还想得到这些?
雪地上的蛇越来越多,四面八方飞速游来。我朝着冰川下游狂奔,不断摔倒,翻滚,爬起来继续奔跑……那些蛇始终穷追不舍。狗头人到时没有追来,远远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时的“路”已经被崩塌的冰雪封住了,冰川右边是大片的雪崩锥,再往下就似乎落差近四十米的冰瀑布,冰瀑布下是深蓝色的堰塞湖。
我在潭边缘踉跄急停,大风刮来,几乎站立不住。几个石子沿着冰面飞弹而落,溅起大多的水花,寒意从我的脚底直冲头顶。
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不是疯了就是不要命了。但人固有一死,比起被数以千计的蛇群活活咬成白骨,还是这个开的爽快些。我后退几步,闭上眼睛大叫一声,不顾一切的跳了下去。
“啪”的一声,首先是脚骨,像是断了,接着五脏六腑受到水压的强烈挤压,口鼻腥味直涌,森冷刺骨的湖水立刻灌了进来,撇着差点断气。
我汩汩吐着气泡,沉到七八米以下,睁开眼,灰蓝色的水底影影绰绰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水太冷了,冷的如同冰窖。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转了几个圈,慢慢的朝湖面游去。那些蛇似乎也受不了了,纷纷松口,漂浮在我的周围像一湖茂盛的水草。
浮出水面后,身上的蛇全都游开了,沿着岸石往草丛里钻进去,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打颤,身上到处都是蛇牙的咬痕,有的已经变成青紫色,这些蛇每条都是色彩斑斓,看似剧毒无比,但如果真是毒蛇,我早该翘辫子了,不会除了疼痛,感觉不到任何的麻痹不适。
那个狗头人站在冰瀑上方,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似乎没有跳下来追我的意思。我松了一口气,刚想朝岸边游去,左脚突然一紧,像被什么缠住了,接着猛地一沉,被一股狂猛无比的气旋重新拉入湖底。
这下来的极为突然,我呛了两口水,惊慌中低头往下一看,差点魂飞魄散。缠住我左脚的竟然是一大团黑色的长发,海藻死的在水底飘舞。从这黑发中间,是一张惨白浮肿的脸,眼窝处只剩下了两个黑洞。
我奋力挣扎,那团海藻一样的长发却越缠越紧,一点一点的将我往下拽去。
这时我才看清湖底那些黑影居然是上百具棺材,就像一排排竖立在土里的墓碑。这具女尸就是从其中一个棺材里飘出来的,雪白的脚踝上锁着铜链,一直连接到棺材里。
我看过很多恐怖片,但没有一部能和那一刻的真情实感相比。从狗头人,从雪地蛇群,再到这堰塞湖底的棺材与浮尸……简直就像个醒不来的噩梦,我手脚乱划,恐惧的就快爆炸了。
女尸在水中悠悠的翻转着,黑发绞扭交缠,我脚跟忽的一疼,像是被什么咬中了。突然想起包里的多功能工具刀,急忙将背包解下来,掏出工具刀朝脚踝上的发丝狠狠的割了一刀。
那些发丝突然往后一缩,纷纷炸散开来,接着又像章鱼触角重新扑来。我和他们相隔不过半米,看得纤毫毕现。那些“发丝”竟然是无数极为细小的黑蛇!
这些细蛇如同花园鳗,尾部密集的根植在女尸的头皮上,身体则随着水波左右摇摆。
我又哈了一大口水,惊慌中挥着工具刀一阵乱舞,划断了几绺“发丝”,血丝缭绕,其他的细蛇立即铺了上去,抢作一团。我趁机全速朝湖面游去。
那些细蛇估计在水里饿的太久,三口两口把同类的死尸就夺得精光,又拖着女尸朝我飘来。冲上水面后,我来不及大口吸气,立即飞快的朝岸边划去。
我抓住岸边的石头,用尽力气爬上去。岸边石头全是冰块,还没站稳,脚底一滑,又四仰八叉的摔入湖中。
女尸“哗”的从水中浮了起来,黑丝乱舞,几千条细蛇纷乱将我的手臂、脖子、腰紧紧缠住,勒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就在我以为快要死的瞬间,一个铁钳似的大手突然抓住我的右臂,将我连同那句女尸一同高高举起。那时天色几经昏暗了下来,彩霞就像泼出去的颜料,数千条细小如发丝的黑蛇在我周围屈伸弓弹,嘶嘶吐信。
我看见口头人面无表情的俯视着我,眼珠幽蓝,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我来不及听清,就觉得天旋地转,眼皮沉重的像挂了块秤砣,这处的雪峰摇摇欲坠,重新又昏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六天后的晚上。我蜷在雪山上的一个岩洞里,身上盖着一张熊皮,背包和所有的行李都完好无缺的放在边上。
洞口正对着卡瓦格博峰。夜空晴朗,没有一丝云,月光照在尖尖的峰顶上,白雪皑皑,像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金字塔尖。峰顶上空是密密麻麻的星辰,夜里摇摇欲坠。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景色,纯净、神秘、浩瀚、壮丽。那一刻,我突然窥见了宇宙亘古的奥秘,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惑感。我觉的自己如此微渺,微渺的宛如一刻尘埃,但又隐约感到一种巨大的宗教体验似的喜悦和幸福,仿佛与整个宇宙同化为一体。
苏晴托着腮,听得入神,见我停住,才轻轻的吁了口气:“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陆象山一定是在这样的夜晚悟道的。”她顿了顿,接着问:“这么说,是那个狗头人救了你,将你放在雪山的岩洞里?”
“也许吧,我不知道。”她丝毫没有怀疑我说的这一切的真实性,让我有点感激,“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或许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除了肩膀上的这个抓痕,身上所有蛇咬的伤口全都不见了。更重要的是,第二天问当地的导游和藏民,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冰川上有蛇群,堰塞湖里有棺材。当地人死后,有火葬、水葬、天葬、土葬和塔葬五种形式,塔葬形式最高,土葬最低,绝不会有人将死者埋入棺材后,又沉入湖底的。”苏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世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这张照片上的男人这么像你,比如你画出和梵高‘最后一年’如此相似的作品。”
“其实‘四季·光年’的‘夏夜’就是从卡瓦格博峰的星空中得到灵感的。”说出了埋藏了近一年的秘密后,我也如重释负,“在司马台上看见流星雨后,我经常会梦见梅里雪山,梦见冰川上的蛇,梦见旋转的星星。我常常想,也许司马台上的幻觉,就是源于梅里雪山的记忆。”
“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能将这幅画带给我。”苏晴嫣然一笑,将签好的支票与合同推送到我面前,“好啦,我想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如果你没有什么想要补充的,请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期待我们有一个美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