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 鲧
不任汨鸿,师何以尚之?
金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屈原《天问》
塔楼里阴冷昏暗,檐角的双蛇铜铃彻夜发出呜呜的锐响,我裹着兽皮毯,蜷在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了几觉,噩梦不断。将近黎明时,风越来越大,冷得浑身发抖,索性起来绕着房间跑了几圈,搓着双手,呵气跺脚。
窗外天色渐亮,满天都是滚滚翻腾的火山云,几缕霞光从东边乌黑的云层里透射出来,镶染出层层叠叠、妖艳诡谲的红紫色。村寨笼罩在淡淡的晨雾里,未熄灭的篝火星星点点,迎风摇曳。
十几个早起的蛇人朝着塔楼顶礼膜拜,低声唱着祷语,歌声沉肃哀婉,不知道说些什么,在这混沌迷离的晨光里,让人听了心生惆怅。
塔楼似乎是他们的圣地,整个村寨只有此处是大块的石头垒砌而成的,高高在上,固若金汤,唯有巫祝和贵宾才能入住。我“下榻”的这间房位于第四层东侧,楼上就是蛇鳞少女的香闺。
按照玄小童昨晚的说法,蛇鳞少女是蛇人族的神女,地位还在瞎眼老太太之上,我之所以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宾,就是因为她奉天承运即将与我成亲。
我被这接踵而来的怪事儿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来不及向玄小童问个究竟,便被欢呼的蛇人们架到了塔楼的房里,强行沐浴、焚香、更衣,就连之前被掳走的背包也原封不动地还到了我的手中。
玄小童不知道被关押在了哪里,我满腹疑团无从问起。想起这小子一路上的可疑行迹,以及他对我的种种关切照料,我一会儿恼恨得牙根痒痒,一会儿又忍不住惦念他的安危。我吸了一口气,摸着手指上的那枚“堕天使之吻”,正想重新捋清思路,召然听见楼道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白纹脸蛇人“吱呀”推开门,朝我拱手说了一连串夷语,然后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家伙的表情有点儿奇怪,昨天见我亮出蛇戒时,惊喜骇异,敬若神明,这时虽然恭敬依旧,但眼神里又透出一股掩抑不住的怨憎戾怒,让我心里暗犯嘀咕。
塔楼的石阶回旋斜陡,光线昏暗。随着他走到楼底,才发现塔楼西侧已经站了一列恐龙,共有二十几只,全是身形庞大的特暴龙。每只特暴龙上骑着两个蛇辫兽衣的彪形大汉,脸涂油彩,背弓佩刀,整装待发。
玄小童坐在中间的一只特暴龙背上,身底下是一个粗圆的木头与藤绳搭建的座轿。
他脸色雪白,眼圈有点儿发黑,显然也没睡好,冲着我嫣然一笑。见他没事,我顿时舒了口长气,但看他那副若无其事、天真无邪的表情,无名火又被勾了起来。
蛇鳞少女脸上蒙着绿纱,骑在他身旁青紫色的特暴龙上,双眼灼灼地凝视着我,带着羞涩、喜悦与几丝淡淡的哀愁。和昨天飞船内初遇时相比,少了几分野性,添了不少娇媚。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没好气地瞪着玄小童。这小子也不帮我翻译,噙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蛇人们纷纷朝我屈身行礼,就连那些特暴龙也跟着低头呜鸣。白纹脸蛇人拉住特暴龙腹部的藤绳,示意我踩着他的肩膀坐到玄小童身边的空座上。
我不知他们要带我上哪儿,心一横,暗想哥哥我都差点儿死了好几回了,还有什么没见识过?船到桥头自然直,管它的。于是拽紧藤绳,脚下一蹬,麻利地攀上了木架。
玄小童抓住我的手腕,微笑着压低声音:“呀,新郎倌儿要上轿啦。”我又好气又好笑,甩开手,板着脸地回了一句:“又不是你当新郎倌,酸溜溜的吃什么干醋?”
他“嗤”地一笑:“新娘还没抱上床呢,就把媒人丢过墙了。”这时朝阳从乌云里钻出来了,晨光映染在他莹白的脸上,泛着晕红,不知为什么,那情景让我心里怦然一动。
特暴龙低吼一声,朝前迈了几步。骑队缓缓出发了。
我第一次坐在这么高大的食肉恐龙的颈背上,左摇右摆,仿佛能感觉到它咆哮时所带来的震动。好在座轿上铺着厚厚的枝叶,藤绳交错,既安全又舒适,过不多会儿就适应了。
雾气缭绕,周围的吊脚楼在阳光里若隐若现,蛇人们全都悄无声息地出来了,高高地举起右手,神情肃穆地望着我们,有点儿像纳粹式敬礼。瞎眼老太太拄着杖立在人群里,灰白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祷告些什么。
骑队徐徐地穿过村寨,沿着溪谷,朝北边巍峨的雪山走去。一直走出了十几里地,才听见后方传来一阵阵苍凉悲壮的祷歌,伴着呼啸的林涛与湍急的河水,就像是在为荆轲送行。蛇人们吹着号角,前呼后应,穿行在茫茫大雾里。
大风吹来,玄小童发丝飞舞,好闻的气味儿一阵阵钻入鼻息。我板着脸一言不发,他笑着说:“新郎倌儿,人喜的日子别生气啦,包公似的,待会儿怎么拍婚纱照?”
见我不理他,他又放软声音,贴着我的耳朵柔声说:“洛河哥,好哥哥,我错啦,你原谅我吧。有些事情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觉得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我被他吹得耳根麻痒,心里禁不住软了下来,声音还得装作冷冰冰地硬如铁板。
玄小童说:“那好,你猜猜蛇人们现在要带我们上哪儿?”我冷冷地说:“既然是大喜的日子,当然是要带着我这新郎倌儿去洞房了。”玄小童一愣,银铃似的脆笑起来,悲壮肃穆的气氛全被他搅没了。周围的蛇人们纷纷侧目怒视。
他吐了吐舌头,敛起笑容,低声说:“如果我告诉你,他们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叫‘鱼骨山’,是4000多年前‘鲧’的尸体所化,你相不相信?”
“鲧?”这回轮到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他说的是远古尧帝时期的部落首领,大禹的父亲。
玄小童说:“相传那时共工撞断不周山,洪水滔天,鲧为了治水,偷来了息壤,结果引起尧帝震怒,将他处死在羽山。鲧死后尸体三年不腐烂,后来祝融用吴刀剖开他的尸体,禹就从他肚子里生出来了。这才有了大禹治水的后续故事……”顿了顿,凝视着我,一字字地说:“你眼前的这些蛇人,就是鲧的后代。”
“什么?”我差点儿笑出声,以为他在逗我,但看他表情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头皮顿时有了点儿发紧的感觉。
按照中国的神话体系,鲧是黄帝的后代,族谱一直可以追溯到伏羲、女娲。神话往往是现实的变形投射,这帮蛇人虽然不是人面蛇身,但遍体蛇鳞,以蛇为图腾,说成鲧族后裔倒也合情合理。然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何后来的史书上不见任何蛇人的记载?
玄小童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接着又说:“鲧被尧帝降罪后,族人也全都跟着囚禁在羽山,与世隔绝,几千年来从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鱼蛇同属,都是从龙变的,鲧族除了祭拜蛇神外,也将大鱼当作图腾。‘鲧’这个字儿的原意,就是古代的一种大鱼,他肚子里剖出来的大禹,也是‘大鱼’的谐音。鲧死后,躯体化成了鱼骨山,被鲧族奉为神山。传说山上有一座神庙,供着的头骨。鲧的头骨具有极大的魔力,能够通过塔楼上的铜镜,和族中的神女通灵,预知未来,趋利避凶。
“更神奇的是,鱼骨山的位置一直处于不断地变化中,除了族里的大巫祝和神女,谁也不知道具体所在。神女只有在大婚时,才会带领族人前往神庙,当着鲧的头骨行天地阴阳之礼,这样就能保证未来孕育的后代可以传承神灵的智慧……”
我心里咯噔一跳,神庙?难道梅里雪山狗头人说的“失落之国、亡灵之殿”指的就是这个?将信将疑,忍不住瞟了眼两米外的蛇鳞少女,却想不起狗头人的谶语里有和她结婚这么一节。
她恰好转过头,四目交对,我心里又是一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鱼骨山神庙里真有解开所有谜题的答案,能让我的生活重回正轨,别说和这妖媚神秘的鲧族姑娘成亲,就算和瞎眼老太太洞房,我也认了!
但定神一想,仍觉得玄小童话里不合理的地方太多,摇了摇头:“胡说八道。既然鲧族被困在羽山,从没人知道,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连鲧语也说得这么顺溜?再说这姑娘是鲧族的神女,才见过一回面,为什么偏偏挑上我?”
“这说起来话就长啦,”玄小童微微一笑,眯起眼凝望着远处云雾弥合的雪山,慢悠悠地说,“反正到鱼骨山的路也长得很,咱们就从头说起吧。”
密沉沉的火山云从头顶滚滚涌过,就像漆黑的倒悬着的大海。狂风扑面,阳光时隐时现,虽然是盛夏八月,峡谷里却潮湿阴冷,如同深秋。
云雾散开时,两边的山峦偶尔露出雄伟壮丽的景色,林海连绵,五彩斑斓,映衬着远处的雪山和乌云,浓艳得如同林风眠笔下的彩墨山水。我无暇欣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玄小童所说的故事上。
他说:“我姥爷的爷爷是晚清时的晋商,姓华,名子虚,年轻时靠贩卖茶叶发了财,后来开了不少票号、当铺。老爷子特别喜欢收藏古董,尤其喜欢先秦的铜器,和当时的古董商、金石学家王懿荣是好友。
“王懿荣研究甲骨文,天下闻名,收集的龟板、龙骨有一大半都是老爷子找来送给他的。老爷子每次收到好东西,总是第一时间找王懿荣一起切磋琢磨,十几年耳濡目染,除了古董书画鉴定真假的本事之外,也学了不少甲骨文。
“有一天,有个矮小精瘦的汉子背着一包东西到当铺找老爷子,索价五万两白银。老爷子打开一看,是一个极为罕见的翡翠佛手。由于当时慈禧太后酷爱翡翠,朝野上行下效,蔚然成风。这只‘翡翠佛手’由‘老坑玻璃种’雕琢而成,真人手掌大小,晶莹翠绿,看不出半点瑕疵,如果不是断了半截‘无名指’,价值难以估量。
“偏偏老爷子只对古董感兴趣,如果是先秦的玉器,或许还重资购买,翡翠清初才逐渐从缅甸流入云南,在他老人家眼里根本算不上古玩,也不细端看,真接起身送客。
“那人急了,回头又拿来了一件金线穿织的翡翠玉甲,两件加在一起,叫价五万两白银。老爷子走南闯北,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见过,看架势知道此人必定是发丘盗墓的摸金校尉,急着赃出货。他虽然对这两件翡翠不是太感兴趣,但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如数给了他银子,交个朋友,让他兮后有什么好东西都先送到这儿来。”
听到这儿,我才明白他姥爷带进棺材的那件翡翠玉甲是怎么来的,眉头不由一皱。
“你皱什么眉头呀,”玄小童比姑娘还敏感,白了我一眼,“古董珍品通常只有三个来路,要么是从大户人家流出来的,要么是盗墓贼挖出来的,再一种就是战乱时被洗劫走的。只要能拿到好东西,收藏家全都装聋作哑不问出处,又不独我姥爷的爷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要不是老爷子,也不知有多少珍贵文物流落到帝国主义的黑手里去了。他是咱们国家的功臣,懂么你!”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那人走后,老爷子心不在焉地把玩玉甲,突然发现玉甲的内侧竟然刻满了奇怪的文字,一片一个,一共三百多个字儿。其中一个特别眼熟,是王懿荣早已破解出来的甲骨文……就是这个字儿。”说着从背包里拉出那件翡翠玉甲,朝上面一指。
我好奇地探头一看,内侧果然刻着许多似篆非篆的小字。玉甲每片薄不过两三毫米,刻的字儿又细又浅,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玄小童春葱似的指尖抵在一片近乎透明的玉甲上,上面刻着一个奇怪的文字:(这个字打不出来的)
玄小童让我猜猜这是什么字儿,我摇头刚想说不知道,心里突然一震,这个字形和我手上戴的双蛇铜戒何其相似!
“看出来了吧?”玄小童嫣然一笑,“这字儿是甲骨文里的‘神’。像不像两条盘缠的蛇?咱们中国人的祖宗是伏羲、女娲,他们都是蛇形的创世神,缠在一起,就成了这个字儿。”
我心里突突直跳,隐隐约约想到了些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玄小童接着说道:“老爷子又惊又喜,连夜去找王荣。王懿荣见了也惊为天物,不可思议。缅甸的翡翠矿坑到了清初才开始有规模地开采,做成玉器玩件更是后来的事儿了,这件玉甲上怎么会有上古时期的文字?
“王懿荣康寝忘食破译了整整半个月,终于将这头几段的文字梳理了个大概。大意是说这套‘青云甲’是鲧的护身神甲,鲧因治水而死,必将因治水而重生。鲧死后三年,大禹从腹部剖生,剩余的躯体变成了鱼骨山。鲧族的巫祝用通灵碧玉做了一个寄体,安放鲧的头骨、伏羲女娲传下的‘天神戒’,以及这套神甲,然后保存在鱼骨山的神庙之中,等待鲧的复活。
“世界各地都有不少关于末日的传说。比如公元前2800年,亚述人就在泥碑上记述了世界末日,玛雅人认为2012年世界会毁灭重生。从最早的萨满教,到后来的犹太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全都有末日审判的观点。鲧族显然认为末日来临时,被后羿射落的九个太阳会重新出现在天空,然后天崩地裂,洪水滔滔。他们相信到了那一天,鲧就将重返羽山,穿着‘青云甲’,戴着‘天神戒’,拯救整个世界。
“听王懿荣这么一说,老爷子料想那个‘翡翠佛手’,必定是盗墓贼从鲧的‘翡翠寄体’上切割下来的,‘天神戒’和那截断了的无名指肯定还在他手中,于是急忙去找那个摸金校尉。
“谁知道费尽周折。找到那人时,他竟然已经离奇惨死了。皮包着骨,血肉都被抽走了,全身上下就像个干瘪的气球,眼睛惊怖地瞪着,舌头长吐,仿佛临死前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恐怖景象。
“老爷子不甘心,又花费重金多方打听,终于了解到这人姓赵,湖南人,绰号‘鬼手’,曾经是湘军里极为剽勇的下层将领,解甲还乡后,纠集了几个旧属专做搬山摸金的勾当。
“老爷子匆匆赶往湖南,逐一找到他的几个同党,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死了,死状和赵鬼手一模一样,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知道些内情的人都说他们遭了报应,被鬼上门吸走了魂魄,什么都不敢说,避之不及。老爷子拿银子软磨硬泡,终于从其中一个盗墓贼遗孀手里套出了一张地图,得知他们最后一笔‘买卖’是在京郊一带做的。那儿有一个春秋时燕国贵族的古墓,就在司马台……”
“你姥爷的木屋!”我心里“咯噔”一震,脱口而出。声音太大,周围的蛇人全都朝我看了过来。
“恭喜你,答对啦,”玄小童笑着朝我眨了眨眼睛,“那幢木屋就是建在古墓上的。地下室原本是墓室,棺材移走后,改成了放油画和杂物的地方。老爷子为了不引人注目,回北京后,按图索骥,将方圆十里的山地全都买了下来,在古墓上加厚泥上,盖了栋洋别墅,一直传了下来。”
他接着说:“那时是1900年的夏天,老爷子还没回到北京城,八国联军就已经打进来了。王懿荣担任京师团练大臣,率部拼死抵抗,失败后投井殉国。那时京城里一片混乱,老爷子想方设法救出了王懿荣全家老小,保住了王家的部分珍藏。
“王懿荣殉国前,将那套翡翠玉甲、整理出的所有鲧族资料,连同许多龙骨、龟板一起放在了九个大箱子里,委托家人转交给老爷子。可惜混乱中,有两个箱子丢失不见了,其中就有那套玉甲。
“老爷子买下司马台的山地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从别墅的地下室掘通了古墓的暗道。但里头除了些陪葬的金银器皿,就只有一具装着骷髅的棺材,显然不是玉甲上所记载的鲧神庙。那时他虽然发现了地下室通道的太极铜门,却怎么也无法撬开。
“老爷子连受重挫,仍不死心,后半生几乎全泡在寻找鲧神庙上了。民国成立后,老爷子的长子、我的太姥爷当了国民政府的官儿,继承老爷子的遗志,工作之余,继续寻找鲧神庙。
“太姥爷聪明绝顶,会16种外语,对古汉语和甲骨文也很有研究。他去欧洲访问时,在一位德国汉学家的府里,无意中看到半截翡翠手指,上面赫然套着你手上的这枚铜戒。
“太姥爷欣喜若狂,问那位汉学家,汉学家说是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英国士兵劫掠来的,他在古董店花了不到五百英镑就买下来了。那位汉学家对中国先秦的历史十分着迷,看出这对蛇戒与伏羲女娲文化有很大关系,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堕天使之吻’,写了篇文章发表在欧洲的学术刊物上。
“基督教有一种说法,撒旦原本是上帝的天使长,后来堕落了,变成蛇形蛊惑亚当夏娃,处处与上帝作对。在西方的文化里,龙和蛇都是邪恶的标志,咱们国家以龙为图腾,又奉人面蛇身的伏羲女娲做祖先,引起当时西方一些精英阶层的排斥。那位汉学家将‘天神戒’起名为‘堕天使之吻’,也有迎合这种心理的意思。
“太姥爷想花高价将这对蛇戒买下,但不管他怎么抬高价格,汉学家始终不肯割爱。访问结束,归期已定,太姥爷没办法,只好打道回国。过了半个多月,他又请假匆匆赶往德国,谁知那位汉学家已经搬走了,打听不到任何下落。
“太姥爷失望到了极点,此后几年,一边继续探寻‘天神戒’的消息,一边依照王懿荣留下的资料,以及在日本、英法搜罗来的、被八国联军掳走的许多古籍珍本,渐渐整理出了鲧族的线索。
“这些线索散佚在各种典籍、笔记里,有的只鳞片爪语焉不详,有的遮遮掩掩李代桃僵,如果没有太姥爷这渊博的学识、严密的逻辑,以及惊人的毅力,绝对不可能看出端倪。”
听他自吹自擂,给祖上贴金,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雾气渐散,峡谷里的景色越来越清晰厚重的火山云露出一角蓝天,阳光从云缝里透射而出,斜照在远处的雪山上,金光灿灿。
白纹脸蛇人骑着特暴龙从我身边疾奔而过,指着右前方的雪山高声尖啸,似乎在指示骑队朝彼处进发。所有的蛇人们跟着擂胸啸吼,驾驭着恐龙,沿着溪谷的草坡朝上冲去。远处的史前野兽听见声音,纷纷四散惊逃。斜坡越来越陡,我颠簸起伏,骨架都快被震散了。
玄小童断断续续地接着说道:“鲧盗取息壤治水,引起尧帝震怒,从那以后,鲧族就从正史上消失了,但根据我太姥爷的整理,野史与俚语却常常用各种隐晦的方式提及,比如汉高祖斩白蛇起事呀,鲤鱼跳龙门呀,元宵时舞鱼龙啊,无不暗示着鲧的头骨藏有极大的威力,谁能够得到鲧的头骨,就能获得庇佑,大获成功。
“此外,许多文学作品也表明曾经有人去过鱼骨山,到过鲧神庙。比如陶渊明,他写的《桃花源记》记载有人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神奇世界,写的诗歌里又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此中有真意,欲辩己忘言’、‘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等,甚至还写了《归去来兮辞》、《读〈山海经〉十三首》,句句暗藏机锋,显然都在暗指他曾到过鲧尸体所化的羽山,见识过头骨的奥秘,并追悔自己太早离开那儿,再也无法返回。”
我从没听人这么解读陶渊明,错愕之余更觉好笑,但仔细一想,似乎也有些道理。尤其陶渊明写的《读〈山海经〉十三首》,在他之前,除了屈原,很少有大诗人花这么多笔墨在看似荒诞不经的《山海经》上,以他淡泊超然的性子,写这些牛鬼蛇神的诗篇确实有些难以解释。
玄小童说:“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太姥爷九次南下江西,到陶渊明的故地探访,甚至买下了六处考证为陶渊明墓地的山林,雇人挖掘。天道酬勤,过了两年,居然真给他找着了陶渊明的墓室。
“陶渊明清贫潦倒,自然没有盗墓贼光顾,除了一口薄木棺材,就只有十来卷竹简,和一张破损严重的牛皮地图。但就是这十来卷竹简和地图,揭开了太姥爷苦苦寻找的鲧族奥秘。
“竹简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甲骨文,并用特殊的注音法,标注了这些文字的发音。太姥爷浸淫甲骨文多年,又是个语言天才,很快就全都解译出来。这些文字不仅记录了鲧族的历史地理、风俗民情,还附录了许多常见的语言及发音,和福建、广东一带的方言有不少相近之处。
“至于那张地图,就更让我太姥爷震撼了。上面标识的果然是羽山的方位与入口,不在《桃花源记》里的所谓的‘武陵源’,而恰就在京郊的司马台!太姥爷激动万分,确定父子苦苦寻找了几十年的世界,就在自己的脚底。但他回到北京不久,就爆发了卢沟桥事变,北京很快落入了日本人之手。
“过了半个月,日本华北方面军总司令亲自找上门,说是慕名前来,请太姥爷和日本的汉学家一起研究先秦文化,为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共襄盛举。几个回合下来,太姥爷明白这帮小鬼子也是冲着鲧神庙来的。为了自保,同时为了获取日本人手里的鲧族资料,他只好假装答应。
“事实证明,太姥爷的决定非常英明。日本人的情报网四通八达,搜罗到的鲧族信息比他之前见到的还要齐全。除此之外,太姥爷还从日本人那里了解到,持有那‘堕天使之吻’的德国汉学家,半年前己经因为犹太血统被纳粹秘密囚禁,戒指也随之落入了希特勒手里。”
听到这儿,我已经大致明白为什么玄小童会对鲧族文化了如指掌,以及为什么70年前,山本五十六会出现在他姥爷的那幢“魔屋”里。日本人热衷于寻找鲧神庙,让我联想起希特勒、斯大林,乃至山本五十六对于梵高《最后一年》不同寻常的执著与着迷。
西方人把蛇看成魔鬼的象征。希特勒很可能是将这枚戒指当作了魔鬼的信物,认为戴上它,就能得到撒旦赐予的超凡魔力,统治世界。日本人对鲧的头骨志在必得,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但我心里仍有许多疑问,比如那位和我长得极为相似的“俞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梵高的《最后一年》和鲧族是否有什么隐秘的关联?“俞先生”自燃后,没地消失的水晶头骨和传说中那颗威力无穷的鲧头骨又有什么关系?
我问玄小童,玄小童摇了摇头:“这我就真不知道啦。我只知道太姥爷假装和日本人合作期间,除了借助他们的消息网寻找羽山的入口之外,还悄悄给国民政府提供了许多情报。说不定‘俞先生’是国民政府安插的特派员,为了迫使美国参战,故意煽动日本人偷袭珍珠港。”
说话间,骑队己经越过了溪谷的草坡,穿过莽莽苍苍的森林,朝东北方绵延雄伟的山脉行进。头顶乌云滚滚,时晴时雨,一条彩虹斜跨在露出的蓝天与雪山之间,很快又消失不见。
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变成了漫天雪花。兽皮虽然保暖,但毕竟抵御不住这样的狂风暴雪。雪花落在身上,凝霜不化,骑着恐龙迎风疾驰,没过一会儿,我俩的头发上、手臂上都结了一层薄冰。玄小童冻得牙关格格直撞,抱着胳膊,话也说不顺溜了。
我从包取出薄毯,紧紧地裹在他身上。他粲然一笑,呵着白汽继续往下说。
抗战八年,他的太姥爷虽然没有找到鲧族羽山,却因为提供大量有价值的情报,受到国民政府的褒奖。解放后,太姥爷将许多青铜器的藏品捐献给故宫博物馆,继而又率先将家族的银行、企业进行公私合营,与人民政府建立了良好的人脉基础。
文革中,太姥爷连遭批斗,被盖上汉奸的帽子,含冤病逝。玄小童的姥爷接过父辈的遗志,继续寻找鲧族。改革开放后,姥爷继承祖业,顺理成章地成为新一代的红色资本家。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移民到了香港,并将家族事业拓展到了海外,并与南洋的另外一个大财阀合股,成立了“华夏南洋控股集团”。
我虽然早已猜到他出身豪门,但听到这个名称时,仍不免吓了一大跳。敢情他竟然是“华夏南洋”华宗胥的外孙,难怪他不肯轻易吐露身份。这家国际财团据说控制了香港、南洋30%的金融、地产,还投资了许多现在如日中天的新兴高科技企业。这几年大举进入内地,在各大城市都可以见到它大手笔的投资项目。
“干吗这副表情?”玄小童冲我扮了个鬼脸,笑吟吟地说,“是不是特后悔没早点知道,失去了绑架致富的大好机会?”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一锤子买卖哪儿比得上长期饭票?你有没有姐姐或是妹妹?回头记得介绍给我。”玄小童满脸晕红,“呸”了一声:“想得倒美!”可能觉得不解气,又狠狠地拧了我胳膊一把,才接着往下说。
华宗胥生意越做越大,但心里最记挂的还是鲧神庙。他在世界各大拍卖行与古董店打探“堕天使之吻”与翡翠玉甲的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到了90年代后期,终于从一个英国收藏家手里买回遗失了近百年的翡翠玉甲,又从另一个法国收藏家手里得到了“天神戒”中的阳戒,但另外那枚阴戒始终不知踪影。
玄小童的母亲是华宗胥的幼女,聪明伶俐,除了帮助父亲管理家族产业外,还是他寻找鲧神庙的得力助手。她做的唯一一件忤逆父亲的事儿,就是坚持嫁了一个出身贫寒而又野心勃勃的丈夫。
华宗胥虽然不喜欢女婿玄道明,却对玄小童这唯一的外孙视如掌上明珠。玄小童从小就和姥爷生活在一起,备受宠爱。从三岁开始,他就跟着姥爷学习鲧语逐渐知道了家族中这个最大的秘密。
玄小童六岁时,父亲与姥爷、母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玄明道一怒之下带他远赴欧洲。仅仅半年后,母亲在寻找鲧神庙的途中忽然失踪,音讯全无,不知生死。玄明道与华宗胥从此彻底决裂,再没任何往来。
说到母亲时,玄小童眼圈一红,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我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岔开话题:“你姥爷这么大的人物,找他何必上北京?随便找家‘华夏南洋’的公司,报上名号,不就立马能见到了吗?”
玄小童撅了撅嘴:“我早就打过电话啦。姥爷为了寻找鲧神庙,萍踪不定,所有的消息都是他和助手单向联系,打了几次电话,公司里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再说我来找姥爷,是瞒着我爸悄悄跑出来的,如果暴露了行程,用不着两天,就得被他逮回去了。”
稍一停顿,又说:“得亏我想起小时候姥爷常带我去的木屋。他跟我说过,鲧神庙的入口一定就在那里,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不见,很可能就是去了羽山,暂时没能找到回来的路。没想到……没想到他真的去了那儿,只是永远都回不来啦。”这回再没能忍住,睫毛一颤,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被他这么一哭,我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用力地搂了搂他的肩膀。众目睽睽,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挣开我的手,勉强一笑:“不管怎么说,华家三代的梦想总算是实现了,姥爷走也能走得安心一些了。”
我心想,难怪你到了这史前世界如此镇定,你姥爷留下这么多的线索,多半也是希望你能找到他,找到鲧神庙。但心里仍有些疑窦没得到解答,比如他为什么能驾驭翼龙,为什么会传音入密,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问他。
“传音入密?”玄小童一怔,“扑哧”破涕为笑,转头看了眼四周蛇人,偷偷地从舌根下取出一个月牙形的银色金属片,“我可没这么厉害的本事,但我有高科技。”
听他轻声解释,我才知道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金属,竟然是美国研制的最前沿间谍工具“智能变声器”。耳朵之所以能听见声音,是因为外耳的耳廓收集声波后,在中耳的鼓膜产生振动,然后由内耳的基底膜将声波振动转化成神经信号,传给大脑,大脑又将这些信号翻译成我们可以理解的语言、音乐等各种声音。
每个人的耳朵都是不一样的,收集到的声波、听到的声音频率自然也就不同。换句话说,有些声音你听得到,周围的人却未必听得到。这个“智能变声器”可以自动分析周围人的听频率,将说话人的声音转化成只有目标才能听到的声波信号。
“好啦,你媳妇儿正看着呢,”我刚想擦干金属片,放到舌头底下试试,玄小童忽然又一把抢了回去,“这儿不比飞船,万一她吃了醋,扑上来咬我一口,上哪儿找狂犬病的疫苗?”
可能觉得这句话有点儿语病,玄小童脸上微微一红,换了个话题:“你不是好奇她为什么会看上你么?去年八月起,你的新娘子就一直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某天火山爆发,你戴着‘天神戒’乘着那艘飞船从天而降,从一群怪人的手里救了她和全族人的性命。”
蛇鳞少女一路灼灼地凝视我,默默不语,我当没看见。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又转头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热辣大胆,而又满蕴柔情,显然是将我看作了缱绻已久的恋人。
我脸上一烫,迅即在这场对视交锋中败下阵来。玄小童左一个“媳妇儿”,右一个“新娘子”,继续拿我开涮,说这位鲧族神女梦见我后,整天魂不守舍,四处寻找,果然发现了那艘撞毁的飞船。打从那时起,她天天在飞船附近转悠,直到昨天遇见我们。
恰逢火山爆发,我从恶魔龙的爪牙下救了她,又携带着遗失了很久的“天神戒”与“青云甲”,这一连串的巧合让她越发坚信,我就是传说中前来拯救世界的末日使者。
我心里猛地一跳,鲧族神女去年八月梦见我,正好与我前往梅里雪山的时间吻合。而我那时恰好又在堰塞湖底遇见蛇群、竖棺和鲧族打扮的蛇发女人。就连狗头人说的谶语也和鲧神庙、天神戒息息相关……如果真是巧合,那也未免忒巧了!
暴风雪越来越大,到处白茫茫一片,二十米外什么也看不见。特暴龙迎着狂风,举步维艰,不时发出愤怒的吼声。
雪花狂乱地扑落在头上、脸上,冰霜越结越厚,冻得我浑身筛糠似的打颤。我不得不佩服这帮鲧族蛇人的体质,他们斜裹着兽皮,半敞胸膛,居然还能一路昂首啸吼,声音丝毫不抖。
卫衣和薄毯给了玄小童后,背包里己经找不到可以御寒的东西,我只好将“青云甲”套在身上,再裹上兽皮,然后遵照神秘人教我的方法,一遍一遍地运转经络内的“气流”,渐渐感到些许暖意。
不知是受到昨天火山爆发的影响,还是这附近有什么大型的磁场,又走了十来分钟后,所有的指南设备全都失灵了,辨别不出方向。鲧族的骑士们茫然失措,勒住缰绳,等待神女的指示。
这时空中突然传来隆隆的雷鸣,大家纷纷抬头上望。
我眯眼看了一会儿,没见着任何闪电,难道这声音是前方雪山上传来的?时值盛夏,是一年中最容易发生雪崩的季节,加上火山刚刚爆发完毕‘地壳不稳’很可能引发地震……我越想越觉得不妙,冷汗瞬间沁满手心。
蛇鳞少女突然颤抖起来,眼睛里闪过愤怒、恐惧、惊惶种种神色,仰头发出凄烈入云的尖啸,听得我浑身汗毛根根竖起。
蛇人们脸色大变,纵声长啸,驾驭着特暴龙朝前急速狂奔。
我莫名其妙,问玄小童怎么回事,玄小童的神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皱眉说:“你媳妇儿说,她一年前梦见的那些怪人来了。这些怪人是祝融的后代,将会乘坐着火轮车从天而降,烧毁鲧神庙,夺走头骨,杀光鲧族所有的……”
话还没说完,一道刺目的银光越过我们头顶,霹雳似的撞击在上方的雪坡上。
“轰!”只听一声巨大的震响,雪浪排山倒海地拍了下来,冲在最前的两只特暴龙瞬间被掀飞起十几米高!
还来不及作任何调整,第二道银光又冲下来了,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震耳欲聋地撞击在周围,雪浪狂卷,坡地一块块地进裂开来,接连不断地朝下崩塌。
特暴龙受到惊吓,猛地咆哮起身,差点儿将我们从背上掀了下来。多亏白纹脸蛇人抢先一把抓住它腹部上的藤绳,将它硬生生拉住。
蛇人们纷纷勒缰回旋,一边骑着恐龙左奔右突,一边张弓如满月,朝天怒射。箭矢破风激啸,就像一朵朵烟花,窜到在极高处爆炸开来,将白茫茫的天空照得姹紫嫣红。
空中云层翻滚,隐约能看见几团巨大的火轮急速飞旋,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发出雷霆般的轰鸣。那一道道银白的炽光就是从里头发出来的,纵横呼啸,摧枯拉朽。
我被头顶那炙热的气浪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和玄小童对望一眼,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骇异念头:“飞碟!”眼前这恐怖而壮观的景象就如同科幻电影……不,比我见过的任何一部科幻电影更加可怕!
玄小童头发乱舞,脸庞被映得通红,紧紧拉住我的手,高声大叫:“快跳下去!”
我如梦初醒,这才发觉右前方的雪坡已经被轰炸出一条长达几公里、宽近百米的深壑。壑沿仍在不断地塌陷,瀑布似的隆隆飞泻,又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怪兽巨口,急速扩大逼近。
特暴龙受惊后狂性大发,完全不听指挥,想要驾驭着它们掉头逃生己经来不及了。
骑队阵型大乱,彼此间推挤、冲撞在一起,转眼就有六七个鲧族勇士连人带骑被卷了下去。
我一咬牙,拽着玄小童,摇摇晃晃地从座架上站了起来。左右都是死,如果及早往回跳,凭借神秘人教我的“风火轮”,沿着这又长又陡的雪坡朝下冲滑,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就算跑不蠃这塌陷的雪坡,至少也不会被身底下这几吨重的恐龙压成肉酱。
然而雪坡塌陷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没等站稳,就听见座下的特暴龙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然后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我下意识地一把抱住玄小童,蜷身撞落在那如流沙般倾泻的冰雪上,翻了几个滚,大叫着朝下滑去。
四周白蒙蒙一片,冰雪、石块铺天盖地地打了下来。混乱中,除了上方飞碟引擎的轰鸣,就只有雪山连片崩塌的滚滚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