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在上游见到了他们的城镇,精致得仿佛用晨雾织成,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会被吹皱河水的清风席卷而去。那儿有小小的宫殿,洁白得仿佛睡莲;那儿有小小的塔楼,看来像用象牙雕成;那儿的桥梁轻盈得好似垂柳;还有些东西我们无法用言语形容。要知道,我们已为眼前这个重生的新世界的一切都取了名字。突然,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我们再次想起了巨龙与狮鹫兽、美人鱼与宁芙、小妖精与树精。我们想起了白色的独角兽,它们在暮色中于河畔饮水,细长的脖颈靠向河面。我们为一切命名。似乎那一切都贴近我们的心灵,与我们无比熟悉。
除了他们。尽管他们与我们相似,却纯属异类。他们如此怪异,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甚至找不到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他们的古怪。
——《精灵与人类》,亨·格迪米狄斯著
死掉的精灵才是好精灵。
——米兰·鲁本奈克元帅
亘古不变的厄运就像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桓良久,等到时机最合适方才降下。它选中他们时,他们已经过了葛温里屈河与上布伊纳的几个村落,过了阿德·卡莱城,深入到人迹罕至、被峡谷分割成数块的森林。厄运如扑击的老鹰,一击得手,精准无误地落在目标身上。它的目标是特莉丝。
起初只是普通的肠胃不适,虽然恼人,但并不严重。女术士不时停下解决内急,杰洛特和希瑞也都体谅地保持沉默。特莉丝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痛得直不起腰,仍在马背上硬撑了好几个钟头。临近中午,她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待得实在太久了,出来时连马鞍都上不了。希瑞好不容易帮她上了马,却也白费力气——女术士抓不住马鬃,直接从坐骑侧面滑下,瘫倒在地上。
他们抬起她,让她躺在斗篷上。杰洛特一言不发地解下鞍囊,找到一只装着魔法灵药的小箱子。他打开箱盖,却咒骂起来。所有药瓶一模一样,封口的神秘符号他都不认识。
“特莉丝,哪瓶?”
“哪瓶都没用。”她呻吟着,双手按住腹部,“我不能……我不能喝。”
“什么?为什么?”
“我……过敏……”
“你?女术士对灵药过敏?”
“我过敏!”她恼火而绝望地啜泣起来,“一直都是!我喝不了灵药!我能用它们治别人,但我自己只有靠护身符。”
“你的护身符呢?”
“不知道。”她咬着牙说,“肯定忘在凯尔·莫罕了,或者弄丢……”
“该死的。那我们该怎么办?也许你可以对自己施个法术?”
“我试过了。结果就是这样。绞痛让我没法保持专注……”
“别哭。”
“说得容易!”
猎魔人站起身,从洛奇背上取下鞍囊,开始翻找。特莉丝蜷缩身子,表情扭曲,嘴唇痉挛不止。
“希瑞……”
“怎么了,特莉丝?”
“你还好吧?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吧?”
女孩摇摇头。
“也许是食物中毒?我吃了什么?咱们吃的都一样……杰洛特!快去洗手。让希瑞也把手洗干净……”
“冷静。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普通的止痛草药汁,蕴含的魔力几乎为零,应该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痛苦,但能缓解绞痛。”
“杰洛特,绞痛……倒不要紧。但我万一开始发烧……那可能会是……痢疾,或者副伤寒。”
“可你应该有免疫力吧?”
特莉丝一言不发,转过头去,咬住嘴唇,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猎魔人不再追问。
等她休息片刻,他们把女术士抬上洛奇的马鞍。杰洛特坐在她身后,用双手撑着她。希瑞骑马与他们并行,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牵着特莉丝的骟马。他们甚至没能走出一里路。女术士不断从杰洛特手中滑脱:她没法坐在马鞍上。她的身体突然开始抽搐,开始发烧,腹痛也越来越严重。杰洛特告诉自己,她只是对他那瓶猎魔人药剂里的些许魔力产生了过敏反应。他这么告诉自己,但他并不相信。
“哦,阁下。”中士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说实话,你选的时机简直不能更糟了。”
中士说得没错。杰洛特没法争辩,更无从反驳。
这座桥头堡通常只有三名士兵、一个马夫、一个收费员,外加最多几个过路人,此刻却人满为患。猎魔人看到三十多名轻步兵,全都身穿科德温王国的服色,还有足足五十个盾牌手在低矮的栅栏周围扎营。大多数人遵循着古老的士兵守则,躺在营火边养精蓄锐,以备不时之需。敞开的大门处人头攒动——原来要塞里也有不少人马。有点歪斜的瞭望塔顶上,两名士兵正在放哨,手里始终握着十字弓。饱受马蹄踩踏的老旧桥面上,停着六辆农夫的牛车,还有两辆商人的马车。要塞的院子里,一群卸轭的牛悲伤地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烂泥和粪便。
“这座要塞受到袭击——就在昨晚。”中士猜到了他的问题,“我们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不然这儿就只剩一片白地了。”
“谁袭击你们?强盗?土匪?”
中士摇摇头,吐了口唾沫,随后看了看希瑞,还有蜷缩在马鞍上的特莉丝。
“进来吧。”他说,“你那位女术士眼看就要摔下马了。我们这儿有不少伤员,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院子里有栋开放式棚屋,里面躺着几个人,伤口裹着染血绷带。稍远处,在栅栏与水井之间,杰洛特看到六具尸体,盖着麻布,一动不动,只露出穿着破旧靴子的双脚。
“把她放那儿,伤员旁边。”中士指指棚屋,“哦,阁下,这时候生病真是太不幸了。有几个人负了伤,我们可不想拒绝魔法方面的帮助。我们帮一个伤员拔掉他身上的箭时,箭头卡在了肚子里。他现在很虚弱,最多只能撑到明早……能救他的女术士却发起了高烧,还向我们求助。不是时候啊,我说,真不是时候……”
发现猎魔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盖着麻布的尸体,他停了一下。
“两个是这儿的守卫,两个是我们带来的援兵,还有两个……是对方的人。”他走过去掀起麻布一角,“想看就看吧。”
“希瑞,到边上去。”
“我也想看!”女孩从他身后探出身子,张大嘴巴地看着那些尸体。
“拜托,到边上去。照顾一下特莉丝。”
希瑞鼓起腮帮子,不情不愿地照办。杰洛特走近些。
“精灵!”他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惊讶。
“精灵。”中士确认道,“Scoia\'tael。”
“什么?”
“Scoia\'tael,”中士重复一遍,“森林匪帮。”
“真是个怪名字。如果我没弄错,意思是‘松鼠党’?”
“是啊,阁下。松鼠党。这是他们对自己的精灵语称谓。有人说,因为他们的毛皮帽上有时会用松鼠尾巴作装饰。还有人说,因为他们住在森林里,吃的只有坚果。我只能说,他们惹的麻烦越来越大了。”
杰洛特摇摇头。中士把尸体盖好,在束腰外衣上擦擦手。
“来吧。”他说,“没必要站在这儿。我带你去见指挥官。我们的下士会尽量照看你带来的病人。他知道怎么缝合伤口和正骨,大概也知道怎么调和药剂。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从山里来。走吧,猎魔人。”
昏暗而满是烟味的收费亭里,正有一场热闹的对话。有位骑士留着平头、身披无袖锁甲和黄色外衣,正对两名商人和一位镇长大喊大叫。收费员在旁边看热闹,脑袋上绑着绷带,脸上挂着冷漠阴郁的表情。
“我说了,不行!”骑士一拳砸在快要散架的桌子上,站直身子,正了正颈甲,“直到巡逻队回来之前,你们哪儿都不能去!不能让你们到大路上游荡!”
“我得在两天之内赶到戴文!”镇长大喊,把手中一根刻有符号的短杖伸到骑士鼻子底下,“我得把货物送到!如果我迟到了,执法官会砍掉我的脑袋!我要向你们的总督申诉!”
“尽管去。”骑士嘲笑道,“但我建议你先往裤子里垫一层稻草,因为总督大人喜欢踢人屁股。不过眼下,下达命令的人是我——总督远在天边,你的执法官对我而言只是一坨大便。嘿,尤尼斯特中士!你又带谁来了?另一个商人?”
“不。”中士不情不愿地回答,“长官,是个猎魔人。他自称利维亚的杰洛特。”
令杰洛特惊讶的是,骑士露出开朗的笑容,迎上前来,打了个招呼。
“利维亚的杰洛特。”他笑容不减,“我听说过你,而且不光是道听途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杰洛特解释了来意。骑士的笑容渐渐退去。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这儿在打仗,猎魔人。一队松鼠党正在附近出没,昨天还发生了小规模战斗。我在这儿等待援军,然后就可以反攻了。”
“你们在跟精灵打仗?”
“不光是精灵!但这怎么可能?你,一个猎魔人,居然没听说过松鼠党?”
“是啊,没听说过。”
“你这两年跑哪儿去了?漂洋过海了吗?在这儿,在科德温,人人都知道松鼠党,他们已经臭名远扬了。跟尼弗迦德开战之后,头一批松鼠党就开始现身了。这些该死的非人种族简直是落井下石。我们在南方作战,他们在我们后方打游击。他们以为尼弗迦德人能打败我们,于是宣扬什么人类统治已经结束,是时候恢复旧秩序了。‘把人类赶回海里!’是他们的战斗口号,也是他们谋杀、纵火和抢掠的借口!”
“这是你们的过错,你们的问题。”镇长闷闷不乐地评论道,用那根象征身份的手杖敲打自己的大腿,“是你们,还有其他贵族与骑士搞出来的。你们压迫非人种族,不允许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过活,现在你们付出代价了。而我们一直在这条路上运货,没人阻止过我们。我们不需要军队。”
“说得没错。”两个商人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其中一人这时开了口,“松鼠党不比先前肆虐道路的强盗更凶恶。而精灵先对付的是谁呢?就是那些强盗!”
“我才不在乎躲在树丛里、要把我一箭穿心的是强盗还是精灵呢!”脑袋缠着绷带的收费员突然叫道,“那晚在我头顶烧着的茅草屋也一样——谁点着了它又有什么区别?阁下,你说松鼠党比强盗好?扯淡!强盗要的是钱,可精灵只想看人类流血。不是所有人都有金子,可我们的血管里都有血在流。镇长阁下,你说这是贵族的问题?这话就更蠢了。在空地上中箭的伐木工,在山毛榉林里被剁成碎片的焦油匠,村庄被烧毁、跑出来逃难的农夫,他们伤害非人种族了吗?他们比邻而居,每天一起干活,突然背上就多了一支箭……而我呢?我这辈子从没伤害过一个非人种族,可你瞧,我的脑袋是被矮人的弯刀砍破的。要不是被你痛骂的那些大兵,我早就在地下长眠了……”
“说得太对了!”黄衣骑士又是一拳砸在桌上,“我们在保护你这副臭皮囊,镇长阁下,保护你不受你所谓的‘备受压迫’的精灵伤害。但我得反驳你一句——我们确实太纵容他们了。我们容忍他们,把他们看作人类,看作我们的同胞,结果他们却在背后捅我们刀子。我敢用性命担保,是尼弗迦德人在资助他们,为那些来自群山的野蛮精灵提供军备。但他们真正的支持来自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家伙们——精灵、半精灵、矮人、侏儒和半身人。他们窝藏松鼠党,给他们送食物,给他们补充人手……”
“也不尽然。”另一个商人说,他身材苗条,有张贵族般精致的脸,完全不像是个商人,“阁下,大多数非人种族也谴责松鼠党,完全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很忠诚,有时甚至会因忠诚付出高昂的代价。别忘记班·阿德的镇长,他就是个半精灵,时常呼吁两族的和平与合作,最终死在刺客箭下。”
“而射出那一箭的无疑是他的邻居,某个假装忠诚的半身人或矮人。”骑士嘲笑道,“要我说,他们没一个是忠诚的!他们中的每一个……嘿!你是谁?”
杰洛特四下张望。希瑞站在他身后,翡翠色的大眼睛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就悄然走动的能力而言,她的进步相当明显。
“她是跟我一起的。”他解释道。
“唔……”骑士打量希瑞一番,然后转向长着贵族面孔的商人,显然把他看成了这场对话里最重要的交谈对象,“没错,阁下,别再跟我提非人种族的忠诚。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只不过其中一些更擅长伪装。半身人、矮人和侏儒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几个世纪——在某种程度上可谓融洽。但精灵不过刚抬起头,其他非人种族就拿起武器,跑进了森林。我要说,当初容忍自由的精灵和树精就是个错误,就不该允许他们保留森林和高山作为领地。他们还不满足,现在又开始叫嚣:‘世界是我们的!滚开,陌生人!’看在诸神的分上,我们会让他们瞧瞧该滚的是谁,瞧瞧是谁会连一丁点儿痕迹都留不下。我们把尼弗迦德人打得屁滚尿流,现在也该对那些无赖做点什么了。”
“想在森林里抓住精灵可不容易。”猎魔人说,“我也不建议到山里追赶侏儒或矮人。他们的队伍规模有多大?”
“是小队。”骑士纠正道,“他们以小队行动,猎魔人。数量足有一百,有时甚至更多。他们称之为‘突击队’,借用自侏儒语。你说他们很难抓,这倒不假,你显然很有经验。在树木和灌木之间追赶他们毫无意义,唯一的办法是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孤立他们,让饥饿迫使他们投降。逮捕协助松鼠党的非人种族,釜底抽薪。那些来自城镇、村庄和农场……”
“问题在于,”贵族脸商人说,“我们不知道哪些非人种族在帮助他们。”
“那就全抓起来!”
“哈!”商人笑道,“我懂了。我以前在哪儿听过这句话。捏住每个非人种族的后颈皮,把他们丢下矿井,丢进采石场。所有人,包括无辜者,包括妇孺。是这样吧?”
骑士抬起头来,拳头狠狠拍在剑柄上。
“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他语气尖锐地说,“你同情孩子,可你自己也像个孩子,亲爱的阁下。跟尼弗迦德的休战协议就像蛋壳一样脆弱。今天,或者明天,战火随时会重新点燃,而战争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他们击败我们,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我来告诉你吧——精灵突击队会冲出森林,他们装备精良、人数众多,而那些‘忠诚的国民’会立刻加入他们。你那些忠诚的矮人、友好的半身人,你觉得那时,他们还会谈论和平与合作吗?不,阁下。他们会把我们开膛破肚。尼弗迦德人打算借他们的手来对付我们。他们会把我们赶进海里,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阁下,我们不能再处处退让了。不是他们,就是我们,没有第三条路!”
小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士兵穿着血淋淋的围裙,站在门口。
“打扰了,请原谅。”他大声说道,“尊敬的阁下们,你们哪位带来了那个生病的女人?”
“是我。”猎魔人说,“怎么了?”
“请跟我来。”
他们来到庭院里。
“她的情况不太妙,阁下。”士兵指了指特莉丝,“我喂她喝了些烈酒,里面掺了胡椒和硝石——结果很糟糕。我真不是……”
杰洛特不置一词,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女术士弓起身子,掺了胡椒和硝石的烈酒显然让她的胃无法承受。
“恐怕是某种瘟疫。”士兵皱起眉头,“或者那个,叫什么来着……琴特里病。如果传染给我们的人……”
“她是个女术士。”猎魔人反驳道,“术士不会生病……”
“太对了。”跟着他们出门的骑士讽刺地说,“依我看,你这位女术士简直再健康不过了。杰洛特,听我说。这个女人需要帮助,可我们帮不了她。我也不能冒险让我的部下染上传染病。你明白的。”
“明白,我立刻就走。我别无选择,只能返回戴文或阿德·卡莱城。”
“你们走不了那么远,巡逻队接到的命令是拦住所有人。而且太危险了,松鼠党正好在那边活动。”
“我会想办法。”
“我听过你的传闻,”骑士抿住嘴唇,“也毫不怀疑你的能力。不过记住,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要带着这个重病缠身的女人,还有个毛孩子……”
希瑞正把靴底沾到的牛粪在楼梯上蹭干净,闻言抬起头。骑士清了清嗓子,低下头去。杰洛特微微一笑。过去两年里,希瑞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也几乎彻底忘掉了王家礼仪,但她怒目而视的样子像极了她的外婆。如果卡兰瑟王后依然在世,无疑会为她的外孙女感到自豪。
“好……好吧,我说到哪儿了……”骑士尴尬地扯扯腰带,吞吞吐吐地说,“杰洛特阁下,我知道你该怎么做。过了这条河,往南,你会在小路上追上一支车队。天就快黑了,车队肯定会停下来休息。明天黎明时分,你就能追上他们。”
“什么样的车队?”
“我不知道。”骑士耸耸肩,“但他们不是商人,也不是普通的护送车队。他们一举一动都井然有序,马车也都一个样子,盖得严严实实……毫无疑问,他们是王室的手下。我允许他们过桥,因为他们要走去南方的小路,多半是想从浅滩穿过莱克希拉河。”
“唔……”猎魔人看着特莉丝,思索起来,“倒是跟我们同路。但他们会帮我们吗?”
“也许会,”骑士冷冷地说,“也许不会。但这儿没人帮得了你们,这点我可以肯定。”
他们没听到猎魔人接近的声音,也没发现他的身影。他们正围坐在营火旁聚精会神地谈话,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围成一圈的马车上的白色帆布。杰洛特轻轻拉住缰绳,让母马响亮地嘶鸣一声。他希望提醒一下在夜色中扎营的车队,免得他的突然到访造成不必要的惊讶,更要避免无谓的过激反应。但根据他的经验,那种给十字弓装填箭矢的声音不像出于紧张。
火旁的众人一跃而起,尽管他提醒在先,他们的反应仍相当激动。他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矮人,这让他安心了些——矮人尽管极端暴躁,但在类似情况下会先问问题,然后才会举起十字弓。
“谁?”一名矮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迅速有力地拔出砍在旁边树桩上的斧子,“你是哪位?”
“是朋友。”猎魔人跳下马。
“鬼知道你是谁的朋友!”矮人恶狠狠地说,“靠近点儿。伸出双手,叫俺们瞧见。”
杰洛特走近些,伸手向前,让就连得了结膜炎和夜盲症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再近点儿。”
他照办。矮人放下斧子,略微扬起头。
“除非俺的眼睛欺骗了俺,”他说,“不然你肯定是利维亚的杰洛特,那个猎魔人。或跟他长得很像的家伙。”
营火突然旺盛起来,迸发出金色的光,照亮了黑暗里的面孔和身影。
“亚尔潘·齐格林?”杰洛特惊讶地说,“竟然是活生生的亚尔潘·齐格林,连胡子都一根不少!”
“哈!”矮人挥挥斧子,仿佛晃动一根柳条。斧刃划破空气,伴着沉闷的声音砍进树桩。“解除警报!这位真是朋友!”
其他人明显放松下来,杰洛特甚至听到不少人释然地松了口气。矮人朝他走去,伸出手,力道堪比铁钳。
“欢迎你,猎魔人。”他说,“无论你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小伙子们,过来!猎魔人,还记得俺的小伙子们吗?这位是雅尼克·布拉斯,这是泽维尔·莫兰,这两个是保利·达尔伯格和他弟弟里根·达尔伯格。”
杰洛特哪个都不记得了。他们长得都很相像:胡须浓密,又矮又壮,穿着厚厚的填絮短上衣,看起来方方正正的。
“我没记错的话,”他一只接一只握住矮人长满老茧的手,“你们总共有六个。”
“记性不错。”亚尔潘·齐格林大笑,“没错,俺们总共六个。不过卢卡斯·科托结婚了,他在玛哈坎定居下来,离队隐退了。那个蠢货。俺还没找到顶替他的人。真可惜,六个刚刚好,不多也不少。要吃掉一头牛犊,喝光一桶酒,六个……”
“依我看,”杰洛特点点头,指指犹豫不决地站在马车旁边的人,“你的人足够吃光三头牛犊,外加相当数量的家禽。亚尔潘,你指挥的都是什么人?”
“管事的可不是俺。请允许俺向你介绍。请原谅,温克,俺没马上介绍你。俺跟俺的小伙子们和利维亚的杰洛特算是老相识了——俺们一起经历过不少事。杰洛特,这位是威尔弗里德·温克专员,他为科德温的仁君、阿德·卡莱城的亨赛特王效力。”
威尔弗里德·温克比杰洛特还高,差不多有矮人的两倍。他的穿着简单而朴实,看起来像是执法官或骑马信使的装束,但举手投足都透着锐气。尽管天色漆黑,周围只有营火的微弱光芒,可猎魔人能精准地看出那股坚定与自信。只有习惯穿盔戴甲、佩带武器之人才会有这种动作。杰洛特敢拿自己的全部财产打赌:温克是个职业军人。他握住对方伸出的手,略微鞠了一躬。
“坐下说吧。”亚尔潘指指嵌着斧子的树桩,“告诉俺们,杰洛特,你来这儿做什么?”
“寻求帮助。我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人一起旅行。女的生了病,病情很重。我来是为请求你们的帮助。”
“该死的,俺们这儿可没有医师。”矮人冲燃烧的木柴吐了口唾沫,“你把他们留在哪儿了?”
“路边,离这儿半弗隆。”
“你来带路。喂,那边的!三个人上马,给备用的马装上马鞍!杰洛特,你那女人还能骑马吗?”
“恐怕不行。所以我才把她留在路旁。”
“到马车上拿羊皮、帆布和两根木棍!快!”
威尔弗里德·温克交叠双臂,响亮地咳嗽一声。
“咱们可是在路上。”亚尔潘·齐格林看也不看他,“路上有难,不能不帮。”
“该死的。”亚尔潘把手掌从特莉丝的额头拿开,“她热得像个火炉。俺不喜欢这样,万一是伤寒或痢疾怎么办?”
“这不可能。”杰洛特坚定地说着谎,扯下马背上的毯子裹住特莉丝,“女术士对那些疾病免疫。她是食物中毒,不会传染。”
“唔……哦,好吧,俺去包里翻翻。俺习惯带一堆药备用,没准儿还有剩下的。”
“希瑞,”猎魔人嘟囔着,递给她一块从马背上取下的羊皮,“去睡吧,你都快站不稳了。不,别睡马车。我们要让特莉丝睡马车。你睡火边。”
“不。”希瑞看着矮人走到一旁,轻声抗议,“我要躺在她身边。如果你不让我靠近她,他们就不会相信你的话了。他们会以为这病真会传染,然后赶走我们,就像要塞里那些士兵。”
“杰洛特?”女术士突然呻吟起来,“我们在……在哪儿?”
“跟朋友在一起。”
“我在这儿。”希瑞说着,轻抚她红棕色的头发,“我在你身边。别怕,你感觉到这儿有多暖和吗?他们生了火,还有个矮人准备去拿药……治你的肠胃。”
“杰洛特,”特莉丝啜泣起来,试图挣开毯子,“不……别忘了,不要魔法药剂……”
“我记得。躺着别动。”
“可我得……喔……”
猎魔人一言不发地弯下腰,连同毯子一起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到林间阴暗处。希瑞叹了口气。
她听到粗重的喘气声,于是转过身。矮人从马车后跑过来,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包东西。营火照亮了他腰带上的斧刃,他那件皮革短上衣的铆钉也闪闪发光。
“病人在哪儿?”他咆哮道,“骑着扫帚飞走了?”
希瑞指指暗处。
“好吧,”矮人点点头,“俺知道那种病有多痛苦,有多烦人。俺年轻时,也是不管抓到什么都敢吃,所以也食物中毒了好几次。那女术士是什么人?”
“特莉丝·梅利葛德。”
“不认识,也没听说过。不过俺跟这号人反正也没什么交情。好吧,出于礼貌,俺该自我介绍一下。俺叫亚尔潘·齐格林。你叫什么,小野鹅?”
“反正不叫小野鹅。”希瑞两眼闪着光,没好气地回答。
矮人呲着牙,咯咯地笑了起来。
“哈!”他夸张地鞠了一躬,“俺请求您的原谅。天色太暗,俺没认出来。您当然不是野鹅,而是位高贵的年轻女士。您的气度让俺折服。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话,敢问这位年轻女士的芳名?”
“不用保密。我叫希瑞。”
“啊哈,希瑞。敢问这位年轻女士的身份?”
“那个,”希瑞骄傲地翘起鼻子,“就得保密了。”
亚尔潘哼了一声。
“这位年轻女士舌头锋利,堪比黄蜂。如果年轻女士愿意屈尊原谅俺,俺就奉上这些药,外加一点儿吃的。年轻女士是愿意接受呢,还是想叫乡巴佬亚尔潘·齐格林赶紧滚蛋?”
“对不起……”仔细考虑之后,希瑞低下了头,“特莉丝真的很需要帮助,齐格林……阁下。她病得很厉害。多谢你的药。”
“没关系。”矮人又咧咧嘴,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来吧,希瑞,帮把手。这药得现做。俺照外婆的方子捏点药丸出来,什么样的肠胃疾病都能药到病除。”
他打开包裹,取出块泥炭一样的东西,还有个小巧的陶制器皿。希瑞好奇地走上前去。
“要知道,希瑞,”亚尔潘说,“俺外婆知道她的药无人可比。不幸的是,她相信大多数疾病的源头是懒惰,而治疗懒惰,最好的方法是用棍子。对俺和俺的兄弟姐妹来说,她把这招当成了预防疾病的手段,有事没事就揍俺们一顿。她就是个又凶又丑的老太婆。有一次,她突然给我一大块抹了油和糖的面包,俺吓得一哆嗦,把面包弄掉了,结果外婆狠抽了我一顿。那个恶毒的老婆娘。然后她又给了俺一块面包,但这回没加糖。”
“我外婆也打过我一次。”希瑞理解地点点头,“用鞭子。”
“鞭子?”矮人大笑,“俺外婆直接上鹤嘴锄的锄柄。不过怀旧到此为止吧,咱们该做药丸了。拿着,把这撕开,揉成小团。”
“这是什么?又黏又脏……咿咿!……好臭!”
“这是发霉的油粕面包,超级好的肠胃药。揉成小团。再小点儿。这是给女术士吃的,不是喂牛。给俺一粒。很好。现在,咱们把这小团子揉进药里。”
“咿——”
“臭吗?”矮人把朝天鼻凑近那只陶制器皿,“不可能啊。哪怕放了一百年,碾碎的大蒜和泻盐也不该发臭嘛!”
“太臭了,呸。特莉丝不会吃的!”
“那就用俺外婆的法子。你捏住她的鼻子,俺把药丸塞进去。”
“亚尔潘!”杰洛特抱着女术士突然走出黑暗,“别乱搞!小心我也往你嘴里塞点什么。”
“这是药!”矮人生气地说,“很有疗效!霉菌、大蒜……”
“没错。”毯子里的特莉丝呻吟道,“是真的……杰洛特,这药应该能帮到我……”
“听见没?”亚尔潘用手肘碰碰杰洛特,自豪地冲特莉丝翘起大胡子。后者费力地吞下药丸,满脸殉道者的表情。“聪明的女术士,她知道啥东西对她有好处。”
“你说什么,特莉丝?”猎魔人凑过去,“哦,我懂了。亚尔潘,你有白芷吗?或者藏红花?”
“俺去瞧瞧,找人问问。俺给你们带来些水,还有吃的……”
“多谢。不过她们更需要休息。希瑞,躺下吧。”
“我去给特莉丝的敷布沾点水……”
“让我来吧。亚尔潘,我想跟你谈谈。”
“到火堆边上。俺去开桶酒……”
“我只想跟你谈谈,不需要别人旁听。完全不需要。”
“当然,俺听着呢。”
“你们在护送什么?”
矮人抬起锐利的小眼睛,盯着他。
“国王的货物。”矮人缓缓地、不容置疑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猎魔人对上他的目光,“亚尔潘,我问你这些,并非出于不恰当的好奇心。”
“俺知道。俺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支护卫队,确实……唔……有点特殊。”
“那你们的货物是什么?”
“咸鱼、”亚尔潘满不在乎地说,不动声色地修饰他的谎话,“饲料、工具、马具,各种军需零碎物品。温克是国王军的军需官。”
“如果他是军需官,我就是德鲁伊了。”杰洛特笑道,“不过这是你的事——我没有打探他人秘密的习惯。但你也看到特莉丝的状况了。让我们随行吧,亚尔潘,让她睡在一辆马车里,只要几天就好。我没问你们要去哪儿,因为这条路径直向南,到莱克希拉河之前没有岔路。而到莱克希拉河,还有足足十天路程。到那时,特莉丝的高烧也该退了,应该也能骑马了。就算她没好,我也可以在河对岸的镇上落脚。让她在马车里待十天吧,有充足的御寒物、热腾腾的食物……拜托了。”
“可下命令的人不是俺,是温克。”
“我不相信你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力。护卫队的主要成员都是矮人,他肯定会考虑你的意见。”
“这个特莉丝是你什么人?”
“都这个时候了,她跟我的关系很重要吗?”
“这事本身不重要。俺问你这些,恰恰出于不恰当的好奇心,因为俺想在酒馆里有些新的谈资。不过杰洛特,不管俺怎么看,这个女术士都相当喜欢你嘛。”
猎魔人悲哀地笑了笑。
“那个女孩呢?”亚尔潘朝希瑞偏偏头,她正在羊皮下扭动着身子,“是你女儿?”
“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女儿,齐格林。”
次日黎明,光线灰白,空气潮湿,散发着夜雨和晨雾的味道。希瑞觉得自己根本没睡多久。她的脑袋靠在马车的麻袋上,好像只过了一分钟。
杰洛特正扶着特莉丝在她身边躺下,他刚刚又带特莉丝去了一趟树林。裹着女术士的毯子沾着露珠,杰洛特的双眼下浮现出了黑眼圈。希瑞知道,他片刻都没合过眼——因为特莉丝整晚都在发烧,且痛苦不堪。
“吵醒你了?抱歉。睡吧,希瑞。天色还早。”
“特莉丝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女术士呻吟着说,“好多了,不过……听着,杰洛特……我想……”
“什么?”猎魔人凑上前去,可特莉丝已经睡着了。他挺直背脊,伸了个懒腰。
“杰洛特,”希瑞小声问,“他们会让我们坐马车吗?”
“到时候再说。”他咬住嘴唇,“趁现在再睡一会儿吧。”
他跳下马车。希瑞听到整个营地都传来收拾东西的响动——马儿的跺脚声、马具的叮当声、木杆的嘎吱声、马车横木的摩擦声,还有说话和咒骂声。随后,亚尔潘·齐格林沙哑的嗓门和高个子男人温克的冷静嗓音从不远处传来,还有杰洛特冷冰冰的声音。她坐起身,透过帆布小心地朝外窥探。
“这件事,我不完全反对。”温克宣称。
“太好了,”矮人快活地说,“就这么说定了?”
温克稍稍抬起手,表示还没说完。他沉默片刻,杰洛特和亚尔潘不耐烦地等待着。
“问题是,”温克终于说道,“如果车队没能安全抵达,掉脑袋的可是我。”
他再度沉默,这次没人插嘴,没人提出质疑——跟专员说话时,你得习惯每句话之间漫长的停顿才行。
“我要确保它安全抵达,”过了一会儿,他续道,“还要及时抵达。而照看病人可能会拖慢我们的速度。”
“咱们的速度比预计的快。”停顿良久后,亚尔潘信誓旦旦地说,“咱们会比预计时间更早赶到,温克阁下,咱们不会超过最后期限的。至于安全……俺不认为猎魔人的同行会影响安全。这条路穿过树林,直通莱克希拉河,左右两边都是蛮荒的树林。俺听说林子里游荡着各种各样的邪恶生物。”
“的确。”专员赞同道。他直视猎魔人的双眼,似乎在掂量要说的每一个字,“在科德温的森林里,我们可能会遇见某些邪恶生物,而它们又是被其他邪恶生物煽动的。他们很可能会危及我们的安全。亨赛特王清楚这一点,因此授予我招募勇士加入武装护送队的权力。怎么样,杰洛特?这一来,你的问题就解决了。”
猎魔人的沉默持续良久,比温克说完整段话的时间更长,尽管对方每句话之间都有习惯性的停顿。
“不。”他最后开口,“不,温克。先把话说清楚。我愿意报答你们对梅利葛德女士的帮助,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可以照料马匹、搬水砍柴,甚至煮饭,但我不会充当国王麾下的士兵。请别指望我的剑。如果要我去杀戮你们所谓的邪恶生物,只因为另一些我不觉得优越多少的生物下了命令,恕我难以从命。”
希瑞听到亚尔潘·齐格林倒吸一口气,用卷起的袖子堵嘴咳嗽一声。温克平静地看着猎魔人。
“明白了。”温克干巴巴地说,“我喜欢你的开诚布公。那好吧,齐格林,你要确保我们赶路的速度不会放慢。至于你,杰洛特……我知道你会以你自认为合适的方式提供帮助。帮助落难女子是分内之事,如果你以为我会借此要挟你,那不光是对你的侮辱,也是在侮辱我自己。她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猎魔人点点头。在希瑞看来,他的动作比平时要礼貌和恭敬得多。温克的表情毫无变化。
“那我就放心了。”习惯性的停顿过后,温克说,“我允许梅利葛德坐进车队的马车,就代表我会对她的健康、舒适及安全负责。齐格林,下令出发。”
“温克。”
“什么事,杰洛特?”
“谢谢。”
在希瑞看来,温克点头的动作也恭敬并礼貌了些,不像之前那么敷衍。
亚尔潘·齐格林沿着队列走动,一路大声发号施令,随后他爬上车夫的位置,吆喝一声,冲马匹甩甩缰绳。马车开始沿林间小路颠簸前行,动静吵醒了特莉丝,但希瑞安抚她重新睡下,又换了一块她额头上的敷布。
单调的马蹄声起到了一些催眠作用,女术士很快睡着了。希瑞也打起了瞌睡。
醒来时,日头已经高挂空中。希瑞透过木桶和包裹向外窥视。她所在的马车位于车队前部,后面那辆车的车夫是个脖子上围着红方巾的矮人。从矮人间的谈话判断,她猜他的名字叫保利·达尔伯格。他身边坐着弟弟里根。她还看到温克骑着马,身旁陪着两名执法官。
杰洛特的坐骑洛奇拴在马车上,朝她轻轻嘶鸣一声。她看不到自己的红棕马,也看不到特莉丝的灰褐色骟马。毫无疑问,它们都在车队后部,跟备用马匹拴在一起。
杰洛特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靠近亚尔潘。他们一边轻声说话,一边喝着二人中间那只桶里的啤酒。希瑞竖起耳朵,但很快就厌倦了——他们谈的是政治话题,主要是亨赛特王的意图和计划,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特殊行动:亨赛特王打算支援邻国亚甸的德马维王,因为亚甸正面临战争的威胁。杰洛特对区区五车咸鱼能怎么帮助亚甸守军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亚尔潘装作没听出杰洛特的嘲弄,解释说某些品种的鱼十分贵重,所以区区几车咸鱼就足以雇佣一个全副武装的阵队征战一年,而每一个全副武装的连队都能带来可观的帮助。杰洛特为他们的行动如此隐秘而感到惊讶,但矮人回答说,这本来就是个秘密任务。
特莉丝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弄掉了头上的敷布,还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她叫某个叫科文的家伙把手拿开,又立刻宣称命运无法逃避。最后,在声称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变种人之后,她安详地睡着了。
希瑞也觉得很困,但亚尔潘的轻笑声让她清醒起来:他正跟杰洛特聊他们过去的冒险。他说他们去狩猎一条金龙,可那龙就是不肯就范,最后还把猎手们打得落花流水,甚至把一个补鞋匠吞下了肚。希瑞一下子来了兴致。
杰洛特问到什么“掠夺者”的近况,亚尔潘说不知道。他转而问起一个名叫叶妮芙的女人,杰洛特立刻沉默下来。矮人喝了几口酒,开始抱怨叶妮芙到现在还在记恨他,虽然那些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俺在苟斯·维伦的集市上遇见了她。”他讲道,“她一开始没注意到俺——等她发现,就像只母猫一样冲俺吐口水,还狠狠地侮辱俺过世的母亲。俺拼了老命才跑掉,她却在俺背后大喊大叫,说早晚会抓到俺,让俺的屁股里长出草来。”
希瑞想象亚尔潘屁股长草的样子,不由咯咯笑了起来。杰洛特嘟囔一句女人和她们冲动的天性什么的——而矮人觉得,这远远不足以描述她的恶毒、固执和记仇。杰洛特没接茬,于是希瑞又打起瞌睡。
这一次,她被响亮的人声吵醒了。确切地说,是亚尔潘的声音——他在大叫。
“哦,是啊!这么说你知道?这就是俺的决定!”
“小点声儿。”猎魔人安静地说,“车上还有个生病的女人。你要明白,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决定或决心……”
“是啊,当然啦。”矮人讽刺地说,“你只是心照不宣地笑笑而已。”
“亚尔潘,作为朋友,我只是警告你:无论哪方都唾弃骑墙派,至少会投以猜疑的目光。”
“俺没骑墙。俺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的立场。”
“但你始终是个矮人。你对这一方来说是异类,是外人。而另一方……”
他闭了嘴。
“好啊!”亚尔潘咆哮着转过身,“好啊,继续说,你还等什么?尽管说俺是叛徒,说俺是人类的走狗,说俺为了几块银币和难吃的食物就去对付为自由而战的同胞!哦,说啊,说出来。俺不喜欢听人含沙射影。”
“不,亚尔潘。”杰洛特平静地说,“不,我什么也不会说。”
“哦,是吗?”矮人赏了拉车的马一鞭子,“你不想说?宁可这么盯着俺笑?一个字也不想说,对吗?可你却能对温克说:‘请别指望我的剑。’多傲慢啊,多么高贵又自豪啊!让你的傲慢跟该死的自尊都见鬼去吧!”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不想掺和这场冲突。我想保持中立。”
“这不可能!”亚尔潘大喊,“你不可能保持中立!你还不明白吗?对,你什么都不明白。滚,滚下俺的马车,骑上你的马,带着你中立的傲慢滚出俺的视线。你让俺烦透了。”
杰洛特转过头,希瑞期待地屏住呼吸。但猎魔人一言不发,只是站起身,轻快而灵巧地跳下马车。亚尔潘等他解开拴在扶梯上的母马,便又朝拉车的马甩出鞭子,同时低声咒骂一句。希瑞听不明白,但他的语气很吓人。她站起身,也准备跳下车去找她的红棕马。矮人转过身,不情愿地打量着她。
“你也是个讨厌鬼,小女孩。”他气呼呼地喷着鼻子,“俺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女士和小女孩,该死的,俺甚至没法直接在这儿撒尿——俺还得停下马车,跑进树丛去!”
希瑞双手叉腰,甩开淡灰色刘海,仰起头。
“你自找的!”她愤怒地尖声回答,“只要你少喝点酒,齐格林,就用不着费事了!”
“俺喝多少酒关你屁事,黄毛丫头!”
“别嚷嚷,特莉丝刚睡着!”
“这是我的马车!我想嚷嚷就嚷嚷!”
“矮树桩!”
“你说啥?你这没教养的小崽子!”
“我说矮树桩!”
“俺劈了你这小……啊,该死!吁——!”
矮人仰起身子,在最后一刻抓紧缰绳,再迟一点儿,两匹马就要踩到挡路的树桩了。亚尔潘在车夫的座位上站起身,用通用语和矮人语大声咒骂。在唿哨声和咆哮声中,他终于让马车停了下来。矮人和人类同时跳下马车,跑上前来。他们拉着马匹的缰绳和挽具,把它们牵到没有障碍物的路面上。
“亚尔潘,你打瞌睡了?”保利·达尔伯格走过来,怒气冲冲地说,“活见鬼,要是你撞上去,车轴就完蛋了,车轮也会粉身碎骨。该死的,你到底……”
“滚一边去,保利!”亚尔潘·齐格林咆哮道,愤怒地用缰绳甩打马屁股。
“你运气好。”希瑞在矮人身边坐下,甜甜地说,“你也看到啦,让猎魔人女孩坐上你的马车,总比你独自一人强。我提醒得很及时。要是你在驾驶位上撒尿,然后撞上那根树桩——哎呀呀,光是想想可能的后果,我就怕得……”
“你能安静会儿吗?”
“那我不说了。一个字都不说。”
她只沉默了不到一分钟。
“齐格林阁下?”
“俺不是什么阁下。”矮人用手肘推推她,龇了龇牙,“俺是亚尔潘,听明白没?咱们一起赶车,行不行?”
“行。我能抓着缰绳吗?”
“想抓就抓。等等,这样不对。把缰绳绕到食指上,再用拇指往下拉,像这样。左边那匹也一样。别使劲儿,也别太用力。”
“这样对吗?”
“对。”
“亚尔潘?”
“啊?”
“‘保持中立’是什么意思?”
“就是冷漠。”他不情不愿地嘀咕道,“别让缰绳垂下来。把左边那匹拉近些!”
“什么叫冷漠?对什么冷漠?”
矮人探出身子,往马车下面吐口唾沫。
“如果松鼠党袭击俺们,你的杰洛特会站在一边,心平气和地看他们割断俺们的喉咙。你也许会跟他站在一起,因为那将是一堂示范课。今天的主题:猎魔人如何面对智慧种族间的冲突。”
“我不明白。”
“俺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你跟他吵架,还那么生气?那个……松鼠党,他们是什么人?”
“希瑞,”亚尔潘粗暴地揪揪胡子,“这不是小女孩的脑袋瓜能理解的事。”
“啊哈,你又开始冲我发火了。我才不小。我在桥头堡听士兵说起过松鼠党。我看到……我看到两个死掉的精灵。有个骑士说他们死前杀过人。而且松鼠党里不光有精灵,还有矮人。”
“俺知道。”亚尔潘闷闷不乐地回答。
“你也是矮人。”
“这点毫无疑问。”
“那你干吗害怕松鼠党?他们好像只对付人类。”
“很不幸,”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没这么简单。”
希瑞沉默良久,咬着下唇,皱起鼻子。
“现在我明白了。”她突然开口,“松鼠党是为自由而战。虽然你是矮人,但也是亨赛特王的秘密手下,受人类指挥。”
亚尔潘哼了一声,用袖子擦擦鼻子,然后探身出去,确认温克在不在附近。温克离得很远,正跟杰洛特谈话。
“小丫头,耳朵挺灵嘛,像只土拨鼠。”他咧嘴一笑,“对于命中注定要生孩子、烧饭跟纺纱的人来说,你聪明得过头了。你以为你啥都知道,对吗?你只是个毛孩子。别拉长个脸,这样不会让你显得成熟,只能让你更丑。你对松鼠党的本质领会得倒挺快,还喜欢他们的口号。知道你为啥了解他们吗?因为松鼠党也是一群毛孩子,是群愣头青,不明白是谁在煽动他们,谁在利用他们的幼稚和愚蠢、用自由的口号欺骗他们。”
“可他们真是为自由而战啊。”希瑞抬起头,瞪大绿色的双眼看着矮人,“就像布洛克莱昂森林里的树精。他们杀人是因为人类……有些人类在伤害他们。因为这儿从前是你们的国家,属于矮人、精灵和那些……半身人、侏儒,以及别的种族……自从人类来到,精灵就……”
“精灵!”亚尔潘嗤之以鼻,“准确地说,他们跟你们人类一样,是外人,尽管他们的白船比你们早到了一千年。这会儿他们争着跟我们交好,好像我们突然成了兄弟;这会儿他们咧嘴笑着说:‘我们是同胞。’‘我们都是上古种族。’可在从前,狗娘——咳,咳……从前,他们的箭可常常从我们耳边掠过……”
“这么说,最先来到这个世界的是矮人?”
“说实话,是侏儒。至少这部分世界是如此——整个世界大得超乎你的想象,希瑞。”
“我知道。我见过一张地图……”
“你不可能见过。没人画得出那样的地图,俺怀疑短时间内也不会有。没人知道火焰群山和浩瀚大海的另一头有什么。就算是自称无所不知的精灵,相信俺,他们也不知道。”
“呃……可现在……人类数量很多……比你们多得多。”
“因为你们生孩子的速度堪比兔子。”矮人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不问时间、不论地点、不管对象是谁,只顾没日没夜乱搞一气。你们的女人只要坐上男人的大腿,肚子就能大起来……你的小脸蛋为啥红得跟罂粟花似的?其实你也想知道,对吧?那你就该明白这个事实:历史告诉我们,在这世界上,最擅长打碎别人脑壳和搞大女人肚子的种族才能称王。而在谋杀和上床这两方面,你们人类的确是行家……”
“亚尔潘,”杰洛特骑在洛奇背上,冷冷地说,“麻烦你选词用句矜持点儿。还有希瑞,别再扮演女车夫了,去照顾特莉丝,看她醒没醒,需不需要帮忙。”
“我醒好久了。”女术士在车厢里有气无力地说,“但我不想……打断这么有趣的谈话。别打扰他们,杰洛特。我想……再听听性爱在社会演化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能烧点水吗?特莉丝想洗澡。”
“去吧。”亚尔潘·齐格林点头答应,“泽维尔,把烤肉叉拿走,野兔已经烤好了。把锅递给我,希瑞。哟,瞧瞧你,都快溢出来了!你一个人把这么多水从溪边搬回来的?”
“我有力气。”
达尔伯格兄弟中的长兄大笑起来。
“别以貌取人,保利。”亚尔潘一边严肃地说,一边熟练地把烤灰兔切成几部分,“没啥可笑的。她确实又瘦又小,但俺看得出,她是个健壮又能吃苦的小丫头。像条皮腰带:虽然细,但没法用手拉断,就算你用它上吊,也能禁得住你的重量。”
没人再笑了。希瑞挨着营火周围的矮人坐下。这一次,亚尔潘·齐格林和他的四个“小伙子”自己生了堆火,因为他们不想跟别人分享泽维尔·莫兰射中的野兔。对他们来说,这只兔子只够他们每人吃一口,最多两口。
“再添点柴,”亚尔潘舔着手指说,“把水早点烧开。”
“这主意不怎么样。”里根·达尔伯格吐出一根骨头,“洗澡对病人有害无益,对健康人也一样。还记得老施拉德尔吧?他老婆有次叫他洗澡,他去了,然后没多久就死了。”
“因为有条疯狗咬了他。”
“要是他不去洗澡,狗也不会咬他。”
“我也觉得,”希瑞用手指试探锅里的水温,“没必要每天洗澡。可这是特莉丝的要求——她有次甚至还哭了……所以杰洛特和我……”
“俺们知道。”达尔伯格长兄点点头,“但那猎魔人……俺每次看到都很吃惊。喂,齐格林,你的女人会让你给她擦洗身子和梳头吗?你会抱着她去灌木丛,好让她……”
“闭嘴,保利。”亚尔潘打断他的话,“别说猎魔人的坏话,他是个好人。”
“俺说啥了?俺只是震惊……”
“特莉丝,”希瑞冒冒失失地插嘴道,“不是他的女人。”
“俺越来越震惊了。”
“你是越来越傻了。”亚尔潘总结道,“希瑞,往锅里再倒点水。俺们给女术士再泡点藏红花和罂粟种。她今天感觉好多了吧?”
“也该好多了。”雅尼克·布拉斯嘟囔道,“咱们今天只为她停下了六次。俺知道路上有难不能不帮,不这么想的家伙都是混球,拒绝帮人的家伙更是混球中的混球,是婊子养的。但咱们在这林子里待得太久了。咱们是在藐视命运,该死的,是在狠狠地藐视命运。小伙子们,这儿不安全。松鼠……”
“有屁放干净,雅尼克。”
“呸,呸!亚尔潘,俺不怕打架,流血对俺也不新鲜了,可……可要跟咱们的同胞作战……该死的!咱们为啥会碰上这种事?这批该死的货该由一百个该死的骑兵护送才对,不是咱们!愿魔鬼带走阿德·卡莱那帮自以为是的混蛋,愿他们……”
“闭嘴。把那锅荞麦粥递给我。见鬼,兔子只是点心,俺还得吃点能填肚子的东西。希瑞,跟俺们一起吃不?”
“当然。”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围只能听见咂嘴声、咀嚼声,还有木勺剐蹭锅子的声音。
“真要命。”保利·达尔伯格打了个长长的饱嗝,“俺还能再吃点儿。”
“俺也是。”希瑞大声宣布,也打了个饱嗝。她很喜欢矮人毫不矫饰的作风。
“只要不是荞麦粥。”泽维尔·莫兰说,“俺也不想再吃麦片了。还有咸肉。”
“挑什么挑?舌头这么刁,干吗不去草地上找食儿去?”
“或者用牙撕桦树皮。河狸饿极了就这么干。”
“河狸——终于有点俺能吃的东西了。”
“俺想吃鱼。”保利嚼着从自己胡须里剔出的荞麦壳,出神地说,“俺告诉你们,俺最喜欢吃鱼。”
“那就去抓。”
“去哪儿抓?”雅尼克·布拉斯咆哮道,“灌木丛?”
“去小溪。”
“那真是条‘小’溪,一泡尿能滋到对面。那里能有什么鱼?”
“有鱼。”希瑞舔净勺子,把它塞进靴子,“我去水边时见到了。不过那些鱼肯定生了什么病,身上长着疹子,还有黑色和红色的斑点……”
“鳟鱼!”保利咆哮道,吐出那块荞麦壳,“好极了,小伙子们,向小溪快步行军!里根,把你的裤子脱了!俺们要用它抓鱼。”
“为啥用俺的?”
“脱,快点!不然俺揍死你,你这蠢瓜!妈妈不是叫你听俺的话吗?”
“要是你们想抓鱼,就给我动作快点,天马上黑了。”亚尔潘说,“希瑞,水烧好没?躲开,躲开,你会烫伤你自个儿,锅子还会把你衣服蹭脏。俺知道你有力气,不过让俺来——俺来搬过去。”
杰洛特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他们大老远就能透过马车上帆布的缝隙看到他的白发。矮人把水倒进大木桶。
“要帮忙吗,猎魔人?”
“不用,谢谢,亚尔潘。希瑞会帮我的。”
特莉丝高烧已退,但身子仍十分虚弱。杰洛特和希瑞熟练地帮她脱掉衣服,擦洗身子。他们不想伤到她的自尊,但她眼下完全无法自理。他们合作无间——杰洛特用双臂扶着女术士,希瑞帮她清洗、擦干。只有一件事开始让希瑞吃惊并恼火:她觉得特莉丝跟杰洛特贴得太近了,有一次,她甚至想亲他。
杰洛特用下巴指指女术士那匹骟马的鞍囊。希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特莉丝总会要求他们给她梳头。希瑞摸出梳子,跪在她身旁。特莉丝冲她低下头,双臂搂住猎魔人。希瑞觉得,是不是搂得太紧了?
“哦,杰洛特。”她啜泣起来,“我好后悔……好后悔我们之间的一切……”
“特莉丝,拜托。”
“……不该发生的……不该是现在。等我好些……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可以……我甚至可以……”
“特莉丝。”
“我嫉妒叶妮芙……我嫉妒她和你……”
“希瑞,下车。”
“可……”
“麻烦你,快下去。”
她跳下马车,差点踩到亚尔潘。后者正靠着车轮,嘴里嚼着一根野草,好像在思考什么。矮人伸手扶住她。他跟杰洛特不同,这么做不用弯腰。他的个子不比她高。
“可别犯同样的错啦,猎魔人女孩。”他喃喃说着,双眼看向马车,“如果有人怜悯、同情并关心你,如果他们的正直让你感动,你应该珍惜,但别错当成……别的意思。”
“偷听可不好。”
“俺知道,而且还很危险。你把肥皂水倒出来时,俺差点没躲开。来吧,咱们去瞧瞧里根的裤子里钻进了多少条鱼。”
“亚尔潘?”
“啊?”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孩子。”
“可你是矮人,我不是。”
“这能有啥区……哦,松鼠党。你在想松鼠党的事,对不?他们让你烦心得很,是不是?”
希瑞挣开他粗壮的手臂。
“你也烦心。”她说,“其他人也是。我看得出来。”
矮人一言不发。
“亚尔潘?”
“什么?”
“谁才是对的?松鼠党,还是你们?杰洛特想……保持中立。你是个矮人,但你替亨赛特王卖命。桥头堡里的骑士叫嚣说:所有非人种族都是我们的敌人。他说的‘所有’……包括所有矮人。甚至包括孩子。亚尔潘,为什么?谁才是对的?”
“俺不清楚。”矮人费力地说,“俺并非无所不知。俺只在做俺觉得对的事。那些松鼠党带上武器,跑进林子叫嚣:‘把人类赶回海里!’但他们完全没意识到,这句好记的口号是尼弗迦德密探告诉他们的。他们不明白,这句口号的宣传对象不是他们,而是人类,是为点燃人类的憎恨,而不是煽动年轻精灵上战场。俺清楚这些——所以俺才觉得松鼠党的行为既愚蠢又丢人。你说俺该怎么做?没准再过几年,俺也会被叫成出卖同胞的叛徒,可他们却成了英雄……在俺们的历史上,在俺们世界的历史上,早就有过这样的事。”
他揉着胡须,陷入沉默。希瑞也沉默不语。
“艾莉蕾娜……”他喃喃道,“如果艾莉蕾娜是个英雄,如果她做的事是英雄事迹,那就太糟了。就让他们叫俺叛徒和懦夫吧。因为俺,亚尔潘·齐格林,懦夫、叛徒和变节者,觉得俺们不该自相残杀。俺觉得俺们应该活下去,用不需在将来向别人请求宽恕的方式活下去。那位英勇的艾莉蕾娜……她才该请求宽恕。原谅我,她这么恳求说,原谅我吧。让她见鬼去!做完亏心事再向别人乞求宽恕,倒不如立马死了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希瑞有些问题就含在嘴边,但没能问出口。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问。
“俺们必须学会相处,”亚尔潘续道,“俺们和你们人类。因为俺们没别的选择。俺们两百年前就知道这个,而为之努力了超过一百年。你想知道俺为啥会给亨赛特王效力吗?因为俺不能允许这些努力白费。一百多年来,俺们一直在努力跟人类友好相处。半身人、侏儒、俺们,就连精灵都在这么干——俺可没提水泽仙女、宁芙和小妖精,你们还没来这儿时,她们就相当野蛮。该死的,俺们花了一百年时间,总算能跟邻居和睦相处了。俺们成功地让人类相信,俺们跟他们也没太多不同……”
“我们确实没什么不同,亚尔潘。”
矮人猛地看向她。
“我们确实没什么不同。”希瑞重复一遍,“说到底,你们能思考、有感觉,就像杰洛特。就像……就像我。我们在同一只锅里吃同样的东西。你帮了特莉丝,我也是。你有外婆,我也有外婆……但我外婆被尼弗迦德人杀了,在辛特拉。”
“俺外婆被人类杀了。”矮人作了一番努力才说道,“在布鲁格,死于大屠杀。”
“骑手!”温克的先头部队大喊道,“前方有骑手!”
专员拍马追上亚尔潘的马车,杰洛特从另一边赶上来。
“到后面去,希瑞。”他粗鲁地说,“离开车夫的座位,进车厢!陪着特莉丝。”
“可我在那儿什么都看不到!”
“别争了!”亚尔潘咆哮道,“赶紧到后面去,动作麻利点儿!把战锤递给我!那块羊皮下面。”
“这个吗?”希瑞拿起一个沉沉的、看起来很吓人的东西,外形像锤子,但锤头部位有个尖锐的钩子。
“就是它。”矮人确认道。他把锤柄塞进靴子,斧子放上膝盖。温克冷静地手搭凉棚,看着前方的道路。
“班·格林的轻骑兵。”过了一会儿,他推测说,“所谓的灰旗军团——我认得出他们的斗篷和河狸皮帽。保持冷静,也别放松警惕。斗篷和帽子很容易弄到。”
骑兵迅速接近,大概有十个人。希瑞看到,在她身后那辆马车上,保利·达尔伯格把两把装填好的十字弓放到膝盖上,里根则用斗篷把它们盖好。希瑞轻手轻脚钻出帆布,躲在亚尔潘宽阔的身躯后面。特莉丝本想起身,却咒骂一句,瘫倒在铺盖上。
“停!”最前面的骑手大喊道——他无异是这队人的头儿,“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问话者是谁?”温克冷静地在马鞍上坐直身子,“以何人的名义?”
“爱打听的阁下,我们是亨赛特王的部队!问话者乃长枪下士泽维克,他不喜欢重复提问!立刻回答!你是谁?”
“国王军的军需官。”
“谁都能这么说!我没看到有人穿着国王的服色!”
“过来点儿,下士,看看这枚戒指。”
“干吗冲我亮戒指?”士兵皱眉,“我像认识什么戒指的人吗?这种戒指谁都能戴,不过有个显眼的图案而已!”
亚尔潘·齐格林在驾驶位上站起身,抬起斧子,迅疾无比地伸到士兵的鼻子底下。
“瞧瞧这个,”他咆哮道,“这你总认得吧?好好闻闻,看你记不记得这股味道。”
下士扯住缰绳,转过马头。
“你敢威胁我?”他咆哮道,“我,可是国王的部下!”
“我们也是。”温克平静地说,“而且我相信,我比你资历更深。我警告你,骑兵,别做过头了。”
“我在这儿放哨!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你看到我的戒指了。”专员慢吞吞地说,“如果认不出上面的图案,那我有理由怀疑你的身份。你们的制服上有同样的图案,所以你应该认得。”
士兵明显收敛了些,温克冷静的言辞和严肃坚定的表情无疑对他产生了影响。
“嗯……”他把河狸皮帽往左耳挪了挪,“好吧。如果你们的身份真跟宣称的一样,那应该不会介意让我瞧瞧马车里的货物。”
“事实上,我们介意。”温克皱起眉头,“非常介意。我们运送的货物与你无关,长枪下士。另外,我不明白你想找什么。”
“你不明白,”士兵点点头,把手伸向自己的佩剑,“那我就告诉你,阁下。我们的国王禁止人口买卖,这儿却有很多无赖向尼弗迦德人贩卖奴隶。要是我在你的马车里发现有人,就不会相信你们是国王的部下了。就算你再拿出十几只戒指也没用。”
“好吧,”温克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想找奴隶,那就去找吧。我同意了。”
士兵让马儿沿中间的马车一溜小跑,从马鞍上探过身,掀起帆布。
“桶里是什么?”
“你以为能是什么?囚犯吗?”雅尼克·布拉斯嘲笑着,在驾驶位上伸了个懒腰。
“我问里面有什么?回答我!”
“咸鱼。”
“箱子里呢?”骑兵来到下一辆马车前,踢了踢车身。
“牛蹄。”保利·达尔伯格厉声道,“后面装的是水牛皮。”
“知道了。”下士摆摆手,咂咂嘴,绕回最前面,看向亚尔潘的车厢。
“有个女人躺在那儿,她是谁?”
特莉丝·梅利葛德无力地笑笑,用手肘撑起身子,手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复杂小巧的图案。
“我是谁?”她轻声问道,“你明明看不到我。”
骑兵紧张地眨眨眼,身子微微颤抖。
“原来是咸鱼。”他坚定地说,放下帆布,“一切正常。这个孩子是?”
“蘑菇干。”希瑞无礼地盯着他道。士兵陷入沉默,嘴巴张得大大的。
“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东西?”
“你检查完没,士兵?”温克策马上前,冷冷地问。那骑兵看着希瑞碧绿的双眼,几乎没法转开视线。
“检查完了。继续赶路吧,愿诸神指引你们。不过当心,两天前,松鼠党在野獾峡谷消灭了一整支巡逻骑兵队。那支小队人数很多,实力也很强。的确,野獾峡谷离这儿很远,但精灵在森林中穿行的速度比风还快。我们接到命令去围捕他们,可谁能抓住精灵?那就像是捕风……”
“很好,够了,我们不感兴趣。”专员唐突地打断他,“时间紧迫,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那就再会了。嘿,跟我来!”
“听到没,杰洛特?”亚尔潘·齐格林目送骑兵队远去,大声道,“这附近有该死的松鼠党。俺能感觉到。俺背上一直有种刺痛感,就像被弓手瞄准了似的。不,该死的,咱们不能像先前那样没头没脑地赶路了,不能悠闲地吹着口哨,一边打瞌睡一边放屁了。咱们得知道前面有些啥。听着,俺有个主意。”
希瑞猛地一勒红棕马,然后在马鞍上俯下身,策马向前冲去。杰洛特正专心地同温克谈话,这时赶忙坐直身子。
“别乱跑!”他喊道,“不许发疯,孩子!你想摔断脖子吗?别跑太远……”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的马早就跑远了。希瑞是故意这么干的,因为她不想再听那些老生常谈的警告。别跑太快,别跑太急,希瑞!呸呸。别跑太远!呸呸呸。当心!呸呸!好像我是个孩子,她心想。我都快十三岁了,骑着一匹红棕快马,背着把利剑。我什么都不怕!
再说,春天已经到了!
“喂,当心,你屁股着火了吗?”
亚尔潘·齐格林,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呸呸!
向前,继续向前,纵马飞驰,沿着颠簸的小路,穿过翠绿的草地和灌木丛,跨过银亮的水坑,越过柔软的蕨类植物。一头受惊的小鹿消失在树丛中,黑白相间的臀尾一闪而过。鸟儿们纷纷飞离枝头——色彩斑斓的松鸡和食蜂鸟,还有尖叫的黑喜鹊,滑稽的尾巴拖在身后。马蹄在水坑里扬起阵阵水花。
向前,继续向前!这匹马在马车后面慢悠悠走了太久,这时的步履欢快轻盈。它终于能肆意奔跑,大腿上肌肉绷紧,潮湿的马鬃抽打着她的面庞。希瑞松开缰绳,让马儿尽情伸展脖子。向前,亲爱的马儿,别理什么马嚼子,继续向前,快点儿,再快点儿!驾,驾,春天!
她放慢速度,回头张望。终于只剩她自己了。终于远离所有人了。没有人会责备她,提醒她,要求她专心,威胁说不会再让她骑马了。终于独自一人,自由自在,无人约束。
慢点儿。小跑就好。毕竟这次骑马不是为取乐,她也有责任在身。毕竟她现在是骑马的巡逻兵,是先头部队。哈,她扫视四周,心想,现在整支车队的安全都要靠我了。他们都在不耐烦地等我回去汇报:道路通畅,没看到任何人,没有车轮或马蹄的痕迹。我会这么汇报。有着冰冷蓝眼睛的温克阁下会严肃地点头,亚尔潘·齐格林会亮出发黄的牙齿,保利·达尔伯格会大喊:“干得好,小家伙!”然后杰洛特会微笑。他会微笑,虽然他最近很少发笑。
希瑞四下张望,在脑海里做着记录。两棵倒下的桦树——没问题。一堆树枝——马车可以通过。雨水冲出的裂口——算是小小的障碍,只要第一辆马车的轮子碾过去,后面的马车直接跟上就好。一片宽敞的空地——很适合休息……
痕迹?能有什么痕迹?这儿一个人都没有。这里是森林。鸟儿在新鲜的绿叶间鸣叫。一只红狐狸悠闲地穿过路面……一切都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道路突然在半山腰中断,消失在沙土覆盖的山谷中,然后蜿蜒穿过山坡上那些歪脖松树。希瑞离开路面,为从高处审视周围,她爬上了陡峭的山坡。这一来,她就能摸到散发着甜香气息的潮湿树叶……
她下了马,把缰绳挂到一棵树的断枝上,缓缓穿过覆盖整座小山的刺柏。小山另一边是片开阔地带,在密林中格外显眼——无疑是场肆虐的大火留下的,但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空地里没有发黑或烧焦的树干,到处都绿意盎然,长着矮小的桦树和冷杉。在她目力能及之处,路线似乎畅通无阻。
而且安全。
他们在怕什么?她心想。松鼠党吗?可他们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不怕精灵。我又没对他们做过什么。
精灵。松鼠。松鼠党。
在桥头堡,被杰洛特赶走之前,希瑞瞥见了那些尸体。她对其中一具记得尤其清楚——他的脸上盖着头发,粘连着发黑的血,脖子不自然地扭曲,面孔上凝固着骇人的狰狞表情,上唇后露出又白又细的牙齿,半点都不像人类。她还记得那个精灵的靴子:破破烂烂,长及膝盖,底部饰有花边,靴帮上扣着好些铸铁搭扣。
两个精灵杀了人类,又在战斗中死去。杰洛特说必须保持中立……亚尔潘又说做事要无愧于心,免得将来求人原谅……
她踢散一块鼹鼠的土堆,用脚跟踩着沙土,陷入沉思。
谁该乞求谁的原谅呢?
松鼠党杀戮人类。尼弗迦德人在资助他们,利用他们,煽动他们。尼弗迦德人。
希瑞没忘辛特拉发生的事——尽管她很想遗忘。恍惚、绝望、恐惧、饥饿与痛苦……很久以后,河谷地区的德鲁伊找到并接纳她之后,又多了冷漠与麻木。在她的记忆中,当时的事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她只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想起。
可它们还是会回来。回到她的脑海,钻进她的梦中。辛特拉。雷鸣般的马蹄声、野蛮的呼喊声、尸体、火焰……头戴羽翼盔的黑骑士……以及之后……河谷地区的小木屋……大火烧黑的烟囱竖立在焦黑的废墟中……废墟旁边,一口完好无损的水井旁边,有只黑猫正在舔舐身侧的可怕烧伤。水井……水泵……水桶……
满满一桶血。
希瑞抹把脸,吃惊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是湿的。女孩擤擤鼻子,又用袖子擦掉眼泪。
中立?冷漠?她想尖叫。猎魔人要冷漠地袖手旁观?不!猎魔人必须守护民众,保护他们不受林地矮妖、吸血鬼和狼人的伤害。不仅如此,他还必须保护人类不被任何一种邪恶所伤。而在河谷地区,我见识到了邪恶。
猎魔人必须守护和拯救。保护人们不被人吊在树上,被刀剑刺穿,慢慢流血而死。保护漂亮女孩不被人绑在木桩上,强行分开双腿。保护孩子们不被人屠杀,然后丢进水井。就连点燃的谷仓里,眼看要被烧死的猫儿都值得保护。所以我才想成为猎魔人,所以我才会拿到这把剑:为保护索登和河谷地区的人们——因为他们没有剑,不懂步法、侧身、闪躲和转体。没人教过他们如何战斗。面对狼人和尼弗迦德侵略者,他们既脆弱又无助。他们教我战斗,是为让我守护无助之人。这才是我要做的。我绝不会保持中立。我绝不会冷漠。
绝不!
她不知自己先察觉到了哪一点——是突然像冰冷的阴影一样笼罩住森林的寂静,还是她眼角余光捕捉到的动作。一瞬间,她本能地作出反应——这是她在逃离辛特拉时,在河谷地区的森林里为保命而学会的反应。她趴倒在地,爬到一棵圆柏树下,不再动弹。但愿马儿也能保持安静,她心想。
山谷另一边,有什么东西又动了一下:她看到树叶间浮现一道模糊的轮廓。有个精灵在灌木丛中警惕地朝外打量。他掀开兜帽,四下张望片刻,竖起耳朵,然后无声而迅速地走上山脊。在他身后,另有两个精灵探出身子。随后,其他精灵也动了。他们数量众多,排成一条直线,其中半数骑在马背上——他们放慢速度,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显得专注而警惕。有那么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他们所有人。在彻底的寂静中,在明亮天空的映衬下,他们鱼贯走入林木间一道光线明亮的开口——然后,他们不见了,融入蛮荒森林散发微光的阴影。他们就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一匹马跺脚或喷出鼻息,精灵和马也没踩到任何一根树枝。悬在他们腰间的武器甚至没发出叮当的响动。
他们消失了,但希瑞没动。她还趴在圆柏树下的地面上,尽可能放轻呼吸。她知道,受惊的鸟和野兽会暴露她的位置,而任何声音或动作都可能让鸟和野兽受惊——即便是最微小、最谨慎的动作。直到森林彻底安静下来,就连精灵消失之处的树上,喜鹊也开始唧唧喳喳,她才爬起身。
她刚起身,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只黑色皮革手套捂住她的嘴,模糊了她恐惧的尖叫。
“安静!”
“杰洛特?”
“我说了,安静。”
“你看到他们了?”
“看到了。”
“是他们……”她小声说,“松鼠党,对吗?”
“对。快回去找马。注意脚下。”
他们骑着马,谨慎而无声地下了山,但没回到路上。他们藏在树丛里。杰洛特警惕地扫视四周。他不准她独自骑马,也没给她红棕马的缰绳,而是自己牵着它。
“希瑞,”他突然开口,“千万别把我们见到的事说出去。别告诉亚尔潘,也别告诉温克。别告诉任何人。明白吗?”
“不。”她垂下头,嘟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我必须警告他们。杰洛特,我们站在哪一边?我们要对抗哪一边?谁是我们的朋友,谁又是我们的敌人?”
“明天我们就跟车队分开了。”沉默片刻过后,他说,“特莉丝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我们会跟他们道别,各走各的路。我们有自己的问题,有自己的麻烦和烦心事。还有,我希望你别再把这个世界的居民划分成朋友和敌人。”
“我们要……保持中立?要冷漠,对吗?如果他们杀过来……”
“他们不会。”
“可如果……”
“听我说。”他转头看着她,“你想想,亨赛特王支援亚甸王国的贵重物品为什么不让人类运送,却偏偏找上矮人?我昨天就发现有个精灵在树上打量我们。我听到他们在夜里经过营地的声音。松鼠党不会攻击矮人的,希瑞。”
“可他们在这儿。”她喃喃道,“在这儿。他们正四下移动,包围我们……”
“我知道他们来这儿的原因。我来告诉你。”
他突然拨转马头,把缰绳丢给她。她用脚跟踢踢红棕马的肚皮,让马儿跑得快些,但他示意她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路面,重新进入蛮荒的森林。猎魔人跑在前面,希瑞紧随其后。他们在沉默中前进了好一会儿。
“看。”杰洛特勒住马,“你看,希瑞。”
“那是什么?”她长吸一口气。
“莎依拉韦德。”
在他们前方,林木没有遮住视线的位置,竖立着光滑的花岗岩,还有边角粗钝的大理石块。风磨损了表面,雨水侵蚀了装饰图案,寒霜让石面开裂粉碎,树根将石块分成几片。在一棵棵树木之间,能看到折断的圆柱和闪闪发光的白色拱廊,残存的装饰雕带上盘绕着常春藤,还裹着厚厚的绿色苔藓。
“那……曾是座城堡?”
“是宫殿。精灵不建城堡。下马吧,马没法在乱石间行走。”
“谁毁了它?人类吗?”
“不,是他们自己。在他们离开之前。”
“为什么?”
“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这事发生在两百多年前,他们与人类的第二次冲突之后。在那之前,他们还没有在撤退时毁掉城镇的习惯。而人类也习惯了在精灵留下的建筑上建造城镇。诺维格瑞、牛堡、维吉玛、崔托格、马里波、希达里斯,都是这么建成的,包括辛特拉。”
“辛特拉?”
他点点头以示确认,目光不离这片废墟。
“他们离开了。”希瑞低声说,“可现在又回来了。为什么?”
“为了看看。”
“看什么?”
他一言不发,把手按在她肩头,轻轻推着她往前走。他们跳下大理石阶梯,落在富有弹性的榛树枝上:苔藓覆盖的石板地面上,几乎每条裂缝、每个开口里都生长着榛树。
“这儿是宫殿的中央,是它的核心。一座喷泉。”
“这儿?”奇形怪状的石块与石板间长着浓密的赤杨丛和白桦树,她看着它们,惊讶地问道,“在这儿?可这儿什么都没有。”
“过来。”
作为喷泉源头的小溪肯定改道过许多次,耐心且从不间断地冲刷着大理石块和雪花石膏制成的石板。后者或是凹陷,或是倒下形成水坝,再次改变了溪水的流向,结果便形成了许多浅水沟,将这片区域分割开来。到处都能见到瀑布般的水流,冲刷在残留的建筑物上,冲走了树叶、沙砾及其他杂物。在那些地方,大理石、陶土和马赛克工艺依然色彩鲜明,好像只伫立了三天,而非两个世纪。
杰洛特跳过小溪,走在残留的支柱间。希瑞跟了过去。他们跳下废弃的台阶,低头穿过拱廊里那道半埋在土丘下、但完好无损的拱门。猎魔人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希瑞惊叹一声。
五颜六色的陶土碎屑间,生长着一丛高大茂密的玫瑰,开满美丽而洁白的花朵。白银般明亮的露珠在花瓣上闪闪发光。玫瑰丛的枝条包裹着一大块白色石板,石板上有张雕刻精美的脸,水流和雪花并没有模糊或洗去它精细而高贵的五官。抢掠者的凿子挖出了浮雕上装饰用的黄金、马赛克和宝石,却没能毁损这张面孔。
“爱黎瑞恩。”长久的沉默过后,杰洛特说道。
“她真美。”希瑞攥住他的手,低声说道。猎魔人似乎没注意到。他凝视着那座浮雕,仿佛身陷遥远的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
“爱黎瑞恩,”半晌后,他重复一遍,“也就是矮人和人类熟知的艾莉蕾娜。两百年前,她率领精灵与人类开战,而精灵中的长者们反对这一决定。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取胜的可能,他们知道败北后精灵将一蹶不振,他们想保护自己的同胞,想继续生存下去。于是他们决定毁掉城镇,躲进人类难以接近的蛮荒群山……在那里等待。精灵寿命很长,希瑞,以我们的标准看,他们近乎永生。他们觉得人类终究会成为过去,就像干旱、寒冬或蝗灾,在那之后,雨水、春天和新的丰收便会到来。他们想坐等人类灭亡,想生存下去。他们毁掉了自己的城镇和宫殿,其中便包括美丽的莎依拉韦德宫——他们无上的骄傲。他们想挺过这场风暴,可艾莉蕾娜……艾莉蕾娜煽动了年轻人。他们拿起武器,追随她加入孤注一掷的最终一战。然后,他们遭到屠杀。无情的屠杀。”
希瑞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那张美丽而静谧的面容。
“他们死前还在呼喊她的名字。”猎魔人平静地续道,“他们不断重复她的口号,为莎依拉韦德而死。因为莎依拉韦德是个象征。他们为这堆岩石和大理石……为爱黎瑞恩而死。就像她承诺的那样,他们英勇、光荣又体面地死去。他们保全了荣誉,但结果仍是满目疮痍,还有濒临灭亡的命运。他们祸害了自己的同胞。你还记得亚尔潘说过的话吧?谁能掌控世界,谁又将面临灭绝?他的说法很粗俗,但每句都是实话。精灵活得很久,但只有他们中的年轻人才有生育能力,只有年轻人才能诞下子孙。可几乎所有年轻精灵都追随了艾莉蕾娜。他们追随爱黎瑞恩,莎依拉韦德的白玫瑰。我们如今就站在她宫殿的废墟上,站在她每晚都会聆听水声的喷泉旁边。而这些……这些就是她的花儿。”
希瑞沉默不语。杰洛特把她拉过来,伸出胳膊搂住她。
“松鼠党为什么在这儿,他们想看什么,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绝不能再屠杀年轻的精灵和矮人,为什么你我不能参与到这场屠杀当中,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些花儿四季盛开,它们本该到处疯长,本该比精心照料的花园玫瑰都更美丽。精灵还会回到莎依拉韦德,希瑞,许多许多精灵。对急躁和愚蠢的精灵来说,开裂的岩石是个警示,而对明智的精灵来说,这些永不枯死、不断重生的玫瑰才是真正的象征。那些精灵明白,如果有人拔出这丛玫瑰,焚烧地面,莎依拉韦德的玫瑰就再也不会绽放了。你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
“中立令你心烦意乱,但你明白它代表什么吗?保持中立不等于冷漠或麻木。你无须扼杀自己的感受,只要扼杀心中的仇恨就够了。你明白了吗?”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明白了。杰洛特,我……我想摘……摘一朵玫瑰花,好提醒我自己。可以吗?”
“去吧。”他犹豫片刻,然后说道,“为让你记住,去吧。我们得走了。该回车队了。”
希瑞把一朵玫瑰别进短上衣的束带。她突然轻呼一声,抬起手。一滴鲜血自她手指流淌而下,落进她的掌心。
“你被玫瑰刺伤了?”
“亚尔潘……”女孩看着填满自己手掌生命线的鲜血,轻声说道,“温克……保利……”
“什么?”
“特莉丝!”她用尖厉的、不像发自她喉咙的嗓音大声叫道。她全身震颤,又用手臂擦了擦脸。“快,杰洛特!我们得去帮忙!上马,杰洛特!”
“希瑞!你怎么了?”
“他们快死了!”
她纵马飞奔,耳朵几乎紧贴马颈。她催促坐骑,用脚跟踢着马腹,叫喊不停。林间小路的沙土在马蹄下飞扬。她听到远方传来尖叫声,嗅到了烟味。
两匹马拖着缰绳、挽具和断裂的车辕,径直冲向他们。希瑞没勒缰绳,就这么全速擦过,马嘴边的星点白沫甩到她的脸上。她听到身后传来洛奇的嘶鸣,还有被迫停下的杰洛特的咒骂。
她飞快地跑过一段弯道,来到一大片林间空地。
车队着火了。点燃的箭矢如一只只火鸟,自密林向马车飞去,射穿帆布,陷进木板。松鼠党发出战吼和呐喊,发动了进攻。
杰洛特在身后叫喊,但希瑞不闻不顾,径自朝最靠前的两辆马车奔去。其中一辆侧翻在地,亚尔潘·齐格林一手握斧,一手持十字弓,站在车旁。他脚边躺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凌乱的蓝色衣裙下露出大腿,那是……
“特莉丝——!”希瑞在马鞍上坐直身子,脚跟重磕马腹。松鼠党的目标转向她,箭矢从女孩耳边掠过。她头一偏,但没减慢速度。她听到杰洛特的呼喊,他命令她逃进森林,但她不打算照办。她伏低身子,朝那些弓箭手冲去。突然间,她嗅到了衣服上那朵白玫瑰的芬芳。
“特莉丝——!”
几个精灵飞身避开疾驰而来的快马,希瑞的马镫蹭到其中一个。她听到一声锐响,坐骑随即发出嘶鸣,侧倒下去。希瑞看到一支箭深深埋进马儿的肩隆处,就在她大腿上方。她将双脚抽出马镫,跳起身,踩在马鞍上,用力跃起。
她轻巧地落在倾倒的马车上,用双手维持住平衡,再次一跃,以蹲伏的姿势落在一边怒吼一边挥舞斧子的亚尔潘身旁。他们旁边的第二辆马车上,保利·达尔伯格正在战斗,里格则身子后仰,双腿抵着木板,奋力控制住拉车的马。那几匹马狂乱地嘶吼着,四蹄扑腾,用力拉扯车辕,一心只想逃离吞噬帆布的烈焰。
她飞奔到特莉丝身旁,后者正躺在散乱的木桶和箱子中间。她抓住特莉丝的衣服,把她拖向倾倒的马车。女术士呻吟着,两手按在耳朵上方,抱住脑袋。希瑞身旁突然传来马嘶与蹄声——两个精灵挥舞长剑,朝亚尔潘发起猛攻。矮人像陀螺一样旋转身体,用斧子敏捷地挡开刺来的剑刃。希瑞听到咒骂声、嘟囔声、金属的摩擦与撞击声。
又有几匹马脱离着火的车队,卷着浓烟、烈焰和烧焦的破布朝他们直冲过来。车夫的身体无力地倒在驾驶位上,雅尼克·布拉斯站在他身边,只能勉强保持住平衡。他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提着斧子,挡住从马车两边朝他攻来的两个精灵。第三个松鼠党人跟拉车的马保持平行,朝马车侧面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跳车!”亚尔潘抬高嗓门,盖过周围的喧嚣,“跳车啊,雅尼克!”
希瑞看到杰洛特追上那辆马车,手中剑光一闪,便将一个精灵扫下马鞍。温克从另一边拍马赶上,长剑砍向正朝马匹射箭的精灵。雅尼克丢掉缰绳,跳下车——正好落在第三个松鼠党人的坐骑前方。精灵在马镫上站起,挥剑砍去。矮人倒在地上。与此同时,燃烧的马车闯进混战的双方之间,将他们冲散。疯马乱蹄踩下,希瑞在最后一刻勉强拉开了特莉丝。马车前的横木噼啪一声裂开,车身飞到空中,然后砸到地上,一只车轮脱落,正在闷燃的货物散得到处都是。
希瑞把女术士拖到亚尔潘倾倒的马车下,保利·达尔伯格急忙赶来搀扶。杰洛特为掩护他们,骑着洛奇挡在冲锋而来的松鼠党面前。马车周围,战火烧得正旺:希瑞听到叫喊声、刀剑交击声、马匹嘶鸣声,还有马蹄的踩踏声。面对精灵的围攻,亚尔潘、温克和杰洛特战意正酣,仿佛凶狠的恶魔。
又一辆马车冲散了双方,驾驶位上的里根正跟一个戴山猫皮帽的半身人扭打。半身人骑到里根身上,想用一把长刀砍他。
亚尔潘敏捷地跳上马车,抓住半身人的脖子,把他踢了下去。里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接着抓住缰绳,朝拉车的马挥鞭子。马匹用力拉扯挽具,车轮滚滚向前,瞬间开始加速。
“绕圈,里根!”亚尔潘大吼,“绕圈!绕着圈子跑!”
马车掉转车头,再次冲向精灵,迫使他们散开。其中一个精灵跳了起来,抓住了右前方那匹马的笼头,但没法阻止它前进。前冲的力道反而将他甩到马蹄和车轮之下。希瑞听到了一声极其痛苦的惨叫。
另一个精灵骑马从旁接近,长剑反手一扫。亚尔潘俯下身,剑刃砍中支撑帆布的铁环,冲力带着那精灵继续向前。矮人突然弓起身子,手臂猛地一挥。松鼠党人大叫一声,僵硬地滚落马鞍,倒地不起。他的肩胛骨中间嵌着一把战槌。
“来啊,你们这群婊子养的!”亚尔潘挥舞他的战斧,咆哮道,“还有谁?绕圈,里根!绕圈跑!”
箭矢呼啸掠过,里根甩甩一头沾血的乱发,在驾驶位上弓起身,厉声怒吼,无情地抽打马匹。马车绕着小圈飞奔,制造出一道喷吐火焰和浓烟的移动屏障,掩护住倾倒的马车,掩护住躲在下面的希瑞,以及遍体鳞伤、神志不清的女术士。
离他们不远,温克的坐骑—— 一匹鼠灰色骏马——正轻快地迈着脚步。温克却弓起了身子。希瑞看到,一根白翎箭插在他的侧腹上。尽管受了伤,他仍娴熟地挥舞长剑,挡下从两侧攻来的两个徒步的精灵,随后从他们中间穿过。希瑞看到另一支箭射中他的背脊。专员身子前倒,趴在马颈上,但没落马。保利·达尔伯格赶忙上前援助。
希瑞只能靠自己了。
她伸手拔剑。训练时,她拔起剑来毫不费力,这时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它在抗拒她,顽固地留在剑鞘里,像被焦油黏住一般。在周围的混乱中,在过于迅速、以致在她眼里模糊不清的动作之间,她的剑慢得出奇——好像要过上许多世纪,她才能拔出那把剑似的。大地在颤抖。但希瑞突然意识到,颤抖的并非地面,而是她的膝盖。
保利·达尔伯格用斧子挡住一名精灵的进攻,同时将受伤的温克拖下马。洛奇从马车旁疾驰而过,杰洛特纵身扑向那个精灵。他的束发带不见了,白发在他脑后随风飞扬。两把剑碰撞在一起。
另一个徒步的松鼠党人从马车后跃出,保利丢下温克,站起身来,挥出斧子。但他的动作突然一僵。
他面前站着个矮人,戴一顶松鼠尾巴装饰的帽子,黑胡须编成两条辫子。保利犹豫了。
黑须矮人却连片刻都没犹豫。他伸出双臂,斧刃呼啸落下,砍进保利的锁骨。伴随着骇人的骨骼碎裂声,保利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这一斧的力道仿佛折断了他的双膝。
希瑞尖叫起来。
亚尔潘·齐格林跳下马车。黑须矮人旋身挥出一斧。亚尔潘敏捷地扭身避开,嘟囔一声,凶狠地挥斧反击。斧刃劈开了黑须矮人的喉咙、下巴和面孔,一直劈到鼻子。松鼠党人仰天倒下,双手捶打地面,脚跟猛蹬泥土。
“杰——洛——特——!”希瑞尖叫起来。她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接近。她感觉死亡就在身后。
那是个稍纵即逝的模糊身影,但希瑞的反应迅如闪电,用在凯尔·莫罕学来的斜向格挡和佯攻应对。她的剑挡住对方的进攻,但立足不稳,身体向侧面斜得过了头,没法抵消全部力道。那一击让她倒在马车上,长剑脱手。
穿着长筒靴、双腿修长的精灵美女站在她面前,露出恶狠狠的笑容,随后掀开兜帽,抬起长剑。剑刃闪着耀眼的寒光,精灵手腕上的手镯也在闪闪发光。
希瑞连躲闪的力气都没了。
但长剑并未落下,也没刺出。精灵的眼睛没有看向希瑞,而是看着别在她衣服上的白玫瑰。
“爱黎瑞恩!”松鼠党人高声叫道,仿佛要用这声呼喊粉碎自己的迟疑。但她太迟了。杰洛特推开希瑞,手中长剑劈开了精灵的胸口。鲜血飞溅上精灵女孩的脸和外衣,鲜红的液滴泼洒到纯白的玫瑰花瓣上。
“爱黎瑞恩……”精灵刺耳地呻吟着,跪倒在地。在倒下之前,她拼命发出另一声呼喊。那是一声响亮而绝望的长呼:
“莎——依——拉——韦——德——!”
意识回到希瑞的身体中,正如它消失时一样突然。在充斥双耳的单调而沉闷的嗡鸣声中,希瑞听到了说话声。透过模糊的泪水,她看到了生者和死者。
“希瑞,”杰洛特跪在她身旁,轻声说道,“醒醒。”
“战斗……”她呻吟着坐起身,“杰洛特,怎……”
“结束了。多亏班·格林的部队前来增援。”
“你没有……”她闭上双眼,轻声说着,“你没有保持中立……”
“没有。但你还活着,特莉丝也活着。”
“她怎么样了?”
“亚尔潘赶去灭火时,她掉下马车,撞到了头。但她现在没事了,还能照顾伤员。”
希瑞扫视四周。在仅剩的几辆烧焦的马车飘出的烟雾之间,武装士兵的身影不时闪现。箱子和桶四处散落,其中有些摔得粉碎,里面的东西洒在地上。那只是些再普通不过的灰色石头。她目瞪口呆。
“给亚甸王德马维的援助!”亚尔潘·齐格林站在不远处咬牙切齿,“格外重要的秘密援助!意义重大的护送!”
“是个陷阱?”
矮人转身看着她,又看看杰洛特,然后把目光转回桶里洒落的石块,吐了口唾沫。
“没错,”他确认道,“是个陷阱。”
“给松鼠党设的陷阱?”
“不。”
阵亡者排成整齐的一排,并肩躺在一起——无论是精灵、人类还是矮人。雅尼克·布拉斯位列其中。穿高筒靴的黑发精灵也在。还有那个把黑胡须编成辫子的矮人,他身上干涸的血迹反射着火光。在他们身旁……
“保利!”里根·达尔伯格啜泣着,把哥哥的脑袋放在膝盖上,“保利!为什么?”
没人说话,一个都没有。就连知道原因的人也缄口不语。里根将沾着泪水、又因痛苦扭曲的面孔转向他们。
“俺该怎么告诉俺娘?”他哀号道,“俺该怎么跟她说?”
没人说话。
不远处,温克躺在地上,身着黑金相间服色的科德温士兵围在他身旁。他呼吸艰难,每口气都让他的唇角浮出血沫。特莉丝跪在他身旁,一位身穿闪亮铠甲的骑士站在两人身前。
“怎么样?”骑士问道,“术士夫人,他能活下来吗?”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特莉丝站起身,抿住嘴唇,“可是……”
“什么?”
“他们用了这个。”她拿出一支箭,箭头十分古怪。她把箭插在旁边的木桶上。箭尖脱落,分裂成四根带有倒钩的细针。骑士咒骂起来。
“费雷德嘉德……”温克艰难地说,“费雷德嘉德,听我……”
“别说话!”特莉丝语气严厉,“也别乱动!咒语只能勉强维持你的生命!”
“费雷德嘉德。”温克重复一遍。他的嘴角渗出血沫,紧接着又渗出一团,“我们都错了……所有人都错了。不是亚尔潘……我们不该怀疑他……我为他担保。亚尔潘没有背叛……没有背……”
“安静!”骑士大喊,“别说了,威尔弗里德!喂,快点儿,拿担架来!担架!”
“没必要了。”女术士盯着温克不再有血沫渗出的嘴唇,语气空洞地说。希瑞转过头,把脸贴在杰洛特身侧。
费雷德嘉德站起身。亚尔潘·齐格林没看骑士,他正看着死者,看着依然跪在兄长身边的里根·达尔伯格。
“这很必要,齐格林。”骑士说,“我们在打仗。这是命令。我们必须确认……”
亚尔潘一言不发。骑士垂下目光。
“原谅我们。”他轻声说道。
矮人缓缓转头,看向骑士,看向杰洛特,看向希瑞。看向他们所有人。所有人类。
“你们对俺们做了什么?”他语气苦涩,“你们对俺们做了什么?你们把俺们当成了什么?”
没人回答。
长腿精灵的双眼呆滞无神,扭曲僵硬的嘴唇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杰洛特把希瑞搂进怀里,缓缓取下那朵沾染了黑红污迹的白玫瑰,一言不发地丢在精灵松鼠党的尸体上。
“别了。”希瑞轻声道,“别了,莎依拉韦德的玫瑰。别了,还有……”
“原谅我们。”猎魔人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