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劳拉传送门,又名贝纳文特传送门,以其发现者的名字命名。它坐落于仙尼德岛,位于海鸥之塔最顶层,是一座会周期性激活的定点传送门。运作原理:未知。目的地:未知,但由于受损,多半已发生偏斜。可能存在复数分岔。

重要信息:这座传送门很不稳定,且极端危险。禁止任何形式的实验。不可对海鸥之塔使用任何法术——尤其是传送法术——或接近其周边地带。在特殊情况下,巫师会负责审查进入托尔·劳拉的申请,并检查传送门。申请时必须拿出已取得进展的研究,以及相应领域的专业知识作为理论依据。

参考文献:乔弗利·蒙克,《上古种族的魔法》;以马内利·贝纳文特,《托尔·劳拉的传送门》;妮娜·菲欧拉凡提,《传送法术的理论和实践》;兰桑特·阿尔瓦罗,《神秘之门》。

——“禁忌录”(封禁法器列表)

《魔法艺术》,第五十八期


一开始,周围只有闪烁的光芒、脉动不止的混沌、瀑布般落下的影像,以及响动与话语的盘旋深渊。希瑞看到一座擎天的高塔,闪电在塔顶跃动。她听到一声猛禽的尖啸,突然,她自己就变成了那只大鸟。她以惊人的速度飞翔,下方是风暴肆虐的海洋。她看到一只纽扣眼睛的玩偶,突然,她自己就变成了那只娃娃。黑暗充斥于四周,在蝉鸣声中律动。她看到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突然,她又变成了猫,身处一栋气氛阴沉的屋子。她看到发黑的木头墙板,嗅到蜡烛和旧书的气息。有好几次,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在呼唤她。她看到银色的鲑鱼跃过瀑布,听到雨点拍打树叶的响声。接着,她听到叶妮芙古怪而长久的尖叫。正是这尖叫声惊醒了她,将她从永恒与混沌的裂口中抽离出来。

此时此刻,她徒劳地回忆梦境,却只能听到鲁特琴与长笛的轻响、小手鼓的叮当声,以及歌声和欢笑声。丹德里恩和他偶遇的那群吟游诗人正在走廊尽头的房间享受着美好时光。

一缕月光照进窗户,略微驱散了昏暗,让这洛夏宫的房间仿佛梦中世界一般。希瑞掀开被单。她全身是汗,头发黏在额头。昨天夜里,她躺了很久才睡着。尽管开着窗子,房里依然闷得厉害。她知道闷热的原因——与杰洛特离开之前,叶妮芙用防护咒围住了这个房间。表面看来,符咒的作用是阻止别人进来,但希瑞怀疑叶妮芙的真正目的是防止她离开。简单地说,自己是个囚犯。虽然与杰洛特重归于好让叶妮芙很高兴,但她既没有忘记、也不会原谅希瑞任性而鲁莽地逃往希伦顿的行为——尽管这正是叶妮芙与杰洛特和好的原因。

虽与杰洛特再次相见,但希瑞心里只有失望与悲伤。猎魔人变得缄默、紧张、焦躁,而且明显口不对心。他们的对话磕磕绊绊,话题不时戛然而止。猎魔人的目光和思绪不断转向别处。希瑞很清楚那个“别处”是哪儿。

丹德里恩轻柔而悲伤的歌声,以及鲁特琴奏出的乐曲,仿佛溪水流过卵石的低吟一般,从走廊尽头的房间传来。她认出了这首曲子。歌谣的名字叫《难以捉摸》,诗人几天前才开始谱写,并打算带它去参加将于今年秋季在瓦特伯格城堡举办的年度诗人大赛。丹德里恩甚至吹嘘要一举拔得头筹。希瑞仔细听着歌词。


你飘浮在闪闪发光的屋顶,

游过撒满百合花瓣的河面,

总有一天,我会得知你的真相,

只要我尚在世间……


蹄声如雷,骑手在夜色中策马奔驰,地平线上的天空映着多处火光。一只猛禽发出刺耳的尖啸,随即展翅翱翔。希瑞再次沉入梦乡。她听有人一次次呼唤她的名字。一次是杰洛特,一次是叶妮芙,一次是特莉丝·梅利葛德。最后那个声音——对方曾多次呼唤她——则来自一个面容悲伤、身材苗条、但她并不认识的金发女孩。她伫立在一张微缩画里,画框以黄铜和牛角制成。

接着,她看到一只黑白相间的猫。片刻之后,她再次变成那只猫,透过它的双眼窥视世界。她置身于一栋昏暗而陌生的屋子。她看到堆得满满的大书架,还有一座由几根蜡烛照亮的讲台,两个男人坐在旁边,研究几张卷轴。其中一个咳嗽起来,用手帕擦擦嘴。另一人是个小矮子,脑袋奇大,身下是张带轮子的椅子。他没有腿。

“真了不起……”芬恩赞叹道,目光扫过破烂不堪的羊皮纸,“难以置信……你从哪儿找到这些文献的?”

“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柯德林格咳嗽着说,“你还没察觉辛特拉公主希瑞菈的真正身份?她是上古血脉之子,是憎恨之树上的最后一根枝条!最后的枝条,结出最后一颗毒苹果……”

“上古血脉……就是说很久以前……帕薇塔、卡兰瑟、艾达莉亚、伊伦、菲欧娜……”

“还有法尔嘉。”

“看在诸神的分上,这不可能啊。首先,法尔嘉没有子女!其次,菲欧娜的亲生母亲是……”

“首先,我们对年轻时的法尔嘉一无所知。其次,芬恩,别逗我笑了。你知道的,我一听‘亲生’这个词就会笑抽过去。我相信这份文献,因为在我看来,它相当可信,而且叙述的都是事实。菲欧娜,也就是帕薇塔的曾曾祖母,是法尔嘉——那个披着人皮的怪物——的女儿。该死,我从来不相信疯狂的预言、占卜和胡话,但我现在想起了伊丝琳妮的预言……”

“被污染的血脉?”

“污染、感染、诅咒,这些都解释得通。而且,如果你没忘记的话,传说中受到诅咒的正是法尔嘉本人——因为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诅咒了法尔嘉的母亲……”

“那只是传说而已,柯德林格。”

“没错,是传说。但你知不知道传说会在何时变成真实?在人相信它的那一刻。确实有人相信上古血脉的传说。尤其是它说过:法尔嘉之血会生出一位复仇者,他将摧毁旧世界,并在废墟上建造一个新的。”

“而希瑞菈就是那个复仇者?”

“不。不是希瑞菈。是她的儿子。”

“而追捕希瑞菈的人是……”

“……恩希尔·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皇帝。”柯德林格冷冷地帮他说完,“现在你明白没?无论希瑞菈意愿如何,她都将成为王位继承人的母亲。她会成为王子的母亲,而那位黑暗王子正是女魔鬼法尔嘉的后裔,是复仇者。在我看来,世界的毁灭和随后的重建,意味着一切都将受到某人的指引和操控。”

残疾人沉默良久。

“我们是不是,”他最后开口,“该把这事告诉杰洛特?”

“杰洛特?”柯德林格嘲笑道,“谁?你说那个想让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利益的蠢货?哦,我相信这一点:他为的并非自己的利益,而是别人的。可惜那人并不知情。杰洛特在追捕里恩斯。里恩斯是走狗,但杰洛特不知道,他自己的脖子上也有条项圈。我应该告诉他吗?这一来,我不就等于帮了那些指望抓住下金蛋的母鸡、以此勒索或讨好恩希尔的人吗?这可不行,芬恩。我没那么蠢。”

“猎魔人也是被豢养的?谁在控制他?”

“好好想想。”

“那个婊子!”

“说对了。只有一人能影响他。他信任她,但我不。我从来没信任过她。所以我也要加入这场棋局了。”

“这棋局很危险,柯德林格。”

“从来就没有安全的棋局。只有划得来和划不来的。芬恩,老伙计,你不明白落入我们双手的是什么吗?一只金鸡,会给我们下金蛋——只给我们——一颗硕大的金蛋,蛋黄黄得冒油……”

柯德林格剧烈地咳嗽起来。当他把手帕从嘴边拿开时,上面沾着几滴血。

“金子可治不好你的病。”芬恩看着搭档的手帕,“也没法让我长出腿。”

“谁知道呢?”

有人敲敲门。芬恩在轮椅里紧张地扭扭身子。

“柯德林格,你在等人?”

“没错。我派人去了仙尼德。他会带回下金蛋的母鸡。”

“别开门!”希瑞尖叫道,“别开那扇门!死亡就在门后!别开门!”

“好了,好了,我来了!”柯德林格大喊着拨开插销,又转向喵喵叫的猫,“你给我闭嘴,该死的小畜生……”

话语戛然而止。站在门口的并非他等的人。事实上,那三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尊贵的柯德林格阁下?”

“主人出门办事了。”律师装出傻乎乎的表情,又换上略显尖细的嗓门,“我是主人的管家。我叫杜罗德,米卡埃尔·杜罗德。几位尊贵的阁下,需要帮忙吗?”

“你帮不了我们。”一名高个子半精灵说,“既然你主人不在,我们只好留下一封信和一句口信。信在这儿。”

“一定交到他手上。”柯德林格完美地扮演着蠢仆人的角色。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伸出手去,接过一卷系着红绳的羊皮纸。“口信是?”

捆住纸卷的绳子自行解开,像条捕食的蛇,紧紧缠住他的手腕。高个子猛地一拉。柯德林格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往前扑去,他本能地用左手推向半精灵的胸口,以免自己撞到他身上。但在倒下的过程中,他没能避开刺进腹部的短刀。他气喘吁吁地大喊一声,奋力想要后退,可那根魔法绳索在他手腕上缠得很紧。半精灵把柯德林格拉向自己,又刺了一刀。柯德林格带着全身的重量撞上刀尖。

“这就是里恩斯给你的口信与问候。”高个子半精灵嘶声道,短刀用力向上一划,像剖鱼一样将律师开膛破肚,“下地狱去吧,柯德林格。不用回来了。”

柯德林格的呼吸变得粗重。他能感觉到刀刃在肋骨和胸骨上摩擦、挤压。他无力地跌坐在地,蜷起身子。他想大喊,想警告芬恩,但他只能尖叫,而这尖叫声也很快被涌出的鲜血淹没。

半精灵跨过柯德林格的身体。另外两人跟他进了门,都是人类。

芬恩正等着他们。

弩弦发出清响,一个恶棍的额头被钢弹丸砸个正着,立时仰天栽倒。芬恩奋力推动椅子向后挪动,同时拼命用颤抖的手给劲弩装填弹丸。

高个子半精灵纵身跃起,狠狠一脚踢翻了椅子。芬恩滚过散在地板上的文件,无助地挥舞着小手和残缺的双腿,看起来就像一只缺胳膊少腿的蜘蛛。

半精灵把劲弩踢到芬恩看不见的地方。他没再理会挣扎着想要逃跑的芬恩,而是匆匆翻阅起讲台上的文件。他被一幅牛角黄铜画框的微缩画吸引了注意力——上面有个金发女孩。他拿起画像,外加贴在上面的纸条。

第二个恶棍理也不理被弹丸击中的同伙,走近半精灵。后者质疑地扬起眉毛。恶棍摇摇头。

半精灵从讲台上拿起几份文件,连同画像一起塞进外套。他从墨水盒里抓起一把羽毛笔,在一只烛台上点燃。他缓缓转动笔杆,等火烧得更旺些,便扔到讲台上的羊皮纸卷之间。讲台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芬恩放声尖叫。

高个子半精灵从燃烧的讲台上拿起一瓶除墨剂,站到正在地板翻滚的小矮子身前,把瓶子里的东西浇了下去。芬恩发出痛苦的号叫。另一个恶棍则从书架上抱起一堆卷轴,丢到芬恩身上。

讲台上的火焰已经够到天花板。另一瓶较小的溶剂轰鸣着炸开,火舌舔舐书架。卷轴和文件发黑蜷曲,继而开始燃烧。芬恩在哀号。高个子半精灵离开讲台,又卷起一张纸,随后点燃。另一个恶棍又把一堆牛皮纸卷轴丢到芬恩身上。

芬恩尖叫不止。

半精灵站在他面前,手拿那卷烧着的纸。

柯德林格那只黑白相间的猫跳上附近的墙头,黄色的双眼中反射着舞动的火光,而那火光将原本宜人的夜晚变成了对白昼的拙劣模仿。有人在尖叫。火!着火了!拿水来!人们朝屋子跑去。猫儿一动不动,震惊又轻蔑地看着他们。这些白痴正朝炽热的深渊跑去,而它片刻前才从那里勉强脱身。

它漠不关心地转过头,继续舔舐染血的前爪。


希瑞满身大汗地醒来,双手用力抓紧床单。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一道匕首般的月光刺穿了柔和的黑暗。

火。地狱之火。鲜血。噩梦……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她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闷热感消失了。她知道原因。

防护咒失去了作用。

出事了,希瑞心想。她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把短刀别在腰间。她的剑不在身边,被叶妮芙拿去叫丹德里恩保管了。诗人肯定睡觉去了,洛夏宫里静悄悄的。希瑞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叫醒他,突然感到脉搏加快,双耳充血。

照进窗子的月光化成一条路。长路的尽头有一扇门。门开了,叶妮芙站在门口。

“跟我来。”

女术士身后,其他的门一扇接一扇,接连不断地打开。黑暗中浮现出圆柱形的黑色轮廓。不是圆柱——也许是雕像……我在做梦,希瑞心想。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做梦。这不是路。是光,一道光。我不可能走到上面……

“跟我来。”

她照办了。


要不是猎魔人愚蠢的顾虑,还有他不切实际的原则,许多后续事件都可能因之改写。很多事件恐怕根本不会发生。世界的历史也许会朝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但如今,历史的发展已成定局,而这一切都源于猎魔人的顾虑。他在次日清晨醒来。他想小解,但没像其他男人一样跑上阳台,对着旱金莲的花盆撒尿。他有顾虑。他悄悄穿好衣服,没敢吵醒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了似的的叶妮芙。他离开房间,走进花园。

宴会仍在进行,但从响声判断,在场中人已寥寥无几。舞厅的窗户仍透出灯光,照亮了中庭和牡丹花坛。猎魔人又走了几步,钻进几丛浓密的灌木中间。在那里,他凝视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地平线已浮现出晨曦的紫色条纹。

当他缓步返回,心中思索一些重要事务时,他的徽章突然剧烈震颤起来。他把徽章握在手中,只觉那股颤抖立刻蔓延至全身。毫无疑问,有人在艾瑞图萨施展法术。杰洛特竖起耳朵,听到宫殿左翼传来几声模糊的叫喊,还有一声“哗啦”与沉重的撞击。

换作别人,或许会转过头,迅速返回来处,假装什么也没听见。那一来,世界历史的发展又会不一样了。但猎魔人有自己的顾虑,他也习惯了按愚蠢而不切实际的原则行事。

冲进回廊和过道时,他看到一场搏斗正在进行。好几个身穿灰色短上衣、外表凶悍的男人正要制服一名倒地的矮小巫师。搏斗的主导者是迪杰斯特拉,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的情报头子。杰洛特还没反应过来,立刻也被压制住——两个穿灰衣的壮汉把他按到墙上,第三人用三尖戟抵住他的胸口。

这些壮汉的胸甲上都饰有瑞达尼亚的老鹰纹章。

“这就叫‘一脚蹚进浑水’。”迪杰斯特拉朝他走来,低声说道,“至于你,猎魔人,你的天赋就是蹚浑水吗?乖乖站好,别轻举妄动,也别想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力。”

瑞达尼亚人终于制服了矮个儿术士,正抓着双臂将他抬起。那是阿尔托·特拉诺瓦,巫师会成员之一。

照亮这一切的光线来自于悬在凯拉·梅兹头顶的光球——昨晚的宴会上,杰洛特跟女术士聊过几句。他现在几乎认不出她了,因为凯拉将轻飘飘的薄纱裙换成了庄重的男装,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刀。

“铐住他。”她简短地下令。一副用蓝色金属制成的镣铐在她手中叮当作响。

“你敢铐我!”特拉诺瓦喊道,“梅兹,你好大的胆子!我可是巫师会的成员!”

“曾经是。但你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叛徒。你也将得到叛徒的待遇。”

“你这下流的妓女,谁……”

凯拉退后一步,腰肢一拧,催动全身的力量打中他的脸。巫师的脑袋猛地往后一仰,有那么一瞬间,杰洛特还以为他的头会飞出去。特拉诺瓦无力地倒在瑞达尼亚人怀中,鼻子和嘴巴流出鲜血。女术士抬起拳头,但没挥出第二拳。猎魔人看到,她手上的黄铜指虎在闪光。他并不吃惊。凯拉身材纤细,单凭她的拳头,不可能挥出如此沉重的一击。

他一动没动。那些恶棍紧紧按着他,三尖戟尖抵住他的胸口。就算能动,杰洛特也不知该做什么。

瑞达尼亚人将巫师的手腕拧到身后,给他戴上镣铐。特拉诺瓦叫喊挣扎,还弯下腰开始呕吐,杰洛特这才明白手铐的材质。那是铁和阻魔金的合金——阻魔金是种罕见的金属,拥有抑制魔力的特性。它的抑制作用还伴有一系列副作用,会叫巫师相当难受。

凯拉·梅兹抬起头,拂开额前的头发。这时她才看到他。

“活见鬼,他在这儿干吗?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走进来的呗。”迪杰斯特拉平静地回答,“他很擅长蹚浑水。我该拿他怎么办?”

凯拉脸色一沉,用高跟靴狠狠跺了几下地板。

“看住他。我没时间管这些。”

她快步走开,瑞达尼亚人拖着特拉诺瓦紧随其后。虽然已近黎明,天色越来越亮,但那闪闪发光的球体仍飘浮在女术士身后。迪杰斯特拉打个手势,那些恶棍放开杰洛特。密探头子走近些,看着猎魔人的双眼。

“别轻举妄动。”

“发生了什么?那个……”

“一个字也别说。”

很快,凯拉·梅兹回来了,但并非孤身一人,身边还跟着个淡黄色头发的巫师。杰洛特昨天在宴会上见过他,对方自称是班·阿德的戴斯摩。看到猎魔人,他咒骂一声,一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该死!他就是叶妮芙的情人?”

“没错,就是他。”凯拉说,“利维亚的杰洛特。问题在于,我并不了解叶妮芙……”

“我也是。”戴斯摩耸耸肩,“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卷进来了,还看到了不少。带他去见菲丽芭。她会决定的。把他也铐上。”

“没这个必要,”迪杰斯特拉没精打采地说,“我负责看他。我会带他去该去的地方。”

“好极了。”戴斯摩点点头,“因为我们没时间管他。来吧,凯拉,上面已经一团糟了……”

“哦,他们还真够紧张的,对吧?”密探头子看着两人的背影,低声说道,“就是缺乏经验,没别的原因。政变和叛乱就像甜菜汤,放冷了才够味。走吧,杰洛特。记住,保持安静和体面,别引人注目,也别让我后悔没给你戴上镣铐。”

“迪杰斯特拉,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猜不到吗?”密探头子走到他身边,三个瑞达尼亚壮汉负责殿后,“跟我直说吧,猎魔人,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怕旱金莲会凋谢。”

“杰洛特,”迪杰斯特拉皱起眉头,“你已经一头扎进了浑水。你拼命往上游,把脑袋露出水面,脚却够不到水底。有人冒着弄脏衣服的风险,向你伸出援助之手,所以省省那些愚蠢的笑话吧。是叶妮芙找你来的,对不对?”

“不对。叶妮芙还睡在温暖的床上,这下你放心了?”

高大的密探头子猛转过身,抓住猎魔人的双臂,把他按到走廊的墙壁上。

“不,我才不放心呢,你这该死的蠢货。”他嘶声道,“你还不明白吗?忠于国王的正派巫师彻夜未眠,连床都没碰过,只有尼弗迦德收买的叛徒还睡在温暖的床上。再过一段时间,那些叛徒就要准备叛乱了。他们不知道计划已经泄露,他们的意图早在我们预料之中。如你所见,他们正被拖下温暖的床铺,被人用指虎打得满地找牙,手腕也被戴上阻魔金镣铐。那些叛徒已经完蛋了,明白吗?如果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完蛋,就别再装傻了!威戈佛特兹昨晚已经把你招入麾下了?还是说,招募你的正是叶妮芙?快说!趁你连嘴巴也没入脏水之前!”

“是甜菜汤,迪杰斯特拉。”杰洛特提醒他,“带我去见菲丽芭。保持安静和体面,别引人注目。”

密探头子放开他,退后一步。

“走吧。”他冷冷地说,“上楼梯。我们之间的谈话还没完,我向你保证。”

在四条走廊的交会处,提灯和飘浮在拱顶支柱下的魔法球发出明亮的光芒。这地方满是瑞达尼亚人和巫师,后者中还有两名高阶评议会成员——莱德克里夫和萨宾娜·葛丽维希格。萨宾娜与凯拉·梅兹一样,也穿着灰衣人的制服。杰洛特这才明白,单凭穿着,他就能辨认出这场叛乱的不同阵营。

特莉丝·梅利葛德蹲伏在地板上,前面是具倒在血泊中的躯体。杰洛特认出那是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他认出了她的头发和丝绸衣裙,但却认不出她的脸,因为那已经不再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具骇人的颅骨,整副闪闪发亮的牙齿都暴露在外,还有扭曲凹陷的下巴——这些骨头只是勉强拼接起来。

“盖上她吧。”萨宾娜·葛丽维希格轻声说道,“她死了,幻象就消失了……我说了,快他妈找东西盖住她!”

“莱德克里夫,怎么会这样?”莉迪亚的胸骨间嵌着一把匕首,特莉丝把手从镀金握柄上收回,“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说好不流血的!”

“她袭击我们。”巫师喃喃说道,低下头去,“把威戈佛特兹押出去时,她袭击了我们。我们扭打起来……我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匕首。”

“盖住她的脸!”萨宾娜突然转身,看到了杰洛特,猛禽般的双眼顿时精光闪现。

“他怎么会在这儿?”

特莉丝一跃而起,朝猎魔人飞扑而去。杰洛特看到她的手出现在自己眼前,然后又看到一道闪光。黑暗缓缓笼罩一切。他看不见了。他感到有只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拉。

“抓紧他,不然他会摔倒的。”特莉丝的语气很不自然,充斥着伪装出来的愤怒。她的手再次发力,将他短暂地拉向自己。

“原谅我。”她匆匆耳语道,“我必须这么做。”

迪杰斯特拉的手下紧紧抓住他。

他转过头,启动其他感官能力。走廊传来脚步声,空气泛起涟漪,带来各种气息。有人在说话。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在咒骂,特莉丝在安慰她。散发军营气味的瑞达尼亚人拖着尸体走过,衣裙的丝绸面料沙沙作响。血。血腥味儿。还有臭氧——那是魔法的味道。响亮的说话声。脚步声。鞋跟紧张敲打地板的咔嗒声。

“动作快!我们花了太多时间!我们早该到加斯唐宫了!”

说话人是菲丽芭·艾哈特,语气十分焦虑。

“萨宾娜,尽快找到玛蒂·索德格伦。有必要的话,把她从床上拖下来。格迪米狄斯状况不太好,我想是心脏病发作。叫玛蒂照顾他,但什么事也别对她讲,包括她的床伴。特莉丝,找到多瑞加雷、德雷瑟姆和卡杜因,带他们去加斯唐宫。”

“为什么?”

“他们是国王的代表。我们得让埃塞因和伊斯特拉德知道我们的行动及成果。你负责带他们去……特莉丝,你手上有血!谁的血?”

“莉迪亚的。”

“见鬼。什么时候?什么原因?”

“原因重要吗?”一个冰冷而平静的声音说。是蒂莎娅·德·维瑞斯。衣裙发出沙沙声。蒂莎娅身穿舞会长裙,并非反叛者的制服。杰洛特在仔细听,但没有阻魔金镣铐的叮当声。

“你真的在意吗?”蒂莎娅重复道,“真的关心吗?在你们组织叛乱时,在你们趁着夜晚安排武装暴徒时,你肯定料到会有伤亡。莉迪亚死了。亨·格迪米狄斯奄奄一息。片刻之前,我看到阿尔托脸上血肉模糊。菲丽芭·艾哈特,这次政变还会有多少伤亡?”

“我不知道。”菲丽芭坚定地回答,“但我不会退缩的。”

“你当然不会。你不会为任何事退缩。”

空气振动起来,鞋跟以熟悉的节奏敲打在地板上。菲丽芭朝他走来。他还记得,他们并肩穿过艾瑞图萨大厅去品尝鱼子酱时,她那双脚踩出的紧张节奏。他还记得肉桂和五福花的味道,现在其中混合了苏打粉。杰洛特不打算参与任何形式的政变或叛乱,但他现在有些后悔——早知道的话,他会提前刷个牙。

“他看不见你,菲。”迪杰斯特拉若无其事地说,“他有眼无珠,什么都看不着。那个头发很漂亮的姑娘把他弄瞎了。”

他听到菲丽芭的呼吸声,感受到她的每个动作。但他尴尬地转过头,装出无助的模样。可惜女术士没上当。

“别装了,杰洛特。也许特莉丝封住了你的眼睛,但她没夺走你的头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只是碰巧。叶妮芙在哪儿?”

“诸神保佑不知情的人。”菲丽芭的语气毫无嘲讽之意,“他们会更长寿。好好感谢特莉丝吧。这个法术很温和,致盲效果很快就会消退。你也没看到不该看的事。看住他,迪杰斯特拉。我很快回来。”

骚乱再起。说话声。凯拉·梅兹洪亮的女高音。莱德克里夫低沉的鼻音。沉重的瑞达尼亚长靴的咔嗒声。还有蒂莎娅·德·维瑞斯抬高的嗓门。

“放开她!你们怎么能这样?别这么对她!”

“她是叛徒!”莱德克里夫用低沉的嗓音回答。

“我不信!”

“血浓于水。”菲丽芭·艾哈特冷冷地说,“恩希尔皇帝承诺给精灵自由,还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立国家。就在这里,在这块土地之上。当然了,要等把人类屠杀殆尽之后。这足够她不假思索地背叛我们了。”

“快回答!”蒂莎娅·德·维瑞斯用强硬的语气喝道,“回答她的质疑,艾妮德!”

“回答我,法兰茜丝卡。”

阻魔金镣铐叮当作响。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山谷雏菊”法兰茜丝卡·芬达贝用平静而抑扬顿挫的嗓音唱道:

“Va vort a me,Dh\'oine.N\'aen te a dice\'n.”

“你满意了吗,蒂莎娅?”菲丽芭吼道,“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对她来说,你、我、我们所有人都是——而且始终都是——Dh\'oine,是人类。而她,Aen Seidhe,跟人类没什么好说的。你呢,费卡特?威戈佛特兹和恩希尔答应了你什么,让你选择背叛?”

“下地狱去吧,你这下流的荡妇。”

杰洛特屏住了呼吸,但他没听到黄铜指虎打碎骨头的声音。菲丽芭比凯拉冷静得多,也许因为她没有黄铜指虎。

“莱德克里夫,带这些叛徒去加斯唐宫!戴斯摩,跟高阶女术士德·维瑞斯一起。去吧。我随后就来。”

脚步声。肉桂和五福花的味道。

“迪杰斯特拉。”

“我在,菲。”

“这儿不需要你的手下了。他们可以回洛夏宫了。”

“你确定……”

“回洛夏宫,迪杰斯特拉!”

“遵命,大人。”密探头子语带轻蔑,“小人告退。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是巫师的私人事务时间。无须催促,我也会立刻离开美丽的大人。我不指望您感谢我在叛乱中提供的协助和做出的贡献,但我相信,大人一定会在宝贵的记忆里为我留下一席之地。”

“抱歉,西吉斯蒙德。多谢你的帮助。”

“完全不必,这是我的荣幸。嘿,沃米尔,召集你的手下。叫五个人跟着我。你带其他人下楼,回斯帕达号。记得动作要轻,踮起脚尖,别引人注目,也别惹事。你们可以走边廊。在洛夏宫和码头不准透露一个字。这是命令!”

“你什么都没看见,杰洛特。”菲丽芭·艾哈特低声说道,将肉桂、五福花和苏打粉的味道送进猎魔人的鼻孔,“你什么也没听见。你没跟威戈佛特兹谈过话。迪杰斯特拉会送你去洛夏宫。等……这事结束,我会去找你。我昨天答应过你,我会遵守诺言。”

“叶妮芙呢?”

“我看他是着魔了。”迪杰斯特拉拖着脚走了回来,“叶妮芙,叶妮芙……我都听烦了。别再费劲儿跟他说话了,菲。你还有更重要的事。你们在威戈佛特兹那儿找到东西了?”

“找到了。拿着,这是你的。”

“哦!”展开纸卷的沙沙声,“我的天,我的天!太棒了!尼泰特公爵。了不起!还有……”

“当心,别提名字。也别一回崔托格就开始处决。仓促行事会引发公愤。”

“别担心。这张名单上的家伙——这些渴望尼弗迦德黄金的家伙——不会有事。至少暂时不会。他们会成为我的宠物狗。我会牵住他们的狗绳,回头再把绳子绕到他们的脖子上……纯粹出于好奇,你手上还有别的名单吗?科德温、泰莫利亚和亚甸的叛徒呢?我很想看看。一眼就好……”

“我知道你想,但这不关你的事。莱德克里夫和萨宾娜·葛丽维希格也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名单,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我得走了。我赶时间。”

“菲?”

“什么?”

“恢复猎魔人的视力,免得他在楼梯上摔倒。”


艾瑞图萨的宴会仍在进行,但形式已向传统靠拢,气氛也轻松了许多。有人搬开桌子,巫师和女术士从其他房间找来扶手椅、长椅和长凳,正坐在上面,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消遣,方式大多很低俗。许多人围坐在一桶劣酒周围,一边畅饮一边聊天,时不时爆出大笑。他们不久前还用小银叉品尝精美的食物,如今却毫不客气地用双手抓起羊排,开怀大嚼。有好几位在旁若无人地玩牌,其他人则在睡觉。一对男女在角落激烈拥吻,从那份热情来看,光靠亲吻肯定满足不了他们。

“看看他们,猎魔人。”迪杰斯特拉靠向回廊栏杆,看着那些巫师,“玩得多开心啊。就像一群孩子。就在他们玩耍的同时,评议会几乎拿下了整个巫师会,正以叛国和私通尼弗迦德人的罪名审判他们。看看那一对儿,他们很快会去找个隐蔽的角落,不等他们做完那档子事,威戈佛特兹就会被绞死。哦,这世界真够怪的……”

“安静,迪杰斯特拉。”

通往洛夏宫的曲折小径在山坡上开凿。阶地上覆盖着无人照料的树篱、花圃和正在花盆里发黄的龙舌兰,阶地之间则有梯道相连。他们经过时,迪杰斯特拉在一块阶地驻足,走到一堵饰有成排石制奇美拉头像的墙壁边。它们的嘴里在滴水。密探头子弯下腰,长饮一口。

猎魔人走向栏杆。海面金光闪烁,天空的颜色甚至比光荣长廊的画作更缺乏品味。下方远处,他能看到受命离开艾瑞图萨宫的瑞达尼亚士兵。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朝码头行进,刚刚穿过一座连接岩架裂口的桥梁。

他的注意力突然被一道色彩斑斓的影子吸引。它移动得飞快,因此格外显眼,方向与瑞达尼亚士兵刚好相反——向着山上,向着艾瑞图萨。

“好了,”迪杰斯特拉咳嗽一声,催促道,“该走了。”

“这么着急,你就先回吧。”

“哦是啊,”密探头子讽刺道,“而你要回去救你深爱的叶妮芙,像喝醉的魔像一样大闹一场?我们要去洛夏宫,猎魔人。你在搞笑吗?你以为我把你弄出艾瑞图萨,是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暗恋你?哦,不是的。我把你弄出来,因为我要你帮忙。”

“要我干吗?”

“你还装糊涂?在艾瑞图萨的学生中,有十二位来自瑞达尼亚大贵族家庭的年轻女士,所以我可不想跟可敬的校长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起冲突。虽然女校长不会把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也就是叶妮芙带到仙尼德岛的女孩交给我,但她会交给你。只要你开口。”

“你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觉得我会开口?”

“因为我荒谬地认为你想确保希瑞菈的安全。在崔托格,我和维兹米尔王会保护好她。她在仙尼德岛并不安全。省省你的讽刺吧。是啊,我知道,国王们一开始给她安排的未来不算美好。但情况起了变化。现在我们清楚,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安全、健康且活生生的希瑞菈更有价值。如果死掉,她就一钱不值了。”

“菲丽芭·艾哈特知道你的计划吗?”

“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已经晓得女孩就在洛夏宫。我亲爱的菲可以装出了不起的样子,但维兹米尔始终是瑞达尼亚的国王。我执行的是他的命令,而我半点也不在乎巫师们的打算。希瑞菈可以登上斯帕达号,从海路前往诺维格瑞,再从那儿转道崔托格。她会很安全。你相信我吗?”

猎魔人朝一只奇美拉的脑袋弯下腰,从它的大嘴里喝了些水。

“你相信我吗?”迪杰斯特拉站在他面前,重复了一遍。

杰洛特站直身子,擦擦嘴巴,突然用上全身的力气,一拳打中他的下巴。密探头子摇晃起来,但没倒下。离得最近的瑞达尼亚士兵冲上来,想抓住猎魔人,但却扑了个空。迪杰斯特拉随之坐倒在地,吐出鲜血和一颗牙齿。紧接着,其他人也扑了过来。场面一片混乱,而这正是猎魔人所期待的。

一个壮汉撞上了怪兽滴水嘴,滴水变成了红色。另一个被猎魔人的掌根打中气管,像被人踢中裤裆一样蜷起身子。第三个眼睛上挨了一巴掌,呻吟着往后退去。迪杰斯特拉用野熊般的动作拦腰抱住猎魔人,杰洛特却用脚跟狠狠踢中他的脚踝。密探头子哀号一声,滑稽地单腿蹦跳起来。

另一名壮汉企图用短剑攻向猎魔人,但只砍到空气。杰洛特单手抓住对方的手肘,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他拽着那家伙转了一圈,顺便砸翻两个逼近的对手。被他抓住的恶棍十分强壮,且丝毫没有丢掉武器的意思。于是杰洛特手上加力,对方的胳膊应声折断。

迪杰斯特拉之前还在单脚蹦跳,这时从地上抄起一把三尖戟,打算用它的三股刃将猎魔人钉在墙上。杰洛特侧身避开,双手抓住戟杆,用上一招学者们熟知的“杠杆原理”。密探头子发现墙壁上的砖块和灰泥越来越近,赶忙松手,但为时已晚——他的腹股沟重重撞上奇美拉的脑袋。

杰洛特抢过三尖戟,将另一个恶棍扫倒在地,随后将戟杆抵上地面,一脚踢断,只留下一把剑的长度。他抄起木棒,先是打中跨坐在奇美拉头上的迪杰斯特拉,又让抱着胳膊呻吟的壮汉闭了嘴。在刚才的打斗中,他这件紧身上衣腋下的线崩开了。猎魔人感觉自在多了。

最后一个还没倒下的恶棍也用三尖戟攻来,指望靠它的长度挽回优势。杰洛特一拳砸中他两眼之间,让他一屁股坐到龙舌兰花盆上。另一个顽固得出奇的瑞达尼亚人抱住猎魔人的大腿,狠狠咬了一口。这下惹火了猎魔人,他用力踢出一脚,踹得那家伙满地找牙。

丹德里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台阶。待他看清眼前的情景,顿时脸色惨白。

“杰洛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大声喊道,“希瑞失踪了!她不见了!”

“已经料到了。”猎魔人用木棒狠揍一个不肯乖乖躺倒的瑞达尼亚士兵,“不过啊,你可真让我一阵好等,丹德里恩。我昨天就告诉过你,如果发生什么事,你要立刻赶来艾瑞图萨!我的剑带来没?”

“两把都带了!”

“有一把是希瑞的,你这白痴。”那个大汉试图爬出花盆,杰洛特又赏了他一棍。

“我对剑了解不多。”诗人喘着气说,“看在诸神的分上,别再打了!你看不到瑞达尼亚的鹰形纹章吗?他们是维兹米尔王的手下!这是叛国,是造反。你会因此被关进地牢……”

“是上绞架。”迪杰斯特拉嘴里嘟囔,手上拔出一把匕首,摇摇晃晃地走近些,“你们两个都会上绞架……”

还没说完,他就被三尖戟杆砸中侧脑,四肢摊开,倒在地上。

“先是烧红的铁钳,”丹德里恩沮丧地描述道,“接着是车轮之刑……”

猎魔人踢踢密探头子的肋下。迪杰斯特拉像死掉的麋鹿一样翻过身。

“……然后再被分尸。”诗人续道。

“够了,丹德里恩。两把剑都给我,然后你赶紧走。逃出岛去。越快越好!”

“你呢?”

“我要回去。我得救出希瑞……还有叶妮芙。迪杰斯特拉,老老实实躺好,别碰那把匕首!”

“你别想就这么脱身。”密探头子大口喘气,“我会派手下追捕你……我会抓住你……”

“不,你不会的。”

“我会的。斯帕达号上有五十人……”

“你船上有剃头匠吗?”

“啊?”

杰洛特走到密探头子身后,弯下腰,抓住他的双脚,飞快而有力地一拧。只听嘎巴一声,迪杰斯特拉惨号着昏了过去。丹德里恩尖叫起来,好像断掉的是他自己的脚踝。

“反正我也要被分尸了。”猎魔人嘟囔道。


艾瑞图萨宫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顽固分子还留在舞厅,但他们已经没有了吵闹的力气。杰洛特绕开舞厅,他不想引人注目。

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昨晚跟叶妮芙共度良宵的房间。这座宫殿简直就像迷宫,每条走廊都很相似。

布娃娃用纽扣眼睛看着他。

他坐到床上,抱住脑袋。房间地板上没有血迹,但椅背上挂着条黑裙子。叶妮芙换了衣服。是同谋者的男装吗?

或者,她只穿着内衣,就被他们拖出去了。还戴着阻魔金镣铐?


医师玛蒂·索德格伦坐在窗沿上。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脸颊已被泪水打湿。

“亨·格迪米狄斯死了。”她嗓音颤抖,“是心脏病。我无能为力……他们干吗不早点叫我?萨宾娜打了我。她给了我一耳光。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叶妮芙了吗?”

“没有。别打扰我了。让我自己待会儿。”

“告诉我去加斯唐宫的最短路线。拜托。”


从艾瑞图萨宫往上,有三块覆盖灌木的阶地。再往高处,山坡更加险峻,几乎难以攀登,而加斯唐宫就耸立在这片绝壁之上。宫殿下层就是一整块巨石,黝黑、平整,扎在山岩之上;上层的大理石和五彩玻璃窗则光芒闪耀,金属穹顶更在阳光下恍若流金。

通往加斯唐宫与山顶的石子路像条长蛇,沿着山坡蜿蜒向上。还有条路要短得多——一段连接阶地的阶梯,直通加斯唐宫下方黑洞洞的隧道。玛蒂·索德格伦指给猎魔人的正是那段阶梯。

出了隧道有座桥,横跨绝壁两端。过桥以后,阶梯变得陡峭而曲折,更远处的台阶消失在弯道后方。猎魔人加快脚步。

阶梯两侧的栏杆上装饰着小巧的农神与宁芙雕像,看起来栩栩如生。那些雕像在动。猎魔人的徽章开始剧烈颤抖。

他揉揉眼睛。事实上,雕像不是在动,而是在变化,由光滑的石雕转变为不成形的粗糙石块——风和海水里的盐分侵蚀了它们的表面。片刻之后,雕像再次恢复原样。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掩饰仙尼德岛的幻象正在减弱,变得不安定。这座桥也有一部分是幻象。透过满是窟窿的伪装,他能看到一座深谷,谷底有条咆哮的瀑布。

桥面上没有指引安全路线的黑色石板。他谨慎地过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同时为自己浪费的时间而暗自咒骂。终于来到桥对面,他听到飞奔的脚步声。

他立刻认出了来人——是多瑞加雷,希达里斯国王埃塞因手下的巫师,正沿着阶梯朝他跑来。他想起了菲丽芭·艾哈特的话:有些巫师作为中立国王的代表,受邀前往加斯唐宫充当见证人。但从多瑞加雷冲刺的速度来看,显然他已经不受欢迎了。

“多瑞加雷!”

“杰洛特?”巫师气喘吁吁,“你在这儿干吗?别待在这儿。快跑!快回艾瑞图萨宫!”

“什么情况?”

“叛变!”

“什么?”

多瑞加雷突然一抖,古怪地咳嗽几声,身体前倾,倒在猎魔人身上。接住多瑞加雷之前,杰洛特就看到他背上插着一支灰翎箭。他抱住巫师时,身子不由一晃。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同一瞬间,第二支灰翎箭从他颈旁掠过,射中了一只农神石雕奇形怪状的笑脸,打落了它的鼻子和一部分脖子。猎魔人放开多瑞加雷,矮身躲到栏杆后。巫师瘫倒在他身上。

他看到两名弓箭手,帽子上都饰有松鼠尾巴。其中一个留在阶梯顶端,拉开弓弦,另一个拔出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杰洛特推开多瑞加雷,一跃而起,长剑出鞘。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杰洛特飞快地挥剑挡开。精灵此时已拉近距离,但看到猎魔人挡开那一箭,不禁犹豫片刻——但也只是片刻而已——他舞动长剑,朝猎魔人攻来。

杰洛特略微倾斜剑身进行格挡,让精灵的武器顺着他的剑划过。精灵失去平衡,猎魔人却用流畅的动作转过身,剑刃划开精灵耳朵下方的脖颈。仅此一剑。但一剑就够了。

阶梯顶端的弓手再次拉弓,但已来不及射出箭矢。杰洛特看到一道闪光,精灵随即尖叫着展开双臂,向前扑倒,沿着阶梯滚落下来。他后背的短上衣着了火。

又一名巫师跑下阶梯。看到猎魔人,他停下脚步,抬起一只手。杰洛特没敢浪费时间向他解释,而是立刻趴倒在地——与此同时,一道炽热的闪电束在他上方划过,将一尊农神雕像炸成碎片。

“住手!”他大喊道,“是我,猎魔人!”

“见鬼。”巫师喘着粗气跑到杰洛特身边,但猎魔人想不起他是谁了。“我把你当成了那些精灵恶棍……多瑞加雷怎么样?还活着吗?”

“应该还活着……”

“快,去桥对面!”

他们拖着多瑞加雷过了桥。运气还不错,因为匆忙中,他们根本无暇顾及摇曳着消失的幻象。没人追赶过来,但那巫师还是伸出一只手,念咒放出一道闪电,炸毁了石桥。崩塌的石块敲打在深谷岩壁上,伴以沉闷的响声。

“这下应该可以阻止他们了。”他说。

猎魔人擦去多瑞加雷嘴角的鲜血。

“他的肺穿孔了。你能帮他吗?”

“我能。”玛蒂·索德格伦接道,她正费力地爬出通往艾瑞图萨宫的隧道。“卡杜因,怎么了?谁射的?”

“松鼠党。”巫师用袖子擦擦额头,“加斯唐宫打起来了。一场血战。两边一个比一个坏!菲丽芭昨晚给威戈佛特兹戴上镣铐,威戈佛特兹和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则把松鼠党带到了岛上!还有蒂莎娅·德·维瑞斯……她把上面搅得一团糟!”

“说清楚点儿,卡杜因!”

“我可不想留在这儿聊天!我得逃去洛夏,然后传送回柯维尔。让加斯唐宫继续混战去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已经开战了!菲丽芭搞出这场混乱,就为给国王们找个借口,好跟尼弗迦德人开战!莱里亚的米薇和亚甸的德马维已经挑衅过尼弗迦德人了!你们明白吗?”

“不明白,”杰洛特说,“我们也不想明白。叶妮芙在哪儿?”

“够了,你们两个!”正在护理多瑞加雷的玛蒂·索德格伦尖叫道,“帮帮我!按住他!我一个人没法把箭拔出来!”

他们帮了忙。多瑞加雷在呻吟,在颤抖,阶梯也跟着摇晃起来。一开始,杰洛特还以为是玛蒂施展治疗法术的效果,但其实是加斯唐宫传来的震动。彩色玻璃窗突然爆裂,他们看到宫殿燃起熊熊大火,烟雾滚滚涌出。

“他们还在打。”卡杜因咬牙切齿,“打得不可开交,咒语一个接一个……”

“咒语?在加斯唐宫?那儿有反魔法灵光啊!”

“是蒂莎娅干的。她突然知道该支持哪边了,于是撤销了魔法封印,解除了灵光,还抵消了阻魔金的作用,然后所有人都打了起来!一边是威戈佛特兹和特拉诺瓦,另一边是菲丽芭和萨宾娜……支柱折断,穹顶崩塌……接着法兰茜丝卡打开地洞入口,精灵魔鬼突然冲了进来……我们表明自己保持中立,威戈佛特兹却放声大笑。没等我们施展防护咒语,德雷瑟姆就被射中眼睛,瑞齐安被乱箭射成刺猬……我不想再待下去了。玛蒂,你还要很久吗?我们得离开这儿!”

“多瑞加雷没法走路。”玛蒂在雪白的舞会裙上擦擦血淋淋的双手,“把我们传送走,卡杜因。”

“在这儿?你一定疯了。这儿离托尔·劳拉太近,劳拉传送门的能量会扭曲所有传送咒语。没人能在这儿施展传送术!”

“他没法走路!我必须陪着他……”

“那你就陪着他吧!”卡杜因站起身,“祝你愉快!我很看重自己这条命!我要回柯维尔!毕竟柯维尔是中立国!”

“棒极了。”猎魔人吐了口唾沫,看着术士消失在隧道里,“这就是所谓的‘友谊与团结’!可惜我也不能留在这儿,玛蒂。我得去加斯唐宫。你这位中立的伙伴打碎了桥梁。还有别的路吗?”

玛蒂·索德格伦吸吸鼻子,抬起目光,点了点头。


猎魔人刚来到宫墙脚下,凯拉·梅兹就摔到了他的头上。

玛蒂指给他的路要穿过几座由螺旋楼梯相连的空中花园。台阶上覆盖着浓密的常春藤和葡萄藤,给攀登平添了不少麻烦,同时也提供了一些掩护,让他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成功抵达加斯唐宫的墙根。正在寻找入口时,凯拉摔了下来,两人一起滚进了一丛黑刺李。

“我掉了颗牙。”女术士沮丧地说,果然有点口齿不清。她衣衫凌乱,全身都是灰泥与煤烟,脸上还有块硕大的瘀青。“可能腿也摔断了。”她吐出几口血沫,补充道,“是你吗,猎魔人?我摔到你身上了?到底什么情况?”

“我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特拉诺瓦把我扔出了窗户。”

“你能站起来吗?”

“不,不行。”

“我想进去,还要避免引人注意,该走哪条路?”

“难道每个猎魔人……”凯拉又吐出一口血,呻吟着用手肘撑起身子,“都是疯子吗?加斯唐宫正在打仗!激烈得连天花板的灰泥都震下来了!你想自找麻烦吗?”

“不想。但我要找到叶妮芙。”

“哦!”凯拉放弃挣扎,躺倒在地,“要是有人也这么爱我该多好。带上我。”

“下次吧。我赶时间。”

“我说了,带上我!我领你进去。我得好好教训那个狗娘养的特拉诺瓦。好了,你还在等什么?你不可能找到进去的路,就算找到,那些该死的精灵也会解决你……我没法走路,但还能施展几个法术。如果有人敢挡道,保管叫他们后悔。”

他抱起她时,她大叫一声。

“抱歉。”

“别介意。”她用双手搂住杰洛特的脖子,“只是扯动伤腿而已。知不知道,你身上还有她的香水味?不,不是这边。转身,上山。靠近托尔·劳拉那边有第二个入口。那儿应该没多少精灵——哎哟!该死的,轻点儿!”

“抱歉。松鼠党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们藏在地洞里。仙尼德岛就像个坚果壳,下面有巨大的洞穴。只要认得路,把船开进来都没问题。肯定有人给他们指路了——哎呀!小心点!别晃到我!”

“抱歉。这么说松鼠党是从海路来的?什么时候?”

“天晓得。也许是昨天,也许一周以前。我们一直在为拿下威戈佛特兹做准备,威戈佛特兹也一样。威戈佛特兹、法兰茜丝卡、特拉诺瓦和费卡特……他们骗得我们好惨。菲丽芭以为,他们打算慢慢攫取巫师会的权力,然后再向国王们施压……其实他们的目的是要在集会期间彻底解决我们……杰洛特,我的腿好疼……先放我下来吧。哎哟!”

“凯拉,你这是开放性骨折。血都从裤子里渗出来了。”

“闭嘴,听好,因为这跟你的叶妮芙有关。我们进了加斯唐宫,然后去了会议室。那儿有反魔法封印,但影响不了阻魔金,所以我们以为自己很安全。我们在那儿争论起来。蒂莎娅和中立派冲我们大吼,我们也冲他们大吼。威戈佛特兹却面带微笑,一言不发……”


“我重复一遍:威戈佛特兹是叛徒!他跟尼弗迦德的恩希尔是同谋,还诱骗其他人加入!他违背了律法,背叛了我们与国王……”

“慢点儿,菲丽芭。我知道对你来说,维兹米尔的恩宠比兄弟会的团结更重要。这一点对你也适用,萨宾娜,毕竟你在科德温的地位跟菲丽芭相仿。凯拉·梅兹和特莉丝·梅利葛德代表泰莫利亚国王弗尔泰斯特的利益,莱德克里夫则是亚甸国王德马维的忠实手下……”

“蒂莎娅,这些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因为国王的利益不需要跟我们一致。我对你们发动政变的原因再清楚不过。国王们正在铲除精灵和其他非人种族。也许你,菲丽芭,觉得这是正当行为。也许你,莱德克里夫,觉得帮德马维的部队捕猎松鼠党没什么问题。但我反对这种做法。不出所料,艾妮德·芬达贝也表示反对。但这并不足以称之为背叛。让我把话讲完!我对你们国王的打算也再清楚不过。我知道他们想开战。维兹米尔也许会把阻止战争的措施看作背叛,但我不会。如果你们想审判威戈佛特兹和法兰茜丝卡,那就连我一起审判吧!”

“你说什么战争?柯维尔的伊斯特拉德王不支持任何针对尼弗迦德帝国的敌对行为!柯维尔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会保持中立!”

“你是术士评议会的一员,卡杜因!不是柯维尔的大使!”

“你没资格说我,萨宾娜。”

“够了!”菲丽芭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卡杜因。你问谁在准备开战?是尼弗迦德人。他们打算攻击并摧毁我们。但恩希尔·瓦·恩瑞斯还记得索登山之战,所以决定先把巫师们从棋盘上除去,好保护自己。抱着这种想法,恩希尔联络了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并以权力和荣耀为饵收买了他。为当上北方所有臣服疆域的统治者,索登山的英雄威戈佛特兹出卖了我们。在特拉诺瓦和费卡特的协助下,他将掌管各大行省——也就是被兼并的北方诸国。他会挥舞尼弗迦德之鞭,强迫这些土地上的人民成为帝国的奴隶,为帝国卖命。还有法兰茜丝卡·芬达贝,也就是艾妮德·安·葛丽娜,将成为自由精灵国度的女王。当然了,她会向尼弗迦德帝国俯首称臣,但只要恩希尔皇帝给他们屠杀人类的自由,精灵们就满足了。对精灵来说,再没有比屠杀Dh\'oine更有诱惑力的事了。”

“这可是十分严重的指控,相应的证据也必须够分量才行。但是,在你把证据过秤之前,菲丽芭·艾哈特,我再重申一下我的立场。证据可以伪造,行为和动机可以曲解,但事实无法改变。你破坏了兄弟会的团结,菲丽芭·艾哈特。你给巫师会的成员戴上镣铐,把他们当成罪犯。你们才是叛徒——你们出卖的对象不是尼弗迦德人,而是诸位国王——所以别再厚着脸皮向我许诺什么新巫师会的席位了。死亡和鲜血让我们势不两立——亨·格迪米狄斯之死,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之血。你带着轻蔑令她血溅当场。你曾是我最欣赏的学生,菲丽芭·艾哈特。我一直以你为傲,但现在,我对你只有轻蔑。”


凯拉·梅兹的脸色苍白如纸。

“加斯唐宫安静好一会儿了。”她低声道,“快结束了……他们在宫殿里相互追逐。这座宫殿有五层楼,七十六个房间与大厅。有很多地方可以逃的……”

“你说过会告诉我叶妮芙的事。快说吧。我担心你晕过去。”

“叶妮芙?哦,没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直到叶妮芙突然出现。她还把魔源带进了大厅……”

“谁?”

“一个女孩,大概十四岁,银色头发,有对儿碧绿的大眼睛……没等我们看清她,她就开始讲预言。她说起多尔·安格拉发生的事件。所有人都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处于恍惚状态,这种情况下,没人会撒谎。”

“昨晚,”魔源说,“身着莱里亚服色、举着亚甸旗帜的武装部队对尼弗迦德帝国发起挑衅。格里维辛根,也就是尼弗迦德帝国位于多尔·安格拉的边境前哨站遭到袭击。德马维王的传令官通知周边村民,说亚甸从今天起接管整个地区。他们鼓动全体人民起来反抗尼弗迦德人……”

“这不可能!全是卑劣的污蔑!”

“你的结论未免下得太早,菲丽芭·艾哈特。”蒂莎娅·德·维瑞斯平静地说,“别自欺欺人了,你大喊大叫也不会影响她的恍惚状态。继续说,孩子。”

“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下达命令,以牙还牙。尼弗迦德军队于今日黎明进入莱里亚和亚甸境内。”

“原来如此。”蒂莎娅大笑起来,“我们的国王还真是一群审慎、开明、热爱和平的君主啊。某些巫师也表明了他们真正的效忠对象是谁。而原本可以阻止战争的人却被戴上阻魔金镣铐,还要面对捏造的罪名……”

“她说的没有半句是实话!”

“你们都见鬼去吧!”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突然大吼,“菲丽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尔·安格拉的冲突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们不是说好从长计议吗?该死的德马维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米薇这个贱人到底……”

“闭嘴,萨宾娜!”

“别,别呀,让她说。”蒂莎娅·德·维瑞斯抬起头,“让她说说正在边境集结的科德温军队;让她说说泰莫利亚人如何开出藏在雅鲁加河畔的船只,如何顺流而下;再让她说说瑞达尼亚远征军如何在庞塔尔河畔蓄势待发。菲丽芭,你真以为我们又聋又瞎吗?”

“这根本是血口喷人!维兹米尔王……”

“维兹米尔王,”银发魔源用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插嘴道,“昨晚遭到刺杀。他被刺客的刀子捅死。瑞达尼亚已经没有国王了。”

“瑞达尼亚早就没有国王了。”蒂莎娅·德·维瑞斯猛然站起,“一直以来都是‘纯白’拉法德的杰出继任者、最尊贵的菲丽芭·艾哈特在统治瑞达尼亚。为了获取绝对权力,她不惜牺牲数以万计的生命。”

“别听她的!”菲丽芭大吼,“别听那个魔源的话!她只是件工具,没有思考能力的工具……叶妮芙,你到底为谁效命?谁命令你带这怪物进来的?”

“是我。”蒂莎娅·德·维瑞斯答道。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女孩怎么样了?还有叶妮芙呢?”

“我不知道。”凯拉闭上眼睛,“蒂莎娅只用一个咒语,就突然解除了封印。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种事。她出其不意将我们弹开,然后放走了威戈佛特兹他们……随后,法兰茜丝卡打开了通往地洞的大门,松鼠党涌入加斯唐宫,为首的是个头戴尼弗迦德翼盔、身披铠甲的疯子。还有个脸上有疤的家伙协助他们。他知道如何施法,也会施展防护咒语……”

“里恩斯。”

“也许吧。我不知道。那儿开始着火……天花板也塌了。到处都是咒语和箭矢,简直是场大屠杀……他们那边死了费卡特,我们这边死了德雷瑟姆和莱德克里夫。马尔阔德、瑞齐安和碧安卡·德埃斯特也被杀了……特莉丝·梅利葛德挂了彩,萨宾娜也受了伤……看到他们的尸体,蒂莎娅知道自己错了。她试图保护我们,试图安抚威戈佛特兹和特拉诺瓦……威戈佛特兹却冲她大笑。最后她也慌慌张张地逃跑了。哦,蒂莎娅……死了那么多人……”

“那个女孩和叶妮芙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女术士咳嗽起来,又吐出几口血沫。她呼吸急促,显得相当费力。“一场爆炸过后,我失去了知觉。脸上有疤的家伙带着精灵制服了我。特拉诺瓦痛打了我一顿,然后把我丢出了窗户。”

“不光是腿,凯拉,你还断了好几根肋骨。”

“别丢下我。”

“但我必须进去。我会回来的。”

“是啊,是啊。”


起初,周围只有闪烁的混沌、脉动的阴影、混乱的黑暗与亮光,还有仿佛从深渊传来的各种不连贯的声音。突然间,那些声音变得响亮,尖叫和怒吼也在四面八方炸开。黑暗中的光亮化作吞噬挂毯的火焰,墙壁、栏杆和支撑天花板的圆柱也在不断迸出火花。

希瑞被烟雾呛得直咳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在梦中。

她手按地面,试图撑起身子,却感到周围湿乎乎的。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跪在一摊血泊中,身边躺着一具纹丝不动的尸体。精灵的尸体。她立刻清醒了。

“起来。”

叶妮芙站在她身边,手握一把短刀。

“叶妮芙女士……我们在哪儿?我不记得了……”

女术士抓紧她的手。

“我陪着你呢,希瑞。”

“我们在哪儿?怎么到处都是火?躺在那儿的……是谁?”

“很久以前,我告诉过你:混沌会向你伸出魔掌,想抓住你。还记得吗?不,你大概不记得了。那个精灵就想抓你,我只好用刀子杀了他,因为他的雇主正在等待我们施展法术,从而暴露自己。我们会施法的,但现在不行……你完全清醒了吗?”

“那些巫师,”希瑞轻声说道,“大厅里那些……我对他们说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说那些话?我根本不想这么做……可我没法阻止自己!为什么?叶妮芙女士,为什么?”

“安静,我的丑小孩。我犯了个错误。是人都会犯错。”

下方传来一阵怒吼,还有一声骇人的尖叫。

“来,快点儿。没时间了。”

她们沿走廊飞奔。烟雾越来越浓,让她们难以呼吸、难以视物。爆炸也令墙壁为之震颤。

“希瑞,”叶妮芙在某个走廊交会处停下脚步,用力捏捏女孩的手,“现在听好我的话。仔细听好。我必须留下。看到那段楼梯没?从那儿下去……”

“不!别丢下我一个!”

“我必须留下。重复一遍:从那段楼梯下去,直到最底层。那儿有扇门,门口有道很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马厩,还有一匹上鞍的马。只有一匹。把它牵出来,骑上去。那匹马训练有素,是专供信使去洛夏宫送信用的。它熟悉路线,所以你只要催马前进就行。赶到洛夏宫,你就去找玛格丽塔。她会照看你,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叶妮芙女士!不!我不要一个人走!”

“希瑞,”女术士柔声说道,“我告诉过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相信我。相信我吧,我求求你。现在,快跑。”

希瑞跑上楼梯时,又一次听到叶妮芙的声音。女术士站在一根圆柱旁,头靠在柱子上。

“我爱你,我的女儿。”她含混不清地说,“跑吧。”


他们在楼梯上困住了她。楼梯底部有两个精灵,帽子上装饰着松鼠尾巴,楼梯上面则有个黑衣人。希瑞不假思索地翻过扶手,逃向侧面的走廊。对方紧追不舍。她跑得很快,本可以轻易甩掉他们,但走廊很快就到头了。那儿只有一扇窗。

她朝窗外看去。墙边有道大概两掌宽的岩架。希瑞将一条腿跨出窗沿,爬出窗子。她背靠墙壁,朝远离窗户的方向挪去。远处的海面闪闪发光。

一个精灵把身子探出窗户。他长着淡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脖子上围块丝绸方巾。希瑞顺着岩架挪向下一扇窗户,速度很快。但黑衣人正站在那扇窗前朝外打量。他黝黑的眸子充满热切,脸颊上还有一块红斑。

“我们逮住你了,小丫头!”

希瑞低下头。庭院就在下方,离她甚远。但院子上方有道窄窄的天桥,连接着两条回廊,距她所在的壁架大概十尺高。不过那并非完整的天桥,而是一段残骸——一段桥面狭窄、栏杆破碎的石天桥的残骸。

“你们还等什么?”疤脸男喊道,“快出去抓住她!”

金发精灵小心翼翼地踩上岩架,背脊贴紧墙壁,伸手来抓她。他越来越近。

希瑞咽了口口水。那段石头天桥的残骸并不比凯尔·莫罕的“跷跷板”更狭窄,而她在跷跷板上练习过许多次,知道如何缓解落地的冲力并保持平衡。但猎魔人的跷跷板离地只有四尺,天桥离地的距离却要高得多——从这里看去,庭院的石板还没她的手掌大。

但她还是跳了下去。她落上桥面,踉跄几下,赶紧抓住破碎的栏杆,保持住平衡。她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到回廊,还忍不住转身,朝追她的人比出中指。这个手势是矮人亚尔潘·齐格林教她的。疤脸男高声咒骂起来。

“跳啊!”他冲岩架上的金发精灵大吼,“抓住她!”

“你疯了,里恩斯?”精灵冷冷地答道,“要跳你自己跳。”


像往常一样,她的好运没能维持太久。她跑出回廊,悄悄躲到墙后,又钻进一丛黑刺李。突然,一只格外有力的手抓住了她。手的主人是个矮胖男人,鼻子又青又肿,嘴唇有道伤疤。

“抓住你了,”他嘶声道,“抓住你了,小家伙!”

希瑞开始挣扎、叫嚷,因为抓住肩膀的手给她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痛楚。

“别扑腾翅膀了,小小鸟,不然我就烧焦你的羽毛。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瞧瞧尼弗迦德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还有威戈佛特兹——如此看重的小妞长什么样。”

希瑞不再挣扎。矮个子舔舔受伤的嘴唇。

“有意思。”他再次嘶声说道,朝她俯下身去,“他们把你说得那么珍贵,可我看你一钱不值。外表真能欺骗人。哈!我的小宝贝儿!如果把你送给恩希尔当礼物的人,不是威戈佛特兹,不是里恩斯,也不是头戴翼盔的英勇骑士,而是老特拉诺瓦呢?恩希尔会不会赏识老特拉诺瓦呢?我的小千里眼,你有什么看法?你可是能看到未来的人啊!”

他的口气臭得要命。希瑞皱起眉头,别过脸。他误会了她的动作。

“别看不起我,小小鸟!我可不怕小小鸟。不过,也许我应该害怕?对不对啊,假预言家?伪先知?我是不是该怕小小鸟啊?”

“你应该害怕。”希瑞低声说道。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突然的冰冷感席卷而来。

特拉诺瓦仰天大笑,但笑声立刻转为痛苦的惨号。一只硕大的灰色猫头鹰无声无息飞扑直下,利爪抠进他的双眼。巫师放开希瑞,不顾一切地扯开猫头鹰,跪倒在地,手捂面孔,鲜血自指间涌出。希瑞尖叫一声,连连后退。特拉诺瓦将满是黏液和血水的手指从脸上挪开,用疯狂而沙哑的声音念诵起咒语。可惜他还不够快。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背后,猎魔人的利剑划破空气,干脆利落地砍下他的脑袋。

“杰洛特!”

“希瑞。”

“没时间嘘寒问暖了。”停在墙头的猫头鹰变成一个黑发女人,“逃吧!松鼠党很快就会追来!”

希瑞挣脱杰洛特的臂弯,吃惊地抬起头。坐在墙上的猫头鹰女看起来很吓人,衣服焦黑破烂,沾满灰烬和血迹。

“你这小怪物。”猫头鹰女低头看着她,“就凭你那不合时宜的预言,我就该……但我答应过你的猎魔人,我也向来信守承诺。我不能把里恩斯交给你,杰洛特。但她可以。活蹦乱跳的她。逃吧,你们两个!”


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满心愤怒。他看到了自己受命要俘虏的女孩,但只看到一眼。没等他有所行动,那些疯狂的巫师就用法术把加斯唐宫变成了火海地狱。在烟雾与火焰中,卡西尔迷失了方向。他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与回廊,在楼梯间跑上跑下,心中不停咒骂着威戈佛特兹、里恩斯、他自己,以及整个世界。

他遇见的一个精灵告诉他,有人在宫殿外看到了女孩,她正沿路跑回艾瑞图萨。命运终于向卡西尔展露出笑容。那个松鼠党还在马厩里找到一匹上好鞍的马。


“跑,希瑞,快跑。他们追上来了。我来挡住他们,你快跑。有多快跑多快!就当你在跑杀手路!”

“你也要抛弃我吗?”

“我随后就来。但别回头看!”

“把我的剑给我,杰洛特。”

他看着她。希瑞不由后退一步。她从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

“手里有剑,你就得用它杀人。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把我的剑给我。”

“跑吧。别回头。”


路上响起马蹄声。希瑞回头看去,恐惧立时令她僵在原地。

追赶她的是位黑骑士,头盔上饰有猛禽羽翼。那对翅膀发出嘶嘶的响声。黑斗篷在骑士身后随风飘舞。马蹄铁在卵石路面上崩出火花。

她动弹不得。

黑马狂奔,穿过路边的灌木丛。骑士高声大喊。这喊声让她想起了辛特拉。想起了那晚的屠杀、鲜血和熊熊大火。希瑞终于克服了压倒她的恐惧,飞快地跑开。她跳过树篱,一头栽进附有喷泉的小庭院。可这儿没有出去的路,光滑的高墙环绕四周。身后传来马的鼻息声。她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后退,后背却抵上了坚硬的墙壁。她被困住了。

猛禽拍动翅膀,飞上高空。黑骑士催马向前,纵身跃过挡在他和庭院间的树篱。马蹄重重地踏上石板,令马儿立足不稳,跪倒在地。骑士在鞍座上摇晃几下,随后翻身落马。马儿奋力站起,骑士却摔在地上,铠甲与石头相撞,发出哐啷一声。但他迅速爬起身,将希瑞逼进角落。

“别碰我!”她尖叫着拔出剑,“你别想再伤害我!”

骑士朝她缓缓走去,仿佛一座黑色高塔,头盔上的翅膀上下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辛特拉的幼狮啊,这次你逃不掉了。”透过头盔的眼缝,他那冷酷的双眼似在熊熊燃烧,“这次没门。胆大包天的小丫头,你无处可逃了。”

“别碰我。”她用惊恐的声音重复道,后背紧贴石墙。

“我也没办法。我有命令在身。”

看到他伸来的手,希瑞的恐惧突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狂怒。她紧绷的肌肉本因恐惧而僵硬,这时竟然恢复了正常。她在凯尔·莫罕学到的步法和剑招再次活了过来,动作自然而流畅。希瑞一跃而起。骑士正朝她猛扑过来,没料到她竟转体一周,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他的双手。她的剑嗡鸣着刺出,精准无误地命中铠甲间的缝隙。骑士摇晃几下,单膝跪地,鲜红的血液自肩甲下方喷出。

希瑞一声怒吼,又是一个转体,从骑士身边掠过,再次举剑刺击,正中对方头盔后部,让他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愤怒和疯狂蒙蔽了她,在她眼中,除了那对可憎的羽翼之外别无他物。黑色的羽毛撒向四面八方。一只翅膀脱落下来,另一只落在鲜血淋漓的肩甲上。骑士徒劳地想要起身,还想用铁手套抓住她的剑。可惜猎魔人之剑划开他的链甲袖管,刺进了他的手掌。

下一剑打落了他的头盔。希瑞往后一跳,摆开架势,准备刺出致命的一击。

但她没能刺出。

在噩梦中折磨她的黑色头盔和猛禽羽翼都不见了,辛特拉的黑骑士也不见了,只有个脸色苍白的黑发年轻人跪倒在血泊中。他有双蓝得惊人的眼睛,嘴巴惊恐地张开。辛特拉的黑骑士在她剑下落败,已经不复存在。地上只有那对翅膀破碎的羽毛。这个满心惊恐又血流不止的年轻人谁也不是。她不认识他。她从没见过他。对她而言,他毫无意义。她不怕他,也不恨他,甚至不想杀他。

她把剑丢到地上。

她转过身,听到无数叫喊。松鼠党正从加斯唐宫飞快赶来。希瑞立刻意识到,他们会把她困在这座庭院里。她意识到他们会追上自己。自己必须比他们更快。她跑向正在石板上跺脚的黑马,纵身跳上马背,大喊一声,催促它迈步飞奔。


“不用管我……”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呻吟一声,推开想把他扶起的精灵,“我没事,只是擦伤……快追,抓住那个女孩……”

一个精灵尖叫起来,鲜血泼溅到卡西尔脸上。另一个松鼠党蹒跚跪倒,手捂腹部,那儿已经多了个窟窿。其他精灵连忙在庭院里散开,长剑纷纷出鞘。

攻击他们的是个白发恶魔。他从墙头一跃而下,而那高度足以让普通人两腿骨折。不可能有人会如此轻巧地落地,还做出快到不可思议的转体动作,又在几分之一秒后便开始杀戮。但这白发恶魔办到了。屠杀已经开始。

松鼠党奋力抵挡。他们有优势,却无取胜的可能。卡西尔瞪大双眼,见证了这场屠杀。先前刺伤他的银发女孩也算身手敏捷,动作轻盈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她顶多是只保护幼崽的母猫,而跳进庭院的白发恶魔却是一头泽瑞坎猛虎。不知为何没有杀他的辛特拉银发少女像是突然发了疯,而这白发恶魔却并不疯狂。他冷酷而镇定。杀起人来同样冷酷,同样镇定。

松鼠党毫无机会,他们的尸体堆在庭院的石板上。但他们并未退缩,即便最后只剩两个精灵,他们也没逃跑,而是再次攻向白发恶魔。卡西尔眼睁睁看着恶魔砍断一名精灵的胳膊。他又挥出一剑,看似随意,却轻松击中另一个精灵,令其连连后退。后者被喷泉水池绊倒,摔落水中,池边水面立刻泛起鲜红的涟漪。

断臂精灵跪倒在喷泉旁边,茫然地看着鲜血自断肢喷涌而出。白发恶魔抓住他的头发,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待卡西尔睁开双眼,恶魔已站到面前。

“别杀我……”他低声说道,放弃了从满是鲜血的湿滑地面起身的企图。他被银发女孩砍伤的手开始麻木,痛感也随之消失。

“尼弗迦德人,我知道你是谁。”白发恶魔踢了一脚双翼被斩下的头盔,“你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但现在,你没法伤害她了。”

“别杀我……”

“给我个理由。一个就好。要快。”

“是我……”卡西尔低声道,“在辛特拉救了她。我从火里……救了她。我救了她的命。”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恶魔不见了。卡西尔独自跪在庭院里,周围满是精灵的尸体。喷泉水池里的水满溢而出,冲刷着地上的鲜血。卡西尔昏厥过去。


高塔底部竖立着一栋建筑物,看起来既像大厅又像列柱廊。廊柱上方的屋顶大概也是幻象,如今已满是窟窿眼。支撑建筑的圆柱雕刻成衣不蔽体、乳房高耸的女子形象。同样的女像柱还撑起了一道拱门,希瑞就消失在那道入口中。在门廊后面,杰洛特看到几级向上的台阶。那是通往高塔的楼梯。

猎魔人低声咒骂起来。他搞不懂希瑞干吗要逃到这儿。他沿着墙头在她身后追赶时,看到她的马倒了。他看到她敏捷地爬起身,却没沿着环绕山坡的道路奔跑,而是突然冲向山顶,冲向这座孤独的高塔。随后他才发现道上有精灵。这些精灵既没看到希瑞,也没看到猎魔人,他们只顾冲几个人放箭——对方是从艾瑞图萨宫赶来的援军,正朝山上跑来。

杰洛特本想跟着希瑞跑上楼梯,这时,他听到一阵响动。声音来自高处。他飞快地转过身。不是鸟儿。

威戈佛特兹自屋顶的窟窿飞下,宽大的袍袖沙沙作响,轻巧地落在地上。

杰洛特站在高塔入口前方,拔出长剑,叹了口气。他由衷地希望这戏剧化的决战发生在威戈佛特兹和菲丽芭·艾哈特之间,他一点也不想参与这个戏码。

威戈佛特兹抚平短上衣,拉直袖口,看向猎魔人。他读了猎魔人的心。

“可怕的戏码。”他叹道。杰洛特未置一词。

“她进塔了?”

猎魔人没有回答。巫师点点头。

“看来我们要负责收尾了,”他冷冷地说,“为这出戏拉下帷幕。难道说,这就是命运?你知道这段楼梯通向哪儿吗?通向托尔·劳拉,海鸥之塔。没有出去的路。一切都结束了。”

杰洛特退到支撑门口的两根女像柱中间,好保护自己的侧面。

“的确如此。”猎魔人慢吞吞地说,目光不离巫师的双手,“都结束了。你的半数同伙都已死去。你们把精灵带上仙尼德岛,却让他们尸体堆满通往加斯唐宫的路,没死的也都逃跑了。巫师和迪杰斯特拉的手下正从艾瑞图萨宫赶来。本该带走希瑞的尼弗迦德人恐怕已因流血过多而死。希瑞就在塔里。你说没有出去的路?很好。说明只有这一个入口,只要我挡在这儿……”

威戈佛特兹轻蔑地抬起头。

“真是不可救药。你还跟从前一样,总是认不清形势。巫师会和术士评议会已经不复存在。恩希尔皇帝的大军正朝北方进发。没有了巫师的协助和建议,国王们就像孩童一样无助。面对尼弗迦德帝国,他们的王国将像沙堡一样崩塌。我可以再重复一遍昨天的提议:加入胜利的一方吧。叫失败者都去死。”

“失败的人是你。你只是恩希尔的工具。他想要希瑞,所以才会派那个头戴羽翼盔的家伙来。我很想知道,等你回报这次惨败时,恩希尔会如何处置你。”

“你在痴心妄想,猎魔人,你的结论自然也大错特错。如果我告诉你,恩希尔其实是我的工具呢?”

“我才不信。”

“杰洛特,理智点儿。你真想演这么一出吗?一出正邪决战的老套戏码?我昨天的提议依然有效。现在还为时不晚。你依然可以做出选择。你可以加入正确的一方……”

“被我削减了不少人数的那方?”

“别笑了。你那恶魔般的笑容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力。你说的是被你砍倒的几个精灵?还是阿尔托·特拉诺瓦?他们只是小角色,根本无关紧要。不用在意他们。”

“这是当然。我懂你的哲学理念。死亡毫无意义,对吧?尤其是他人的死亡。”

“别这么迂腐。阿尔托倒是有点可惜,不过也没办法。就算是……还旧账吧。毕竟我有两次想要杀你。恩希尔早就不耐烦了,所以我派了几个刺客去找你。每次这么做,我心里都极不情愿。你瞧,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们两个可以被人画下来。”

“放弃这个想法吧,威戈佛特兹。”

“那就放下你的剑,我们一起进托尔·劳拉,安抚那位上古血脉之子。她肯定躲在什么地方,正吓得半死。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你可以陪在她身边,见证她实现自己的命运。至于恩希尔皇帝?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我忘了告诉你,尽管柯德林格和芬恩都死了,他们的努力和想法却没有被抹消,而且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这点我要感谢你。”

“你在撒谎。在我杀你之前,你快走吧。”

“我真心不想杀你。我心里很不情愿。”

“是吗?那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呢?”

巫师冷笑起来。

“别提这个名字,猎魔人。”

杰洛特紧紧握住剑柄,讽刺地笑了起来。

“威戈佛特兹,为什么莉迪亚非死不可?你为什么命令她去死?她的任务是帮你吸引注意力,对吧?她的任务是给你争取时间,让你对阻魔金产生抗性,好用心灵感应给里恩斯发信号,对吧?可怜的莉迪亚,毁容的画家。谁都知道她只是个替死鬼。谁都明白这一点,除了她自己。”

“闭嘴。”

“你害死了莉迪亚,巫师。你利用了她。现在你还想利用希瑞?还想找我帮忙?没门。你别想走进托尔·劳拉。”

巫师后退一步。杰洛特绷紧身体,准备跃起攻击。但威戈佛特兹并没有抬手,而是将手伸向一侧。一根两码长的法杖突然在他手中成形。

“我知道了。”他说,“我知道是什么妨碍你看清现状了。我知道是什么阻止了你认清未来。是你的傲慢,杰洛特。我会打碎你的傲慢——借用这根法杖的力量。”

猎魔人眯起双眼,略微抬起剑身。

“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几周之后,等树精用布洛克莱昂之水治好他的伤,杰洛特开始总结自己在那场战斗中犯下的错误。结论是根本没有犯错。真说有错的话,那也只有一样:战斗开始之前,他本该尽早逃走的。

巫师速度奇快,法杖在他手中迅如闪电。一次格挡中,长剑与法杖相迎,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让杰洛特更加惊讶。但他没时间惊讶了,威戈佛特兹再度攻来,猎魔人只好运用闪身和转体动作避开。他不敢再格挡。那根该死的法杖竟然是铁做的,还附有魔法。

连着四次,他发现自己的位置十分有利,足以做出反击。连着四次,他没有丝毫犹豫,长剑接连攻向对方的太阳穴、脖颈、腋下和大腿。每剑都该是致命一击,但都被威戈佛特兹一一挡下。

没人能挡下这样的攻击。杰洛特慢慢意识到这一点,但为时已晚。

他没能看到最终打中自己的那一杖。冲击力让他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他无力跳开,也无从闪躲。他喘不过气来。下一杖随即命中,这次打在他肩头。他再度向后飞出,脑袋撞在女像柱高耸的乳房上。威戈佛特兹跳上前来,挥舞法杖,击中了他肋骨下方。这一下格外沉重,杰洛特蜷起身子,结果脑袋侧面又挨了一下。他的膝盖一阵发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到了这一刻,战斗已基本宣告结束。

他无力地举剑试图自卫,剑却卡在墙壁和女像柱之间,冲击之下,伴着尖锐而颤抖的哀鸣声,长剑断成两截。他改用左手护头,但铁杖挥下的力道足能砸碎他的臂骨。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我能把你的脑浆从耳朵里砸出来。”威戈佛特兹的声音远远传来,“但这次只是个教训。你犯了个大错,猎魔人,错把湖面的倒影当成了夜空的繁星。哦,你吐了?很好,只是脑震荡而已。还流鼻血了?更棒了。好了,回头见吧。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时,杰洛特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在下沉,沉入某种温暖的怀抱。他以为威戈佛特兹已经走了,所以当铁杖击中他的大腿,粉碎他的腿骨时,他别提有多吃惊了。

就算之后还发生过什么,他也不记得了。


“撑住,杰洛特。别放弃。”特莉丝·梅利葛德一遍遍重复道,“撑住。不要死……拜托你别死……”

“希瑞……”

“别说话。我这就把你弄出去。坚持住……该死,看在诸神的分上,我太虚弱了……”

“叶妮芙……我必须……”

“你没有必须要做的事!你什么也做不了!撑住。别放弃……别晕过去……拜托,别死……”

她把他拖过散落尸体的地板。他看到自己的胸口和腹部满是鲜血,而这血正从他的鼻子里流出。他看到自己的腿,其中一条弯成古怪的角度,看上去比另一条好腿短上许多。他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只觉得冷,整个身体冰冷、麻木而又陌生。他想吐。

“坚持住,杰洛特。艾瑞图萨的援兵马上就来。他们很快就到……”

“迪杰斯特拉……如果迪杰斯特拉抓到我……我就死定了……”

特莉丝咒骂起来,声音充满绝望。

她拖着他走下台阶,杰洛特骨折的腿和胳膊在台阶上不时碰撞。痛感回来了。痛楚从他的内脏和太阳穴传来,蔓延到双眼和双耳,直至头顶。他没有尖叫。虽然知道尖叫会让他好受一些,但他没这么做。他只是张开嘴,这样也能感觉好些。

他听到一声咆哮。

蒂莎娅·德·维瑞斯站在楼梯顶,头发蓬乱,脸上满是灰尘。她抬起双手,掌中燃烧着火焰。她尖声喊出一句咒语,在其十指跃动的火焰化作一团耀眼的火球,咆哮着向下飞去。猎魔人听到下方传来墙壁坍塌的响声,还有被烧伤者惊恐的呼喊。

“不,蒂莎娅!”特莉丝厉声叫道,“别这么干!”

“不能让他们进来。”高阶女术士头也不转地说,“这儿是仙尼德岛的加斯唐宫。没人邀请那些王室走狗,他们听命的国王也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废物!”

“你在屠杀他们!”

“闭嘴,特莉丝·梅利葛德!破坏兄弟会团结的斗争已经结束。这座岛仍由巫师会统治!国王们不该插手巫师会的事务!这是我们之间的争斗,就该由我们自己解决!我们会解决自己的问题,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因为我们巫师肩负着世界的命运!”

一颗闪电球自她双手射出,比刚才更响亮的爆炸声在支柱和石墙间回荡。

“滚!”她再次尖叫,“这里不准你们进来!滚!”

下方的哀号声在减弱。杰洛特知道,那些人已经承认落败,撤离了楼梯。蒂莎娅的轮廓在他的眼中渐渐模糊。这并非魔法的作用,他正在失去知觉。

“跑吧,特莉丝·梅利葛德。”女术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来自墙后,“菲丽芭·艾哈特已经逃了。她扇动猫头鹰的翅膀逃之夭夭。在这场恶毒的阴谋里,你是她的同伙,我本该惩罚你,但我今天目睹的鲜血、死亡和不幸已经够多了!滚吧!滚回艾瑞图萨宫,滚回你的盟友身边!你可以传送离开。海鸥之塔的传送门已经不在了,跟那座塔一起毁掉了。你可以放心使用传送术,想去哪儿都行,比如你的弗尔泰斯特王身边——为了他,你竟然背叛了兄弟会!”

“我不会丢下杰洛特……”特莉丝呻吟道,“不能让他落到瑞达尼亚人手里……他受了重伤……正在内出血。可我没力气了!我没力气开启传送门!蒂莎娅!求你帮帮我!”

黑暗。酷寒。从遥远之处,从石墙背后,传来了蒂莎娅·德·维瑞斯的话语:

“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