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独角兽的习性令人极其费解。尽管它异常羞怯且畏惧人类,但若遇见尚未和男性有过肉体关系的少女,它便会跑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毫不畏惧地枕在她的膝头。据说在蒙昧的远古时代,有些女子便以这一行业为生。她们终身不嫁并禁欲多年,充当猎人捕猎独角兽时的诱饵。然而人们很快发现,独角兽只会接近年轻处女,却对年老处女不屑一顾。作为一种睿智的生灵,独角兽无疑明白,过于长久地保持处子之身既令人生疑,又违背自然规律。
——《生物论》
热浪把她烤醒了,还灼伤了她的皮肤,就像拷问者手中滚烫的铁钳。
希瑞的脑袋动弹不得,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似的。她拼命抬起头,随即发出痛苦的哀号,因为这一动作扯破了鬓角的皮肤。她睁开双眼,发现脑袋下面的大石头沾满了干涸凝固的污血,已呈现出深棕色。她摸摸鬓角,手指碰到一块坚硬开裂的伤疤,它原本黏在石头上,但已在她抬头时撕裂,现在更是渗出了鲜血。希瑞咳嗽几声,吐出一团混杂了黏稠唾液的沙子。她用手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四下张望。
周围是片灰红色的平坦石地,被峡谷和断层分割成许多块,散落着成堆的石块和奇形怪状的巨石。在这片石地高处,挂着一颗熊熊燃烧、硕大无朋的金色太阳,将整个天空染成黄色。灼人的阳光扭曲了视线,令空气闪烁微光。
我在哪儿?
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肿胀挂彩的额头。很疼。疼得要命。我肯定重重摔了一跤,她心想,还在地上滚了很远。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然后发现了痛楚的其他来源——后背、肩头,还有屁股。她摔倒时,身上沾满了灰尘与砂砾,头发、耳朵、嘴巴甚至眼睛里都有,所以她才会流泪不止。她的双手和手肘都磨破了皮,刺痛一阵阵传来。
希瑞缓慢而小心地伸直双腿,又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动作让她的左膝剧痛无比。她隔着完好无损的裤子摸索一番,却没发现任何瘀肿。她吸气时,只觉身侧传来令人不安的刺痛,腰背痉挛不止,光是弯下腰都能让她痛得尖叫。我没事,只是有些瘀伤,她心想,但应该没摔断骨头。如果骨头断了,我会疼得更厉害才对。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昏迷了一小会儿。我可以站起来。我也能站起来。
她蹲伏在地上,动作有些尴尬。她小心而缓慢地活动腿脚,换了个能保护受伤膝盖的姿势,然后呻吟着撑起身体。仿佛过了一辈子之久,她终于站了起来,但晕眩感也马上袭来,模糊了她的视线,还让她两脚发软,重重地倒回到石头上。希瑞感到一阵反胃,只好侧卧着蜷起身子。阳光曝晒的石面像炭火一样滚烫。
“我起不来的……”她呜咽道,“我做不到……我会被太阳烤焦的……”
她的脑仁里悸动着顽固又恼人的痛楚,疼痛的程度还在不断增加。她每动一下都让疼痛更加强烈,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希瑞一动不动。她用胳膊护住头,但炎热很快便令她难以忍受。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避开阳光。她奋力对抗着痛楚,抬起头,手脚并用爬到一块巨石下。在风化作用下,石头的形状就像一朵怪异的蘑菇,不成形的“伞盖”让它的底部只有一条狭小的影子。她蜷成一团,咳嗽几声,抽了抽鼻子。
她躺了很久,直到太阳漫步到天空另一侧,再次投来灼人的热浪。她挪到巨石另一边,却发现根本毫无分别。太阳爬升到最高点,石蘑菇下方连一丝影子都没了。她用双手按住疼痛难当的鬓角……
她全身颤抖着醒来。炽热的太阳失去了耀眼的金色光辉,如今的它低垂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之上,颜色转为橙黄。酷热已然消散。
希瑞费力地坐起身,四下张望。她的头没那么痛了,视野也清晰起来。她摸摸头,发觉阳光已晒干了鬓角的血迹,只留下一块平整坚硬的血痂。但她的身体还很疼,好像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她干咳几声,试着吐出牙缝间的砂砾,但没能成功。她靠向蘑菇状的巨石,石头表面依然带着阳光的热度。至少没那么热了,她心想。太阳已经西沉,热度也可以忍受了,很快……
很快,夜幕就会降临。
她浑身发抖。我究竟在哪儿?我该怎么离开?走哪条路?我该走哪条路?也许我该待在原地,等他们找到我。他们肯定在找我。杰洛特,还有叶妮芙,他们不会抛下我的……
她再次试着吐出砂砾,但又一次失败了。然后她发现了——
干渴。
她想起来了。当初逃离辛特拉时,她也曾忍受过干渴的折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骑着黑马逃向海鸥之塔,马鞍上系着一个木头水壶。但她没能解开绳子带上水壶——她没那个时间。现在马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滚烫尖锐的岩石,除了鬓角上令她皮肤绷紧的血痂,除了满身的痛楚和干渴的喉咙,她一无所有。她甚至连可吞咽的口水都抿不出来。
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去找水。如果找不到,我会死的。
扶住石蘑菇试图起身时,她的手指隐隐作痛。她站了起来,迈出一步,结果又哀号着趴到地上,弓起脊背。剧烈的反胃感又一次袭来,痉挛和晕眩占据了她的身体,让她只能再度躺倒。
我又一次孤单一人。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抛弃了我,只留下我一个。就像从前一样……
好像有只无形的钳子正在挤压她的喉咙,她的下巴肌肉紧绷到疼痛的程度,干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再没有比女术士哭鼻子更令人反胃的了,叶妮芙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荡。
可是,等等……这儿没人能看到我……一个人都没有……
希瑞在石蘑菇下缩起身子,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尽管她已流不出任何眼泪。
等她睁开肿胀的眼皮,发现热度又消退了不少。不久前,天空还是橘黄色,如今已转为熟悉的钴蓝,而且显得格外晴朗,只飘着几缕细小的白云。通红的日轮垂得更低,但仍将涌动的热浪洒向沙漠。或者那些热气是从滚烫的石头上散发出来的?
她坐起身,发觉头痛和瘀伤都不再折磨她了。此时此刻,跟她空瘪的肚皮和发痒的喉咙带来的不适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不要放弃,她心想,我也不能放弃。就像在凯尔·莫罕那样,我必须爬起来打败敌人,必须压抑心中的痛苦和软弱。必须站起来,迈开脚步。我现在至少知道方向了。太阳正朝西方落下。我必须迈开脚步。必须找到水和食物。必须。不然我会死的。这儿是沙漠。我落到了沙漠里。我在海鸥之塔走进一道传送门,那是种魔法装置,能把人传送到极远之地……
托尔·劳拉的传送门很奇怪。她跑到顶层时,那儿什么都没有,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只有覆满霉斑的墙壁。其中一面墙上有个不规则的椭圆形,里面泛动着彩虹色的光芒。她犹豫片刻,但那扇传送门在吸引她、召唤她、真真切切地邀她进去。而且周围没有别的路,只有那个闪光的椭圆。她闭上眼睛,走了进去。
随后,她看到耀眼的强光和湍急的旋涡。爆炸的冲击力挤压她的肋部,令她几乎窒息。她记得自己飞过寂静、冰冷与空无,然后是一道亮光,她终于又能呼吸了。她的上方是蓝色,下方远处则是模糊的灰暗……
旋涡将她吐到半空中,就像一只幼鹰丢下一条对它而言过大的鱼。她摔到石头上,立刻失去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在神殿里读过关于传送门的书,她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甩掉头发里的砂砾。有些书提到过扭曲或混乱的传送门,它们会把人送到任何地点,送达的位置也毫无规律。海鸥之塔的传送门肯定也是这样。它把我丢到世界尽头的某个角落。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儿。没人会来这里找我,也没人能找到我。如果留在这儿,我会死的。
她站起身,凝聚全身的力气,手扶巨石走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刚走几步,她就发现右边鞋子的带扣不知何时扯脱了,松动的鞋帮让走路变得更艰难。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检查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她专心致志地检查,一时忘记了疲惫和痛楚。
她首先发现一把短刀。短刀的皮鞘滑到了背后,她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接下来是个系着皮绳的小口袋,那是叶妮芙送她的礼物,里面装着“女士从不离身的物品”。希瑞解开皮绳。不幸的是,这套女士标准装备没能预见目前的状况。袋子里有一把玳瑁梳、一把小刀、一把剪刀、一把指甲锉、一卷消过毒的亚麻棉布,还有一个翡翠小盒,里面是护手油膏。
希瑞立刻把油膏涂到干裂的脸和嘴唇上,又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她不假思索地把小盒舔了个干净,品尝着里面的油脂和少得可怜却令人宽慰的水分。用来给油膏添香的甘菊、龙涎香和樟脑让它的味道令人作呕,但也让她精神振奋。
她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条,把鞋子绑到脚踝上,然后站起身,试着跺几下脚。她展开亚麻棉布,做成一条宽大的头带,遮住受伤的鬓角和晒伤的额头。
她站在那里,正了正腰带,将短刀挪到身体左侧,本能地拔刀出鞘,用拇指试了试刀刃。这把短刀很锋利,跟她预料的一样。
我有武器,她心想。我是个猎魔人。不,我不会死在这儿。饥饿?我受得了。梅里泰莉神殿经常有禁食仪式,最久时长达两天。但是,水……我必须找到水。我得继续前进,直到找到水为止。这片沙漠虽然可憎,但总有尽头。如果它很大,我得知道关于它的信息。我应该在雅尔的地图上看到过。雅尔……不知他现在正在干吗……
我该出发了,她下定决心。我要往西走。我能看到日落的方位。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方向。毕竟,我从来不会迷路。我向来知道该往哪儿走。有必要的话,可以走上一整夜。我是猎魔人。等力气恢复,我还能跑起来,就像在凯尔·莫罕的杀手路上一样。那样的话,能更快赶到沙漠边缘。我能坚持下去。我必须坚持……哈,我敢打赌,杰洛特经常穿越这样的沙漠,说不定环境比这儿还更恶劣……
出发吧。
最初一个小时,地貌没有任何改变。除了岩石,周围依然别无他物——那些灰红色的锐利岩石常有几块会松动,迫使她时刻保持警惕。这里还有干燥多刺的矮小灌木,自岩石的缝隙里向她伸出扭曲的枝条。遇到第一丛灌木时,希瑞停下脚步,希望能找见几片树叶或嫩枝,好叫她吮一吮、嚼一嚼。但那灌木只有尖锐的棘刺,还划伤了她的手指。它甚至连能充当拐杖的长枝条都没有。第二和第三丛灌木也毫无区别,于是她经过时不再停留。
黄昏迅速降临,太阳悬停在参差不齐的地平线上,天空浮现出红色和紫色的光。黑暗到来的同时,周围也冷了起来。起先她感觉很愉快,因为凉爽的空气抚慰了她晒伤的皮肤。但没过多久,寒意愈发强烈,冻得她牙齿打战。她加快脚步,想让身子暖和些,但又牵动了腰间和膝盖的伤。痛楚再次浮现,她只能一瘸一拐地前行。更要命的是,太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色极速地暗淡下来。今晚只有弯弯的月牙,希瑞很快就看不清眼前的地面了,在夜空中眨眼的星星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摔倒了好几次,手腕的皮肤被石头蹭得生疼。她两度踩进岩缝,幸好她训练有素,及时做出反应,才没扭伤甚至折断脚踝。她知道,这么走下去没个好。在黑暗中走路实在太危险了。
她坐在一块平坦的玄武岩板上,绝望压倒了一切:她不知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而且她早就找不到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的位置了。日落后头一个小时,还有光芒指引她前行,如今光亮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周围,除了天鹅绒般难以穿透的黑暗,只剩刺骨的寒冷。寒冷令她身体麻木,关节刺痛,迫使她佝偻起身子,把脑袋缩进因痛苦而耸起的双肩。希瑞开始怀念太阳,尽管她知道,它的归来意味着难以忍受的酷热。这酷热会再次洒到岩石上,这酷热会阻止她继续前行。她又有了想哭的冲动,绝望和无助感压倒了她。而且这一次,绝望和无助转化成了愤怒。
“我不会哭的!”她冲着黑暗大吼,“我是猎魔人!我是……”
女术士。
希瑞抬起双手,掌按太阳穴。魔力无处不在。在水里,在空气中,在大地里……
她飞快地站起身,双手前伸,缓缓地、犹疑地迈出几步,狂热地搜寻着地下水脉。她很幸运。几乎同一时间,她听到熟悉的涌流声在耳中悸动,也感受到地下深处水脉散发的能量。她小心翼翼地汲取魔力,然后缓缓释放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很虚弱,在现在的状态下,突然的大脑缺氧会导致她人事不省,从而让她前功尽弃。缓缓地,魔力填满了她的身体,让她体会到熟悉而短暂的狂喜。她的肺部活动开始加强、加快。希瑞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让大脑过多过快地摄入氧气,同样会招来致命的后果。
汲取完成。
首先是疼痛,她心想。首先是让我的肩膀和大腿没法动弹的疼痛。然后是寒冷。我必须升高体温……
她渐渐想起了手势和咒语。她做了个手势,但念咒时过于匆忙,导致一阵突然的痉挛与抽搐。突如其来的晕眩令她跪倒在地。她坐在玄武岩板上,让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让凌乱的呼吸恢复正常。
她重念一遍咒语,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和精确,以便专注于目标。这次立刻有了结果。她将手中的暖意揉进大腿和脖子。她站起身,感觉疲惫已经消失,酸痛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我是女术士!”她得意地高举双臂,大喊道,“来吧,不朽之光!我召唤你!Aen\'drean va,eveigh Aine!”
一个温暖而小巧的光球从她手中飘出,仿佛蝴蝶一般,在石面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她缓缓活动双手,稳住光球,引导着它,让它悬浮在身前。这个主意不算好,因为光芒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她把光球转到身后,结果同样令人失望,因为她的影子被投射到前方,能见度反而比刚才更低。最后,希瑞将光球缓缓移到身侧,悬停在右肩之上。比起真正的行家,她这光球还差得远呢,但女孩很是为自己的成果自豪。
“哈!”她骄傲地说,“要是叶妮芙看到该多好!”
她得意扬扬、精力充沛地迈开大步,步伐轻快又自信,借着光球摇曳而模糊的光芒挑选落脚之处。她一边走,一边努力回忆其他咒语,却想不出有哪个魔法能改善当前的状况或派上用场。另外,有些咒语很耗精力,除非很有必要,否则她不太敢也不想使用。最不幸的是,她不会念咒创造水或食物。她知道有这样的咒语,但她不知如何施展。
在魔法光球的映照下,原本死气沉沉的沙漠有了生气。丑陋而富有光泽的甲虫和长着茸毛的蜘蛛在她脚边仓皇逃走。一只橘红色小蝎子拖着节状的尾巴,从她前方飞快地爬过,钻进一道石缝。一只尾巴长长的绿蜥蜴沙沙地爬过岩石,消失在昏暗之中。一只啮齿动物,看起来像只大老鼠,敏捷地跑离她身边,凭借后腿高高跃起。她在黑暗中好几次看到眼睛的反光,还在一堆石头旁听到了恐怖的嘶嘶声。她考虑过抓些动物来吃,但那嘶嘶声彻底打消了她在岩石间翻找的念头。她开始更加谨慎地观察脚下,脑海中浮现出在凯尔·莫罕看过的插图。巨蝎、猩红怪、恐惧虫、幽魂、拉弥亚、蟹蜘蛛,以及栖息于沙漠的众多怪物。她继续前进,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仔细聆听,汗津津的手掌握紧短刀的刀柄。
几个钟头后,光球渐渐黯淡,投下的光圈也慢慢缩小和模糊。希瑞费力地集中精神,又念了一遍咒语。起初几秒,光球的光芒变强了,但又很快黯淡下来。这番努力让她头晕目眩,步履蹒跚,眼前闪烁着黑红两色的光点。她重重地坐下来,身下的砂砾和松动的石块嘎吱作响。
光球终于彻底熄灭了。希瑞没再尝试其他咒语——疲惫、空虚和无力感彻底抹消了她成功的机会。
前方远处,模糊的光芒在地平线上升起。我走错路了,她惊恐地想到。我搞砸了……我一开始是朝西边走,可现在,太阳却出现在前方,这说明……
压倒性的疲惫和倦意袭来,就连寒冷也无法压抑。我不会睡着的,她下定决心。我不能睡……不能……
刺骨的寒意和渐强的亮光令她醒来,也唤醒了在她腹中肆虐的饥饿,以及喉咙中火烧火燎的干渴。希瑞试图起身,却办不到。僵硬、疼痛的四肢辜负了她。摸索周围时,她突然发现手指是湿的。
“水……”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水!”
她颤抖着趴在地上,把嘴凑近玄武岩板,疯狂地舔舐聚在光滑石面上的水滴,又吮吸起石面凹陷处的积水。一道凹痕里有将近半捧露珠,她把水和砂砾一起舔进嘴,却又不敢吐出。她四下张望。
为了一点水都不浪费,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头收集悬垂在低矮灌木上的晶莹水珠——天知道这些灌木是怎么从石缝间长出来的。她的短刀躺在地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拔出了刀。刀刃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显得黯淡无光。她谨慎地舔着冰冷的金属,一丝不落。
她压下令身体僵硬的痛楚,继续爬动,在其他岩石上寻找露水。但金色的日轮已升到地平线之上,耀眼的黄色光辉洒满整个沙漠,立刻烤干了露水。希瑞欣喜地迎接着新生的温暖,但她也清楚,再过不久,阳光就会无情地灼烤她,让她再度渴望夜晚的凉爽。
她转过身,背对阳光。太阳正在东方闪耀,而她必须往西走。必须。
热度飞快增长,很快变得难以忍受。到中午时分,她已精疲力竭,所以尽管很不情愿,也只能改换路线,寻找荫凉的地方。她终于有了收获:一块形状很像蘑菇的巨石。她爬到石头旁边。
她看到石头上放着一样东西。是个翡翠小盒,曾经装着护手油膏,早被舔得一干二净。
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饥饿与干渴压过了疲惫和气馁。她再次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太阳仍旧倾泻着热浪。
远处地平线上,透过闪闪发光的热气,她看到像是山脉的地貌。一片极其遥远的山脉。
等到夜幕降临,她竭尽全力汲取魔力,经历数次失败后终于成功变出魔法光球,这时她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在此之前,她想施展取暖和舒展肌肉的咒语,但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她也因此耗光了力气。变出光球给了她勇气,也振奋了她的精神,但与此同时,寒冷也削弱了她的力量。刺骨的酷寒让她颤抖不止,直至黎明。希瑞不耐烦地等待日出。她把短刀拔出鞘,小心翼翼地放在石头上,让水汽在金属刀刃上凝结。她早已精疲力竭,但饥饿和干渴赶走了睡意。她一直撑到黎明时分。天还没完全亮,她便贪婪地舔舐刀刃上的水珠。等到天亮,她立刻俯身,在石头的缝隙和凹痕里寻找积水。
她听到一阵嘶嘶声。
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蜥蜴坐在附近的岩架上,朝着她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竖起硕大的肉冠,鼓起腮帮,还用尾巴抽了下石面。在蜥蜴前方,她看到一条小小的、积满水的裂缝。
希瑞的第一反应是惊恐地后退,但不顾一切的愤怒情绪很快占据了她的心。她用颤抖的双手四下摸索,抓起一块有棱角的石头。
“那是我的水!”她咆哮道,“我的!”
她丢出石头,但没能命中。蜥蜴吓得一跃而起,敏捷地钻进乱石堆成的迷宫。希瑞趴倒在岩石上,吮吸着缝隙里剩下的水。然后,她看到了。
隔着岩石有块环形洼地,发红的砂砾中半埋着七枚蛋。女孩没有浪费时间。她跪倒在巢穴中,抓起一枚蛋,一口咬了下去。皮革般的蛋壳在她手中破碎,黏稠的蛋液流进她的袖子。希瑞把那枚蛋吸了个干净,连胳膊也舔了一遍。她光吞咽都很费力,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把蛋都吃光了,但仍趴在地上,身上黏糊糊、脏兮兮的,沾满了沙子,牙缝间残留着蛋黄。她疯狂地刨着沙子,发出骇人的啜泣声。她的动作突然僵住。
坐直了,小公主!别把胳膊肘放到桌上!盛菜时小心点儿!你会弄脏袖子的蕾丝边!用手帕把嘴擦干净,喝汤时别这么大声!看在诸神的分上,没人教过这孩子餐桌礼仪吗?希瑞菈!
希瑞把头埋在膝盖间,痛哭失声。
她一直跋涉到中午,终于无法抵挡热浪的侵袭,被迫停下休息。她藏身在一处岩架下的阴影里,打了很久的瞌睡。阴影算不上凉爽,但总比受烈日曝晒好得多。最后,饥饿和干渴又一次赶走睡意。
远处的群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着了火。山顶上也许有积雪,她心想。也许有冰。也许会有溪水。我必须到那里去。我必须尽快赶去。
她走了将近一整晚。虽然打算靠夜空辨认方向,但看着满天星辰,希瑞不禁后悔上课时没仔细听,后悔当初不愿钻研神殿图书馆里的星象图。当然了,她知道最重要的星座——七山羊座、水壶座、镰刀座、天龙座和冬之少女座,但那些星辰离得很远,很难用来判别方位。最后她选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认定它能指引正确的方向。但她不知道它叫什么,于是给它取名叫“夜眼星”。
她继续走,但与山脉间的距离半点都没缩短。它仍像昨天一样远在天边,好在它能引领她的方向。
前进的同时,她也仔细地观察四周。她找到另一只蜥蜴的巢穴,里面有四颗蛋。她注意到一颗不超过她小指长的绿色植物,奇迹般地从岩石间生长出来。她还找到一只硕大的棕色甲虫、一只腿脚细长的蜘蛛。
她统统吃了下去。
到了中午,她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然后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找到一块阴影,双手捂住疼痛的肚子,蜷起身子。
日落时分,她重新上路。她的动作格外僵硬。她一次次摔倒,但每次都会爬起身,继续向前。
她继续走。她必须走。
傍晚。休息。晚上。夜眼星指引方向。她不断前进,直到精疲力竭。时间离日出还早。休息。断断续续的睡眠。饥饿。寒冷。这里魔力稀缺——当她想用魔法制造光源和温暖时,才发现这个不幸的事实。清晨舔舐刀刃和岩石上的露珠之后,她的干渴反而更加强烈。
等到太阳升起,希瑞在逐渐增长的暖意中睡着了。灼人的阳光将她唤醒。她站起身,继续走。
步行不到一个钟头,她昏厥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太阳升到了最高点,酷热令她无法忍受。但她没有力气寻找阴凉处。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但希瑞还是爬了起来。
她继续前行。她没有放弃。她走了几乎整个下午,外加半个晚上。
女孩又一次在最炎热时沉沉睡去,蜷缩在一块半埋在沙子里的倾斜巨石下面。睡眠断断续续,令她疲惫不堪。她梦到了水,能喝的水。广大的白色瀑布,周围飘着薄雾,浮现出彩虹。汩汩的溪流。蕨类植物围绕下的林间泉水。宫殿里的喷泉,散发着大理石打湿后的味道。长满青苔的水井,桶里的水满溢出来……冰柱融化,落下水滴……水。冰冷而爽口的水,冷到让你牙齿刺痛,但口感美妙,无可比肩……
她苏醒过来,随后一跃而起,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她转过身,摇晃几下,几乎摔倒。她必须回去!她之前经过了水边。她经过了一条在岩石间奔涌的小溪!她怎么这么蠢!
她的头脑恢复了理智。
热浪开始消退,傍晚即将到来。落日指示着西方。那是山脉的方向。太阳不应该——也不可能——位于她身后。希瑞赶走了幻想,压下啜泣的冲动。她转过身,继续前行。
希瑞走了一整个晚上,但速度非常缓慢,没能走出太远。她在走路时睡着了,又一次梦到水。太阳升起时,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短刀的刀刃和赤裸的前臂。
血也是液体。也能喝。
她赶走了这些幻觉和噩梦。她舔净覆盖露珠的刀刃,开始前行。
她昏了过去。炽热的阳光和滚烫的岩石唤醒了她。
在前方,越过闪闪发光的热浪,她看到参差不齐的山脉。
近了。明显近了。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强撑着坐起身。
手里的短刀反射着阳光,热得烫手。它很锋利。她清楚这一点。
何苦折磨自己?耳畔响起女术士蒂莎娅·德·维瑞斯学究似的平静嗓音。何必让自己继续承受痛苦?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不。我不会放弃。
你忍不下去的。你知道渴死的人是什么样子吗?从现在开始,你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理智,到时就太迟了。到那时,你连自行了断的能力都将失去。
不。我不会放弃。我会忍耐下去。
希瑞把短刀收回刀鞘,站起身,又摇晃着摔倒。她再次爬起,摇晃几下,开始前行。
在她头顶,黄色天空的高处,她看到一只秃鹫。
再次醒来时,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倒下的。她也不记得躺了多久。她抬头看着天空。那儿又多了两只秃鹫,和先前那只一起在她上方盘旋。她没有起身的力气。
她明白,这就是结局了。她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从而松了口气。
有东西在碰她。
它温柔而谨慎地推推她的肩膀。尽管疲惫不堪,但这么长时间的独处过后,在被了无生气的岩石包围这么久之后,这碰触还是让她绷紧了身子。她试着起身。碰触她的东西喷喷鼻子,向后一跳,跺脚的声音格外响亮。
希瑞费力地坐起,用指节揉揉砂砾包裹的眼角。
我肯定疯了,她心想。
在她前方几步远处站着一匹马。她眨眨眼。不是幻象。真是一匹马。一匹小马,不比马驹大多少。
她彻底清醒了,舔舔开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马儿吓了一跳,跑到稍远处,马蹄摩擦着松动的石头。它的动作十分古怪,毛色也很不寻常——既不是茶色,也不是灰色。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是在它背后闪烁的阳光玩的把戏。
马儿喷喷鼻子,朝她走近几步。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除了与众不同的毛色,她发现它的体型也很古怪:小小的头,细长到惊人的脖子,纤细的骹骨,浓密的长尾巴。马儿站定,打量着她,脑袋始终歪向一边。希瑞轻轻地惊叹一声。
马儿圆圆的额头上长着一支角,至少两掌长。
简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希瑞心想。她渐渐恢复了理智和思考能力。这个世界没有独角兽,它们早就灭绝了,就连凯尔·莫罕的猎魔人典籍里都没有!我只在神殿的《神话故事》中读到过……哦,我在吉安卡迪阁下的银行里看过《生物论》,那上面倒有一幅独角兽的插图……但跟马相比,插图上的独角兽更像山羊,有蓬松的距毛和山羊的胡须,角也至少两厄尔长……
她惊讶地发现,虽然这事仿佛发生在几百年前,自己却清楚地记得一切。突然一阵头晕,腹内痛如刀绞,希瑞呻吟着蜷起身子。独角兽喷喷鼻息,朝她走近一步,然后停了下来,高抬起头。希瑞猛然想起书上对独角兽的描述。
“请靠近些……”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试图起身,“你可以靠近,因为我是……”
独角兽喷了喷鼻子,向后一跃,撒蹄飞奔,尾巴甩动不休。片刻之后,它停了下来,晃晃脑袋,用一只蹄子刨着地面,发出响亮的嘶鸣。
“不是那样的!”她绝望地呜咽起来,“雅尔只亲过我一次,那不算!回来!”
说话带来疲惫,这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无力地坐倒在石头上。等她终于有力气抬起头,发现独角兽又来到近前。它垂下脑袋,轻轻喷鼻,好奇地打量她。
“别怕我……”她轻声道,“你没必要怕我……你看得出,我快死了……”
独角兽嘶鸣一声,摇摇脑袋。希瑞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她又是孤单一人。疼痛,僵硬,干渴,饥饿,孤单。独角兽只是海市蜃楼,是幻觉,或者是个梦。现在连梦也消失了。她深知这一点,也能接受,但仍感到遗憾与失望。独角兽好像真的存在过,曾经陪伴她,随后又抛弃了她。跟所有人一样,它抛弃了她。
希瑞试图起身,但办不到。她把脸贴上岩石,手缓缓伸向腰间,摩挲着短刀的刀柄。
血也是液体。我必须喝点儿什么。
她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啼声,还有鼻息。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着,抬起头,“真的回来了?”
独角兽响亮地喷喷鼻子。她看到它的蹄子就在身边。蹄子是湿的,有水珠不时滴落。
希望带来力量,让她振作精神。独角兽走在前面,希瑞跟在后面,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梦中。疲惫再次袭来,但她没停,而是手脚并用往前爬。
独角兽领着她又穿过几块岩石,来到一座小山谷,谷底覆盖着砂砾。这段爬行几乎耗光了希瑞仅剩的力气,但她没有放弃。因为沙子也是湿的。
独角兽在一个格外显眼的沙坑前停下脚步,嘶鸣起来,用蹄子用力刨地,一次,两次,三次。她明白了。她爬到沙坑,开始帮它的忙。她挖啊挖,折断了指甲,把沙子扒向两旁。她也许哭过,但她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当浑浊的液体出现在坑底时,她立刻把嘴贴了上去,舔舐着混了沙子的脏水,贪婪地把水舔得一干二净。希瑞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用短刀将坑挖得更深些,然后坐起身,等待着。她感受着齿缝间的沙子,急得全身发抖,但还是等坑底再次灌满水,然后才喝起来。这次她喝了很久。
到第三次,她等砂砾稍稍沉淀下去,又喝了大概四口没有沙子的水。这时,她才终于想起独角兽。
“你肯定也渴了吧,小马。”她说,“但你不能喝泥水。马不能喝泥水的。”
独角兽嘶鸣一声。
希瑞把坑底挖得更深,又用石头撑住沙坑的侧面。
“等一下,小马。让水沉淀一会儿……”
“小马”喷喷鼻子,跺跺脚,转过头去。
“别生气。喝吧。”
独角兽小心翼翼地将鼻口伸向坑底。
“喝吧,小马。这不是梦。是真的水。”
希瑞逗留了好一会儿,不想离开这股泉水。她刚刚发明了新的喝水方法:把手帕用水打湿,盖在嘴上,这样就能滤掉大部分沙子和泥土。但独角兽不肯放弃。它在嘶鸣,跺着蹄子,跑开又回来,催促她继续前进,还帮她指引方向。希瑞考虑了很长时间,终于听从了建议。它是对的。是时候离开这片沙漠,朝山脉进发了。她跟在独角兽身后,扫视四周,将泉水的位置记在心里。如果需要回来的话,她可不想迷路。
整个白天,她们结伴前进。独角兽走在前面,它已经记住了“小马”这个名字,而它的确是匹古怪的小马。它会啃食干枯的草杆,别说普通的马,就连饿得半死的山羊都不会碰那东西。它发现一队在岩石间漫步的大蚂蚁,开始大快朵颐。希瑞先是吃惊地看着它,很快也一起吃了起来。她饿坏了。
蚂蚁酸得要命,或许正因如此,她反而没反胃。而且蚂蚁的数量相当可观,她终于又能活动僵硬的嘴巴了。独角兽吃蚂蚁都是整只吞下,而她会细细品尝它们的腹部,吐出坚硬的几丁质甲壳。
她们接着走。独角兽找到好几丛发黄的蓟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次希瑞没跟着一起吃。但等小马在沙子里找到几颗蜥蜴蛋,就换成它看着她独自进食了。她们继续前行。希瑞注意到一丛蓟草,指给小马看。过了一会儿,小马朝她示意一只硕大的黑蝎子,尾巴至少有一掌半长。希瑞踩死了这只丑恶的生物。见她不打算吃,独角兽独自大嚼起来。没多久,它又帮她找到一个蜥蜴巢。
她们的合作很有效率。
她们继续前行。
山脉越来越近。
等天色彻底变黑,独角兽停下脚步,站着睡着了。希瑞对马很了解,于是试着说服它躺下。这一来,她睡觉时就能靠在它身上取暖了。但她的努力全然徒劳,小马很生气,转身走开,跟她保持一段距离。它的表现跟学术书籍上的描述完全不同,根本没打算把头枕到她的膝盖上。希瑞困惑不已。她开始怀疑,书上关于独角兽和处女的说法纯属撒谎。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只独角兽显然非常年轻,也许对处女还没什么了解。她是做过几个怪梦,但她不相信小马真能觉察到,更别提当真了。谁又会把梦当真呢?
她对它有些失望。她们走了两天两夜,虽然它一直在找,但没能再找到下一个水源。它有好几次停下脚步,扭过脑袋,转动独角,然后跑到远处,用蹄子拨弄石缝,或在沙子里翻找。它找到了蚂蚁、蚁卵和幼虫。它找到了蜥蜴巢。它找到一条色彩斑斓的蛇,随后迅速踩死。但它没能找到泉水。
希瑞发现,独角兽前进时并非在走直线,而是到处游荡。她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它不是这片沙漠的居民。跟她一样,它也迷路了。
她们经常找到的蚂蚁含有带酸味的体液,但希瑞越来越认真地考虑回到泉水边去。如果继续前进又找不到水,她恐怕会撑不下去。毕竟天气还是热得要命,徒步跋涉又很耗费体力。
她正打算向小马解释,它突然长嘶一声,摇晃着尾巴,飞快地跑到几块参差不齐的岩石中间。希瑞跟在它身后,一边走一边吃蚂蚁。
岩石间的宽阔空地上,有个宽大的沙坑。沙坑中央明显向下凹陷。
“哈!”希瑞高兴地说,“小马,你真是一匹聪明的小马驹。你又找到一眼泉水。这儿肯定有水!”
独角兽用力喷喷鼻子,绕着沙坑小步走动。希瑞靠近些。沙坑很大,至少二十尺宽,形状是个整齐而精准的圆形,看起来像个漏斗,仿佛有人把一颗硕大的蛋按进了沙子里。希瑞立刻意识到,这么整齐的形状不可能天然形成,但为时已晚。
坑底有东西在动,一团砂砾和小石子击中希瑞的脸。她往后一跳,身子失去平衡,发现自己正往下滑。石子不光击中了她,还有沙坑的边缘,大量砂砾顿时成股地流向坑底。她尖叫一声,像溺水一样拼命扑腾,徒劳地寻找立足之处。但她马上发现,剧烈挣扎只会让她处境更糟,只会让脚下的沙子滑得更快。她转过身,躺在沙子表面,脚跟踩进沙里,同时伸展双臂。底部的沙子翻滚起伏,她看到一对至少一码长的棕色钩状巨螯从沙中探出。她再次尖叫起来,这次更加响亮。
雨点般的小石子突然不再向她倾泻,而是飞向沙坑对面。小马人立而起,狂乱地嘶鸣着,脚下的沙地开始崩塌。它试图挣脱不断下滑的沙子,但却白费力气。它越陷越深,也朝坑底越滑越快。那对可怕的螯剧烈地一开一合。独角兽绝望地嘶叫,奋力挣扎,无助地用前蹄踢打滑落的砂砾,后腿彻底陷进了沙子。滑到坑底时,可怕的巨螯钳住了它。
听到小马发出痛苦而狂乱的嘶鸣,希瑞尖叫着朝下冲去,短刀出鞘。等她到了坑底,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那只怪物藏得很深,短刀甚至没能穿透它上方的沙子。独角兽被硕大的螯紧紧夹住,被拖向更深处。它痛苦地狂啸,胡乱踢打前蹄,全然不顾骨折的危险。
在这坑底,猎魔人的步法和剑招全无用武之处,但有个简单的咒语却能派上用场。希瑞汲取魔力,使出心灵传动咒语。
一团沙云飞向空中,露出潜藏其下的怪物,它正紧咬着嘶鸣不止的独角兽的大腿不放。希瑞惊恐地叫出声。无论是在图画书上,还是在猎魔人的典籍里,她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她也想象不出会有这般丑恶的生物。
怪物的身体呈脏兮兮的灰色,肚子圆滚滚,像只吸饱血的虱子。在它水桶状躯干的狭小体节上,覆盖着稀疏的刚毛。它似乎没有腿,那对螯足却有整个身体那么长。
身形暴露之后,怪物立刻放开独角兽,迅速而匆忙地扭动浮肿的身体,试图钻进沙地。它的动作极具效率。与此同时,独角兽挣扎着想要逃离陷阱,又将成堆的砂砾推向身后,等于帮了怪物的忙。愤怒和复仇的渴望占据了希瑞的心,她纵身扑向怪物,短刀刺进它半圆形的后背。
她从后方发起攻击,谨慎地避开不断开合的巨螯——因为她发现,怪物的动作比预想灵活得多。她又刺出一刀。那生物继续掩埋自己,速度惊人,但它钻进沙子不为逃跑,而是为了进攻。它又扭动两下,身体彻底钻进沙子,同时猛喷出一大团石子,几乎将希瑞的腿完全埋住。她奋力挣脱,向后退去,但这里根本无处可逃。她身处深坑之中,脚下只有松散的沙子,每个动作都会让她陷得更深。坑底的沙子骤然隆起,仿佛波涛般向她逼近。砂砾波浪中伸出了可怕的钩状巨螯。
小马救了她。它滑进深坑,用蹄子踢中那道暴露怪物行踪的沙浪。这狠命的一脚踢开了砂砾,露出怪物灰色的背脊。独角兽低下头,用角刺向怪物,正中它的头部与浑圆躯体相连之处,而那对不断挥舞的巨螯就长在它的脑袋上。希瑞看到怪物的螯嵌在地上,无助地耙着沙土,于是跳上前去,用短刀深深地刺进它扭动的身体。她拔出刀刃,刺出第二下、第三下。独角兽拔出尖角,用前蹄狠狠踏中怪物水桶般的身子。
怪物不再试着掩埋自己。它不再动弹,绿色的体液浸透了周围的沙子。
她们费力地爬出深坑。希瑞跑出几步,瘫倒在沙地上。她呼吸沉重,身体颤抖不止,肾上腺素仍在侵袭她的喉咙和太阳穴。独角兽在她身边绕起圈子。它步履蹒跚,鲜血从伤口滴下,顺着腿流到距毛上,让它身后留下一条鲜红的足迹。希瑞用双手撑起身体,剧烈地呕吐。片刻后,她站了起来,摇晃几下,蹒跚走到独角兽身边。但小马不肯让她碰自己。它转身跑开,躺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它数次将角插进沙子,擦去残留的怪物体液。
希瑞也把短刀擦拭了一番,同时不安地看着附近的沙坑。独角兽爬起身,嘶叫一声,朝她走来。
“让我看看你的伤,小马。”
小马又叫了一声,晃晃长着独角的脑袋。
“随便吧。如果你能走路,我们就出发。还是别留在这儿比较好。”
没走多久,前方又出现一片宽阔的沙洲,其中到处都是深坑,几乎紧挨着周围的岩石。希瑞惊恐地看着沙坑,其中一些至少有先前那个的两倍。
她们没敢穿过沙洲。希瑞相信,沙坑是诱捕粗心猎物的陷阱,而那些潜伏在坑底、长着巨螯的怪物只会攻击掉进去的生物。只要足够小心并远离深坑,肯定也能安全穿过沙洲,不用担心怪物突然出现追赶她们。她相信这么做没有危险,但她不想尝试。独角兽的观点跟她一致。它喷喷鼻子,领着她远离那片沙地。为了跟危险地带保持距离,她们绕了些远路,始终走在坚硬的石地上。那种怪物显然挖不动石头。
前进的同时,希瑞的目光始终不离沙坑。她数次看到死亡陷阱里喷出沙子。其中一些沙坑离得很近,甩出的石子会落进旁边的坑里,从而惊动藏在坑底的怪物,紧接着便是一场可怕的连环炮轰,沙石带着破空之声飞出,像冰雹一样重重地落地。
希瑞不由好奇,这些沙地怪物在干燥荒凉的野外能吃到什么呢?她没等多久,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就从附近的沙坑飞出,划出长长的弧线,砰的一声落在附近。希瑞犹豫片刻,离开岩石的包围,踏上沙洲瞧个究竟。飞出深坑的是某种啮齿动物,看起来像兔子,至少皮毛很像兔子毛。但它的身体已经缩了水,坚硬干瘪得像块骨头,且像豌豆荚一样中空,连一滴血都没剩下。希瑞打了个哆嗦,现在她知道怪物吃什么了。
独角兽发出一声警告的嘶鸣,希瑞抬起头。她的旁边没有沙坑,地面平坦又光滑。但紧接着,就在她面前,光滑又平坦的沙地突然隆起,朝她飞快地逼近。希瑞丢掉干瘪的残骸,飞快地跑回石地。
绕开沙洲的决定果然明智。
她们继续走,一路绕开或大或小的沙地,脚下始终踩着石头。
独角兽走得很慢,一瘸一拐,大腿的伤口仍在流血。但它始终拒绝让她靠近并察看伤势。
沙洲越来越窄,也越来越蜿蜒曲折。细小松散的沙子转为粗糙的砂砾,渐渐又换成小石子。她们已经很久没看见沙坑了,于是决定穿过沙洲。干渴和饥饿令希瑞疲惫不堪,但她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看到了希望。这片多石的沙洲其实是条干涸的河床,其源头就在群山之间。河床里没有水,却有好几眼地下泉。泉眼很小,涌出的水不足以填满河道,但足够让她们喝个饱了。
希瑞再次加快脚步,但又慢了下来,因为独角兽跟不上她。它步履艰难,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蹄子落地的姿势也很笨拙。等到夜晚降临,它躺倒在地,等她靠近也没起身。这一次,它让她检查了伤口。
在它那条严重肿胀、红得吓人的大腿两侧,分别有一道割伤。两条伤口都发了炎,也都在渗血,黏稠发臭的脓液随着鲜血一起滴落。
那只怪物有毒。
第二天,状况更严重了。独角兽光走路都很费力。天黑了,它躺在石头上不肯起来。希瑞跪倒在它身旁。它朝受伤的大腿晃晃脑袋和角,嘶鸣一声,声音里满是痛苦。
脓水越流越多,气味令人作呕。希瑞拔出短刀。独角兽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试图起身,但又无力地倒在石头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看着短刀,啜泣道,“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应该割开伤口,挤出脓水和毒液……可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办。我也许会让你伤得更厉害。”
独角兽试着抬头,叫了一声。希瑞坐在石头上,双手抱住脑袋。
“他们没教我怎么护理伤口。”她语气苦涩,“他们只教我怎么杀人,还说这就是救人的方法。真是个弥天大谎,小马,他们骗我。”
夜幕正在降临,天色渐渐变暗。独角兽躺在地上,希瑞拼命想办法。她去河床边拔了些蓟草和干枯的草杆,但小马不想吃。它的脑袋无力地靠在石头上,不再试图抬起。它能做的只有眨眼而已。它的嘴边泛出白沫。
“我帮不了你,小马。”她闷闷不乐地说,“我什么都不会……”
除了魔法。
我是个女术士。
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什么也没发生。她需要大量魔力,可这里半点儿都没有。这出乎她的意料。令她吃惊。
等等,地下水脉无处不在!
她走了几步,先朝一个方向,然后转向另一边。她开始绕着圈子走,接着往后退。
什么都没有。
“该死的沙漠!”她挥拳大吼,“你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魔力!魔力本该无处不在!这也是个谎言!所有人都骗我,所有人!”
独角兽嘶鸣一声。
魔力无处不在。地、气、水……
还有火。
希瑞气恼地敲敲额头。她早先没想到这个,是因为光秃秃的岩石间没任何东西可烧。不过现在,她有干燥的蓟草和草杆,想要制造一个小小的火花,只要动用剩下的一丁点儿魔力……
她又拔了些草杆,堆成一堆,在旁边撒上干枯的蓟叶。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Aenye!”
草杆堆发出明亮的光,火舌摇曳着燃烧起来,吞噬了蓟叶,火势迅速增强。希瑞又丢了几根草杆进去。
现在怎么做?她看着燃起的火焰,思索起来。应该可以汲取魔力了,可我该怎么做?叶妮芙禁止我接触火焰魔力……可我没得选择!我也没时间了!必须立刻行动。草杆和叶子烧得很快……火会熄灭的……火……美丽又温暖……
不知何时发生,不知如何发生。就在她凝视火焰的同时,太阳穴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捂住心口,觉得胸腔仿佛要炸开。一股痛楚在她的腹部、胯部和乳头悸动,随即又转为可怖的快感。她站起身。不,不,她没站起。她飘浮起来了。
魔力仿佛融化的铅,填满她的身体。夜空中的星辰翩翩起舞,好像湖面繁星的倒影。西方的夜眼星绽放光芒。她接受了那道光,还有伴随而来的力量。
“Hael,Aenye!”
独角兽狂乱地嘶吼起来,用前蹄推地,试图起身。希瑞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她的手掌自行做出手势,嘴巴也自动念出咒语。波浪般的明亮光芒自她指尖涌出。那堆草杆熊熊燃烧。
波浪般的光芒碰到独角兽的伤腿,开始汇聚、渗入。
“我希望你痊愈!这是我的愿望!Vess\'hael,Aenye!”
魔力在她体内爆发,狂喜充斥她的心房。火焰冲天而起,周围的一切都明亮起来。独角兽抬起头,嘶叫一声,突然站起身,笨拙地走了几步。它弯曲脖颈,脑袋靠向大腿,翕动鼻翼,接着连连喷着鼻息,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它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啸,跺跺蹄子,甩甩尾巴,绕着火堆奔跑起来。
“我治好你了!”希瑞骄傲地喊道,“我治好你了!我是个女术士!我从火焰中汲取了魔力!我得到了那股魔力!我可以随心所欲了!”
她转过身。火焰咆哮起来,迸射出火花。
“我们不用再找泉水了!我们也不用再喝泥浆了!我拥有了这股力量!我能感受到火焰中的力量!我会让雨水在这该死的沙漠降下!我会让石头涌出水来!我会让鲜花在这儿生长!还有青草!卷心菜!我能办到任何事!任何事!”
她抬起双臂,尖叫着念出咒语,施展法术。她不理解那些咒语,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学会——她连学没学过都不记得。但这不重要。她感受到了魔力,感受到火中熊熊燃烧的力量。她就是火。充盈全身的魔力令她颤抖。
夜空突然被一道闪电撕裂,狂风拍打着岩石与蓟草。独角兽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火焰爆散开来。草杆和蓟叶早被烧成灰烬,如今连岩石都燃烧起来。但希瑞毫无察觉,她感受着魔力。她看到的只有火焰。她听到的也只有火焰。
你无所不能,火焰低语道。你拥有我们的力量。你无所不能。世界向你臣服。你无比伟大。你无比强大。
火焰中现出一个身影。是个高大的年轻女子,有一头漆黑如炭的长发。女子疯狂而残忍地微笑,火焰在她身周翻腾起舞。
你无比强大!有人伤害过你,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复仇吧!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让他们惊恐地在你脚下颤抖,牙齿打战,不敢直视你的面孔!让他们乞求怜悯,但你不会给他们怜悯!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为一切付出代价!复仇!
黑发女人身后冒出火焰与浓烟,烟雾中浮现出成排的绞架,成排削尖的木桩和断头台,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那是尼弗迦德人的尸体,是占领并洗劫辛特拉、杀死伊斯特国王和外婆卡兰瑟、又大肆屠杀街上民众之人。有个穿黑铠甲的骑士悬挂在绞架上,绞索嘎吱作响,透过羽翼盔的面甲,乌鸦争相啄食他的眼球。其他绞架沿着地平线蔓延开去,上面吊死的是松鼠党,是在科德温杀死保利·达尔伯格、又在仙尼德岛追赶希瑞之人。巫师威戈佛特兹在一根高耸的尖桩上摇晃,英俊而富有欺骗性的高贵面孔扭曲不堪,因痛楚呈现出深蓝色,木桩染血的尖端从他的锁骨间伸出……仙尼德岛的其他巫师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在身后,更多尖桩在等待他们。
堆满柴薪的木桩绵延至熊熊燃烧的天边,缎带般的烟柱标出它们的位置。最近的木桩上,有个人被铁链捆绑着,她是……特莉丝·梅利葛德。再过去是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南尼克嬷嬷……雅尔……法比奥·塞克斯……
不。不。不。
对,对,对。黑发女人尖叫道。他们都得死!向所有人复仇。蔑视他们吧!他们全都伤害过你,或者想要伤害你!他们也许会在未来伤害你!用轻蔑对待他们,因为轻蔑的时代终于到来!轻蔑、复仇和死亡!全世界都要死亡!死亡、毁灭和鲜血!
你手上的鲜血,你裙上的鲜血……
他们背叛了你!戏弄了你!伤害了你!现在你有了力量,所以,复仇吧!
叶妮芙的嘴唇破碎不堪,涌出血来。她的双手双脚都砸着镣铐,被沉重的铁链拴在地牢潮湿肮脏的墙上。周围的暴民尖叫起来,诗人丹德里恩把头搁到断头台上,刽子手的斧头在他头顶闪闪发光。街头的流浪儿聚在断头台下,摊开手帕,等着它洒上鲜血……暴民的尖叫声淹没了斧头重重落下的沉闷声响,整个断头台随之摇晃……
他们背叛了你!他们欺骗并戏弄了你!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个棋子,只是个提线木偶!他们利用了你!是他们让你挨饿,让你承受炽热的阳光,忍受干渴、孤独和痛苦!轻蔑和复仇的时代已经到来!你有力量!你无比强大!让全世界在你脚下颤抖!让全世界在上古血脉面前颤抖!
现在,被带上断头台的换成了猎魔人——维瑟米尔、艾斯卡尔、柯恩、兰伯特,还有杰洛特……杰洛特步履蹒跚,浑身是血……
“不!”
火焰包围了她,而在火墙另一边,传来一声愤怒的嘶鸣。独角兽群人立而起,摇晃着头颅,蹄子敲打地面。它们的鬃毛像破碎的战旗,尖锐的长角恍如刀剑。独角兽们都身躯魁梧,壮如战马,比她的小马高大得多。它们从哪儿来?这么多独角兽是从哪儿来的?火焰伴着咆哮冲天而起。黑发女子抬起双手,手上满是鲜血。热浪令她长发飘舞。
让火烧起来吧,法尔嘉,让一切都燃烧吧!
“走开!滚!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的力量!”
让火烧起来吧,法尔嘉,烧起来吧!
“我不想这样!”
你想!这正是你的渴望!渴望和欲望在你心中翻腾,就像一团火!那种快感征服了你!这就是魔力!是力量!是伟大的法力!它是全世界最令人享受的快感!
闪电。雷霆。狂风。马蹄声和独角兽的嘶鸣,它们正绕着火堆疯狂地奔跑。
“我不要这种力量!我不要!我放弃!”
不知是火焰熄灭了,还是双眼被遮蔽了,总之她无力地倒在地上,感受到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
这个生灵的存在应当被剥夺。不能允许它再存在下去。这个生灵很危险。是否同意?
不同意。这个生灵召唤力量不为自己,是为救伊瓦拉夸克斯。这个生灵拥有同情心。多亏这个生灵,伊瓦拉夸克斯才又回到我们中间。
但这生灵拥有力量。若它加以利用……
它没法再使用力量了。永远不能。它选择了放弃。它放弃了力量。彻底放弃。力量消失了。真是太奇怪了……
我们永远也没法理解这些生灵。
我们不需要理解它们!我们可以抹去这个生灵的存在。趁现在还为时未晚。是否同意?
不同意。我们离开这儿。我们离开这个生灵。我们留下它自生自灭吧。
她不知自己在岩石上躺了多久。她浑身颤抖,看着天空变幻的色彩——它在黑暗与光明,冰冷和火热间不断转换。而她无力地躺在那儿,干涸得就像那只被吸干体液的啮齿类动物的残骸。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独自一人。她空空如也。现在她一无所有,脑袋空空荡荡。没有了干渴,没有了饥饿,没有了疲惫或恐惧。一切都消失了,就连生存的意志也一并消散。她成了一团庞大、冰冷而可怕的空无。她用全部身心、用身体每一个细胞感受着那种空虚。
她感到有血流下大腿内侧。但她不在乎。她空空荡荡。她失去了一切。
天空的色彩在变化,但她没动。在这样的虚无中,移动又有什么意义?
当马蹄声在她周围响起,当蹄铁的叮当声传来时,她也没动。她对喊叫和呼号、对激动的人声、对马儿的鼻息全无反应。她一动不动,任凭坚硬而有力的手抓住她。他们抬起她时,她的手和脚无力地垂下。她对颠簸和摇晃、对咄咄逼人的质问全无反应。她不明白他们的话,也不想明白。
她空无而漠然。她漠然面对泼在脸上的水。当水壶放到嘴边时,她也没呛到。她漠然地把水喝下。
后来的事,她同样漠不关心。她被人拖到马鞍上。她的胯部柔软而疼痛。她全身发抖,因此他们用毛毯裹住她。她麻木而又无力,随时都会昏厥,于是他们用腰带把她同身后的骑手绑在一起。那名骑手一身汗味和尿骚味,但她不在乎。
到处都是骑手。很多骑手。希瑞漠然地看着他们。她空空如也。她失去了所有。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再重要。
一切。
包括指挥所有骑手的骑士——他的头盔上装饰着一对猛禽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