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玩偶-(2002)-Baby Doll

(芬兰)约翰娜·西尼萨洛 Johanna Sinisalo——著

(英国)大卫·海客斯通 David Hackston——英译

阿古——中译


约翰娜·西尼萨洛(1958——)是一位获奖颇丰的、颇具影响力的芬兰科幻奇幻小说家,她在写作时,经常关注环境主题。她出生在索丹屈莱(芬兰拉普兰省),在坦佩雷大学学习文学和戏剧,曾从事广告工作,直到1997年才转为全职写作。从那时起,她出版了四十多部短篇小说,七次赢得芬兰阿托克斯短篇小说奖。西尼萨洛还写了大量评论、杂文、漫画脚本和电影剧本,并编辑过两本科幻年选,其中一本是《芬兰奇幻:迪达勒斯之书》(The Dedalus Book of Finnish Fantasy,2006)。

她的小说已被翻译成几种语言。《巨魔:一个爱情故事》(Troll:A Love Story,2004),讲述了一种濒临灭绝的掠食者巨魔,能对人类产生强烈的吸引力;《鸟脑》(Bird-brain,2011),讲述了一场穿越新西兰和澳大利亚,险恶丛生的荒野远足;《天使之血》(The Blood of Angels,2014),讲述了全世界范围内的蜜蜂全都神秘消失,造成农业减产和社会混乱。《巨魔》荣获了芬兰迪亚最佳小说奖和小詹姆斯·提普奇奖,《鸟脑》入围法国恶作剧奖,《天使之血》赢得了英国笔会奖。她最新的作品是格罗夫大西洋出版社出版的小说《太阳核心》(The Core of the Sun,2016)。最近,她正在写一部关于气候变化的小说,并将之前写的邪典电影剧本《钢铁苍穹》(Iron Sky)小说化。

西尼萨洛经常在小说中探索性别关系,在这篇气场强大、令人不安的《儿童玩偶》中,她探讨了爱和失落的经典主题。在这个可能的未来社会,每个人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孩子的校园地位,都基于其对他人的性吸引力,西尼萨洛深刻探讨了现代社会越来越泛滥的色情化和性商品化现象。其他科幻小说作家也曾探索过类似的爆炸性主题,比如西奥多·斯特金探讨过乱伦——《如果所有男人都是兄弟,你会让其中一个人娶你妹妹吗?》(If All Men Were Brothers, Would You Let One Marry Your Sister?);小詹姆斯·提普奇探讨过人类对外星人的性迷恋——《我醒来,躺在冷山上》(And I Awoke and Found Me Here on the Cold Hill\'s Side)。

《儿童玩偶》曾入围星云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也曾入选科幻选集《科幻奇幻作家:欧洲科幻名人堂》(SFWA European Hall of Fame, 2007)。


安妮特从学校回到家,把书包撇在门廊地板上。这个书包的材质是透明乙烯塑料,正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粉红心形、一个饱满的鲜艳红唇,两个图案周围萦绕着一圈彩虹色,折射出金属光泽。书包里的东西若隐若现:课本、练习本,还有一个塑料笔盒——2015年最热门男孩乐队迪克小弟(鸡巴硬起来)的周边产品。男孩们身穿敞开的皮夹克,裸露出躯体,只在胯部围了一个护裆,上面画着一个动物头,要么长着长嘴,要么长着长鼻。克雷格的护裆上画的是一个大象头。几个歌手中,就数克雷格最可爱。

安妮特把亮红色氨纶夹克甩在椅背上,开始脱脚上的长靴。靴子紧绷在小腿上,但她懒得弯下腰,而是伸出右脚脚尖,去脱左脚的靴跟,却不小心把网眼丝袜撕了个口子。

哦,真他妈见鬼!

妈妈从厨房走了进来,仍然穿着工作服:“怎么了,亲爱的?”

“我是说,天啊,我把丝袜刮破了。”

“哦,亲爱的,留点神。这条丝袜很贵的。得,你明天得穿普通丝袜了。”

“我才不要穿那种丝袜!”

“亲爱的,你别无选择。”

那我就不去上学了!安妮特一把抓起书包,气冲冲地就要回自己房间,但电视机在客厅里,马上就要播她最喜欢的剧集《郊墅火与恨》了。“穿那个,我看起来会像个傻瓜的!”她嘟哝了一句,既是在私下抱怨,也是在说给妈妈听。接着,她向后一仰,陷进了沙发里,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

剧集开始了,情节非常精彩。杰克和梅丽莎被贝拉捉奸在床,但贝拉不知道,其实杰克已经获悉她和他的双胞胎兄弟汤姆有一腿。与此同时,杰克也不知道,梅丽莎实际上是他的女儿,多年前他曾经帮助一对女同性恋情侣怀孕。

“让我们做笔交易吧,亲爱的。”妈妈从厨房走出来,站在沙发旁。

“安静!我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了。”就在这时,贝拉冲上前,把杰克从梅丽莎身上拉开,尖着嗓子一阵大骂,梅丽莎的一对巨乳和杰克的白色屁股全都暴露在镜头中。今天在学校里,安妮特听到尼诺兹卡对大家说,一定得看一下今天下午的剧集,因为杰克的屁股实在太妙了。安妮特没觉得有多妙。比他的棕色皮肤白一些,不像其他男人的屁股那么多毛。尽管如此,明天她还是会找一个机会告诉尼诺兹卡,她看到了杰克的屁股,当然,她会咯咯一笑,说这个画面简直妙极了,女孩子在谈论这类事情时,必须附上咯咯一笑。

妈妈耐心等待着,直到插播广告才开口:“等爸爸回家,我就要回去工作了。”

“我能照顾自己。”

“露露正在外面拍摄。爸爸会在九点或十点左右去接她,等他们回来,你就该上床睡觉了。”

“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还有一件事,亲爱的。我明天要去出差,我要离开两天。”

“你老是出差。”

“爸爸可以帮你做作业。”

“哈哈,好极了,我敢打赌,他会把奥托索丢给我,自己溜出去打壁球。”

“这就是我所说的交易。答应我,你会帮助爸爸一起照顾弟弟,你们三个孩子都会表现得好好的。”

安妮特生起气来——简直非常生气。只要妈妈不在,他们就吃不上比萨、熟食寿司或者妈妈烤的三明治了,只能吃爸爸炮制的各种奇怪食物。想让爸爸去帮她买一样东西,她得和爸爸说上100遍、解释100次。有一次,妈妈不在家,安妮特花了一个小时,才向爸爸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必须买一个新睫毛膏和一瓶金色身体喷雾。

安妮特说:“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周四晚上,你得让我去尼诺兹卡家过夜。”

尽管安妮特还没有被邀请,但有传言说尼诺兹卡的最终邀请名单还没定。安妮特早就注意到,对爸爸妈妈从伦敦买回来的那个迪克小弟铅笔盒,尼诺兹卡很上眼。安妮特可以把铅笔盒送给尼诺兹卡,然后向妈妈要钱再买一个——她可以说,旧的那个被摔坏了。

万一她被邀请了,她必须确保自己能去参加。如果被邀请,你必须毫无顾虑地立刻同意,满口答应下来,没有人会说“抱歉,我得问问爸爸妈妈是不是允许我参加”;如果你满口答应,到时候却缺席,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向你发出邀请了。

“尼诺兹卡是谁?”

“尼诺兹卡·拉蒂尼,和我同年级,问得真蠢!她住在乌奥利卡托。”

“为什么要去她家过夜?”

“她要开九岁生日派对。我还得送一份礼物。如果爸爸不能开车送我,我可以搭公共汽车去。”

妈妈叹了口气,安妮特知道她这就算是默认了。广告终于结束了,安妮特又回到了电视情节中。梅丽莎是一个职业脱衣舞女郎。她穿着一件带有金色褶边的比基尼,简直棒极了。


公寓的门打开,爸爸走了进来,他从幼儿园接回了奥托索。奥托索今年五岁。

妈妈端上一盆从熟食店买来的意大利面沙拉。沙拉挺好吃,除了难吃的续随子,安妮特不喜欢续随子,把那些可怕的东西一个个挑到一旁。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说续随子是最美味的东西,径直从安妮特的盘子里叉起一个,塞进嘴里,大声地咂巴起嘴唇。奥托索只吃过意大利卷面条,从来没人给他讲过,世界上还有其他好吃的。

“奥托索,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妈妈细声细气地问,口吻跟一个幼儿电视节目主持人的一样甜腻。安妮特五岁的时候,妈妈也是用这种声音和她说话的吗?

“我要去约会!和我的女朋友!”奥托索没法正确发“f”这个音,语言治疗师觉得他的“r”发音也不准。“女朋友”这个词从奥托索口中说出来,仿佛是在门牙缝中拼命往外挤什么东西。

妈妈和爸爸交换了一个成年人的眼神。“好吧,我们的大男孩要去约会了!”爸爸的声音和妈妈的一样矫揉造作,“什么时候约会?和谁约会?”

“明天,和帕梅拉。她妈妈会来接我们。”

妈妈和爸爸又一次傻笑起来,假装不可思议,夸张地甩着头,咧着嘴角笑着,嘴唇嘟得像划了一刀的香肠。

“帕梅拉是我的主攻对象。”奥托索说着,又往嘴里送入一坨五颜六色的意大利卷面条。


妈妈回办公室去了,在剧集间隙,安妮特换了个台,开始看一档真人秀节目。在这个节目中,选手们想要寻找一个完美性伴侣,一名女人躺在天蓬床的帘子后面,一名男选手问她:“当我低头看你的乳沟时,你首先想到的是(a)柠檬,(b)苹果,还是(c)西瓜?”这时,门被推开,爸爸和露露走了进来。

露露比安妮特大两岁,但看她的外貌,你绝对不会相信她只有十岁。

她脸上的拍摄妆容还没卸掉,一对巨大的假睫毛,眼圈周围抹了很多烟灰色眼影,看起来不像化的妆,倒像是货真价实的黑眼圈:流露出一种既疲惫又饥饿的神色。她的嘴唇上沿画了一条深红色唇线,使整个嘴唇变得更饱满,嘴唇主体则涂成了浅红色,除了口红,整个嘴唇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润唇膏,看起来仿佛有些浮肿。她的头发被烫成细卷,被精心绑成一个故作随意的发髻。

不久之前,露露接到了米兰和东京摄影师的电话,可他们后来又对爸爸妈妈说,她实在太矮了,不符合拍摄要求,她当场就大哭起来。在那次受挫之前,她每天只是称两次体重,之后,除了称体重,她每周还要测三四次身高。她在墙上贴了一幅高度表,来记录自己的身高。每次的铅笔画线都非常接近,没过多久,就画出了一道模糊的灰色印迹。

最近,露露的脸庞登上了芬兰时尚杂志封面,这可是一笔非常大的合约,所以现在,经纪人发话了,露露不能再为那些购物目录摆造型了。与不二价连锁商店和沃尔玛联系在一起,是在拉低她的形象。她的形象太性感了,不能浪费。

露露正仰着头在卸脸上的性感妆容,安妮特胃里一阵抽搐翻滚。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镜子前,狠狠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只要盯得够凶狠,镜中自己的脸庞就会看起来更性感。她拼命吸起肚子,但她看起来依然像一个扁平的壁球。

“安妮特!该睡觉了!”楼下传来爸爸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安妮特是一个荡妇!”当安妮特走进操场的时候,男孩们开始大声喊叫。她假装没听见。这种情形很正常,完全不值得担心,任何一个他们不屑于调戏的女孩,都会被他们叫作荡妇——所以,他们不会对安妮特动手动脚。

要知道,他们还会喊出许多更糟糕的称呼。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正站在操场入口处,在窃窃私语。威利和朱罗走了过来。威利伸手摸向尼诺兹卡的胸部,朱罗则伸手探向维罗妮卡的迷你黑皮裙。尼诺兹卡咯咯一笑,推开了威利的手,维罗妮卡则一步蹿到了尼诺兹卡身后。威利和朱罗撇下她俩,扬扬得意地昂首走进操场,他们伸出双手,一手比成一个圈,另一只手的食指伸进圈里,做着猥琐的抽插动作。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咯咯笑个不停,直到两个男孩走远。

安妮特走近那两个女孩。“嘿。”她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甩了甩一头靓丽的长发,轻蔑地看着她。尼诺兹卡的衬衫非常暴露,在抹胸式胸衣和闪金色低腰裤之间,露出一大片肌肤,肚脐上还穿了一个银环。

“尼诺兹卡,能占用你一分钟吗?”安妮特说着,向垃圾桶退去,“我想和你谈一谈。”

尼诺兹卡瞥了一眼维罗妮卡,做了一个怪表情,然后走向安妮特。“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狐疑地问。

安妮特把手伸进手包,拿出迪克小弟铅笔盒:“瞧,我已经不喜欢这个铅笔盒了。你想要吗?”

尼诺兹卡的眼睛亮了起来,安妮特意识到她的提议奏效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你的旧垃圾?”尼诺兹卡直言不讳地反问,但这只是装装样子。

安妮特耸了耸肩。“那好吧。”她说着,一扬手就把铅笔盒扔进了垃圾桶。

尼诺兹卡一把伸出手,赶在铅笔盒掉进垃圾桶之前,抓住了它:“别激动。循环利用多好。”

安妮特微笑地看着尼诺兹卡把铅笔盒放进她的金色手袋里,手袋上面印着“吃我”。“嘿,星期四晚上你打算干什么?”安妮特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安妮特把自己需要的一切都铺展在床上:最好的雪纺绸睡衣、化妆包,还有第二天上课用的课本和文具。她要送出的礼物是一款三色指甲油套装,用银纸包着,安妮特自己选的,要是让妈妈选,她肯定会买一些糟糕的东西回来。她从妈妈那里借了一个飞行包,应该装得下了。现在,安妮特必须决定晚上穿什么。她选了一条蜥蜴皮打底裤和一条侧开衩裙子。她没有尼诺兹卡那样的性感短胸衣,她那件绿色胸衣把整个肚皮都遮住了,于是,她拿起剪刀,在底部剪去十厘米,刚好露出肚脐。粗糙的剪裁,反倒显露出一种独特风格,看起来有点像电视剧中丛林女人的装扮,衣料边缘凹凸不平,露出很多肌肤。

安妮特仔细审视着睡衣和配套的内裤。接着,她看了看镜子。

她脱下裙子、打底裤和内裤,打开化妆盒,取出黑色眼线笔,并用粉色削笔器削尖。

她坐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在双腿间画出细细的波浪线。

当天晚上,尼诺兹卡的爸爸妈妈不在家。除了尼诺兹卡和安妮特,维罗妮卡、佳妮卡、艾薇塔、卡门和凡妮莎自然也受邀参加了睡衣派对。派对主人亮出一桶比萨味爆米花、一大瓶高能量苏打水,对大家挤眉弄眼道:“我们可以狂欢一整晚了。”

等尼诺兹卡拆完礼物,大伙儿开始了睡衣走秀比赛。安妮特原认为自己的睡衣非常棒,但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件老土衬衫:太长,几乎拖到了膝盖,完全没有露大腿。所有人都一致同意,艾薇塔的睡衣最棒:像一团紫罗兰薄雾,非常短,只遮住了半个屁股。尼诺兹卡的睡衣也很棒,红色丝绸材质,宽褶边的肩带,正面是轻薄的半透明蕾丝,整个胴体若隐若现。但身为生日聚会的东道主,尼诺兹卡还是慷慨地把自己的一票投给了艾薇塔。

大约10点的时候,等女孩们都兴奋起来,尼诺兹卡搬出一架爬梯,走进她爸爸妈妈的房间,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捧了一摞DVD:“让我们看电影吧。”姑娘们围了过来。DVD封面上都是些裸男裸女,片名都是像“热辣女人”或“威猛无敌”之类的。所有女孩都用手捂着嘴,开始咯咯嬉笑。尼诺兹卡把一张DVD放进了播放器。

砰砰砰的单调音乐和没完没了的“用力,宝贝!”“使劲,甜心!”但女孩子们仍然盯着屏幕,没人敢把视线挪开。安妮特感到不安、不舒服,仿佛胃里也有一颗小心脏在不时跳动。她知道自己应该和这些东西保持距离,也应该假装自己一点也没有被惊扰到,就像男孩子们看恐怖片时那样波澜不惊——如果你大惊失色,在场的人就会哄堂大笑,奚落你。尽管制作恐怖电影的目的就是让观众惊恐不安,但你仍然不能被吓到。所以女孩子们不得不一边看着这些令人脸红耳赤的火热画面,一边却又要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第二张碟片播放到一半,两个黑人壮汉正围着一个巨乳女人忙不迭地抽动身体,尼诺兹卡突然大声打了个呵欠——这是一个信号,客人们纷纷表示,实在是看够了。于是,主人关掉机器,退出碟片,扔到那摞DVD上。

“谁想去看看我爸爸妈妈的房间?”她问道。当然,每个人都想看。姑娘们挤在尼诺兹卡后面,走进一间可爱风格的大卧室,卧室中央摆着一张四帷柱豪华大床,墙上挂着一面金边大镜子。尼诺兹卡爬上梯子,把那一摞DVD放回壁橱架的最高层,又从中取出一个大纸板盒。她跳回地毯上,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大床上。红黑相间的情趣内衣,一条细带上缀着两片小布条,中间则完全中空。一副贴附着豹纹毛皮的手铐。尼诺兹卡抓起一个粉红色振动棒,拧了一下底部的开关,那东西开始叭叭叭抖动起来!她嘴里模仿着叭叭叭的声音,抡起那东西,冲女孩们脸上一挥,她们全都歇斯底里地尖笑着逃开了。

“有人试过这些吗?”尼诺兹卡缓缓挑衅道。安妮特觉得她正直视着自己。

“我敢打赌,你们谁都不敢。”尼诺兹卡扫视了一下女孩们。有人咯咯笑了一声,然后,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我谅你们也不敢。我谅你们也不敢。”

安妮特的耳朵里响起一阵嗡嗡声,她嘴巴发干,满怀期待,她觉得尼诺兹卡的视线随时会盯上她。


露露嚼着口香糖,试图摆出最漂亮的造型,时不时地露齿一笑,一口洁白规整的牙齿在深红双唇间闪闪发光,那个小报摄影师正不停地按着快门。

偶尔,女记者会瞥一眼屏幕,查看一下照片的显示效果。安妮特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里。她可以瞄到起居室里的动静,但那些采访者看不见她,她打定主意,即使他们恳求她,她也不会站在露露身旁拍照。

但是,他们并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

“请问,作为性感秘密内衣的新代言人,你感觉如何?”记者问道。

露露微笑着低下头,长长的假睫毛简直能触到她的胸部。安妮特知道,露露采用这种姿势,是为了留出时间来思考如何应答,免得一开口就像个傻瓜。最后露露抬起了头:“感觉还好。”

“大家都说,你将成为全国男人的性幻想对象。你同意吗?”

假睫毛向下低垂,又升了起来:“也许吧。”

记者微笑着关掉了数字录音机:“谢谢你,露露。采访完毕。”

在采访者离开之前,安妮特走出了客厅。她化了妆,穿着闪亮的黑色连衣裙,当然还穿上了低帮高跟靴,尽管妈妈吩咐过,不可以穿着高跟鞋在镶板地板上踩来踩去。

“嘿,瞧这儿,”摄影师眯眼瞅着安妮特,“这儿还有一个大美女。”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真诚,但她并不确定。

“那是我的妹妹,”露露吹了个糖泡泡,又补充了一句,“她今年才八岁。”

安妮特真想宰了露露。安妮特认为自己看起来至少有十岁,但小报记者已经转身走进了门廊,她告诉露露这篇采访将在周五刊登。


星期五的小报,妈妈理所当然买了三份。时尚版首页是一张露露的大幅全身照,她的头向后仰,一缕缕鬈发从肩膀上垂下,牙齿轻咬微微噘起的下唇,眼睛半睁半闭。一行大写标题横过整个画面:《露露天生是模特:我是男人们心中最性感的湿梦情人!》。

住在隔壁的利珀过来串门,和妈妈一起喝酒聊天。利珀很欣赏露露的照片,他们聊起了露露的合约。尽管妈妈压低了声音,坐在电视机前的安妮特还是能听清她的话。妈妈用手挡着嘴说:“整整十二万欧元呢。”安妮特暗想,至少他们栽培露露的本钱,算是挣回来了。一年前,露露参加了一个昂贵的模特课程,但正是拜这个课程所赐,一位高级经纪人在毕业典礼上看中了露露,当场和她签了约。露露就此从普通学校退了学,家里计划请一个家庭教师来单独辅导她学习,并参加奇怪的自学考试,但请家教的事儿至今还没有动静。那些小报,也从未刊登过露露捧着教科书认真学习的照片。

安妮特曾经申请过模特学校,但她必须通过最初一轮面试。考官们只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询问她任何问题。一个月后,她收到一封信,说她镜头感不足。

妈妈向利珀解释说:“最初被选中参加‘性感秘密’营销活动的,是另一个女孩拉莫娜,一名来自图库的十七岁模特,她已经做了很多年模特,而且曾经是芬兰小姐选美比赛亚军。”

“她的脸岂不是已经曝光过度了?”利珀问道。

妈妈点点头说:“她已经过了巅峰期,所以露露夺得了这份合约。”

门吱嘎一响,爸爸和奥托索走了进来。奥托索脸颊绯红,身穿一件时髦夹克、一件白色衬衫,还打着一个领结。他又去和帕梅拉约会了一次,爸爸好像带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妈妈和爸爸都在不绝口地夸赞,他们的小男孩是多么英俊。奥托索扑进妈妈怀里,大声喊道:“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我和帕梅拉订婚了!”紧接着,当然又是一阵自夸自卖和哎哟哎哟,安妮特听得都快吐了。

安妮特在去学校的公共汽车上。上学路途不到一公里,只需走过几个街区,但法律规定,所有学龄儿童上下学,必须乘坐父母的汽车,或者搭乘指定的公共汽车。几年前,这项法律生效时,还大肆刊登过公益广告:“为了保护我们的孩子。”安妮特站在车子的过道里,她脚穿垫高鞋,脚尖老是向前滑,一直站立不稳,她只好低着头紧抓着握杆。当公共汽车停在一个红绿灯处,她无意间抬起头,窗外的景色却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她脸上。

在一个巨大的路边广告牌上,一个放大了十倍的露露正凝视着她,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的嘴唇闪着樱桃色光芒,她的长发被吹风机吹得飞扬飘逸。


当安妮特走下校车,仿佛是为了进一步嘲弄她,另一个广告牌也冒了出来,而且还是令人震惊的三连板,就立在校门口旁边。当然,主角还是露露,画面上的她搔首弄姿,展示了三款不同的内衣——淘气之红、罪恶之黑和魅惑之绿。

每一张巨幅海报上,都印着相同的大写标题:儿童玩偶。

第一张,露露撅起的丰满屁股上,绷着一条细细的鲜艳内裤,仿佛下一秒丰臀就会破画而出;她眼睛蒙眬半闭,扭头望向镜头,她的双手搭在裸露的肩膀上,长长的美指也涂成了红色。她的内裤红艳得像一长串洒在皮肤上的闪光血滴。

第二张,露露蹲着,脚穿闪亮黑靴,搭配着黑色内衣,手握一条可笑的玩具蛇,把橙色天鹅绒蛇头凑到唇边,仿佛正要亲吻这个东西。

最后一张,露露侧身站立,抱着一只米色泰迪熊,她向后仰着头,一对丰满乳房被翡翠绿蕾丝边包裹着,傲然挺立。

露露的无价双乳。


但几天后,奇迹出现了。

下课后,安妮特走向操场,她的胃袋开始收缩,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像往常一样,要进入操场,她必须经过那帮男孩身旁。她耸着肩膀,低垂着脑袋,想着今天的嘲笑会持续多久,到底会被喊几声“荡妇”和“矮屁墩”,会被嚷几下“蜜蜂钉”和“宝塌糖”——这两个绰号是对她胸部的恶意评论。

那群男孩含混不清地嘟哝了几声,但安妮特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慢慢走进小凉亭。突然,她身旁冒出来一个男孩。她知道他叫提姆帕,比她高两个年级,平时和五年级的孩子一起打冰球。她听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嘀咕过很多次,提姆帕绝对是一个帅小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安妮特吓了一跳,差点转身就逃,因为她害怕这又是一次侮辱,但提姆帕冲她友善地一笑,看来他并不是要伸手推搡她的胸部。

“你是安妮特,对吧?”他问道。安妮特大吃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完了,提姆帕肯定会以为她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她完全不能像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那样,自信地和男孩子们流利对话。但提姆帕似乎并不在意,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她的增高鞋上。

“靴子很棒。”

“谢谢。”安妮特喃喃地应了一声。提姆帕把手伸进皮夹克口袋,拿出一包超级香吻,伸向安妮特:“吃口香糖吗?”

安妮特拿了一片,慢慢剥掉包装纸,放进嘴巴里。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她顿时松了口气。提姆帕一边向后退走,一边笑着对她挥手:“等有空再来找你,安妮特。”

安妮特站在那里,嘴巴耷拉着,忘了咀嚼口中的口香糖,她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在接下来的课堂上,安妮特拿起一支尖尖的铅笔,在胳膊上不停地写着提姆帕、提姆帕、提姆帕。画得那么用力,差点把皮肤刺破。

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当然注意到,在课间休息时,安妮特与提姆帕说过话。不等安妮特挨过来,漫不经心地在她们那一帮女孩周围逗留,她们就第一时间找上了安妮特。

“瞧瞧,咱们的小安妮特有了一个男朋友。”尼诺兹卡说话时,眼睛里燃烧着妒火。安妮特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物,而不是爸妈从伦敦给她买回了一个迪克小弟铅笔盒的那个无名女孩。突然间,安妮特身上仿佛闪现出了一丁点光彩。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要知道,这肯定是提姆帕·库加拉第一次和一个女孩交朋友。”

维罗妮卡打了个哈哈:“他可是学校里最帅的男生。”

“小心别被烫到,安妮特,亲爱的。”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扭头就走,她们的鬈发抖动个不停,小屁股轻蔑地跳跃着。安妮特看着她们,默默地对自己说:“她们只是在嫉妒。”

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


当安妮特走出学校时,提姆帕正在大门口徘徊。他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回家,他说他顺路,建议一起走路回家。提姆帕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去他妈的公共汽车法,这个法律就是一通鬼扯,他乐意走路就走路。安妮特不甘示弱地附和道,这个法律的确蠢得很,而且她觉得和提姆帕一起散步回家很安全。

安妮特故意让维罗妮卡瞄到提姆帕和自己一起离开,她心中洋溢着胜利的狂喜,自信心也一下子暴涨,几乎能够用正常语气和提姆帕攀谈了,尽管沉默的间隔很长,而且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但他似乎并不介意。一路上,他几乎都在谈论他最崇拜的冰球运动员,他们开着最快的跑车,交往着身材最热辣的美女。

来到安妮特家楼下,提姆帕犹豫地徘徊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地面问:“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安妮特差点晕倒。尽管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在派对上亲吻过很多男孩,而卡门整整一个学期都和帕西手拉着手腻在一起散步,但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带男朋友进过自己家里。这可能意味着一切,安妮特简直没法呼吸了。

“当然可以,进来吧。”

他们进入电梯,安妮特按下了六楼按钮。在电梯里,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对安妮特来说,沉默反倒是一种解脱。最后,他们到了六楼,她打开公寓门,把提姆帕请进门,递给他一个衣架挂皮夹克。这一回她没有随手把书包撇在门廊地板上。提姆帕紧跟在她身后,路过客厅和书房,停在了她的卧室门口,门上贴着一张迪克小弟大幅海报和一块纸板,写着两行大红字:安妮特私人空间,不准擅闯!

安妮特向提姆帕走近一步,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想看看我的房间吗?”

提姆帕似乎心不在焉,他正歪着头,打量其他门。其中一扇门上贴着一幅全彩海报:世界上最迷人的超级名模玛丽内特·曼凯维奇。

她潮湿的皮肤上,遍布着无数细小液滴,看上去很湿润;她的比基尼看起来也很湿,几乎是透明的,凸显出一对完美的乳房。露露曾经告诉安妮特,模特皮肤上喷的不是水,而是油,因为油更有光泽,而且在工作室的灯光下不会变干。

“那是你姐姐的房间吗?”

“是露露的房间吧?”

“她什么时候回家?”

起初,安妮特不太明白,但紧接着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仿佛有一团火要从肚子里炸开,她的头一阵眩晕。

“四点钟左右……”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吗?”提姆帕问,他的眼睛盯着玛丽内特·曼凯维奇。安妮特突然意识到,露露和摄影师效仿了这张海报的造型,在魅惑之绿中,露露也摆出了一对向上高耸的乳房。

“请随意,不必客气。”她说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有狠狠摔门。


从此之后,提姆帕几乎每天都来。露露刚到家门口,他就冒了出来,通常待到深夜才离开,妈妈和爸爸会站在玛丽内特·曼凯维奇的海报旁咳嗽一声,或者清一下嗓子,或者敲一下门,妈妈假装体贴周到地说:“好了,我们的露露该睡美容觉啦!”

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凑在一起低声嘀咕,装模作样地甩着鬈发,不时咯咯直笑。安妮特不用听就能猜出来她俩在搬弄什么鬼话。她们故意走过她身旁,回头撇下一句:“和你的男朋友相处得怎么样?”然后,扭头就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们这样闹腾了好几回,每一次都笑得特别开心,仿佛这个笑话真的有那么好笑。起初安妮特不明白,她俩是怎么知道提姆帕已经和露露搞在一起的,但事情很快就明了了,在上午课间休息时,她走过一群男生身旁,他们没注意到她,只听其中一个大声说道:“提姆帕搞上了一个大美女。”然后他详细描述了露露的身体细节,夸口说提姆帕马上就要上垒得分了。看来,绝对是提姆帕自己在到处宣扬。

安妮特径直跑进女厕所,吐了起来,顿时,马桶里漂满了肉块和土豆块。番茄酱染红了呕吐物,看起来像是在呕血,安妮特仔细看了看马桶,觉得呕血很可能就是这副情形。过了一会儿,呕吐时迸出的眼泪已经干了,她觉得有点头晕,但思路却出奇地清晰。

走出隔间时,她撞见了同年级的娜娜,她正在水槽边徘徊。她一定听到了安妮特的呕吐声。娜娜冲她诡秘一笑:“你刚刚开始吗?”

安妮特没听明白。娜娜从手包里拿出一瓶依云矿泉水递给她:“如果你想在疗程中保持健康,记得保持身体水分。别让自己干透了。放心,矿泉水里不含卡路里。”

安妮特吞了一口依云,咕哝了一声:“谢谢。”娜娜把水瓶放回包里:“我有一个不错的建议:在吐完之后,记得嚼一条木糖醇口香糖,这样一来,胃酸就不会把你的牙齿变黑了。”

安妮特点点头。娜娜把包甩在肩膀上,上下打量了安妮特一眼:“不错,再减掉几公斤你就更棒了。”娜娜走向门口,牛仔裤紧裹着她的小屁股,“祝你好运。”


爸爸妈妈正在电视上看一部深夜电影。这一天,提姆帕又来了。

安妮特房间里有一个步入式衣橱,紧贴着那面与露露房间共用的隔墙。小时候,她们经常“打电话”。把饮水杯扣在衣橱的背墙上,耳朵贴着杯底,即使露露没有大声说话,安妮特也能听清姐姐在说什么。

安妮特走进浴室,拿起玻璃杯,倒掉牙刷。她回到房间,挤进壁橱门,穿过悬挂着的衣服。雪纺、仿皮革、黑色连衣裙裙摆、色彩鲜艳的迷你裙,一一擦过她的脸。她伸脚把鞋子推到一边,鞋子纷纷歪倒,鞋跟相撞发出咔嗒几声轻响。衣橱里气味复杂,有织物调理剂,有捂汗的运动鞋,还有薰衣草香袋。

安妮特把杯口贴在石膏墙板上。她知道,露露的床正靠着墙的另一边。


起初,她只依稀听到一阵喃喃自语、几声呻吟低语、几下弹簧床的吱吱作响。然后砰的一声,好像是谁的胳膊或腿撞到了墙。这声音砰的一下在安妮特耳朵里炸响,她差点从壁橱里跳了出来。

“看在上帝分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此刻,提姆帕尖细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还没有变声。露露含含糊糊地回应着,安妮特听得不太清楚。

“你难道是要保留自己的处女膜?”提姆帕气急败坏地说,“我敢打赌你肯定已经被干过很多次了,至少外面那些家伙是这么传的。”

安妮特又一次没能听清露露的回答——她正趴在枕头上说话吗?但提姆帕听明白了,他的声音立刻又响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镇上有多少小妞,正求着我去干她们?”他嘲笑道,“为什么我要把时间浪费在你这个傲慢的蠢妞身上?见鬼,你难道要等到十四岁才破处吗?”

“不,”露露说,“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不是在服避孕药吗?”

露露的语气很犹豫。“这,怎么说呢?”她的声音很焦急、很抱歉,她尴尬时总会这样。“我还没有开始……”

“服药?”

“来……月经。”

“棒极了!那就连套子都不用了!”

又一次,露露的话音又低到安妮特听不清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应该再向前迈进一步。”提姆帕的语气,像是在朗读一本书。

砰的一声响,接着是一阵沙沙声,很可能是床单被揉皱了。露露低声呻吟了几下。

“停下。”

“停下?你的屁股和奶子,在广告牌上挂得到处都是,不停地勾引着我,你居然敢对我说停下?”

又是床单的沙沙声。她咕哝了一句,接着是提姆帕的声音,像是一声哀鸣。一个男生被逗引得欲火中烧时,就是这副德行。

安妮特一下站直了腰,她的脑袋砰的一下撞到了金属挂衣杆,但她没有再犹豫。她从壁橱里冲了出来,把地上的鞋子踢得到处乱飞。下一秒,她已经在门廊里砰砰狠敲露露的房门。

“露露!”

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响起露露故作镇静的声音:“什么事?”

“妈妈说客人必须走了!”

门后响起一声压低的咒骂,床单沙沙作声,床也吱嘎响了几下。又传来一连串低沉的抱怨声,接着,安妮特听到刺啦一下拉链被拉上的声音。提姆帕开门走了出来,他头发凌乱,脸蛋通红。他狠狠瞪着安妮特,她靠在墙上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她耸耸肩,也回瞪着他,脸上带着一种略带歉意的天真微笑,说:“父母亲就喜欢这么多事。”

露露的门仍然关着,过了一会儿,一阵柔和甜蜜的音乐声飘进了门廊。


提姆帕没有再出现,安妮特对此非常高兴。但当她意识到露露并没有丝毫改变,她的胜利感开始破裂、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露露仍然不时咯咯傻笑,打着慵懒的呵欠,不停地嚼着甘草泻剂糖块。她还和以前一样,假睫毛遮掩的脸庞上不时露出神秘空洞的微笑,不知怎的,她似乎并没有因为失去提姆帕而憔悴半分。

最糟糕的是,露露头脑很简单,她很快就遗忘了提姆帕,而提姆帕的名字仍然在安妮特的前臂上隐隐作痛。

要知道,是提姆帕第一次给安妮特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让她获得了别人的羡慕和妒忌,而露露就像捡走一个玩具一样,随随便便就勾走了他,又随随便便把他抛到了脑后。安妮特似乎忘了,当时冲出去把他俩分开的,正是自己。

安妮特觉得,自己心中所受痛苦的万分之一,也会让露露痛不欲生吧?

公平地说,自从那晚之后,露露对安妮特表现得挺友好,没事儿会和她聊聊天,从化妆包里掏出几样几乎全新的化妆品送给她。有时,露露会瞪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简直令安妮特抓狂。当露露装出这副亲密模样,安妮特得拼命咬紧牙关,才能保持冷静。安妮特知道,露露只是假装,在拼命掩饰。说实话,的确是安妮特半路杀出,搅黄了她和提姆帕的关系。而在这种虚假的融洽气氛中,露露正在从安妮特手中夺走最后一件她珍惜的东西:她的小小胜利。

更雪上加霜的是,妈妈一直在不停地假笑:“你们姐妹俩相处得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安妮特正慵懒地坐在电视前,一场傻里傻气的摇滚表演到了喧闹的顶点。迪克小弟已跌到了排行榜第六位,现在占据第一名的,是一个女孩乐队巨乳砰砰,表演时都穿着上空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一旦看多了,就连光怪陆离的摇滚乐频道也会让人生厌。安妮特登录了一个网络聊天室,但很快就退出了。刚攀谈了两句,对方就开始询问她的罩杯尺寸和内裤颜色。她上了一会儿网,又拿起了遥控器,不停地切换着电视频道,尽是些乏味的情景喜剧和沉闷的老电影。

其中一部老电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电影名字叫《欢迎来到玩偶屋》。起初,引起安妮特兴趣的是,主角居然丑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让这么丑的女孩来演主角呢?这个女孩肯定只有八岁,和安妮特差不多大,她甚至都不化妆,来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点。她戴的眼镜、穿的衣服,都透着一股老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部电影是一件老古董,因为现在没有哪个人、没有哪个女孩会这么不正常——长得这么丑的女孩,就算不去做整容手术,至少也会戴上隐形眼镜。安妮特心不在焉地观看着,不时切换到其他频道看看有什么更有趣的节目,但《欢迎来到玩偶屋》就像一根神奇的橡皮筋,不断把她从别的频道拽回来。

女孩名叫朵恩,学校里每个人都讨厌她,叫她“矮墩”“懒惰鬼”“滚蛋”。她有个妹妹叫密西,正在学芭蕾舞。密西六岁,是一个粉红天使,身穿粉色紧身连衣裤,腰围一条粉色芭蕾短裙——她的头发扎成一个发髻,插着鲜花,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朵恩的爸爸妈妈整天围着密西转,不停地讨好密西,完全忽视了朵恩的存在。而朵恩则非常讨厌密西,简直讨厌到肚子疼。好吧,朵恩并没有说过密西让她肚子疼,但安妮特完全能够理解,当朵恩双臂搂紧肚子、咬紧牙关、闭着眼睛时,意味着什么。

然后有一天,妈妈让朵恩转告正要去上芭蕾课的密西,今天不能去接她了,密西得自己搭老师的车回家。

但朵恩并没有转告密西。

于是,密西孤零零地等在芭蕾舞学校门口,被绑架了。从此,密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这里,安妮特内心非常满足,仿佛被一道邪恶的红光照得暖洋洋的,但同时又极其内疚,仿佛是她自己彻底摆脱了那个踮脚蜜糖全优小姐。

她换了个频道,没有观看《欢迎来到玩偶屋》的结局,但好些天来,她一想起那个场景,心里就涌起一股病态的兴奋:警车闪烁着红蓝灯光,停到了朵恩和密西家门口,很显然,朵恩成功了。


今晚,露露出门去参加另一场拍摄了。妈妈在哥德堡出差,等拍摄结束,爸爸会去接露露。于是,奥托索就托付给了安妮特。她心中暗暗嘀咕:“今晚这风流小子怎么不去和帕梅拉约会了?难不成小姑娘找了个更有趣的情郎,把他给甩了?”安妮特躺在沙发上,观看《流行小偶像》里的小名人们卖力歌唱。奥托索坐在电视机前一米处,紧盯着屏幕,不停地跟着唱,嚷得太动情太大声时,安妮特就会出声喝止他。四岁的裘西上台唱了一首《我想要你爱我》,接着上台的是凯莉,也是四岁,唱了一首《宛若处女》。凯莉穿着一件亮闪闪的亮片连衣裙,围着一件粉红色鸵鸟毛围巾,口红也是粉红色。歌听到一半,电话铃响了。安妮特拎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看电视时被打扰,最让她不爽了。

是爸爸打来的,声音很嘈杂。他在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她打电话。有个白痴撞了他的车,他的头戴式电话飞出车窗,摔坏了。爸爸得把车弄到修车厂,给自己买个新电话,这需要一段时间。他说,露露在拍摄时很可能会关机,所以安妮特得给她发一条语音邮件或文字短信,说爸爸不能去接她,让她自己坐出租车回家。他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是有史以来他交代过的最困难的任务。

“好的好的好的!”安妮特尖叫着,赶紧挂断了电话,但她仍然错过了两名未来年轻流行偶像的表演。此刻,是一个五岁男孩正唱着“宝贝,再狠狠伤我一次”,奥托索不时跟着怪叫几声,安妮特已经懒得去喝止他了。

安妮特拿起手机,从快捷菜单上选择了露露的号码,突然,她的手又垂了下来。

这可真是太巧合了。

安妮特盯着电话。

“欢迎来到玩偶屋,儿童玩偶。”她说完,关掉了手机电源。


几小时后,公寓电话响了六次,来电显示都是露露的号码。

没有人接听并不奇怪。奥托索很容易惊醒,所以把奥托索抱上床之后,爸爸通常会把手机关机,把所有的头戴电话和移动电话全都放进抽屉,或者压在枕头下,或者干脆关掉。

电话响了第七次。


警车停在大楼前面,但车顶灯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跳闪着红色和蓝色,汽车来时,没有闪灯,也没有鸣笛。

爸爸抱着裹在一条灰毯里的露露。她的睫毛膏滴落在脸上,半边脸颊殷红,有刮伤,流着血,右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下嘴唇也裂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客厅沙发上,摇摇晃晃进了厨房,一路磕磕绊绊。他拿着一条浸过温水的毛巾,返了回来,想要抹掉露露脸上的睫毛膏,但她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蓝扑。”露露低声说。爸爸呆呆地看着露露,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安妮特明白,她跑进露露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抽屉。蓝扑就躺在其他杂物中间,细长的双腿被打成了一个结,细长的手臂末端缝着两只小小的橙色连指手套:一个毛绒布猴。露露小时候,常在蓝扑身上吸来吸去,有好几处绒毛布都光秃了。

安妮特走到露露身边,把蓝扑放在她怀里。露露紧紧抱住蓝扑,嘴唇贴在破旧的布猴头上。有一回,安妮特撕掉了蓝扑的眼睛,妈妈只好缝上了一对蓝纽扣。露露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两个警官在客厅里徘徊,就像两个闪烁的影子。安妮特感觉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疏离,仿佛她正站在别人的公寓外面,透过窗户看着屋里的情形。她的胃里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仿佛她呼入的是黏稠的糖浆。

一名警官说:“当运营商太繁忙时,手机信息有时会丢失。”爸爸茫然地点了点头,显然没在听。

“我们找到了几个目击者,他们很可能会指证那四个嫌疑人,我们当然会尽力追捕,但遗憾的是,现在这种案件越来越多,进展不一定会顺利。”

爸爸像一个自动机器人一样不住点着头。安妮特手足无措地呆站着,她彻底震惊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她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状况,她原以为露露会消失,会在城里的某个地方迷路,就像童话里的小拇指,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在安妮特懊恼极了,她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把《欢迎来到玩偶屋》看完,看看密西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朵恩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吗?

“你确定自己能应付吗?”一名警官说。

爸爸第三次点了点头,然后把露露和蓝扑抱在怀里,走向露露的房间。在毯子下,露露的脚耷拉着,像蓝扑的布手布脚一样柔弱。


妈妈和爸爸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说着话,但墙壁很薄,安妮特的耳朵又很敏锐,她可以透过电视的杂音,清晰地分辨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她其实压根儿就不想听,因为这时她正在肚子痛,她真想像拍苍蝇那样拍走这些恼人的声音,假装四周一片寂静,但她又觉得自己还是得听着,就像在尼诺兹卡的九岁生日聚会上,即使不想看那些扭动的裸露肉体,安妮特也必须盯着电视屏幕。

爸爸说:“保险费能够应付露露的整形手术费。要是医生的话靠谱,术后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几个月后,她就能重新开始拍摄了。感谢上帝,幸好他们及时完成了性感秘密的拍摄。”

“那些……家伙,如果被警察逮住——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们……索赔?”妈妈含含糊糊地问。

爸爸叹了一口气:“逮住?不太可能。就算逮住也没用。要知道,露露当时穿着拍摄时那套内衣——她以为我会去接她——他们会说,她穿成那样,是在自找麻烦。他们的辩护律师会说,露露是咎由自取。”

“连一分钱都赔不到吗?”

“恐怕是的。”爸爸说。

安妮特的脑袋和肚子又开始痛了。什么意思?露露是自找的?不,不,这明明是她害的——是她,是安妮特,这一切,就像她买了一把枪,往脚上开了一枪一样明显。只要能让露露回到从前,安妮特愿意付出一切。


流言已经在学校里流传开。

男孩们的手势比以前更下流了,自然地,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不断地找安妮特闲聊。安妮特发誓要表现得“超级正常”,表现得波澜不惊,甚至要表现得有点不屑。她绝对不会在这些蠢货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伤心。

“四个,”尼诺兹卡怪腔怪调地颤声说,“四个肌肉发达的壮汉!”

“他们是一个接一个上的,还是一起上的?”维罗妮卡接茬道。

安妮特耸了耸肩。我根本不在乎。她扭头就走,走廊里回荡着一连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的怪叫声。


妈妈从熟食店买回了玉米煎饼,她拿起一个,切成小块,从塑料瓶里挤上番茄酱,递给奥托索。只要挤上番茄酱,奥托索连泡沫塑料都吃得下。露露仍然躲在屋里,她不会出来吃东西,连房间门都不会出,这让安妮特很生气,露露总是把自己彰显得与众不同。安妮特拿起叉子,摆弄了一下自己盘子里的玉米煎饼。她平时挺喜欢吃,但此刻她的喉咙堵得慌。最近,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她的兴致。

“我想做丰胸手术。”

这句话突然从安妮特嘴里冒了出来,就像不由自主的呕吐一样。妈妈的手一愣,瓶子里噗的一声挤出一团空气,奥托索嘎嘎笑了起来。

“丰胸?你吗?”妈妈看起来很困惑,仿佛她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所有人都在丰胸!”

“就你这年龄?”

“尼诺兹卡刚丰完胸,莎莉埃塔丰了胸之后,就再也不是两粒宝塌糖了,今天我听说维罗妮卡正在打听哪家诊所最好!”安妮特用叉子噔噔噔敲起了桌子,“还有,露露也丰过胸。经纪人一提议,你们就带她去做手术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妈妈盯着她,眼睛瞪得像茶碟,就连奥托索也停止了咀嚼。寂静如此强烈,差点刮伤安妮特的耳朵,然后母亲轻咳了一声。

“但是……我们不希望发生在露露身上的事情,再发生在你身上。”她沙哑地说。

“你从来就不希望有什么好事发生在我身上,对吧?”安妮特说着,扭头狠狠瞪了妈妈一眼。

妈妈一声不吭。她抿着嘴,低垂着视线。

安妮特抡起叉子,猛地一敲桌子,砰的一声,叉子弹起,翻落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一声巨响。

“我就知道!你从来就不希望有什么好事发生在我身上!”

妈妈看着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似乎有点动摇了。

“所有人都认为我只是个孩子!”安妮特尖叫道。她猛地一掀盘子,玉米圆饼上的鸡肉块和蔬菜沙拉全都飞了出来,撒在了桌布上,落在了地板上,“我从来就没轮到过什么好事!”

妈妈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安妮特拿起一把餐刀,开始敲打桌子。妈妈赶紧伸出手,一把抓住安妮特的胳膊:“别闹了,亲爱的,等爸爸回来,我们问问他的意见。”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收走了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