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1958)-The Monster
(法国)杰拉德·克莱恩 Gérard Klein——著
(美国)达蒙·奈特 Damon Knight——英译
王亦男——译
杰拉德·克莱恩(1937—— )是一位家喻户晓的法国作家、评论家和编辑。克莱恩用以谋生的身份是经济学家,他的笔名有阿尔及尔的吉勒斯(Gilles d\'Argyre)(使用频率最高)和马克·斯塔尔(Mark Starr);此外,他还曾与帕特里斯·龙达尔、理查德·乔梅特联合署名弗朗索瓦·帕杰理(几位合作伙伴的名字——帕特里斯+杰拉德+理查德组合在一起)。他早期的作品,深受雷·布拉德伯里的影响,第一部小说《阳台一角》(Une Place Au Balcon)于1955年发表在法国版《银河》(Galaxy)上,当时他刚满18岁。很快他就跃升为法国科幻界主流作家,从1956年到1962年,他先后出版过40多篇构思巧妙的故事(到1977年作品总量达到60部)。同时,他也成为了圈内能言善辩、学识渊博的评论家,在多家刊物上发表了30多篇富有洞察力的评论文章。
20世纪70年代晚期,克莱恩抨击美国科幻作品中的悲观主义,认为关于社会构建,其缺乏预见更好未来的能力。随后这种“指责”又升级到开始针对许多法国科幻作家,认为他们的作品在精神层面趋于黑暗,而不是早期美国科幻所能感受的(也更加普遍的)乐观主义。克莱恩呼吁舆论谴责这些作家,因为他们没有带着乐观主义精神来设想一种不同的社会构架,而是一味地退回到社会现状,看到的只有黑暗和荒凉的未来。乔安娜·拉斯在《如何压制女性写作》(How to Suppress Women\'s Writing)一文中也支持了克莱恩的观点,认为现下很多科幻作品都缺乏政治诚信。克莱恩的晚期作品常与考德维那·史密斯和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相提并论,因为它们都激发了人类对宇宙的敬畏。
1958年《怪物》法语版首次发表。本篇为达蒙·奈特翻译的英文版本,1961年刊登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并收入奈特编辑的《十三个法国科幻故事》(13 French Science-Fiction Stories, 1965)。或许,在创作《怪物》的时候,克莱恩也受到了比利时作家让·雷的影响,因为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和绝望。
在地平线的边缘,夜幕即将降临,马上就会像穹顶一样罩住整个小城。布景上的星星犹如上了一组精确的发条,一颗一颗闪现出来。商店橱窗外面的金属卷帘缓缓拉下,像合上的眼皮。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白天已经过去。密集的脚步声在布满灰尘的柏油街道回响不绝。消息就是这个时候在整个小镇不胫而走的,从嘴巴跳跃到耳朵,在或惶惑或惊吓的眼睛里展现出来,或沿着电话铜线嗡嗡作响,或在电视成像管线里噼啪跳跃。
“重复一遍,这里没有危险。”收音机的高音喇叭对坐在厨房里的马丽恩说。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望向窗外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乳白色的小院围栏,还有通向院外的小径。“公园附近的居民,请全部待在家里,不要以任何方式干扰专家的行动。这个外星来的生物对人类没有丝毫敌意。这是历史性的一天,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外星客人,现在站在我身边的这位杰出的教授认为,毫无疑问,我们的外星客人是沐浴着另一颗太阳的光线出生的。”
马丽恩起身打开窗户,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味、水雾气和刺骨的寒冷,好像有上千把锋利的小刀迎面扎来。她的目光沿着街道扫视,街道一直延伸到黑暗、遥远的尽头,在小城林立的高楼边缘分开、延伸,并沿着草坪和砖瓦房屋逐渐拓宽。每一间房屋前,窗户后,都能看到一盏点亮的灯,几乎每一扇窗内都能依稀有一个等待的身影。随后,这些倚靠在窗台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街道上回响起脚步声,人们把钥匙插进油芯锁,“咔嗒”一声碰上门锁,把耗尽的白昼和来临的黑夜统统锁在门外。
“他不会有事的。”马丽恩自言自语地说,脑海里想着伯纳德,如果他像平常一样选择最便捷的路线,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安全穿过公园。她匆匆扫视过镜子中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自己黑色的头发。身材娇小的她,柔软圆润,好似一个融化的香草冰激凌。
“他不会有事的。”马丽恩再一次对自己说,目光转向公园,只能看到黑压压挤成一片的树林,被附近过往的车灯照出闪动的光影。“可能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尽管心里这样说,她的脑海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伯纳德沿着砾石小路,步履轻松的样子。他穿越紫杉修整的剪影和摇曳的杨树,在清冷的月光中,绕过草坪边上低矮犹如铁质眼睫毛的围栏。他一只手握着一份报纸,可能还吹着口哨,或者叼着吸了一半的烟斗,吐出一团团稀薄的烟圈,眼睛半眯,有点斗志昂扬的样子,仿佛自己可以征服全世界。然而这时,可能有一只黑色巨爪正在灌木丛里移动,或是一条长长的触须在土沟里盘绕,随时都可能像鞭子一样甩入空中噼啪作响。她闭着眼睛看到了这些怪物,恐惧的惊叫几乎夺口而出。最终,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这只是由收音机里传来的那些凿凿之词而引起的幻觉。
“有关方面已经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在公园入口处布下警戒线,最后一批行人已经分别被送离大门。您唯一所要做的就是避免发出任何响声,公园视线范围内最好不要有任何灯光,以免惊吓到我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客人。目前尚未和外星生物接触,没人知道它是什么形状,或者有几只眼睛。现在我们正在公园大门口,会为您带来前方最新的消息。站在我身旁的是来自宇宙研究所的赫尔曼特教授,他会告诉大家他的初步判断。教授,来,我把麦克风递给您……”
马丽恩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从太空来的东西,这个生物,孤独地缩在公园一角,蹲在潮湿的地面上,在异星世界的冷风里瑟瑟发抖——只能透过灌木丛的一处缝隙抬头凝视天空,连天上的星星都是如此陌生,不曾相识,它感到地面连续传来震动,周围人类的脚步声、摩托车的马达声,以及来自地下深处、整个城市的隆隆轰鸣。
“我要是它会怎么做?”马丽恩心里揣摩,她知道,一切都会安好,因为收音机的声音,犹如周日做礼拜的牧师,言语在寂静氛围的烘托下,郑重而稳定,更加令人深信不疑。她知道人们会逐渐接近那个在探照灯光线里瑟瑟发抖的生物,它会等待,平静而充满信任地等待人们向它伸出手、和它交谈,然后它将走向他们,因为焦虑不安而微微颤抖,直到听到人们难以理解的声音——正如她一年前听到伯纳德的一样——它会瞬间理解他们的用意。
“我们的科学仪器才刚刚刮开我们周围浩瀚宇宙的表层,”教授的声音在说,“只是想象一下,就在现在我和你们说话的时候,我们在宇宙空间里飞驰,一颗颗星星、一团团氢气星云擦身而过……”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所以说,在我们称为宇宙的那扇神秘大门外面等待我们的,可能是任何东西。现在我们发现了这个外星世界来的生物,就等于是开启并穿越了那扇大门。1小时47分钟以前,一艘宇宙飞船悄悄地在这座城市的公园着陆,早在这之前的1小时30分钟,我们已经监测到飞船进入表层大气。这艘飞船体形较小,现在就其动力方式做出任何推断还为时尚早。我卓越的同事李教授持这样的观点,这艘飞船或许借助宇宙特定空间的不均衡效应而产生动力,但是我们在这个方向进行的研究——”
“教授,”主持人打断他,“有人形成这样的看法,认为这根本不是一艘飞船,只是某个能进行星际穿越的物体。您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嗯,现在下任何定论都为之过早。还没有人亲眼看到这个物体,我们知道的仅仅是,这个物体似乎能够控制飞行方向和下落速度。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搭载有生命体。可能这只是台机器,一种机器人,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这个物体都携带有能够最大程度满足科学探索兴趣的信息。这是自我们远古祖先发现火以来最重大的科学事件。现在我们知道,在浩瀚的星空里我们不再孤单。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老实说,我并不相信你们定义的那种生命体能够在外太空的条件下存活——那里没有大气,没有光和吸引力,只有毁灭性的辐射。”
“教授,您觉得这物体的危险系数微乎其微吗?”
“坦白地说,是的。这个物体并没有显示出敌意,只是停靠在公园的一个角落。我很惊讶一切必要措施能够实施得这么迅速,但我并不认为这会发挥什么作用。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在见到一个纯粹的外星生物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也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建议每个人保持冷静的原因。科学权威机构对一切情况了如指掌,不会有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
马丽恩从抽屉里抽出一支香烟,笨手笨脚地点燃。她戒烟已很多年了,可能15岁生日那天以后就没有再抽过。她吸入一口烟,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手指抖抖索索地从裙子上弹下一小块白色的烟灰。
“我们今天晚饭吃什么呢?”她一边高声问自己,一边暗暗责备自己的紧张不安。然而,她甚至连从橱柜里取出煎锅或是打开冰箱的勇气都没有。
她关掉灯光,踱回窗前,小女孩一般拿着香烟在空中画圈,耳朵全神贯注地捕捉马路上的任何一个脚步声。然而,听到的只有周围房屋里人们温馨和谐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一段模糊的音乐,好像蜂巢里的蜜蜂嗡嗡作响,还有收音机叽里咕噜蹦出的单词。
“冷静下来,”她咬紧嘴唇、提高声音说,“今晚有成千上万的人从公园里穿过,他们都安然无恙。他也不会遇到任何问题。倒霉的事从不发生在熟人身上,只会降临在报纸里那些姓名不真实的灰色面孔上。”
时钟敲响8点整。“我可以打电话到办公室,”马丽恩暗想,“也许他后半夜待在那儿了。”但是,他们并没有电话,打电话意味着要披上大衣,走进黑暗,在冷风中奔跑,来到一家总是挤满好事者的咖啡馆,取下电话上那个死气沉沉、嗡嗡作响的黑色小玩意儿,拨出号码,一边听着变调的金属声音,一边揉皱口袋里的一块手绢。这是她应该做的。这是一个勇敢、独立的女人应该做的。然而,她没有任何动作。她满腹羞愧地告诉自己——自己既不勇敢也不独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就是瞪大恐惧的双眼,望着外面这座灯光闪烁的城市。
“谢谢您,教授,”收音机里的主持人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离外星生物躲藏的地点不到400米。特别行动队队员正在逐渐向其靠近,并对途中每一平方米土地进行研究取样。从我在的位置还辨别不出任何东西——啊,有了,是黑色的,隐约能看出是球体,停在池塘对面,大概比一个成人的身高要高一些。这东西真的很黑,而且……公园里的行人已经完全清空了。这位来自外星的大使现在完全是孤单一人,不过不要担心,你们很快就能认识他了……”
马丽恩扔掉香烟,任其在洁净的瓷砖上燃烧殆尽。伯纳德不在公园里。可能他这会儿正在去公园的路上,也可能正在公园的栅栏外面徘徊,想瞧一眼来自外星的客人。要不了15分钟,他应该就能回来了,满脸笑容,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露珠,在夜色下银光闪烁。
没过多久,之前的焦虑再次从心里某个角落萌生,一片阴沉的暗紫色。他们为什么不快点行动,她心想,脑海里出现行动队队员摸黑潜行的样子,测量、称重、分析,并悄无声息地在黑夜里穿梭,好像出洞的鼹鼠。既然没危险,他们为什么不快点行动?
同时她又感到,在镇静的高音喇叭以及信心满满的词语背后,隐藏着什么。她忽然想到,或许他们说话的时候在颤抖;或许他们一方面双手痉挛性地握紧麦克风,另一方面则假装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或许尽管直播的信号灯闪烁不停,他们的脸依然被吓得惨白。她告诉自己,关于大气层外面游荡的东西,他们并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她认为他们不会对伯纳德起任何帮助,只有她才能做出点小小的示意,尽管她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或许跑去见他,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或许带他远离那个讨厌的外星生物——或者只是缩在厨房里这个白色的金属椅子里掉眼泪,一动不动地等待,活像一片从黑纸上裁剪下来的剪影。
她没法再继续想其他任何事情,也不想再听到收音机里的任何声音,但又不敢关掉,害怕自己会变得更加孤单。她拿起一本杂志,随便翻开一页,她从没有真正热爱阅读,现在更是只能逐字逐句地拼读,因为眼前一片模糊;并且不管怎么样,这些陈旧的文字现在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又尝试看图片,却好似透过水滴一样,要不就是扭曲的影像,移位透明而古怪,仿佛被不可能存在的线条割裂开来。
紧接着,传来了一个脚步声。她立马站起来,跑到门口,打开大门,把身体探入夜色里,朝昏暗潮湿的草坪望过去,并竖起耳朵,可是脚步声突然间变弱了,几乎在同一时刻内减弱、停止,直到完全消失。
她返回厨房,收音机的声音听起来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她调低音量,把整只耳朵贴到喇叭上,隔着一层头发捕捉那微乎其微的声音,那种类似昆虫隔膜振动发出的摩擦声。
“大家注意了,”一个声音在收音机长长的玻璃管另一端说,“有新情况。我认为这个不明物体正在移动。现在专家小组距离目标最多200米。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可能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打算要说话了……它在说……听上去很像人类的声音……好像是一长串叹气……我现在就让你们来感受下。”
马丽恩把耳朵紧紧压在收音机上,连头发都被压得深深陷入皮肤。她先是听到一阵吸气声,一长串没有语言的嗡嗡声,一声尖锐的呼啸,然后一片寂静,之后声音再次在收音机喇叭深处响起,几乎听不清楚,仿佛来自一位熟睡者沉重的呼吸。
“马——丽恩。”这声音在公园漆黑的一角挤作一团,回荡在收音机喇叭的空箱里。
这是伯纳德的声音。
她一跃而起,椅子在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下差点倒在地上。
“马——丽恩,”那个古怪又熟悉的声音继续低声咕哝,马丽恩却已经听不到了,她已经冲向马路,任由身后的房门敞开,把所有折磨人的死寂抛在身后。她接连跑过两座房子,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在寒冷的夜色里瑟瑟发抖。夜晚笼罩了一切,漆黑的房屋只能勉强透出一丝灯光。路灯都已经熄灭,她顺着马路中间一路走下去,这样不容易被石头绊倒或摔进水坑。
四周笼罩在一片不寻常的安静之中,时不时被一段段漫长的黑暗分隔开。她遇到一个边走边唱歌的男人,皮肤黝黑,好像一尊煤块雕刻的塑像。她正欲拦下他,请求他和自己一起走路,待走到近前,才看到他醉醺醺的,于是绕着他走开了。
看来,她似乎在一座极不友好的城市里丧失了方向,尽管她认识每一座房屋,并且白天和伯纳德散步时,曾经上百次评论过这里每一扇窗户的窗帘。她奔跑在高楼之间,仿佛穿梭在一条树墙高耸的森林小路,感觉如果自己停下来,就会听到某只凶猛的野兽在身后呼吸。现在她正穿越一块废弃的荒地,混凝土围成的空地,夜晚就扣在头顶,盖子一样被扎出的小孔,也就是无数小星星。最后,她终于来到公园,一边沿着边缘奔跑,一边数着栅栏上面木板的块数。
她的高跟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噔噔声,像是木槌敲击在木琴的音条上。恐惧变成一大群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皮肤,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月光在她身后隐隐投下一个淡薄的影子。
她箭步如飞,裙子摇曳起伏。没有东西跟在身后,但是一排排沉浸在夜幕里的高墙,形状和颜色都无法辨识,像是巨大的黑曜石块,吞没所有光线和颜色,让夜晚变为了海湾,而自己就在海湾悬崖边的钢丝绳索走道上狂奔,被痛苦和寒冷双重压迫,整个人摇摇欲坠、麻木不仁。这样的夜晚只有她独自一人。
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急忙转身,惊声大喊。这只手马上松开了马丽恩。她后退到公园围栏边,整个肩膀紧贴住栏杆,绝望地举起双手。
“不好意思,女士,”响起一位警察低沉、磕磕绊绊的声音,听上去却异常令人觉得安心,“所有人都被要求待在家里。您家里没有收音机吗?”
“有。”马丽恩努力地喃喃,没敢动弹,也不敢喘气,甚至连嘴皮都没有真正动一下。
“需要我护送您回家吗?这附近没什么危险,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尤为苍白,他的面颊规律地抽动一下,“……就在刚才一个男人被劫持了,所以最好还是……”
“伯纳德。”马丽恩说着,张开手指揉搓裙子的褶皱。
“这可不好,”警察咕哝道,“您还是跟我一起回家吧。现在那个东西正在叫唤。快点,女士,我还要把这圈巡完,希望你住得不太远。我不经常一个人巡逻,你知道的,不过今晚人手不够。”
他用鞋尖轧碎一根吸了一半的香烟,上面沾满了口水,胀得鼓鼓的,卷纸被撕碎,没有燃尽的烟草散开一地。
“他是我丈夫。”马丽恩说。
“快点,我们走吧。他正在家里等你。”
“不可能,”马丽恩边说,边摇摇头,头发散落在脸上,仿佛是一块黑色细线面罩,“他就在公园里。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公园里没有不相干的人。”他脸上又出现一阵抽搐,脸颊都跟着变形了。马丽恩看到他的下巴微微颤抖,左手在自己的皮带上来回摩擦,右手则按在磨得光亮的手枪皮套上。他比她更惊慌失措,而且是来自内心的恐惧。
“你还没听明白吗?”她大声吼叫,“你还没反应过来?”她逼近警察,抓住他的双臂。她真想伸手去抓这张惨白、颤抖的脸,这具人类的皮囊,在城市黑暗表层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我丈夫正在这里呼叫我,我在收音机上听到了他的声音。你为什么不能放我走?”
没有任何预兆地,她感觉到眼泪淌过自己的脸庞。“嗯,放我走吧。”她满腹哀怨地说。
警察油亮的黑色方头皮鞋向她倾斜了一点。“也许,”他犹豫地说,“也许可以。我不知道。”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抱歉,女士。跟我来吧。”
他们沿着围栏继续往前走去。她冲在前面,踮着脚尖,每走四五步都停下来等警察。
“快点,”她对他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麻烦再快点。”
“别弄出太大声响,女士,已经离得不远了,那个东西好像耳朵特别灵。咱们马上就能听到它的声音了。”
“我知道,”她说,“这是我丈夫的声音。”
他定定地看着她,默不作声。
“它把他吃了,”她说,“我知道。我在想象中见过它。它长着巨大锋利的钢牙,我能听到这些牙齿嘎吱作响。太吓人了。”
说到这儿,她突然又哭泣起来,整个身子随着抽泣颤动。
“冷静下来,你不会有事的。”
“不,”她承认道,“之前没有,以后就有了。”
她的声音因为抽噎断断续续,眼泪也在奔跑的同时模糊了视线。跑着跑着,她跌倒了,一只鞋被抛到空中,她匆忙又甩掉另一只鞋,只穿着长袜继续奔跑。
忽然之间,她听到了那个外星怪物的声音,她仿佛看到了伯纳德的嘴唇在嚅动。这是一段持续、平静的声音,一点也不吓人,但是听上去非常微弱,她恨不得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里,以免被风刮跑。
可以看到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卫人员守在公园入口处。她站住,等待警察和同伴之间窃窃私语,神秘地彼此交换问题。随后,她走进公园里。她看到他们用铜线编织成圆形的警戒网,闪闪发亮,把那个用伯纳德声音说话的怪物围在正中间。
“你是谁?”吹气一般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来是为了……”她正要说话,却听到伯纳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马——丽恩。马——丽恩。”
“你们没听到它说话吗?”她说。
“我都听它说了一个小时了。”刚才向她提问的人说。他用手电筒的光束照亮马丽恩,黑暗中他的牙齿和制服上的纽扣银光闪烁,唇上稀疏的小胡子使得他看上去像是永远保持微笑的样子,而他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却万分焦虑。
“这个东西发出了人类的声音,可能是从抓到的那个可怜的家伙那里听到了几个地球单词——这几个单词没有任何联系或意义。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某个人在呼喊。然后,我们意识到,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
“这是伯纳德的声音,”马丽恩说道,“伯纳德是我的丈夫,下个月就是我们的纪念日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任由自己瘫坐在草坪上,手臂后屈抱住整个脑袋,拼命想要隔绝那个声音。
“马丽恩……”那个声音持续地重复,听上去太过于刺耳,不可能是人类发出的。这更像是来自井底深处或者烤炉里面、沿着地面流动的某种地球上的声音,也许是某些植物,也许是某些昆虫,抑或是一条正在潮湿草丛上滑行的蛇。
“这声音甚至让人觉得是在等什么人来,”刚才提问的人边说边在马丽恩身旁坐下,“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声音呼叫的人就是我,”她说,“我要去找他。”
“别动。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这儿干什么,大半夜穿条裙子跑来这里?”
“马丽恩,”她低声轻语,“马丽恩·拉哈普。这就是我的名字。”
她在心里咀嚼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像个脆弱的肥皂泡,在她戴上婚戒时随风飘走,又在她跑向这个被黑夜入侵的公园时,重新被吹了起来。
“我丈夫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什么决心,“被那个外星怪物吃掉了,他正在向我呼喊,我必须去救他。”
“你别激动,”那个人说,一撮小胡子上下颤动,“没有人被吃掉。即使真的有,你怎么能确定是你丈夫?”
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开裂的墙壁即将倒塌。可以感觉到踌躇、恐惧、怜悯,所有情愫混杂在一起,最后都融入到满腔愤怒之中。
“别撒谎了,”马丽恩说,“我认得他的声音,那个和我一起来的警察说,有个男人被杀了,他正要通过公园,最后却没有回家,就在刚才,我在收音机上听到那个声音,正在呼唤我。上百万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你无法否认。”
“确实如此,”他说,“我相信你说的。”他的声音随着话语慢慢失去活力,好像死去了一般,音节仿佛是灰尘,在胸腔呼出的空气里飘浮。“我们没法采取任何措施。关门关得太晚了,我们刚看见他从小路走出来,那个东西就扑到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很抱歉。如果我能帮得上什么忙的话……”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变得洪亮起来:“我们正准备击毙外星怪物。我知道这换不回你的丈夫,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不是出于必要的话,我们从来不冒任何风险。你看这儿。”
火焰喷射器长长的管道在月光下反着光,如同长长的舌头缠绕在草坪上,又像是野兽臭气冲天的嘴巴里伸出的利齿,横躺在草坪上,旁边就是电光闪烁的铜线警戒网。每一个“长矛枪”旁边,都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行动队队员,时不时后背会打个冷战并扭过头去,隔着高高的杂草和灌木树丛,努力向面前那片充满敌意、危机四伏的区域投去探询的目光。
“不要,”马丽恩大声说,“不要碰那个怪物。我确定那是伯纳德。”
那个人摇摇头:“他已经死了,女士。我们亲眼看到的。这只怪物可能只是在重复他死前说的最后几个单词,机械性地一遍遍重复。你丈夫临死的时候想到了你,这一点很肯定。教授能比我解释得更清楚一些。”
“那个教授?”马丽恩说,“我听到他说话了。他说这里没危险,我们不需要慌乱。他还声称很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这是历史性的事件,而且……”
“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那个怪物攻击你丈夫的时候,他吓得大喊大叫。他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一辈子都在等待一个友好的外星生命来到地球。他宁愿自己被吃掉而不是亲眼目睹这一幕。”
“他对真相保持了沉默,”她挖苦地说,“他说一切进展都很正常,我们大家都不会掉脑袋。可他明明知道伯纳德……”
“教授只是做出了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现在他说,我们要把这只害虫从地球土壤里彻底铲除掉,直接送它去地狱。他还派人装了一些毒气送过来。”
“马丽恩。”怪物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却不像是从嘴唇里、钢牙间或者肉质的舌头上发出来的,而是来自那些闪闪发亮的铜线。
“我想和它说话,”她平静地说,“我确定它就是伯纳德,它会和我交流的。”
“是吗,我们也尝试过沟通。那怪物根本没有回应。”
马丽恩伸手一把抓起麦克风,感觉自己手里攥着的,是一块被海水打磨得异常光亮的石头。
“伯纳德,”她喘息着,“伯纳德,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从喇叭里迸发出来,好似一汪喷涌而出的泉水,莫名其妙地分成涓涓细流,直至完全蒸发在空气里。这声音反弹到树干上,顺着枝头分散开来,沿着叶脉热闹流淌,在地面嫩枝和杂草丛中匍匐前进,又淹没了整个草坪,被灌木丛吸收,溢满公园小径,最后在池塘水面荡起不易察觉的涟漪。
“伯纳德。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来救你了。”
那个声音立刻回答道:“马丽恩。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等了好久,马丽恩。”
“伯纳德,我就在这儿。”她说道,声音轻快而充满活力,飞越孩子们的沙盘,流连于秋千、旋转木马、跷跷板之间,滑过高高耸立的篮球架和球框。
“他在呼唤我。我得走了。”她说。
“这是个陷阱,”有个声音在她身后说,“待在这儿别动。那里没有人类。”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这是伯纳德的声音。”
“快看!”有什么人叫道。
聚光灯亮起,像一只张开的眼睛,太阳般的光线刺穿了夜色。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大团黑色气泡,粼粼闪光,泡沫飞溅,稀软而布满黏液的黑色球体表面不断有气泡破裂。这是一块有生命的黑色海绵,会呼吸,也会吞咽。
“外星来的脏东西。”教授庄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我来了,伯纳德。”马丽恩扔掉麦克风,整个人向前冲过去。她躲闪开一只只试图拦住她的手,沿着石砾小径狂奔下去。她跃过铜线交织的警戒网,在喷射器闪闪发亮的管道之间穿梭。
“这是陷阱!”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四处回响,“快回来!这怪物已经吸收了你丈夫的一些意识——它在用这当作诱饵,快回来!这家伙不是人类,它没有脸!”
然而,竟然没有一个人追赶她。当她向身后扭头的时候,看到人们站在原地,握紧武器,满怀恐惧地注视着她,眼睛和牙齿在月光下都反射出和制服纽扣一样银色的金属光泽。
她一路沿着池塘边奔跑,感觉双脚先是踩在水泥砖面上,发出柔软沉闷的声音,随后,则是来自草坪凉爽而轻柔的抚摩。
尽管一直在奔跑,马丽恩还是在心里不断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会是什么命运,不过,她告诉自己,伯纳德一定会认出自己,他一向那么熟悉自己,这样做,是最好的选择。他正在那扇漆黑大门的另一边等待着她,那扇大门如此艰难地传递出他的声音,而现在,她就要和他团聚了。
一段记忆忽然在她脑海中闪现。这是一句她读过或听过的话,也是一个产生后藏在心里的想法,现在又被拿出来仔细咀嚼。这句话是这样的:人类不过是内里空无一物的贝壳,有时冰冷荒芜,像废弃的屋子;有时热闹非凡,被我们称为生命的东西占据着,同时存在的还有妒忌、欢喜、恐惧、希望以及种种其他情感。因为这样,人类才不再孤独。
奔跑过程中,她呼出的温热气息,凝结成一片薄薄的水汽羽毛,她频频回头,望向行动队队员们那苍白、抽紧的面孔,这些面孔随着她飞奔的脚步越缩越小。她开始思忖,这只怪物之所以穿越宇宙来寻找一个新的世界,是不是因为它在自己身上感到绝望的空虚和无所适从?是不是因为那些无形的情感存在,没有一种会驻留在它身边?而她和伯纳德也许会生活在它的心灵深处,正如自信和不安、寂静和无聊留存在人们的内心和脑海深处一样。她希望,他们可以给它带去祥和,他们俩会是两盏安静的小灯,照亮它神秘而广阔的脑海中曲折的沟壑。
想到这里,她耸耸肩,放声大笑起来。“被吃掉是什么感觉?”她问自己。
她试图想象一勺冰激凌融化在自己的唇齿之间,带着冰凉丝爽冲进喉头,充溢在她黑暗狭小却无比温暖的胃里。
“伯纳德!”她放声大喊,“我来了!”
她听到身后人们还在向她喊叫。
“马丽恩,”带着伯纳德嗓音的怪物说,“你耽搁太久了。”
马丽恩闭上眼睛,整个人向前冲过去。冰凉的感觉沿着皮肤向下滑去,又像丢弃一件衣服那样离开自己。她感到自己的形状改变了,身体在慢慢溶解,手指向外延伸,她正在那个巨大球体内扩散开来,在那个水润、温暖而舒服的巨大球体内,她现在明白了,这里友好而亲切。
“伯纳德,”她说,“他们追过来要杀掉我们。”
“我知道。”那个声音现在近在身畔,令人心安。
“我们没法做些什么吗——比如逃跑?”
“取决于它,”伯纳德说,“我才刚开始认识它。是我告诉它要等着你的。我也不知道它到底准备怎么做。也许回到宇宙中去?”
他们紧紧相拥,躲在这个灵肉相交的“堡垒”内,“堡垒”被那些冷漠的树木和草坪环绕,还有那束怀有敌意的灯光,犹如一把手术刀直直插入这团突突跳动的外星飞船,他们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清晰响亮却又显得鬼鬼祟祟,这些包围他们的人类杀手,手指关节紧紧扣在他们铜制的喷射器上,头戴防护面具,随时准备喷射出致命的灰雾……折断的树枝,簌簌喷射的液体,屏气凝息的咒骂,然后是——一声扣动扳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