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六、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
⒈好歹留着麝月
宝玉看了《南华经》后,偶然顿悟,曾续了一段文字,开篇便云:“焚花散麝。”又道是:“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这里将麝月与宝钗、黛玉、袭人相提并论,俱为与自己有大情分之人。而麝月,又是群芳流散后留在宝玉身边的最后一个人,如此,怎可不入十二钗又副册?
第二十回灯节夜“篦头”一段,是宝玉同麝月最缠绵的一场戏,也是前八十回中二人唯一的亲热戏,更是麝月正面出场的第一场重头戏。且看原文:
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这一段写得风光旖旎,脂砚脂连连叫绝,并在一段很长的批语中泄露天机道: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
后一回宝玉因与袭人有隙,故意重用四儿,脂批又道:
“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
从这两段批注中,我们明确地得知,在袭人另嫁、宝玉娶亲后,麝月仍然留在身边为婢,只可惜,那时候多半已不在大观园中了。
原来柔情蜜意的金闺细事下,竟是暗藏玄机:宝玉替麝月篦头,且说要替晴雯也篦一篦,晴雯却道:“我没那么大福。”一语成谮,她果然是没这福分;而宝玉与麝月在镜内相视而笑,何等温馨动人,却终究是镜花水月罢了——她偏偏又叫作麝月。
而宝玉的四季即景诗中又有“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的句子,再次将麝月与镜子联系起来;后来宝玉做梦看见甄宝玉,醒来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子,又是借麝月之口点破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凡此种种,都写出了麝月与宝玉原是一场镜花缘。
“开到荼蘼花事了”,群芳凋谢之时,唯有麝月还留在宝玉身边,终于等到自己独自开放的时刻。
然而又怎样呢?春天,已经过去了。
⒉麝月的口才
《红楼梦》人物画里关于晴雯的取材主要有两种:一是撕扇,二是补裘。前者喻其娇憨,后者赞其忠勇,都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然而我们可有留意到,在这两个场面中,麝月都是最佳配角?
晴雯撕扇时,是她经过其旁,叹了声“少作些孽罢”,宝玉抢了她的扇子,也拿给晴雯去撕,又让她把扇匣子搬出来让晴雯撕,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晴雯补裘,也是因她说了一句:“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又帮着在一旁拈线,直到晴雯补完了,她还没有睡,帮着检查了一遍,最后肯定说:“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
只是,在画面中,却往往没有她的身影——麝月,竟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人物。
王夫人曾经说过:“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
而袭人在晴雯被逐后,也曾自辩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但是麝月真是“笨笨的”吗?
非也。她的口才是怡红院中一等一的绝妙。且看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晴雯因恨坠儿偷金,故要撵她出去,明明握了满理在手,却被坠儿娘抓住语病,讥讽晴雯直呼宝玉名字,“在姑娘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堵得晴雯满脸涨红,幸亏麝月为之解围,说出一番道理来——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麝月闲闲几句话,先理清身份尊卑,指出“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接着分辩清楚喊“宝玉”的合情理处,又提起老太太来,再次提醒坠儿娘身份低微,“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不知规矩,最后干脆发了逐客令,恐吓说“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弄得坠儿娘“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
这一番话层次分明,不急不徐,却周密有力,可谓胜晴雯多矣。
后来芳官的干娘在院中吵闹,袭人情急,便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是侧面肯定了麝月的外交口才。而麝月也不负重望,立便走过去,有理有节地斥道:
“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这番话,仍是从身份上先压下一番大道理来,挫了对方威风,然后才讲出规矩礼节来,又抬出“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偌大罪名,叫春燕娘敢不闭嘴?
正如陈其泰《桐花阁评红楼梦》中所说:“写麝月自有麝月体段,不是袭人,亦不是晴雯,却兼有二人之才。”
宝玉说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素知她与袭人最是亲厚;然而她与晴雯的关系也很不错,在晴雯卧病时,正是她尽心伏侍。可见是怡红院中人缘最好的第一个厚道人。
而她最难得的,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显山露水,并且从不作非分之想,安分守己,毫无醋意——或者,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情内秀,才使得她成为怡红院中与宝玉情分最长的丫鬟吧。当袭人走了、晴雯死了,麝月终于脱颖而出,成为宝玉身边的最后一个知己。
只可惜,开到荼蘼花事了,万事都迟了。
⒊檀云这个“出名”丫头
我说檀云是出名丫头,不是说她很著名,恰恰相反,是指她在《红楼梦》里全无正戏,只“出”过“名字”而已。
如第二十四回:
“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
第三十四回:
“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
第五十二回:
“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
虽然名字偶现,却没有一场戏目,更无一句对白,最多只好算一个群众演员,连配角都算不上。
但是这个仅有名字的檀云,在宝玉的诗文中却占有一定地位,如宝玉《夏夜即景》诗:“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又有诔晴雯的长赋中有句:“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似乎檀云的作用,仅仅是为了跟麝月对称。
有正本也就是戚序本《红楼梦》第十八回有回前诗,一直是红学家们争论的一个焦点,现录全诗如下:
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争。
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
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
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
这一回的回目是《林黛玉误剪绣香囊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其内容主要是:宝玉初游大观园回来时,身上所佩诸饰被小厮们一抢而空,黛玉以为自己送他的荷包也被他送给小厮了,一生气回身就把刚给他绣的香袋给剪了,宝玉忙从内衣里取出珍重藏之的荷包给他看,说“我何尝把你送的东西给人了?”两人吵了一架后,言归于好。
这就是“一物珍藏见至情”、“为剪荷包绾两意”的内容。
后半回则讲的是元春省亲,所谓“豪华每向闹中争”,令众姐妹题诗,并着意夸奖了薛林二人,“黛林宝薛传佳名”,又看了两出戏,《豪宴》、《仙缘》,传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
庚辰本在这里有批语:“《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很明显,这个“屈从优女结三生”,指的是贾蔷与龄官。贾蔷不能说服龄官唱《游园》,只得“屈从优女”,并与其订下三生之约,有“不尽风月之文”——看后面“龄官画蔷”就知道了。
然而周汝昌却撰文说,这优女指的是“袭人”,因为袭人嫁了琪官这个“优伶”,所谓“结三生”。然而行文至此,琪官这个人还没出场呢,何以在回前诗中要专提一笔这么隆重?更何况,就算一个女人嫁给了优伶,也不能就把她叫作“优女”,这解释不是太牵强了吗?且如何去解释“屈从”两字呢?
优女,明明就是女戏子龄官,应该不难理解。
周汝昌且把最后一句“云自飘飘月自明”解释成湘云和麝月,以此来证明他的史湘云嫁宝玉说,指出这句说的是将来湘云和麝月两个人留在宝玉身边。
然而第十八回整个一回戏目中,完全没有湘云的戏,史湘云这个人物的正式出场,乃在第二十回,宝玉在宝钗家做客,忽听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忙忙赶去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这是湘云的头回出场,离第十八回隔着两回呢,更与十八回故事全无关系,又怎么会出现在回前诗中呢?
故而,我判断,这个“云自飘飘月自明”的云,应该是檀云,没有太特殊的意思,仍是照着曹雪芹的行文习惯,与麝月的名字做个对子罢了,引申为云散花飞的意思。遥想将来,贾府事败后,檀云等众丫鬟俱风流云散,只有麝月一个人留在宝玉身边(脂批:“好歹留着麝月”)。这可不正是“云自飘飘月自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