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落花比汝尚多情 四、囚鸟
人只有在彻底失去的时候,才会入骨地怀想曾经有过的美好,从前的片段则如影随形,时刻在脑中浮现。这时候,我们都禁不住要问自己,如此放不下,究竟是爱上了怀旧的情调,还是过往真的值得悼念?有人说,一个过于怀旧的人,并不一定是因为过去多么灿烂,而是他不能安于现状。人世纷纷扰扰,谁又能说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抵御万千风尘。当你无法接受陌生的风景,不能适应崭新的生活,就必然会怀念曾经熟悉而温暖的事物。
一个看似强大的人,其实他的内心却是薄冰筑的城墙,遇火则化,一推即倒。一个看似柔弱的人,他的内心却是用一砖一瓦细致堆砌而成,简单平实,坚硬牢固。然而这一切,皆源于人生的际遇,倘若岁月旅途上平稳顺畅,心中的伤痕则少,不至于脆弱不堪。若是命运一波三折,其心必然千疮百孔,到那时,任你如何去缝合补救,也无法拼凑到最初的模样。
这世间有些事可以后悔,有些事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就好比仓央嘉措,当他每日背诵乏味的经文,手持木讷的佛珠,闻着同一种檀香,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会悔不当初。可是他有后悔的资格吗?当年他被使者接进布达拉宫,根本就无从选择,因为他被命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此生就只能为前世而活。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必须接受坐床典礼,接受这份至尊无上的荣耀。如果他也曾有过喜悦,那是因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有着一颗稚嫩的心。突如其来的命运变更,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究竟是一种荣宠还是缺憾。
这是上苍赏赐给他的礼物,一份不可抗拒,却沉重如山的礼物。没有人问过他是否背负得起,来到这世上,他注定成为传奇。当他坐在布达拉宫的佛床上,坐立不安地诵经,参禅,心中却随着窗外悠然踱步的清风飘去了远方。那个曾经叫做故乡的偏远小村,给过他忘乎所以的快乐,却给不起他一个安稳平淡的归宿。他的归宿是哪?他肉身的归宿一定是布达拉宫,可是心灵的归宿,却是那个叫门隅的山村。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这信仰未必是宗教,你可以信仰一棵树,信仰一株草,信仰一只羊,还可以信仰爱情。如果让仓央嘉措选择,我想他会选择一辈子守着一间简陋的小屋,守着自己的爱人,和他一直喜欢的自然风物。尽管,他内心深处也崇尚佛教,喜读经文,但这些却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只能当作是一种点缀。他的生命注定是残缺的,因为他被情爱这温柔的枷锁捆缚,想要挣脱,此生怕是不能。
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他,一个淳朴浪漫的门巴族人不能拥有爱情。当他情窦初开,与邻村女孩互相爱慕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今生注定没有圆满的婚姻。仓央嘉措,这个住在布达拉宫的活佛,发出悲哀的感叹:“如果今生将永远囚禁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那么请将我交还给前世,或许我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再经受一次转世轮回。”难道他不知道,转世轮回早已在三生石上写好,走过岁月的忘川,谁也不能选择自己未来的命运。
芨芨草上的白霜
还有寒风的使者
就是它们两个
拆散了蜂儿和花朵
天鹅流连池沼
想多停留一会
可那湖面结了冰
叫我意冷心灰
这个春天,拉萨的春天,仓央嘉措在温柔的春风里,闻到绿草淡淡的清香,看到白云悠闲地漫过窗前。这些自然风物,又撩起了他心中对故乡无限的渴望。都说佛是万能的,可以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可如今的仓央嘉措,被称为活佛,为何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打理?思念如野草在心底疯长,让他不知所措。没有人真正知晓他的心事,他期待黄昏,期待夜色的到来,那时候,尽管寂寥,那简短的时光却真正属于自己。
白日里,仓央嘉措刻苦地学习经文,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只有在夜深之时,整座宫殿安静下来,他才敢取出笔墨,悄写情诗。人就是如此,当你拥有的时候,或许会觉得一切并不是那么重要。失去之后,却是日思夜想,期待有一天可以将遗落的珍宝夺回。多么矛盾,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已经恋上这样的矛盾,愿意与一些莫名的情绪纠缠不休。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
求他指我一条明路
只因不能回心转意
又失足到爱人那里去了
我默想喇嘛底脸儿
心中却不能显现
我不想爱人底脸儿
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写成的黑色字迹
已被水和雨滴消灭
未曾写出的心迹
虽要拭去也无从
尽管如此,仓央嘉措也并非对权力无动于衷。在这座伟大的宫殿,他是活佛,本该拥有至尊地位和王者风流,主宰万民苍生。可如今在这偌大的空间里,他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渴望三年时光早些过去,自己可以主持政事,在这威严的大殿里,发出属于他的声音。不是仓央嘉措贪恋权贵,在已经不能更改的局势里,他唯有低头屈服。既然回不到从前,他亦不可以沉沦于现在,他是活佛,就应当遵从活佛的方式生存下去。
所以,这三年来,仓央嘉措尽管忘不了过去美妙的流光,忘不了青梅竹马的情人,但他亦活得清醒。他深刻地懂得,唯有学业修成,第巴桑结嘉措才会将西藏的政权交付给他。三年囚鸟般的生活,让他感觉自己身上尚存的灵性在渐次消失,往日对生活的激情也悄然淡去。仓央嘉措就像是一棵枯草,需要阳光和雨露的浸润,才可以重生。是的,他渴望重生,渴望真正坐上高高的佛床,在大殿里和众僧议事,听到万民的声音,用自己的力量,为他们解难排忧。
花开季节过了
玉蜂可别惆怅
相恋的缘分尽了
我也并不悲伤
如果缘分真的尽了,亦不要过分地悲伤。就将记忆埋在心底,在无人的时候,独自沉思,想象曾经美好地相处过,只是短暂得如同一场花开。花错过了开放的季节,还会有来年,他错过的缘分,还可以重来吗?不能再去想了,一个人过多地耽于昨天是自苦。倘若此生仓央嘉措都不能离开布达拉宫,那么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解脱自己。红尘与佛界,隔着的是一道悬崖,是一条河流,他要么纵身一跃,要么就是乘舟渡河。
只是,仓央嘉措总算熬过了三年,三年的艰辛,三年的束缚,他是否该破茧而出?做一只自在美丽的蝴蝶,在百花丛中,骄傲地翩跹起舞。哪怕是一朵浮云,无根无蒂,至少也可以海阔天空。十八岁,终于盼来了十八岁,这是达赖喇嘛亲政的年纪。十八岁的仓央嘉措,已经从一个俊朗的少年长成一个睿智的青年,诵经念佛三年,让他脱去了草原的野性,拥有了深邃的学识。
可为什么,桑结嘉措迟迟不肯将权杖交至他手上?坐在布达拉宫的佛床上,尽管每天有人匍匐在他脚下,可是他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执政的权力。他依旧是桑结嘉措摆布的棋子,比之从前,更加懦弱,更加束手无策。难道是纷繁的政事让桑结嘉措忙得忘了吗?他怎么可以忘记?三年的忍耐,三年的修炼,说忘了就这么一笔勾销吗?
不,桑结嘉措并没有忘,假如他真的忘了,仓央嘉措应该还是关在屋子里习经诵佛,而不能坐在大殿之上,倾听僧众的朝拜。这一切不过是假象,因为桑结嘉措会在背后假装与仓央嘉措商议政事,事实上,决策权仍旧掌握在桑结嘉措的手中。并且他时不时还会提到还权于他的话题,只是每当仓央嘉措翘首以盼,最终都以失望告终。
年轻的仓央嘉措,不知道该向谁讨一个说法。看着拈花一笑的佛,他亦笑了,只是他笑得隐忍,笑得无奈,笑得全然没有佛者的从容与平和。他是布达拉宫的王者,只是在无人问津的舞台,独自导演着一场悲喜无常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