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为卿憔悴欲成尘 二、烟火
青春岁月里的相逢不需要任何约定,偶然的擦肩,一个不经意的回眸都可以结下一段缘分。我们都有过花枝招展的年华,为某个喜欢的人倾尽所有的激情,对着高山、对着河流许下滔滔誓言。自以为是情种,走过一段缠绵的历程,而后开始有了厌倦,那时候,发觉过往的山盟水誓,只是一场青春的游戏。生存于这世间,我们应该遵守规则,人生的规则、爱情的规则,萍水相逢注定会是过客,缘尽时切莫苦苦强求。
后来我终于明白仓央嘉措为什么会不守清规戒律,会在拉萨古城的街头流浪。因为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内心窜流着奔腾的血液,让他安分地坐在至高无上的佛座上不动凡心,这份强加于身的荣耀是一种残忍。
仓央嘉措是活佛,可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一天他也会老死,我们将会看到一个度化众生的活佛,一个鲜活的生命,只剩下一副安静的骸骨。尽管他的灵魂不死,可以转世,但那已是来生,今生的一切都将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终止。许多人认为仓央嘉措选择情爱,是因为他没有悟透高深的佛法,是因为他还没有看透人生的本真。而我却不以为然,我所感知的仓央嘉措,当是深晓人生短暂,任何的忍让与逃避都是对自己的辜负。他信因果,信来生,更信今生是自己的唯一。
郁积在仓央嘉措心底的热情,一旦被点燃,需要熊熊地燃烧,尽情地释放。当仓央嘉措那一晚从布达拉宫的侧门通往拉萨城的街头,意味着他情感的门扉再度被推开。一个被囚禁五年的生命,获得这么一次机遇,再也不会委曲求全地度日。情感似决堤的水,倾泻奔流,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如今居住在达布拉宫的他是丢失了魂魄的活佛。而逍遥在八廓街小酒馆的宕桑汪波,是真实的自我。
夜晚的小酒馆,灯火璀璨迷离,拉萨城里许多年轻的男女会不约自来,在这里喝酒嬉闹、唱歌跳舞,只为将炽热的青春演绎到底。似乎只有他们可以恣意妄行,可以醉倒在澄澈的月色中,不管不顾。这是一场无心的约定,夜来相聚,天明散去,谁也不问谁来自哪里,又将归去何处。今天的相逢或是明天的重聚,也可能是永远的离散。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他们要的是当下,是理所当然的拥有,是落崖惊风的决绝。
宕桑汪波无疑是酒馆里最倜傥、最风流的青年,他俊秀的面容,似秋波的眼眸,以及出类拔萃的气度,令那些美丽的姑娘怦然心动。而这里同样有一位超凡仙姿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她甜美的笑容、曼妙的歌喉,无疑是熙攘人群中最美丽的凤凰。这样一对璧人,眼神相看的刹那,便有了心灵的交集。
皓齿人儿含笑
向满座瞧了一遍
眼珠娇滴滴一转
却注视我少年的脸
拉萨熙攘的人群中间
琼结人的模样儿最甜
中我心意的情侣
就在琼结人的里面
聪慧的仓央嘉措,自是明白,这位琼结姑娘达娃卓玛将是他命里的劫。也许是酒馆的酒太过让人迷醉,又或许是姑娘的温柔笑容、撩人的眼波太过让人痴恋,无论是福是祸,他都要让自己沉陷。仓央嘉措知道,他需要她,需要她柔婉的爱抚,闻着她芬芳的气息,可以慢慢地抚平他心中的伤痕。一段爱情的背离,需要另一段爱情的填补,纵然是活佛,也不甘寂寞,也禁不起温柔的诱惑。
在小酒馆女店主殷勤地撮合下,他们就这样夜夜相会在一起,缠绵缱绻,难舍难分。美丽的琼结姑娘,给了仓央嘉措前所未有的柔情和欢乐,那是一种隐秘的人生极乐。他想着,纵是在佛界,修炼到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至今也没有人能够说清,肉身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何种更令人销魂蚀骨。也许只有真切地体会过,才能道出哪一种快乐适合自己。仓央嘉措觉得自己离佛界越来越远了,此时的他,只愿意做沉沦凡尘的宕桑汪波,享受爱情极致的快乐。
相逢不易,说是夜幕降临,待布达拉宫沉睡之时仓央嘉措就可以下山会见达娃卓玛。可等待总是漫长,用白日漫长的等待,换来一夜的倾城,仓央嘉措仍旧觉得不够尽意。情到浓时,片刻的分离都是煎熬。更何况在仓央嘉措的心里,一直担忧着,生怕哪一天,自己的行踪败露,那时候他对琼结姑娘在温床上许下的誓言,还能恒久么?顾不了那许多,每一晚,他们都恨良宵苦短,雄鸡唱晓——
桑耶的白色雄鸡
请不要过早啼叫
我和相好的情人
心里话还没有谈了
把帽子戴在头上
将辫子撂在背后
一个说请慢坐
一个说请慢走
一个说心里又难过啦
一个说很快就能聚首
这就是爱情,只有深陷于爱情中的人,相聚的时候,才会觉得时光不依不饶。离别之后,又会怨怪时间流逝得太慢,待到何时才可以再次重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他们的梦。他们每日所期待的,就是黑夜的来临,那晨晓的雄鸡,能不能忘记啼叫,这样他们就假装黎明不会到来,假装夜还是那么黑。
为什么人生聚聚散散这样的频繁?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不知道,天亮后这位对她百般温柔的情郎去往何方。她不会知道,在庄严华丽的布达拉宫,有一道隐秘的小侧门,通往活佛的寝殿。而英俊的宕桑汪波,是来自布达拉宫的王,是至高无上的活佛。她该匍匐于他的脚下,为今生的爱恋许下永久的夙愿。人只有自救才可以救人,深陷情网的仓央嘉措,无法解脱自己,又如何去解脱众生?情感是心中最深的结,千缠百绕,是否将爱恨尝遍,才可以淡然那么一点点?
仓央嘉措每天都在编排同一个情节,白日他是布达拉宫的活佛,漫步云端,俯看众生。夜晚他是拉萨街头的浪子,落入尘埃,服食烟火。他不厌其烦地装扮着两个角色,反复地脱换服装,频繁地摘戴假发,往返于佛宫与世俗的山径。这一切,他做得天衣无缝,知情的唯有那条忠实的老黄狗。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机灵
别说我黄昏出去
回来时已经黎明
它是忠实的,黎明到来之前,它会守候在小小侧门旁,等待那位年轻的主人。唯有见到这只老黄狗,仓央嘉措才会安心。一夜的欢情,让他更加精力充沛,矫捷的步子迈过门槛,走向长长的石阶,回到寝殿。没有人知道,这张佛床,已经许久没有人体的温度,每晚只有月光轻轻地洒落在上面,将秘密袒露无遗。
东方既白,朝霞晕染的天空,格外地醉人。此时早起的僧人在院里打扫落叶,汲水插莲,等待那些转经的人,从天南地北的远方,来到这座圣洁的佛殿,接受佛光的普照。这是信仰,没有信仰的人生将是多么贫乏,多么肤浅。信仰了佛,意味着从此清淡安宁;信仰了爱情,意味着欲生欲死。今日的我选择在别人的故事里追忆,明日又是谁立于飞雪的窗前,假装怀想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