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不可能更好的起点
墨西哥城重口味
拉丁美洲的关键词除了“魔幻”和“美丽”之外,还有“危险”。听说过许多游客的惊险遭遇,我和铭基自下飞机起便保持着高度警惕。刚刚走上墨西哥城街头的时候,我俩肩并着肩,双手紧紧按住斜挎的随身小包,警觉的目光来回扫射。天气那么热,神经一绷紧更是汗出如雨。
然而街上却看不见想象中的毒贩和黑帮,反而是一片热热闹闹安居乐业的景象。一开始我们保持着如临大敌的姿势流着汗走了半个小时,最后彻底放弃了,开始轻松散漫地走街串巷,勇敢地操练我们蹩脚的西班牙语。超市里一位老太太看不清商品标签上的价钱,抖抖索索地拉着我让我告诉她。我大声在她耳边念出西班牙文的数字,自豪得简直忍不住摇头晃脑。
短短几天我已经爱上了墨西哥城的人们,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他们恐怕再合适不过。墨西哥人非常礼貌友善——在街头小摊吃东西,摊主会心血来潮地送给我们饮料喝;在某家店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店主会指引我们去别家店买,而且一连几家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别于我们在中东、北非和印度常常遭遇的那种别有目的的热情。也许因为墨西哥城是个大城市,人们见多识广,所以虽然街上鲜有亚洲面孔,可我们两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感觉有指指点点和好奇的目光。墨西哥人身上有种自尊和坦荡,我们几乎没有遇见任何漫天要价、痛宰游客的事情。
即便在拥挤嘈杂的地铁里,人们也会注意保持身体和目光的距离。车厢内有很多流动小贩走来走去,叫卖各种东西——矿泉水、口香糖、零食、化妆品、圆珠笔、唱片CD……令我惊讶的是其中不乏盲人,他们一般由另一个人引导着,一边叫卖,一边慢慢摸索着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没有纠缠,没有强买强卖,没有过长的停留,人们只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车厢内时常有虔诚的天主教徒大声诵读《圣经》,其他乘客也只是礼貌地沉默着,并不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我想所谓文明,有时正体现在对自己和他人的尊重,就这一点来说,墨西哥城人们的教养实在令人敬佩。
墨西哥,瓦哈卡市街上拉手风琴卖艺为生的盲人。
在墨西哥城你永远不会饿死。墨西哥的食物辛辣而美味,滚烫却爽口,就像这个国家一样。无论你是否喜欢墨西哥菜浓重的口味,你都不得不承认这里有着全世界最有活力的街头美食。城里每走几步就有一个小摊,售卖各种便宜美味的食物。我在伦敦上班时每周就至少要吃一次墨西哥卷饼当作午餐,来到墨西哥后自然少不了去尝尝真正的原汁原味。记得三毛在《万水千山走遍》里把墨西哥最典型的街头美食tacos(玉米面卷)形容为“好吃的小抹布”,当时就令我神往不已,没想到多年后自己也来到这里,天天吃上几个小抹布。
墨西哥,世外桃源似的地下洞状陷穴。
墨西哥人不但在食物上是重口味,在文化和传统上亦是如此。墨西哥城的人类学博物馆里展出的一些东西如果放在欧洲,很可能会被观众投诉说太过恶心和令人不适。在国家宫殿里,12位独立战争英雄的遗骨就放在半开的盒子里大剌剌地展现在所有来访者面前。墨西哥人对于死亡有他们独特的态度,没有沉重,没有伤感,而是嬉笑相对,甚至拿来作为跳舞玩闹的借口。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著名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话来说,“对于纽约、巴黎或是伦敦人来说,‘死亡’是他们永远不会提起的,因为这个词会灼伤他们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却老把‘死亡’挂在嘴边,他们调侃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不可否认,在墨西哥人面对死亡的态度里或许有着与别人一样的恐惧,但是至少墨西哥人从不避讳死亡,他们用耐心、轻蔑和调侃直面死亡。”
我甚至觉得死亡于墨西哥人而言意味着一种艺术创造。他们用骷髅来装饰房屋,在亡灵节吃亡灵面包和写着全家人名字的糖制骷髅头,纵情歌舞,他们爱听表现死的快乐的歌曲和笑话……墨西哥最有才华也最命途多舛的女画家弗里达·卡罗也常用画笔表现死亡,对死亡的迷恋是她的创作之源,她的自画像也往往是一副面露讥诮漠视死亡的神情。
在墨西哥城的“蓝房子”(弗里达出生、生活和去世的地方)和现代美术馆,我们看到很多弗里达的画,令人不安却也美不胜收。除了对自我身份和内心世界的探究以及对社会所怀有的批判意识,弗里达的画还很明显地具有“原生态”的特质。当墨西哥的同行们纷纷对欧洲艺术的最新流派顶礼膜拜时,弗里达却在画作中固守自己民族的血脉。她对印第安人的传统和神话充满兴趣,认为墨西哥有自己的文化传承,不需要来自国外的幻想。在印第安艺术完全不受重视的年代,她和丈夫迭戈·里维拉已经开始收集前西班牙时代的艺术品;在弗里达生活的年代,煤气已经被广泛应用,然而在“蓝房子”的厨房里我们却看到传统墨西哥式的砖灶,餐桌上也尽是土陶烧制而成的炊具餐具……弗里达拒绝承认自己是很多人认为的超现实主义画家,她说自己从不画梦,只画自己的现实,而“在墨西哥,现实和梦想被视作是混杂在一起的,奇迹被认为是日常发生的。”
墨西哥城,蓝房子-弗里达 . 卡罗出生、生活和去世的地方。
这一观点总令我想起作为文学流派的魔幻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发源于拉丁美洲,往往根据印第安人的思想意识,在叙事和描写中插入神奇而怪诞的人物和情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借以反映拉丁美洲的现实。据说在印第安人的心目中,客观物质世界与印第安传说中神的世界是相通的,梦幻和现实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他们的周围变成一个半梦幻半现实的世界。而在这个意义上,欧洲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和艺术的确和土著印第安人的思维方式有相通之处,他们的思想方式都是界乎现实与梦幻、现实与想象、现实与虚构之间。这也许就是很多人认为弗里达的画属于超现实主义的原因吧。
“蓝房子”是我在墨西哥城最喜欢的地方。即使没有它大名鼎鼎的主人,这所色彩浓烈的房子本身也是件艺术品。尽管我们都知道弗里达和丈夫里维拉之间爱恨交织、混乱纠葛的关系,作为夫妇二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蓝房子”里更多展现的还是他们之间野火般炽烈的爱与崇拜。弗里达逝世后,里维拉说“这是我一生中最悲恸的一天……我真正意识到我一生中最美的部分是对弗里达的爱,但这已经太晚了。”而“蓝房子”墙壁上写着的弗里达的话中也有两句令我感慨良多,一句是“和迭戈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恐怕全世界都在等着听我的哭喊‘这将意味着多少苦难’,可是我不相信河堤会因为河水流去而伤心……”,另一句是“有生之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存在。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四分五裂,而你却把我完完整整地带了回来。”
唯有变化才是永恒
站在瓜达卢佩圣母堂前的广场上,导游亚历山大向我们展示了一张几百年前墨西哥城的图片,上面竟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和几个小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现在的墨西哥城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然而其前身特诺奇蒂特兰城却是一座建在湖心小岛上的独立王国,进出需要乘独木舟或越过堤坝。而16世纪西班牙征服者占领特诺奇蒂特兰后,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然锲而不舍地将湖面大部分的区域不断填平,成为今日的墨西哥城。因此如今的墨西哥城绝大部分的市区都是建立在不稳定的回填土之上,不但对于地震之类的天灾特别没有抵抗能力,而且因为近年来地下水的急剧下降(为了满足不断增长的人口的用水需要),这个有2000多万人口居住的城市正面临加速下沉的灾难,在过去100年中已经下沉了9米多!
墨西哥,瓦哈卡市桑托多明戈教堂
亚历山大说:“看到那座黄色穹顶教堂吗?它是斜的,你们看到了吗?还有旁边那个塔……还有右边那座建筑……统统都是斜的!这就是因为这个城市在不断下沉的缘故。你们没发现吗?就连你们住的青年旅舍都是斜的啊……”
难怪!我一直觉得旅舍的房间和浴室有点不对劲。上次洗完澡出来,差一点就直接一路下坡滑回房间了。我还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曾经是个大湖的墨西哥城正在下沉这件事令我感觉十分奇妙。果然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连世界都在不断改变,何况人呢?旅行总会促使你正视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记得电影《摩托日记》有句宣传语:“让世界改变你,然后你就能改变这世界。”切·格瓦拉也在日记中说:“当我们离开丘吉卡玛塔时,可以感觉到世界在改变——还是我们变了?……在美洲流浪,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我已经不再是我,起码不是相同的我。”
年轻的切·格瓦拉和格兰纳多本来只是怀抱着青春的热情在拉丁美洲的土地上流浪,可是那趟旅行却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格瓦拉在旅途中被世界所改变,萌发了革命意识,并从此决定去改变这个世界。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之前大言不惭地说要“在旅途中寻找自我”,实在是有些空泛可笑。世界在变化,“自我”也随之改变,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让自己欣然接受世界赋予我的种种变化,从而发掘出自己身上宽广的潜力和可能性吧。
说起拉丁美洲的变化,最明显的分水岭便是西班牙殖民者对这片土地的征服,墨西哥自然也不例外。几天游览下来,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西班牙人对墨西哥的影响——用在旅途上认识的新朋友Nurit和Idor的话来说:“西班牙人真是一群混帐东西!”
在瓜达卢佩圣母堂里,我们看到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据说在1531年12月,一位名叫Juan Diego的印第安人在这一带看到一位身穿镶金蓝斗篷的美女,即是圣母玛利亚。圣母让Diego去带话给教会,说想让人在这里建一座供奉自己的神殿。但主教不相信他的话。Diego于是又跑回去见圣母,让她施展神迹以说服教会。最后圣母不但变出满满一衣襟的玫瑰花给Diego(因为玫瑰不在12月开花,故视为神迹发生的证据),而且她身体的图像还奇迹般地印到了Diego的斗篷上。于是教会最终相信了他的话,礼拜活动从此在这一带盛行起来。
瓜达卢佩圣母的画像和我们在欧洲看到的相当不同,她身上有很多墨西哥的影子。她是印第安妇女的容貌,有着棕色皮肤;她全身笼罩在太阳的光芒中,而当时的墨西哥人(阿兹特克人)崇拜太阳神;她的斗篷上有星星和几种特殊花朵的装饰,而这些都与阿兹特克人的神话和宗教紧密相连,有着高深的意义,其中一种四瓣的花朵更是墨西哥城的象征;在她的脚下有一弯月亮,而“墨西哥”的原意就是“在月亮湖的中心”;画像最下端的天使有一对鹰的翅膀,而雄鹰在墨西哥人的文化中就象征着这个民族的诞生……因着这些微妙的联系,很多人甚至认为瓜达卢佩圣母其实是阿兹特克人崇拜女神Tonantzin的天主教版本。
Nurit是以色列人,本来就对天主教不太感冒,听了圣母的传说后更是直拽我的衣角:“你看,我就说西班牙人是老狐狸吧?为了向印第安人输出自己的宗教文化,还特地编出这么个故事……多狡猾啊!”
虽然有点不恭,可是我想的其实和Nurit一模一样。1521年西班牙征服了墨西哥,可是在此后的整整10年间,西班牙传教士在印第安人中并没有形成多大影响,而自从1531年“出现”了瓜达卢佩圣母后,不到7年时间,竟有800万以上的印第安人改信天主教。如今的墨西哥到处都有圣母像,瓜达卢佩圣母被尊为拉丁美洲的天国守护神,美洲的皇后。可见这个故事是多么成功。亚历山大告诉我,就连墨西哥的独立运动时期,因为没有统一正规的旗帜,很多墨西哥民众都用瓜达卢佩圣母像作为独立运动的旗帜……
我听得张口结舌。望着教堂门口那些一路跪拜的原住民打扮的朝圣者,我觉得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用殖民者施予他们的宗教象征来反抗殖民统治,听起来实在是有点讽刺。可是转念一想,与征服埃及的罗马帝国和伊斯兰大军比起来,西班牙人至少还花了点心思将天主教和阿兹特克的宗教神话融合起来再“推销”给印第安人,罗马人和阿拉伯人可是把古埃及宗教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使其永不得见天日,也使得古埃及从此灭亡……更何况,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殖民征服是如此的血腥残酷,原住民仍然顽强地通过各种手段保存了他们原始宗教的某些成分,这其实也可算是土著居民的一个微小的胜利。
这天除了瓜达卢佩圣母堂和特奥蒂瓦坎金字塔之外,我们还去参观了特洛特洛尔科的三文化广场。三种文化的建筑遗产在这里汇合:阿兹特克人的特洛特洛尔科金字塔废墟,17世纪的西班牙圣地亚哥教堂,以及如今的大学文化中心。1521年西班牙人击败了特洛特洛尔科的守卫者,广场上有一段关于这场战斗的铭文:“这既非胜利,也非失败,这只是今天墨西哥混血人种惨痛的开端。”三百年的被殖民史使得墨西哥人成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原住民的混血民族,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便惊讶地注意到街上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面貌,完全有别于我此前想象的千篇一律的棕色皮肤和宽阔前额。
西班牙人到来后摧毁了阿兹特克人的金字塔和神庙,并用阿兹特克建筑物的石头在原地建起了圣地亚哥教堂。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一地点对于当地原住民的重要的宗教意义,希望在同一地点建起的天主教堂也能诱惑他们改变信仰。我看着教堂边发掘出的阿兹特克金字塔废墟,发现一块圆环状的石头不伦不类地矗立在其中的一个金字塔上。“那是什么?”我好奇地询问亚历山大。“一口井,西班牙人在那里打了一口井……”亚历山大双手一摊,露出无奈的笑容。“混帐!”Nurit和Idor异口同声地叫喊起来。
然而更令人动容的还是三文化广场本身所承载的历史。1968年墨西哥举办奥运会的前夕,学生走上街头公开反对政治腐败和独裁主义。而当时的总统为了向世界展示一种稳定的局面,采用了极其严酷的手段来阻止抗议行为。离奥运会开幕还有一周,学生在三文化广场上举行了和平示威活动,直升机在广场上空盘旋。突然,一架直升机上扔下一颗信号弹,随即枪声大作,几百名学生抗议者被政府军队血腥屠杀。然而屠杀的新闻被封锁了,奥运会却按计划如期举行。
相隔40年后,墨西哥现代历史上第一位反对党总统下令对此事进行的调查还是无果而终。没有追究,没有赔偿,特洛特洛尔科屠杀仍然是一代墨西哥人痛苦的记忆。只有一座新的特洛特洛尔科大学文化中心在屠杀现场旁边落成,收集电影胶片、报纸文章、照片、海报和访谈录音进行展览,并在楼下立起纪念碑来追忆和见证这场令人心痛的悲剧。
同伴们都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围着亚历山大七嘴八舌,问东问西。只有我和铭基呆坐一旁沉默不语。我之前已经从别的书上看到过对这一事件的报道,可是再次听到还是心内震荡,苦涩难言。人类的历史何其相似,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返回旅舍的途中,同行的美国小孩Roy还在兀自对特洛特洛尔科屠杀耿耿于怀。他嘟囔着:“杀完人没几天就开奥运会,这也太过分了……”然而其他人的注意力又很快被别的话题所吸引——中东民主革命,英国王室婚礼,本·拉登的死亡……亚历山大好奇地询问我和铭基英国人对王室的看法,一边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英国人仍然保留王室”,一边又表示自己半夜还特地爬起来看婚礼直播……
Roy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有很多事情都几乎同时发生了——本·拉登死了,教皇保罗二世被封圣,威廉王子结婚了……太戏剧化了,简直是好莱坞电影嘛——坏人死了,好人去天堂,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都笑了起来。果真如此。身处这样一个疯狂、戏剧化、高速运转的世界,以至于我们更热衷于谈论热点新闻,而不是自己的生活;我们更爱好成功和传奇,没有兴趣去了解普通人的愿望和心意;我们忙着追逐最新的资讯,根本没有时间去找回被剥夺的记忆。
第一个意外
来到墨西哥城的第六天,在旅馆天台吃早饭时遇见两个刚刚入住的男生,一个来自印度,一个来自巴基斯坦(暂且管他们叫小印和小巴吧)。两人都在加州伯克利读MBA,得空飞来墨西哥度个两周的假期。他们是那种常见的亚洲精英的典型——聪明自信,开朗健谈,名校出身,踌躇满志。听到他们说自己两个月后即将开始在投资银行的工作,我忍不住在心中轻叹一声“果然!”——果然在意料之中。学习好——读名校——学金融——去投行,这几乎变成了一条理所当然的“康庄大道”。
听说我之前也做投行,小印和小巴立刻对我兴趣倍增。“你读什么学校?在哪家投行?做什么工作?职位是什么?……”他们不断地抛出各种问题,简直要把我的个人履历挖个水落石出。望着天台上明晃晃的日光和远处教堂红色的穹顶,我忽然感觉时空错乱——这哪里是在旅途中的墨西哥城,分明是以前和同事们、客户们社交场景的重现……
墨西哥,圣克里斯托瓦尔附近玛雅村落的教堂。
听说我辞职来旅行,小印和小巴显得非常吃惊。“你找好下一份工作了吗?”他们看起来很为我担心。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还没有”,他俩对视一眼,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大概心里都觉得我很不靠谱吧。
不过在心底我是很坦然的——我已经准备好用我最真实的那一面去迎接旅途了。作为“旅人”的人格,与“白领”或“ibanker”相比,自然可以添上几分柔软(也许很多人会解读为“不靠谱”)。在我伦敦的办公室里,如果你大谈“感受”或“内心”之类的东西,肯定会招来奇怪的目光。然而对于旅人来说,天性中有一点不过分的敏感或疯狂是完全正常的——你甚至还可以说你热爱诗歌呢,for Christ\'s sake(为基督的缘故)!
小印和小巴的言行举止都令我觉得熟悉和亲切,因为实在像极了我以前的那些同事们。我丝毫不怀疑他们日后也会成为最典型的那类投资银行家。他们有点自我和傲慢,即使来到墨西哥,也压根不打算学西班牙语;他们对古迹和文化毫无兴趣,只打算在墨西哥城待上一天,就直奔海边喝酒享乐晒太阳;关于墨西哥,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里的啤酒多少钱一瓶?”……
我和铭基的兴趣与他们简直南辕北辙,奇妙的是我却一点也不讨厌这两个年轻人,也许是因为“同上贼船”的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那股盲目的热情,也许只是因为年纪越大人变得越宽容…… 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够真心热爱这一行,希望他们对经济和金融的兴趣不会被扼杀在日复一日繁重而单调的工作里;又或者是真心喜欢钱,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钱。这样才会比较快乐吧。
我们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日头都快升到中天了。不知小印和小巴究竟对我们产生了何等样的兴趣,告别前他们仍有点意犹未尽,询问了我们的房间号后非常热情地表示“晚上我们来敲你们的门,大家喝着酒接着聊吧”。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当我们结束一天的游览,怀着愉悦的心情走回旅店时,噩梦发生了。由于旅店工作人员的低级错误——他们以为我们应该今天早上退房,可是其实应该是明天——我们的背包和留在房间里的零零碎碎的各种东西被他们统统踢出房间,装进两个巨大的垃圾袋,暂时存放在前台。更糟糕的是,由于是周末,这天晚上房间全部客满,连一张多余的床位都没有,我们瞬间变得无家可归。而且旅舍工作人员一开始还企图不承认自己的错误,直到我们将收据摔到他面前。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吵架也没用。好在工作人员最后还是帮我们在另一家青年旅舍找到床位,我们只好又背着大包吭哧吭哧地穿过几个街区来到新的旅舍。这个地方灯光昏暗,气氛诡异,可是仍然挤满了人。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旁边吧台的酒保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你们安顿好以后过来我这儿,有好东西给你们。”
什么嘛?!我们心情不好,当下也懒得搭理他。上楼找到房间,心情顿时更糟了。这个房间里有十张床却没有一扇窗,压抑得像个监狱。吊扇就在日光灯下面哗啦啦地疯狂旋转,转得满屋子电光幻影,明明灭灭地令人头昏。
房间里实在没法待,我们放下包就出去了。经过吧台的时候,那个酒保又叫住了我。“你们俩,”他打着手势,“过来嘛!”
我打量一下他。此人身材瘦小,眼睛却亮得出奇,看上去像个邪恶的儿童,不长不短的黑色头发好似要遮盖什么伤疤似地全部梳到一边。
他拿出一瓶tequila(墨西哥的特产龙舌兰酒),用shot杯(烈酒杯)盛了满满的两杯,又找出两片柠檬角放在吧台上,然后向我们勾勾手指。
我笑了,把手伸给他。
他把盐巴倒在我手背的虎口处。我舔一口盐,接着将一杯tequila一饮而尽,再咬了一口柠檬。凶烈而辛辣的味道溢满口腔,柠檬的酸味却中和了那一点苦涩。
“请你们的。”酒保牵牵嘴角,脸上却还是那副看似邪恶的表情。
那团火焰从喉咙一直燃烧到胸口。我和铭基相视而笑,适才的坏心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旅途才刚刚开始,毋庸置疑,前方还会有无数的意外在等待着我们。可我已经不再为此困扰了——有时候,意外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嘛。
墨西哥的大理
你爱一个地方是因为她的风景还是她的人民?我想我大概是爱后者更多。来到瓦哈卡之后,我发觉这里的人们简直比墨西哥城更加热情友善。在街头小摊吃东西,已经坐下来的食客却忽然站起来,坚持要把位子让给我们坐;Zocalo(佐卡拉)广场上,成群结队的女学生们羞涩而友好地向我们打招呼;去看ElTule(一棵有1500年历史的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树)的时候,因为没有直达车,本来应该是乘公共汽车在某一站下车,再步行几百米去一个出租车的拼车点,没想到公共汽车司机知道以后,居然越过车站,直接把我们送到了一辆出租车的前面(他还打着手势让那辆出租车停下来!);出租车上已经有三位乘客,可是出租车司机居然也让我们上了车。虽然挤得要命,好在这样一来车费也更便宜。那个出租车司机和我们也很有缘分,当我们看完大树打算回城,居然又上了同一辆车!他很担心我们找不到公车站,于是至少向我们重复了六遍具体的路线。直到我们下了车,还能看到他一边驶过一边不停地朝我们招手……
旅途中最令我感动的就是这些人性之美,温柔宽厚,没有机心也不求回报,甚至让我们这些来自所谓花花世界的人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在瓦哈卡待了三天半,说实话真是有点多了,因为如果不去山村徒步的话,附近可看的景点并没有那么多。可是瓦哈卡这个小城和这里的人们又是如此可爱,简直让人舍不得离开。这里堪称墨西哥的大理,虽然没有大理那么山明水秀,然而无论是面积大小,街道分布,还是那种轻松的氛围都很相似。瓦哈卡城以旅游业为主,街上有很多吸引游客的餐厅、咖啡店和酒吧,推销手工艺品的小贩也络绎不绝,奇怪的是整体的商业气氛却并不浓厚,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商业场所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仍然有一份坚持,并不轻易为迎合外国游客而把自己搞得不伦不类。
更令人赞叹的是他们的艺术品位。虽然瓦哈卡州即便在墨西哥也算是非常穷困的地方,可是这里漆成明艳色彩的房屋外表简朴内里却别有洞天;这里的酒吧、餐厅和小店大多极有格调品位不俗;这里有很多精致的小小美术馆,里面的雕塑和画作惊人的前卫和富有生命力。学校也很重视培养学生的审美情趣,常有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美术馆参观……每次看到街上衣着朴素眼神明亮的当地人,我就会从心里生出对他们的爱和敬重。我爱他们淡雅的风度,也敬重他们在物质贫乏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对美的追求和丰富的灵魂。
因为城市不大,我们每天都在相同的几条街道上走来走去,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看到当地人的各种生活,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和这个小城休戚相关。卖手工艺品和刺青的街头浪人每次老远见到我就会用力挥手打招呼,露出大大的笑容,却并不向我推销他的东西,而是街坊邻居日常见面般的亲切;我们也知道了什么时候在哪一间酒吧有半价的啤酒可以享用,推门进去,半个城的人们都聚集在那里;圣多明我教堂前忽然来了一个庞大的摄制组拍摄墨西哥旅游宣传片,路人们都好奇地站在一边观望一对欧洲人模样的俊男美女演员(也可能是被拉来当演员的游客)在一家精美的小店里“表演”吃晚餐,我正对铭基说:“其实他们也可以找我们来演嘛!虽然没有那一对那么美,至少我们是不一样的亚洲面孔啊……”,忽然摄制组的工作人员就朝我们走来,热情地邀请我们当演员,第二天跟他们的车去普埃布拉继续拍片!可惜我们两天前才从普埃布拉来到瓦哈卡,而且已经买了第二天的车票去别的地方……当时我们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拒绝这大好机会,此后每每想起都后悔得捶胸顿足。
每天下午五六点,圣多明我教堂前会有一位金发白肤的女士走过,她穿着好似没有式样却又熨帖无比的连衣裙,肩上背一只大大的篮子,明眸皓齿,美得像是从波提切利的画中走出来。她或许不是我们所见过长得最美丽的女性,却无疑是最梦幻的。梦幻女士既不像当地人也不像游客,却只像是为了满足人们最美好的梦境而存在,让人想起四月的风,成熟的柠檬,散发着清香的羊齿植物。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色彩统统消失了,世上唯一的光柱温柔地投射在她身上,街上的人们甚至忘了呼吸。我和铭基连举起相机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只能呆呆望着这一滴五月清晨的朝露。一直到她转过街角,世界才又恢复运作,铭基恍然若失:“仙女……仙女走了吗?”我四周打量一下:“仙女走了,但是玛丽莲·梦露来了……”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艳粉色花朵紧身连衣裙露出大半个胸部脚踏九寸高跟鞋的性感女士正款摆腰肢翩翩走来,巨大的反差惊得他浑身一哆嗦。
这段时间是中美洲的雨季,瓦哈卡连续几天每到晚上就暴雨倾盆。“暴雨”二字其实完全不足以形容它的气势,那也许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疯狂的雨,电闪雷鸣,雨水夹着冰雹一起噼里啪啦往下落,街道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变成了一条河,街上的垃圾和饮料瓶就顺着河水往下游流去。我们旅舍天井的周围明明有屋檐却仍抵不住雨水的侵袭,原本在屋檐下看书上网自得其乐的众人只好扔下手里的事情,逃到电视机前一起看了部无厘头的美国僵尸电影。
第二天经过Zocalo广场时,见到一棵大树竟然被前夜的雷雨击倒在地,连根都被拔了出来。旁边有很多工程车和工作人员在忙个不停。我们以为他们在锯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痛心。可是过了一天再经过的时候,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树重新立了起来——原来他们是在尽力挽救这棵树!这样一来我们却更觉得痛心了,因为对比之下南京的梧桐树是多么可怜可悲。有时我真希望我们还有冯玉祥将军那样爱树如命的人物——“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
去当地图书馆的时候遇见一位对我们很有些好奇的工作人员,我们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和他交流了一阵。听说我们是中国人,他一脸的茫然和困惑。他说:“我无法想象……瓦哈卡和中国……中国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其实我完全明白他的心情,曾几何时,“墨西哥”三个字对我来说也只意味着巨大的仙人掌和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大叔又问我们的旅行计划,我们告诉他将用半年的时间从墨西哥一路南下,争取把拉丁美洲走一遍。大叔惊叹一声后又感慨道:“那需要很多钱吧?”我们解释说我们的预算其实也很有限,所以住的是便宜的青年旅舍,而且有时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中还有一顿是旅舍的免费早餐。如果吃三顿也尽量找最便宜的街头小摊……
可我还是觉得很惭愧。大叔告诉我们他一天要打两份工来维持生计,我们这样的长途旅行对他来说一定是极其奢侈和难以理解的。所以我总是提醒自己要珍惜这奢侈的自由和在路上的日子。目前因为是“旅行蜜月期”,即使生活俭省也觉得非常幸福。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当“旅行倦怠期”到来时,我会时时想起瓦哈卡图书馆里大叔困惑的目光,告诉自己是多么幸运,也提醒自己不要辜负自己的本心。
青柠檬之恋
吃得便宜并不代表吃得不好。墨西哥也许是中美洲拥有最多美食的国家,而且并不像人们想象的只有玉米卷饼而已。我们在瓦哈卡的食品市场里已经尝到了好吃的鸡腿汤饭、蔬菜猪骨汤和玉米粉蒸肉,来到圣克里斯托瓦尔后又在一家朴实的小店里享用了美味无比的牛肚汤以及各种本地泡菜。不过,虽然我们并没有十分想念亚洲的食物,然而在圣克里斯托瓦尔的一条小街上看到“Thai comida”(泰餐)的招牌时,大脑还处在震惊的状态,双脚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入了店里。
我们的吃惊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离开了墨西哥城,一路的亚洲餐馆实在寥寥无几,街上连亚洲面孔都很少见,更别提偏门的泰国菜了。这家泰国餐厅小得只能放进五张小桌,连同那个半开放式的厨房,一共也只有大约二十平方米。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国际couple”——斯文腼腆的墨西哥男生和笑容甜美的泰国女生。墨西哥男主人只负责递菜单端盘子,泰国女主人才是真正的大厨。所有的食物都由能干的她一人烹饪,只见她忙碌地穿梭于灶台和案板之间,一张清秀的脸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店很小,菜单更堪称“简朴”——根据当天市场上所能买到的新鲜食材,每天只有三种菜式可供选择。先到先得,卖完即止。尽管如此,烹饪手法却一点也不马虎。泰国女生一定是个偏执的完美主义者,她压根不准备任何“半成品”,每一道菜都从头开始细细做来,连酱汁调料都一滴一滴地添加,脸上全神贯注,像在制作精美的艺术品。好处是做出来的菜肴真是鲜美无比,坏处是“慢工出细活”,点完菜后要等上至少半个小时才能上桌。
等待的过程中,我和铭基同学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店里的墙壁上挂着泰国的佛像和风景画,柜台上摆着泰国旅游书和简易泰语教程,厨房的冰箱上贴着店主夫妇在泰国的亲密合影和女生身穿泰国传统服饰的美丽照片……我们都很好奇:泰国和墨西哥相隔十万八千里,这对夫妇到底是如何走到一起的?铭基同学怂恿我:“你去问问嘛!”我说:“太失礼了吧?怎么好意思……你自己怎么不去问?”他打了个哈哈企图扯开话题:“其实泰国菜和墨西哥菜还是有共同点的——都很辣,而且都用很多青柠檬……”“青柠檬之恋?”我条件反射地说。
墨西哥,奇琴伊察羽蛇神金字塔。
离开小店的时候,我握紧拳头:“明天我们再来吃吧!我要把‘青柠檬之恋’ 问个水落石出!”铭基同学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压根不相信我有那么生猛。但是他真的低估了我的八卦热情,第二天我们再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和男主人客套几句,我就硬生生把问题抛了出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我的脸上一定充满了粉丝般的天真和热情,以至于铭基同学频频从桌子对面投来震惊和警告的目光。
害羞的男主人却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原来他们俩是三年前在瓦哈卡州北部一个小城的一所学校里认识的,泰国女生在那里当英文老师,墨西哥男生在那里做志愿者之类的工作,一段异国恋情就此萌生。婚后他们去泰国住了三个月,之后又一起来到圣克里斯托瓦尔这个美丽的山城开了这家全Chiapas(恰帕斯)州唯一的泰国餐馆。
泰国女生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一边在厨房里挥汗如雨,一边朝我们投来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她。“墨西哥?三年了!”她笑着回答。“西班牙语一定说得很利索了吧?”我羡慕地问。“嗯……还可以吧!”她的笑容实在有感染力,完全不同于我以往遇见的那些说话轻声细语的容易害羞的泰国女孩。我忍不住凝视她纤瘦却充满活力的身躯和被墨西哥的日光晒成小麦色的面庞。她稍稍一弯腰,后腰上便露出一个巨大的刺青。我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不知道她是因了什么样的妙缘只身前往墨西哥的小城当英文教师,不知道她为何选择背井离乡和异国的爱人一起在这里开了这间小小餐馆,也不知道他们夫妻俩将来又会选择在哪里以何为生……可我知道一件事——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女生。
世间的际遇多么神奇,而人生又到底有多少种活法?离开餐馆的时候,我一边和他们挥手道别,一边感慨地想。每个人的生命都独一无二又充满未知。以前在英国读研究生时,我也认识一对情侣,是墨西哥男生和台湾女生的组合,毕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天各一方还是仍在一起;2008年底重游西藏时遇见一位香港男生,当时他辞掉工作在亚洲旅行,看起来穷困潦倒,让人忍不住为他的前程担忧。谁能想到短短两年过去,他不但在泰国清迈住了下来,而且已经是两间青年旅舍的老板,生意成功客似云来;而我们自己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一部峰回路转的剧集?八年前的今天我还在痛苦的异地恋中饱受煎熬,成日患得患失“到底能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八年之后我们却共同抛弃以往的人生,携手游历这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有时我们选择改变,并非经过深思熟虑,而更像是听见了天地间冥冥中的呼唤,呼唤你前往另一个地方,过上另一种生活。你也许会发现,山那边的世界并没有吃人的野兽,反而开满了在你的家乡随处可见的凤凰花;那里的人们以玉米为主食,可是每一道菜肴都少不了你最熟悉的青柠檬;你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他的肤色面貌与你完全不同,可是你们却有着惊人的默契和相通的灵魂……你并不一定会从此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可你仍然感谢天地和人世所带来的这些变化和发生。不然,不然你大概会一直好奇和不甘吧——家门前的那条小路,到底通向了什么样的远方呢?
眼见为虚
费德里克35岁,高个子,一双深沉的蓝眼睛,半长的金发飘逸地垂在耳边。薄薄的衬衫只扣了几个扣子,露出大片的胸膛,下面是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他长得实在不像墨西哥人,倒更像是位不羁的意大利帅哥。好像看出了我们的疑问,费德里克笑笑说:“上次我带一个团,团里有个华裔美国女孩对我说‘你长得不像墨西哥人’,我反问她‘你是哪里人?’,她回答说‘美国’,于是我告诉她‘你长得也不像美国人’。哈哈,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从费德里克的外貌来看,他的家族应该是较为纯正的欧洲白人血统,与本地印第安人混血较少,然而他很明显地为自己是墨西哥人而自豪。我觉得这是在当今拉丁美洲人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可贵的感情——虽然他们已成为混血民族,然而他们从感情上把美洲大陆的受害者印第安人当成了自己的祖先,这一点与北美洲的情形完全不同。历史上的压迫,以及当今全球化所带来的新的剥削和困境使得拉丁美洲强化了自身传统中的反对殖民主义立场和文化,而美国即使在其独立后的100多年里也一直继承着殖民主义的意识和行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美洲。
这天我们参加了一个半日游的旅行团,由导游费德里克领着去参观玛雅人的村庄和宗教圣地。说实话,出发时看见费德里克年轻的外型和潇洒的西式打扮,心里对他没抱什么期望,以为他只是像很多年轻人那样,为了赚钱而投身导游行业,历史典故都靠死记硬背。没想到他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惊喜。他说起玛雅人的历史、宗教和文化简直口若悬河刹不住车,你能明显看出他不是半桶水而是有真功夫在,而且对这个族群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
如果只是他单方面的感情那也就罢了,奇妙的是一路上遇见的所有玛雅人都爱他。是的,他们真的爱他。他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给我们做讲解,身边经过的所有族人都和他热情地拥抱握手打招呼,举手投足间竟是兄弟般的友爱;每当有玛雅族的小孩子走过,费德里克会叫出他们的名字,然后蹲下来指指自己的面颊,小朋友们就会羞涩而开心地走过来,给他一记响亮的吻;忽然间一位梳着两条长辫的玛雅族老奶奶朝他身后蹑手蹑脚地步步逼近,佯装要偷他手中的可乐瓶子,费德里克发现后猛地一转身,老奶奶发出快乐的一声轻喊,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拥抱,费德里克不停地抚摸老奶奶的头发,老奶奶则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教堂里一位胸前挂着镜子的祭司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他赶紧弯腰低头,让祭司的手碰触他的额头……所有这一切由他做来都无比自然,毫无作秀的成分,令我们啧啧称奇。按照我们有限的知识和经验,玛雅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喜欢外人的打扰和眼光,尤其是对欧美人模样的游客非常冷漠,又因为在社会上一直遭受不公平的对待,他们甚至对普通墨西哥人都不怎么理睬。像费德里克这样典型白人长相的年轻小伙子,为什么会令他们另眼相看?
渐渐地我们才有点明白过来。去到一户玛雅人家拜访时,费德里克指着墙上的照片,熟悉地向我们介绍照片上的每一个人。介绍到一个孩子的照片时他笑了:“这是他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事实上,刚才在镇上和我打招呼的好多人,我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这时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走过来,费德里克试图把她抱起来,没想到她咯咯笑着逃掉了。费德里克有点沮丧:“她是我的教女……小时候她最喜欢我把她抱起来举到半空,现在长大啦,知道害羞啦……”
后院里我们和另一个旅行团“狭路相逢”,那个团的导游是一位气质非常儒雅的老先生,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衣着朴素,可是头戴礼帽,手里拄一根手杖,一派英国绅士的风度。他微笑着和费德里克握一握手。直到走过之后,费德里克才低声说:“他是我的父亲。”
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位考古学家,研究的就是玛雅文明。在这样的家庭里熏陶长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费德里克对自己家庭的事情说得不多,我们不太清楚为什么他身为考古学家的父亲现在在当导游,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说得一口流利英语而且明显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也选择了这个行当,然而有一点是身为外人的我们也确定无疑的,那就是父子俩对于玛雅人的深厚感情。玛雅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弱势族群,能够真正理解和尊重他们,同时又具备跨越两种文化的能力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费德里克父子便是这个意义上的沟通者和桥梁。我想,之所以开辟这个旅游项目,让游客参观玛雅人的家庭和宗教圣地,除了增进双方的互相了解之外,更重要的当务之急,就是为玛雅人的教堂和他们的家庭带来一些经济收入以改善他们的生活。真心换真心,爱人才能被爱,这就是为什么玛雅人对他们特别友爱的原因吧。
这天费德里克给我们好好上了一课,课程的名字就叫做“眼见为虚”。现在想来,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好例子:“殖民者”的外表下是一颗“被殖民者”的心,不羁的打扮难掩学识上的真材实料。看待玛雅文化时同样如此,你必须摒弃你的先入为主的看法,不能轻易作判断下结论,因为眼睛看到的未必真实。
在玛雅人供奉偶像的神坛上,我们见到三个十字架,十字架的下方是耶稣和瓜达卢佩圣母的小塑像。“哦,原来西班牙人入侵后,玛雅人也被迫改信了基督教。”我们都一厢情愿地这么想。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玛雅十字架与基督教中的十字架在形状上有些不同(两端和中心都是圆球形),而且三个“十字架”代表着三个太阳(日出、正午和日落),因为玛雅人和古埃及人一样崇拜太阳。而那两个塑像也未必就一定是耶稣和圣母,他们只代表着男人和女人,或是太阳和月亮,换上任何其他塑像也一样行得通。玛雅人家的墙上贴着前教皇保罗二世的照片,可是你若以为他们疯狂崇拜教皇那就错了。玛雅人完全不认同梵蒂冈,贴教皇照片只是单纯觉得“他人还不错”。事实上,你就是在他们面前诅咒谩骂教皇,他们也一样无动于衷。
由于如今的玛雅宗教中处处透出基督教的元素,很多人认为它已经与基督教相混杂,成为一种新的奇怪的宗教信仰。而按照费德里克的看法,玛雅人一直以来都尽了最大力量保存自己的原始宗教,有些所谓的“与基督教的结合”,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的让步,目的是为了避免西班牙传教士找他们麻烦,实际上他们对基督教的很多象征和典故都有着自己的理解和传承。玛雅人认为有些让步是无关紧要的,比如当初教会让他们改名字(改成西班牙姓名),为了省却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很快就都换上了新名字。在玛雅人的文化中,名字并不代表自己,所以随便叫什么都无所谓。不管你是叫我彼得还是胡安,我还是我,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又比如玛雅人的宗教传统中曾经有“活人献祭”这一项。玛雅人认为此事天经地义:为了保护族人不受神的责怪,这个勇敢的人甘愿牺牲自己,把自己的血肉奉献给神。而初次见到这种骇人场面的西班牙传教士自然是大吃一惊。他们告诉玛雅人:这样的牺牲是不对的,是野蛮的行为。谁知玛雅人闻言也大吃一惊,他们反问传教士:可是,当初耶稣不也为世人作出了同样的牺牲吗?
很多旅游书(包括《孤独星球》)都误导读者,说玛雅人大多不喜欢拍照,因为他们认为照相机会夺走他们的灵魂。费德里克对此嗤之以鼻,他说在玛雅人的文化中,灵魂就是生命本身,是不可能被轻易夺走的。玛雅人不喜欢拍照,只是因为他们认为不经允许就拿走东西是一种偷盗行为,而不经允许拍照就是这样的偷盗行为。这种说法在后来得到了证实——我们被邀请去几户人家做客,因为得到了许可,给他们拍照就完全没问题。
两种文化的交流沟通往往比想象中难,只明白某个词语,可是不明白词语背后的含义也同样无济于事。常常听到一些欧美游客以“过来人”的经验指点其他旅游者:“不要随便和那些向你推销手工艺品的玛雅女孩子们讲话。她们非常恐怖,会对你纠缠不休……”然而真相是很多游客往往在面对推销时并不明确地表示拒绝,而是采用了在他们的文化中比较委婉的说法:“Later.”(“等会儿再说吧。”)而在玛雅文化中,一诺千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说“later”,我就真的认为你等一会儿会回来买我的东西。你若不买,你就是言而无信的骗子,令人厌恶。
这让我想起哲学家罗素的观点。他说很遗憾人们非常容易拥有两种紧密相连的情绪——恐惧和厌恶。我们很容易厌恶我们所恐惧的事物,也常常恐惧我们所厌恶的事物。在原始人群中,人们通常会既恐惧又厌恶任何他不熟悉的事物。而“在对待其他外族的问题上,这种原始的机制仍然控制着现代人的本能反应。那些完全没外出旅行过的人会视所有外族为野蛮人。但是那些去外面旅行过的,或是学习过国际政治的人,会发现要使自己的民族强盛,在某种程度上,必须与其他民族联合。”
墨西哥,圣克里斯托瓦尔附近玛雅人家的神坛
参观玛雅人的教堂又是一次毕生难忘的“眼见为虚”的体验。从外观上看,这是一座风格优美的教堂,中规中矩,和其他任何教堂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一走进教堂内部,你一定会在心里惊呼一声。这哪里是什么教堂?眼前分明就是一座传统的玛雅神庙!没有椅子,所有人都席地而坐,而地上竟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原来草是山的象征——古代玛雅人的神庙都建在山上,因为山顶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地上点满了代表液体的蜡烛向神灵献祭,几位玛雅治疗师就在旁边燃烧某种植物给人治病驱魔,搞得满室烟雾缭绕。几位大叔在用简陋的乐器不停地奏乐,其他人则挥动一种沙锤状的物体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费德里克说那是在模仿下雨的声音以向雨神示好。神庙内倒是也供奉着一些穿着玛雅服装的耶稣和圣徒像,可是整个气氛实在难以让人把眼前的景象和基督教联系到一起,反而更有巫术的意味。教堂里不许拍照,我们在漫天烟雾和“下雨”声中绕过地上的人们小心地走来走去,心里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玛雅人的坚韧和固执令人感慨万分,当年和他们同时存在的其他部落和族群都纷纷改信了殖民者的宗教,只有他们在做出一定妥协和让步的同时又把自己古老宗教的主要仪式坚守至今。
玛雅人的很多哲学大概会被崇尚科学的人斥为“野蛮无知”,却也很可能会被禅宗爱好者和唯心论者引为知己。比如他们注重心灵超过身体,见面问候“你好吗”的时候,实际上问的是“你的心感觉怎么样?”玛雅人的祭司(或者是“牧师”?)往往在胸前佩戴镜子,因为那是“纯净的心”的象征。治疗师给患者治病时常常有中医把脉的动作,然而他并非在观察脉象,而是在探测你心灵的感受。他们相信只要心没有问题,那么身体也自然无恙。如此看来,玛雅治疗师其实更像是心理医生……
虽然对于上面这一点我表示无法理解,可是玛雅人的确有一些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朴素哲学令我十分欣赏:
玛雅祭司从来不需要像基督教的牧师那样滔滔不绝地布道,因为所有的玛雅人都自农业耕种中明白了一个最根本也最朴实的道理:想要收获,必须先付出。而且他们的神也并不完美,可以自私任性不讲道理,因此为了取悦神灵,必须奉上丰富的祭品。同样在生活中他们也从不相信“不劳而获”的可能性,甚至认为不付出就收获是非常危险的。而这一点也造成了玛雅人与众不同的时间观念:他们更重视当下,而不是昨天和明天;
玛雅人不相信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做的,他们坚信女人和男人同样重要,所以你若问他们“家里是谁说了算”,他们会认为这是个愚蠢透顶的问题。
玛雅文化中不欣赏指责埋怨和归罪于人。他们认为一件事的发生绝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环接一环(举个粗俗但是直观的例子:你做了坏事←你母亲生了你←你外婆生了你母亲……),所以一味埋怨是毫无意义的。如何解决问题才最重要,而且人是可以靠改过而重新赢回信任的,浪子回头为时未晚;他们诚实守信,重承诺讲义气。一旦你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哪怕损害到自己的利益……
其实有时候我们被一种朴素的道德和哲学观念所打动,并非因为这些思想本身是多么振聋发聩尽善尽美,而是因为我们实在受够了当今这个“文明”世界所暴露出来的种种文明弊病。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等作品中常常反映出对理想化的远古文明的追忆和对欧洲自身文明的批判性反思。而西班牙血腥殖民过程中第一个站出来为印第安人说话的西班牙教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也经常在他的著作中拿印第安人的品行与古人记载中的人类祖先的优良品质相比较,他恐怕也是在无意识地希望能在理想化的远古文明中找到抵消欧洲文明弊端的精神力量。
到底什么样的文明是“先进”的,什么样的文明又是“落后”的?古印第安人有辉煌的建筑艺术和发达的社会管理机制,他们懂得将数学知识用于天文学研究,能够跟踪金星轨道,推算日蚀的时间,他们的历法比欧洲的还要准确。印加帝国的外科医生已经会用金和银做的刀片实行开颅外科手术。他们还培育了玉米、马铃薯、番茄、烟草、向日葵、可可等40多种农作物奉献给世界。但是印第安人没有马,没有铁,没有火药,因此他们在西班牙殖民者到来时成了被“先进”文明打败的“落后”民族。就连培根和孟德斯鸠这样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都称他们为“卑贱的人”,拒绝承认他们与自己是同类。当时的西班牙神学家们甚至会为“印第安人是否拥有灵魂”而辩论。然而,就算印第安人是“落后”的民族,可这难道能够成为“先进”文明掠夺、压迫和改造他们的理由吗?说到底,“金子”才是关键词,实际上,印第安人过去和现在都是由于本身的富有而遭到不幸。这是整个拉丁美洲悲剧的缩影。
这次对玛雅村庄的拜访实在令我眼界大开,也提醒我不要因为自己浅薄的见识而随便臆测,信口开河。以前看到玛雅人的资料和图片,听说很多学者都认为他们在几千年前由蒙古迁移到美洲。也许是因着这样的暗示,我总觉得他们无论是外貌还是发型服饰都很像亚洲的蒙古人和西藏人。然而事实上玛雅人的起源至今还是个谜,最新的研究更是提出他们并非来源于一个单一的种族,而是由腓尼基人、古印度人、蒙古人、古埃及人等等混血而成。而提到发型服饰就更是讽刺了,现在大部分印第安妇女的服装都是十八世纪末由当时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规定的,这些服装是模仿西班牙某些地区劳动妇女的服装式样。而印第安妇女的发式也是由托莱多总督规定的,和亚洲一点关系也没有。
同行的法国夫妇饶有兴致地向费德里克询问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费德里克只是一笑置之。他说:“你们知道吗?听说今天也是很多人认为的世界末日呢。如果是真的,各位,很荣幸与你们一起度过如此特殊的日子……”我立刻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2011年5月21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末日”已经过去了,我很高兴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果然是耳听为虚,而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伯利兹有着全世界最美丽的海水,是名副其实的潜水天堂。
只是浮潜便能看到那么多那么美丽的海洋生物,
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
海面之下的奇异世界令我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