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6 反正现在是夏天嘛
大巴到达尼加拉瓜首都马拉瓜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车站外有不计其数的手臂朝我们狂热地挥舞:“喂!喂!你!中国人!要不要出租车?”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尼国人——他们皮肤比危地马拉人黑,五官轮廓多了些黑人的特征,身材也更高大健壮。
我们背着行囊站在原地,心里有点犹豫不决。打车还是走路?中美洲的首都城市治安都很差,现在已经这么晚了,街道又那么黑……可是从地图上看,我们提前订好的旅店和车站之间只有600米的距离,走过去应该也很快吧?想到《孤独星球》的作者信誓旦旦地说“尼加拉瓜是中美洲最安全的国家”,我们俩又感到了一丝安慰。
刚走出去五十米就后悔了。街道实在黑得可怕,周围的任何人影都令我们心惊肉跳,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紧紧盯着我们看。成群结队在外面闲逛的本地青少年一见到我们就放慢脚步窃窃私语(我敢保证他们是在商量要不要来抢劫我们),更令我们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我们就在这种压抑得几乎令人崩溃的空气中背着沉重的背包尽量走得飞快,一边找路还要一边提防任何企图朝我们靠近的人影。铭基居然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巨大的背包把他整个人压倒在地动弹不得,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我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扶他,一边紧张沮丧得快要哭出来——为什么旅店还没到?为什周围的气氛那么恐怖?为什么我们蠢到为了省那一点点钱而不打车?…… 直到此刻我才想起,有位曾到中美洲采访的香港女记者,在传闻中更加恐怖的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都平安无事,偏偏是在这号称“最安全”的尼加拉瓜首都被劫匪持枪抢劫,失去了身上大部分财物……
终于找到旅店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再看铭基,他也吓得不轻。真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到危险,如果不是我们走得够快和莫名其妙的幸运,这一路我们至少已经被打劫了十次!那一夜我都没睡好,当时的情境像恐怖片般一幕幕回放,越想越后怕。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边痛骂自己的愚蠢,一边感谢老天的保佑……
危险——这就是尼加拉瓜给我的第一印象。而这种危险并非我们凭空臆想,我后来上网搜索时也发现了很多人在这个国家被抢的惨痛经历。尼加拉瓜的黑社会和贩毒集团有组织犯罪的确不如中美洲其他国家多,可是作为中美洲第二穷国(仅好于海地),小偷小摸和打劫游客的案例也确实屡见不鲜。所以后来即便是到了游人较多的殖民小城Leon和Granada,我们也不敢放松警惕,相机只敢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拿出来,拍完照又赶快放回包里。晚上出门吃饭的时候更是除了晚饭钱之外什么也不敢带。
饶是这样,有一天吃完饭回旅店的路上还是被一群青少年围住要钱,可是他们身上没有武器,态度也并不十分凶狠,所以大概不构成“抢劫”。而我们身上又的确没钱,双方大眼瞪小眼,最后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又逃过一劫。
除了青少年,这里的小孩子要起钱来也同样嚣张。他们总是跟在游客身后,不停拍打游客的手臂,然后指着自己的嘴或是肚子表示饥饿,又伸出手来,口里直嚷着:“One dollar!One dollar!”他们个子那么瘦小,身上穿的却是大人的T恤,几乎长到膝盖,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最可怕的还是他们的眼睛,那么稚嫩的五官却搭配上成人的眼神——愤怒、不甘、充满欲望,看了令人心惊。
走在街头我们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和墨西哥人或是危地马拉人比起来,大部分的尼加拉瓜人可以说是不那么友善的,至少是不会主动表现友善。我们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总是毫无反应。街上“闲人”特别多,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死死地盯住过往游人看,可是很明显并非出于好奇。我总是被那种古怪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可是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杯弓蛇影”,很怕错怪了他们。“他们看我们怎么好像看猎物一样……”我忍不住小声嘀咕。没想到铭基立刻如释重负地抓住我的手臂:“是吧?好像别有目的似的对不对?你也这样觉得?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神经过敏……”
所以当在青年旅舍认识的美国男生Justin告诉我们“目前为止的旅途中我最喜欢尼加拉瓜”的时候,我真是吃了一惊。
“尼加拉瓜?你喜欢尼加拉瓜的什么?”我有点困惑。
“人文。我很喜欢这里的人文。”
我还是不太明白。毫无疑问尼加拉瓜有着极其美丽的火山、湖水和热带雨林,可是人文?Leon和Granada的大教堂固然气势磅礴美不胜收,然而除了教堂之外,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别的堪称“人文”的东西吗?
后来我才渐渐反应过来。Justin是从中美洲最南端的巴拿马一路北上,和我们方向恰好相反。来到尼加拉瓜之前,他刚刚游历了经济水平更发达,可是历史和文化也都更加单薄的巴拿马和哥斯达黎加,因此来到尼加拉瓜算是“渐入佳境”。而我们则是从更加精彩的墨西哥和危地马拉南下,这些国家不但拥有灿烂辉煌的古代文化遗产,如今的民情风俗也同样丰富动人。相比之下,尼加拉瓜就显得逊色多了。
第一晚的阴影实在巨大,加上可看的人文景观也不太多,又要时时提防着街上各色“闲杂人等”……在尼加拉瓜的日子里我总觉得累,精神也不能放松,甚至有点盼望着快快离开这个国家。
直到我们来到了San Juan del Sur。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海边小镇,十几分钟就可以绕镇一圈。这里有一片不太适合穿着比基尼躺在上面凹造型的“泥沙滩”和一片停泊了很多渔船的朴素的海。
朴素的地方总是和我们十分相衬。于是我们在这里停下来,住了两天。然后忍不住又住了一天。然后又住了一天……
竟然在这个小镇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住在一对老夫妇开的干净便宜的小旅馆里,每天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和海岸边走来走去,或者租冲浪板坐半小时的车去附近的小海滩冲浪。黄昏时乘船出海看夕阳,有时可以钓到很大的鱼。
下大雨的夜里我们蹲在沙滩上屏住呼吸看海龟上岸产卵,淋得浑身透湿。那巨大的海龟先全力以赴地用后肢挖出一个沙坑,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在沙坑中产下一颗又一颗洁白晶莹的龟蛋。产完卵后她又迅速用后肢将沙坑掩埋起来,以防止龟蛋被其他动物吃掉。她干得非常卖力,以至于累得够呛,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喘气声。待到沙坑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了,她才沿原路慢慢爬回大海里。整个过程就像在看“国家地理”或是“探索”频道,真是非常动人的情景。
尼加拉瓜,海边小镇San Juan del Sur日落
不下雨的晚上我们在海边散步。棕榈叶沙沙作响,天上是弯钩月,海上有大浪,就像世界在心脉悸跳。我感到秘密的喜悦,像是分享了千年以前诗人的心绪,在有着同样月色的夜里——“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有时候我们干脆什么都懒得做。早晨起来就坐在房间外面的椅子上,一边流着汗一边喝咖啡。看书、发呆、打蚊子……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我在重读“Treasure Island”(《金银岛》),读到里面的海盗歌词“Fifteen men on the dead man\'s chest-- Yo-ho-ho, and a bottle of rum!”(“十五个人争夺死人箱,呦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忽然觉得喉头异常干渴。忍不住去小店买回一瓶尼加拉瓜本地产的朗姆酒“Flor de Ca a”,兑着可乐和冰块一起喝。长夜,好书,还有应景的美酒,夫复何求。
尼加拉瓜,海边小镇San Juan del Sur坐船出海钓鱼、观赏日落
San Juan del Sur这个海边小镇的生活深深地迷惑了我。事实上,我的家乡没有大海,我从来没有也从未想过在海边生活,可是这里竟给我一种回家般的安宁感,一种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不觉得羞愧的理直气壮。如果不是时间有限,我大概可以在这里住上很久很久。以前也去过各种海滨度假胜地,然而这种感觉在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想San Juan del Sur是不一样的,可我又说不出它的特别之处。作为一个以旅游业为主的小镇,它并不“清高脱俗”,镇上到处都是餐厅、酒吧、旅馆和冲浪店。然而游客并不太多,而且大多都是“冲浪客”,因此商业气氛不浓,也没有奢侈的场所。民宅和酒吧往往比邻而居,各行其是却互不影响。民宅和酒吧一样总是敞开大门,游客们在酒吧里喝酒聊天的时候,隔壁的老爷爷就坐在摇椅上聚精会神地看他心爱的电视剧。小镇上的人们神色坦荡,态度爽朗,眼睛里也完全没有我们在尼国其他地方感觉到的“别有目的”的神情。
你有没有看过90年代末期的一部日剧《沙滩小子》?中学时代的我曾经深深为它着迷,因为它把青春、自由和友情演绎得那么温暖又清淡。而在San Juan del Sur的一个星期,我好像活在了这部电视剧里。尼加拉瓜的这个海边小镇有着和剧中的日本乡下小镇极其相似的淳朴氛围,就连我们住的小旅店的老板也和剧中那间民宿的老板很有些共同之处:都是留着长发不肯变老的老人,年轻时都是冲浪好手。我们旅店的爷爷简直比剧中的爷爷还酷,整天骑着辆自行车忙进忙出,脸上很少有笑容,两道浓眉总是拧在一起,像是因为自己不再年轻而生气。
《沙滩小子》里的男主角樱井广海有句很无厘头却很经典的口头禅。每当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时,他就会“耍无赖”地大叫:“反正现在是夏天嘛!”现在的我想到这句话就会忍不住地微笑,因为它有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作用。以往的我身处高速运转的大都市,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一犯懒就觉得自己在虚度人生。就连旅途之初的那几个星期,一想到别人正在努力工作赚钱,而自己成天都在游山玩水,心里就有点惴惴不安。可是来到这里之后,看到小镇上的人们每天懒洋洋地在海边晒着太阳,既不需要什么理由,也没有非做不可的事,忽然间自己也觉得一身轻松,很想像樱井广海似地大吼一声: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是夏天嘛!夏天有着夏天才有的时间和生活方式啊。
这个地方改变了我,或者说是治愈了我。我开始不急着赶路,不再像有强迫症似地参观这个参观那个,而是学会了享受旅途中缓慢的节奏所带来的全新视野。我开始明白不是只有古迹、教堂、博物馆和原住民才能算作“人文”,在沙滩上挖牡蛎的小孩子和躺在屋外吊床里的老大爷也同样是美妙的风景。
甚至在当我听说前一天有犯罪团伙在小镇附近的海滩持枪抢劫了四个美国女生的时候,我也不再像刚到尼国时那么神经紧张,而只是平静地跟铭基说: “有人抢劫啊……下次去那边冲浪就只带一块毛巾好了……”
还有,来到这里以后,我居然也开始冲浪了。在此之前,尽管我一向觉得冲浪是很酷的运动,可是这件事离我那么遥远,遥远得就像跑到月球背面去打乒乓球。如果不是海边小店的煮饭阿姨一直鼓励我让我去试试,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玩的运动。不了解的人大概会以为冲浪的乐趣在于对大海的“征服感”,其实喜欢跟自然亲近的人永远不会想去征服自然,冲浪的乐趣于我个人而言,是一种亲身感受大海“脉搏”的喜悦——人与海浪共同进退,就像是听到了大海的心跳声。铭基的冲浪教练一见到巨大的海浪就无比开心地一个猛子往里扎,那场景几乎令人感动——他的姿势完全是拥抱海水的姿势,他是真心真意地爱着这片海。
冲浪累了的时候,我就坐在海边,望着这片永远也看不厌倦的海。旁边正在看书的美国作曲家Sam忽然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沉醉:“我觉得我可以在这儿待上一个月,天天就这么看着海。”我默默地点头。中美洲的国家大多有美丽的加勒比海岸,然而眼前的这片海却是太平洋。和水清沙幼的加勒比海相比,太平洋太过粗犷豪放,比不上前者如明信片一般的风景,因此大多数游客都会选择去加勒比海度假,可是我却更喜欢不羁的太平洋。
有时我明白为什么人们常把大海比作故乡,又或者在大海面前放下心防湿了眼眶。作家史铁生曾经写道:“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我之所以对这个小镇和这片海恋恋不舍,大概也就是因为这种“辽阔无比的心情”吧。
在这里的日子像是坐在流星上度过的。没想到尼加拉瓜的最后一站竟然给了我们如此难以忘怀的体验。我舍不得爷爷奶奶开的小旅店,也舍不得已经被我们当作“食堂”的小小咖啡馆。两家店的店主都是欧洲人,因为和我们一样爱上了这个地方,特地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地球的另一端定居开店。爷爷奶奶决定在此终老,他们将生命的最后时光都交付给这个海边的小镇。咖啡店的老板娘已经怀孕七个月,她的孩子很快也将成为冲浪的少年。我常常想象他们的心情:他们怎样在日复一日的小镇生活中找到乐趣?他们如何面对客人的来来往往?《沙滩小子》里的民宿老板曾经严肃地对舍不得客人离开的孙女说:“我们在海边开店,这是我们的生活。可是前来民宿的人,都是为了回去才来的。客人来到这里休养生息,是为了回去更好地生活。”
尼加拉瓜,在海边小镇San Juan del Sur坐上去海滩冲浪的吉普车。
虽然不舍,可我并不害怕离开。心里的冰块已经被夏天的阳光融化,而且离开这里也并不代表着夏天的终结。正如《沙滩小子》中所说,季节的变换是由自己决定的,只要心里面的夏天还在,夏天就没有结束。只要夏天没有结束,在远方也能找得到故乡。
所以——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是夏天嘛!
中美洲注定是一个疯狂的地方,如果说高空滑索、
探索溶洞的挑战仍是可以想象的,
那么尼加拉瓜的这项运动则完全超越了我所能够理解的范畴。
火山滑板?!
仅靠一块滑板从一座高达728米的活火山上滑下来,光是想一想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