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小传
领养壮壮是我心血来潮的后果。二○○六年深秋,我去河南郑州参加一个电视节目,好像是给一种塑身内衣站台,同行的还有两个女演员。赞助者之一是个深圳老板,闲聊当中掏出壮壮的照片,四个月大,一个小憨子,陷在毛和肉褶里的两个小黑洞应该就是眼睛。老板说他不得不放弃壮壮,因为他还有一个小比熊,岁数长于壮壮,却被壮壮咬了,从此他一屋不容二犬。众人一听,多少有点失望,似乎它那罕见的憨态只是迷彩服,为它的兽性打掩护的。我心想,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几乎不可能,人性太复杂太叵测,弗洛伊德一生那么多著述,也只是初探。但对于一只幼犬,改变它的狗性,我还是有信心的。
壮壮被空运到北京,连它的身价带运费一共八千元,我为内衣站台的出场费已经去掉了百分之八十。那天我有事,所以去机场接应壮壮的差事就由一位会开车的闺蜜担当。这位廖姓闺蜜极爱动物,接应壮壮是她主动而踊跃应下的。她接到壮壮立刻给我打手机,声音激动,却略带惊恐,原话如下:“好大一个家伙!哪是四个月大的儿童狗?!”我说,难道前主人记错了壮壮生日?当时我在外办事,一时无法回家,只好请她把壮壮先送到她的一个阿姨家,等到晚上再送到我家。仅仅几小时的寄居,就发生了惨案:壮壮咬了阿姨企图抚爱它的手。与壮壮尚未谋面,我心里已经暗叫“上当!”第一,它冒充狗儿童;第二,它不仅咬狗还咬人!但我极爱动物的闺蜜在电话里一再护短,说阿姨爱抚不当,可能吓着壮壮了,并且……壮壮长得实在太可爱了!似乎可爱就能冲抵它的兽性。我摁下忐忑的心,请闺蜜把狗送到家里。当时莱瑞被派驻非洲,一岁半的女儿不能随行,因为美国大使馆已经发生过婴儿死亡事例,若孩子随行就要往她身上注射十几种疫苗。我们夫妻商量,那么多种针剂进入她二十斤不到的小身体,不病死也会给针打死。所以我们决定先将女儿留在国内,反正非洲任期就要结束了。女儿暂时由我爹和继母带着两个保姆看管,老爹是作家,继母是优秀电影演员,学前教育就齐了。再加上壮壮的到来,孩子多了个玩伴。据说婴幼儿在学语前,是可通鸟语兽语的。我但愿人语尚不通的女儿,可以跟壮壮发生他们非语言的神秘沟通。其实我领养壮壮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让一个狗儿童和人类儿童相伴成长,在孩子进入真实世界前,先置身童话世界。
我一见到壮壮,就断定它隐瞒了年龄。这匹小狮子绝对不止四个月,应该已完成了青春发育,正当青年时代。但确实如闺蜜所形容,它是绝无仅有的可爱,呆萌到了令你心尖作痛的地步,举止又是懒洋洋的,很难想象它具有任何暴力倾向。我有爱慕外表的弱点,自然对壮壮一见倾心,瞬间向自己更向家里人隐瞒了壮壮咬人咬狗的前科。我回到非洲不久,就听闻了另一桩惨案,壮壮又一次肇事流血事件,这次的受害者是我的继母!太过分了!父亲说,要是不把它送走,壮壮下一个靶子很可能是一岁半的妍妍。我请我老爹暂时先容忍壮壮,尽量别招惹它,等我回国再作处置。再次回国的时候,莱瑞已经被派驻台湾,我从台北回到北京,刚走进小区就看见保姆牵着壮壮沿着西坝河畔遛弯,壮壮见到我,立刻挣脱狗链冲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亲热得就像它早上刚送我去上班。这只爱咬人的家伙竟又如此的好记性,又如此重情义,还会如此热烈地表达情意。它两只傻大憨粗的前爪搭在我小臂上,似乎不是在拥抱我,而是要跟我摔跤,蓝色舌头吐出来,哈着带狗粮味儿的气息,两只深陷在毛和肉褶里的眼睛更是眯缝没了,我相信这就是狗的大笑;它笑得那么好,远比人真诚、无辜。
我想到此行的目的:处置它,心里刺痛一下。只有一个方法处置它,把它送到流浪狗收容站,假如它在那里再犯案,等着它的就是终极处置。
回到家,我发现女儿不仅跟壮壮玩儿得很好,而且玩儿的方式包括骑在它身上,拿它当小毛驴。当然,一岁零十个月的女儿一旦拿它当驴骑,结果总是人仰马翻。我想,狗善才不欺弱小,狗善也任人欺。我老爹笑着抱怨说,你看见了吧,每天就是这样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地过。我说,那只好把它送人了。老爹一听,脸马上悲愁起来,看着壮壮的眼神是那样不舍。似乎是为了替壮壮求情,老爹解释了壮壮咬伤他爱妻的经过:一只刚刚端上餐桌的红烧肘子被壮壮叼到沙发上,正待肉凉一点好下嘴,被我继母看见了。她满脑子是这只肘子是如何一道功夫菜,烹饪工序如何费时费工,这道菜又如何是我老爹的最爱,等等,就是没有想到与狗谋肉跟与虎谋皮一样危险,伸手就抢夺壮壮面前的肘子。她的手刚接近,壮壮就呜呜地发出警告。可是女主人毫不领会,坚持要将争夺战进行到底,结果……就是我在非洲听到的血案。
夜里壮壮跳到我床上,睡在我脚边,像个小老头一样打呼噜。它对我死心塌地的信赖,就在那呼噜里。可我要处置它。听说松狮犬的内心和它们彪悍的外表正相反,内心十分细腻脆弱,被抛弃之后它们会悲伤,会悲伤得患抑郁症。每一次主人的离开,它们都会经历一次分别焦虑,会失去安全感。这就是为什么壮壮在小区院子里见到我会那么狂喜;在它几个月的分别焦虑症的那一头,竟然是一场惊喜,它证实了自己没被抛弃。在它被弃儿的焦虑折磨的同时,它是易怒的,那也就解释了它为什么咬了那位阿姨。想象一下,它被前主人出售,又被关在笼子里抬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密封空间(飞机货仓),那活棺材的混账空间还嗡嗡响,响得震天动地,噪音进入它的头脑,它的神经,它的每一毫米存在……并且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连空气的质感都那么不同,似乎变成了半固体,使劲压进它天鹅绒般的耳朵,直压向它的耳膜,耳膜肯定被压得扁平了……它想不起它造了什么孽要受那种酷刑。空运三小时,它发现自己被流放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这城市的人类在它看来更加无情地繁忙和对它不屑一顾。它眼里,每一个凑上来的人类面孔都那么陌生,每一只伸过来的手,在它看来都那么敷衍,甚至带有加害的可能。它焦虑、绝望地想念那个把它养大的人,期待下一刻他可能的出现,而他一再的不出现急速加剧它的焦虑和绝望……而就在此时,一只陌生的手触碰了它的脑袋顶端——它最尊贵的狮子王冠,于是它表达了拒绝,不幸的是,它的表达是犬类的,以牙口体现的。
我听着壮壮梦见天堂的鼾声,觉得它不该经历我的背叛。第二天,我向父亲宣布了我的决定,把壮壮带到台北,和妍妍、可利亚做伴。可利亚当时九岁,两只狗之间的尊卑地位,将要有一番对决,但我相信,最终它们会物以类聚,相亲相爱。
事情却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台湾是岛屿,对外来生物的检疫十分严苛。可利亚不能从非洲直接进入台湾岛,要到美国兜个大圈子,在美国住满六个月,再抽出它的血培养,各种数据证明它体内不存在任何疫菌,才准许入境。所以我们把可利亚寄放在莱瑞的父母家,六个月后把它运到台北,又在检疫隔离中心隔离了一个月,才得以释放。可利亚来到我们台北的家里,已经狗瘦毛长,老了好几岁。即便有外交官的各种特权各种豁免,人家台湾还是一口回绝壮壮的登岛——凡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动物,一概不得入境,啪!法规的惊堂木斩钉截铁敲下。
前门后门都走不通,唯一的可能,是把壮壮运送到美国,托人给它假造一个出生证,冒充美国狗公民,再将它的血样本寄到台湾,获得批准后再登岛。莱瑞第一不同意给壮壮伪造身份,第二不愿再麻烦他年迈的父母,把壮壮寄养在老人那里。从体积上说,壮壮是三个可利亚,光是遛狗,也够老人受的。再说,谁能担保壮壮不会故态复萌,给两个老人留下血淋淋的纪念?
父亲说,哎哟,台湾真是小里小气的!他不愿意我为难,说壮壮暂时由他来照料,等我们的台湾“外交”使命完成,搬到一个心胸更开阔的地方,再把壮壮还给我。
所幸的是,壮壮已经潜移默化地征服了我老爹的心,他的生活中已经不能没有壮壮。每天他出门购物或散步回家,壮壮听到他的患早期髌骨软化的拖沓脚步声,总是提前来到门口等候,他的钥匙刚拧开门锁,它就做好了拥抱准备,但壮壮的熊式拥抱十分没轻没重,每次都险些把老爹扑一个屁股蹲儿。因此他老伴儿在一边看得提心吊胆,总是大声劝壮壮:行了行了!可以了!同时就插身到人和犬之间,可老爹对壮壮的亲热感到特受用,隔着老伴儿还不断伸手拍它的狮子头,或握它的熊掌,盛年的壮壮,尤其狮头熊身,威风凛凛,吼叫起来整座楼都是它的共鸣箱,整座楼的邻居都是它的粉丝……整座楼,除却隔壁那一家。隔壁的小两口不仅不待见壮壮,而且对壮壮怀有阴暗的敌意。
那是北京打狗运动的开始。豢养大型犬的人家都做贼心虚,跟邻居相处都有点低眉顺眼,生怕相处失和家里的犬类成员遭到举报。一天夜里,大概三点左右,隔壁不断爆发大叫大喊,顿足暴跳,酒瓶子瓷盘子相碰的噪音,在凌晨响得那么刺耳。我是慢性失眠症患者,好不容易入睡,中途被吵醒再睡回去简直就活受罪。于是我敲了敲墙壁,请他们轻声些狂欢。我当时不知道他们喊叫什么,第二天才发现,另一个国度在举行足球赛,他们邀约了一伙人,为某国球队喝彩,或者痛惜。足球本身醉人,能把清醒理智的一个人瞬间醉得两眼充血,何况邻居的一群朋友一场球喝掉两三箱啤酒。酒醉,球醉,醉得惊天动地,于是我便今夜无眠。我敲击墙壁的后果是醉汉们动静更大,表示此刻不疯的人才真有病!于是乎,天花板都要被他们掀掉了。第二天打狗队来到我家门口,敲开门,说根据这楼的邻居举报,我家豢养兽状大犬,一次冲出,差点把个孕妇吓得流产。(我蓦然想起,隔壁邻居的太太是有身孕的。)所以他们特地登门,缉拿大犬。万幸壮壮当时不在家,保姆带它去兽医站了。老爹便谎称,那是朋友的狗,常来此地做客,现在回家了。等打狗战士们离去,父亲知道壮壮已经被惦记上了,举报者跟我们一墙之隔,防不胜防。因为我敲墙给他们的足球狂欢扫了兴,他们要壮壮为此付出代价。打狗队肯定不会相信老爹的谎言,一定会在小区设下暗哨,伏击壮壮。除非壮壮会用抽水马桶,否则一天三次出门如厕,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爹做出决定,把壮壮送到乡下去,暂避风头。他相信很多厄运躲一躲是会躲过的。他一生遇到无数劫难,迎头硬撞,好汉就吃了眼前亏,但看起来天大的事,往往躲一躲就不是事了。打狗跟所有“严打”一样,大家的热情宣泄光了,事情就躲过去了。
但是那次打狗运动似乎比历次各种“严打”都有后劲,因此壮壮一直躲在我老爹的前保姆宋姓女士家。宋女士家在北京北郊,据说居住面积很宽裕,可以省出个角落给壮壮下榻。事先谈好条件,壮壮的托儿费加房钱每月五百,狗粮另算。转眼壮壮乡下寄居了一年,城里的打狗战役一场接一场,人们还在恋战,所以让壮壮贸然进城是危险的。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提出看一眼壮壮。一天天擦黑,壮壮被秘密地走私进了小区,做贼似的进入了我们的楼道,我们事先还派人打探,那两个举报者没有在同一时刻出现在楼道里。壮壮是裹着一条脏毛巾进门的,毛巾掀起,我几乎否认这就是先前的狮子王壮壮:它浑身的毛几乎脱落一净,背上到腹下,整整一尺宽的地带一根毛也没有,并且满是疮疥。没了毛的壮壮见到我,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地扑将上来,犹如离乱重逢,可悲的是它不知道,在我眼里它已宛若他者,更不知道我是爱卫生的,对于满目疮痍的它,我很嫌弃,也戒备。唯一剩下些许毛发的部位是它的脸,那脸上挂着永恒的壮壮式笑容,大大的笑容,眼睛又没了,深蓝舌头挂到下巴。它笑,因为它觉得这回可熬到头了,总算又回到了我身边。等它稍微安静,我围着它转了一圈,意识到,那道不毛之地正是给它穿狗马甲的地方,狗马甲可以避免狗链勒脖子。原来这件狗马甲一年多从来没有被脱掉过;一年多壮壮被铁链拴在野地,风雨霜雪,马甲湿了又干,干了再湿,沤糟了皮肉,使那身傲人的金红毛发全部脱落。这大概就是上海俗话说的瘌痢,一种叫花子得的低贱皮肤病,平时微微发臭,热天痒起来,命都不想要。而壮壮是无法给自己解痒的,哪怕在粗糙的树干上搓一搓也好,可它不分昼夜地被捆绑在铁链上,固定在木桩上。壮壮的受难,似乎不能归咎于任何人。作为临时养狗员的宋女士,对人生,对万物,对大自然,自有她那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她度过了人都活不好的年代,一条狗不缺吃不缺喝还不干活儿,就够有福了。她把壮壮带回来的时候,完全懵懂无辜:难道一个畜生生点癣害点疮不是最正常的吗?宛们村(俺们村)得疥疮的人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再说了,这畜生也没耽误吃耽误喝呀!宋女士把壮壮养在户外,让它见证四季更迭,这正显示了她天人合一的世界观。
我当即决定搬家,搬离隔壁的告密者。当时我们住的地方处于二环和三环之间,叫西坝河南路,我听说大型犬养在四环之外就没事,一个朋友介绍说,四环有一处旧楼价格不贵,尺寸挺大,拾掇拾掇适合我们老少人犬杂居。旧楼属于北京最早一批涉外公寓,届时外宾们都搬走了,大部分居民是有了一些钱的北漂。因为救壮壮心切,我马上就跟卖方签了协议,经过两个多月的装修,我老爹带着他老伴儿,我带着壮壮搬进了那套两百多平方米的公寓。相安无事了半年,打狗战役居然突破了四环天险,直朝我们那个小区扑来!刚刚更改的法规说,四环外也不允许养大型犬,拥有大型犬的居民必须撤退到五环外。刚刚安顿下来的我们,总不见得再到五环外去买房?……
壮壮经过打针服药,每天泡药浴,总算有所起色,那身叫花子的瘌痢渐渐退去,新生的皮肤上萌生了一层柔软的金色毛发,胎毛一般。胎毛是没错的,它好比是脱胎换骨,重生一回。小区的每一个保安都爱上了壮壮,尤其那些谎报年龄的保安。之所以怀疑他们谎报年龄,是因为他们看上去只有十五六,脸还没刮过,脸像壮壮一样呆萌。问起来,他们红着脸笑道:都二十出头了!他们脸红,是因为不得已漂流到首都,为挣一份保安的薄酬而谎报年龄。这些玩具兵保安见了壮壮就走不动路,必须蹲下来,搂一把,撸撸毛,笑得跟壮壮一样憨厚无邪。于是小保安们在壮壮和打狗队之间,选择做壮壮的线人,一旦打狗队逼近,他们就给我家打电话:“把壮壮藏好哦,这会儿可千万别出来遛弯!……有尿也憋着!……就让它在家里尿两泡又咋着?”壮壮晚年的膀胱炎,这时的生活方式应该对其负责。壮壮躲过了初一,躲过了十五,在高潮迭起的打狗运动中进入了它的青壮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发现壮壮的视力减退了。因为躲打狗队,所以只能在天黑之后带它出去遛弯,我发现它有时拐弯拐早了,撞在了墙上。带它去兽医院检查,诊断说它的眼睛长期在化脓。为什么呢?因为松狮天生上眼袋巨大,形成一对大肿眼泡,眼睫毛容易倒长,倒睫引起眼睛发炎、化脓。只有动双眼皮手术才能治疗这种眼疾。那好,就开双眼皮吧,在北京开双眼皮很流行,人能开,狗为什么不能?但兽医又说,知道吧?松狮这种狗都是近亲交配产生,越是近亲交配,种越纯,最纯的比赛犬就像壮壮这样,浑身都是毛病,千分之五的它们会死于麻醉。听上去,壮壮上手术台前是要留遗嘱的。兽医又说,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保守治疗,每天三次给壮壮用消炎眼药膏,不行再加口服消炎药,比一剂麻醉送命总要强些。
消炎药膏倒是让壮壮停止了化脓,但那药膏比脓也好不了多少,壮壮依旧要从浓厚的一层淡黄后面看世界,世界于是成了缺乏光亮、昏昏然的淡黄色。这就是为什么打狗队员突然出现的时候,壮壮跑错了方向;应该跟着遛狗员小刘往楼道里跑,然后紧急进入电梯,电梯直奔十层,壮壮直奔我家,再直奔那个四米方圆的小壁橱。关上壁橱的门,楼道里是听不见壮壮吼叫的。况且打狗运动到了持久战年头,壮壮也懂了不少人间道理,冥冥中知道自己多少是个黑户,公开招摇就会招来灭顶之灾。它此刻学得很乖,很配合我们给它安排的逃犯生活。只要它进了家门,保安就可以跟我们里应外合,跟打狗战士敷衍,在三座楼里绕弯,绕到打狗队认输离去。可是壮壮隔着眼药膏看到的世界一定昏黄一片,小区内的灯光暗,街灯比较亮,它便越过打狗战士,向着光明的大街冲去。遛狗员小刘紧跟着追去,尽管壮壮眼睛半瞎,还是很快甩掉了小刘。追了一个街口,壮壮就没了。那是很热闹的大街,七点左右,下班高峰还没过去,任何一秒钟壮壮都可能倒在车轮下。小刘顺着壮壮消失的方向跑着,祈祷着,壮壮你就顺着这一边跑,可别横穿马路啊!小刘是在地铁门口找到壮壮的。壮壮跑到地铁口彻底把自己给弄丢了。透过淡黄色的浓稠膏体,壮壮看着淡黄色的地铁口呕吐出一团团淡黄色的人群,都浓稠得分不出个儿来。一些手伸出来,摸摸它的头,它的背,一些脚停下来,同时冒出惊呼,虽然壮壮不懂人语,但它听得懂赞美。壮壮很经夸,怎么夸它,它都不卑不亢,宠辱不惊。于是它在地铁门口坐下来,让进出地铁的人去夸,反正它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小刘一路打听,路人告诉他,是看见一只松狮往地铁方向跑了。小刘不知道,他背后还跟着一个打狗队。小刘见到正在接受赞美的壮壮时,眼泪马上流出来。打狗队此刻也追上来,小刘牵着壮壮就跑。都叫他小刘,可小刘也四十好几了。壮壮在前面拉着狗链,小刘给它拉成一辆车,一路向五环跑。小刘有个侄女在五环外一个村子里,小刘想,打狗队假如真追到那儿,侄女的村邻们可以阻击。跑了四五公里,小刘停下来,身后一个人都没了。狗急跳墙我没见,但人急了创纪录,我相信,此次小刘创下了自己的极限纪录;他一辈子也没跑过那么远,那么快。小刘此刻站在通往郊外的朝阳北路上,大喘如风箱,心脏似乎已经跳到了胸腔外。十几年后小刘心脏搭桥,估计跟此次疯跑有关。
我终于下决心,给壮壮做眼睛手术。兽医说壮壮的左眼只剩下零点一的视力,几乎全瞎,右眼略好,但也在失明的轨道上迅速滑坡,无法逆转。假如尽快手术,至少它的右眼可以保住现存的视力。但风险也是有的,壮壮有千分之五的麻醉过敏可能。过敏它就没命了,兽医强调。定好日子,壮壮按时上了手术台。麻醉药是用静脉送进它身体的,大概两三分钟,手术师奔出来通报噩耗:壮壮麻醉过敏,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心脏都停止了,粪便都失禁排出来了……壮壮恰巧或不巧地属于那千分之五的珍宝级纯种松狮。兽医问我,救吗?我说救啊!要打强心针,要上电击,最少一千四百元,还不一定救得活,还救吗?我说还问什么,快救吧……最后几个字被眼泪淹没了。急救在手术室进行,我在外面给壮壮的一生做结论:壮壮短暂的一生是蹉跎的,雄狮般的壮壮命是苦的。
等兽医再出来,脸上都是汗,让我进去看看。侧卧在手术台上的壮壮前爪上插着管子,肚皮一张一弛,鼻子轻轻吹哨,我凑到它脸前,发现它的眼睛是睁开的。它从麻醉和死亡中醒来了,正养神呢。我摸摸它的头,它侧过脸,把鼻子凑到我的手指上,现在它更多是用嗅觉认我。不过犬类总是更倚重嗅觉认识物事,认识人,认识世界。我已经准备好,壮壮彻底失明之后,我在壮壮的世界里,做一份坚实的可靠的不离不弃的气味气息存在。
打狗运动又来了个小高潮,壮壮到小刘侄女家躲了一段。此刻壮壮已经不闹离别焦虑症了。它明白做它这样一只狗,活下去是不能挑拣太多的,让上哪儿就上哪儿,才能活下去。它也知道,人的世界总会发生“严打”,这就是常态,人拿常态的东西都无奈,做一条狗,就更要学会适应常态。
壮壮东躲西藏地活着,眼药膏从国产的换成了进口的,还要加上一星期两个针剂,月耗三四千。二○○九年春节,只有小刘陪它过。外面鞭炮把黑夜都炸白了,壮壮打死不出门。壮壮怕鞭炮比怕打狗队还怕得邪乎。打狗队出没在小区的时候,它还敢溜着墙根出去,到院子角落解手,但每年春节一响起鞭炮,壮壮就绝食,也绝饮,只有不吃不喝才能保证不拉不撒。二○○九年的春节,人们从奥运会带出的喜兴还在延续,小区住户对于鞭炮尤其花钱不眨眼,从大年三十下午开始炸,炸得壮壮躲进厕所,不行,又躲进壁橱。小刘怎么劝,它也不出来,面前放着食盆和水盆,它碰也不碰。三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大家都闹累了,壮壮踩着红色粉色的纸渣,颤巍巍撒了一泡尿。站直的时候,小刘看到它趔趄一下,饿得头晕眼花了。
我们家搬出台湾岛,搬到了莱瑞的新岗位柏林。德意志民族对于犬类,是环球之内心胸最开阔的。狗可以进餐馆、公园,进百货店、家具店、服装商场。你在试衣间里试衣服,狗狗可以给你做参谋。可利亚没有福分享受到德国的狗特权,它在我们到达柏林前夜突然病故,得的是脑瘤,走得极爽快,想来没有痛苦。我怀念着可利亚,所以办理壮壮的出国手续非常积极。壮壮四岁多,瞎老汉一个了。
壮壮和我乘坐同一班飞机来到柏林。我一路焦虑,不知被当作行李放在货仓的壮壮十个小时的飞行会怎样,焦虑症会不会再发作。我等在行李领取处,望眼欲穿地看着传送带尽头的口子,所有行李都从那里被吐出来,再被传送带运送,一件件被领取走了,唯独不见叫作壮壮的这件行李出来。旅客只剩下了我一个,传送带空转,可是壮壮连影子也没有。会不会货仓氧气不足,它没挺过来?……正满脑子跑着不祥猜测,几声大吼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我惊回首,见壮壮坐在笼子里,由一个机场地勤人员推着车,向我走来。壮壮以大吼跟我打招呼,等我靠近,它又是那样,一张脸笑得稀烂。我把笼子打开,放出壮壮:壮壮,你会喜欢这里的!
第二天我就带壮壮去了我们家附近的兽医院。兽医是个博士,把壮壮翻来覆去做了全身体检,说壮壮的心肺功能非常棒,各项指标超好,指标比它岁数要年轻。我心想,这是老当逃犯的好处,不断从打狗队棍棒下逃跑,使壮壮的心脏结实壮硕,像个小打铁铺,伏在它身上,你能听见那里面一锤子下一锤子上,打得铿锵有力。这位兽医博士说,犬类倒睫是常见现象,手术他可以做,但做得最好的眼科医生在原先的东柏林。他宁愿不赚这笔手术费,只愿壮壮得到最专业的治疗。兽医博士给壮壮检查了视力,说它的右眼视力基本正常,左眼视力确实被炎症毁掉一些,但炎症治愈,视力会恢复,起码是部分恢复。这跟我在北京几处求医得到的诊断不同。我问博士,他的同行在北京为什么误诊呢?北京的兽医可是说,壮壮的失明已不可逆转。博士想了想,说,也许为了赚消炎药的钱吧。兽医博士给了我眼科专家的名片,根据名片上的地址,莱瑞开车一小时,来到一个荒弃的工厂区,街道老旧,楼房还是东德时期的遗物。假如柏林是座舞台,分前台、后台,这地方像是柏林的后台,所有建筑都像是舞台布景的背面,而我们居住的柏林西端,对比之下成了前台,是供观众欣赏的那个面。
这位犬类眼科专家是前东柏林的居民,一直居住在始终没有繁华起来的这段街区,尽管不再有柏林墙的阻碍,他也没有搬到繁华的西部柏林的愿望,他很甘心、很安心地在这片贫穷老旧的地段给贫穷的柏林人医治他们的宠物。眼科专家告诉我们,所谓松狮对麻药过敏,其实不是过敏,而是因为麻药导致了它们脖颈两侧的肌肉麻痹,也就是说,那两块肌肉被麻药弄瘫痪了,瘫痪的肌肉又压住气管,把气管压扁,空气进不来出不去,活活憋死了狗狗。那怎么办呢?很好办啊,眼科专家微笑着说,就在注射麻药的同时注射一剂气管扩张剂。我把壮壮在北京死而复生的经历告诉了他,想引起他的重视,壮壮可不是一般松狮,是松狮里的狮王,纯种里的纯种。他听完摇摇头,苦笑道,防止麻醉时气管闭合是基础知识,北京的兽医们不知道,他很感意外。他说这是小手术,半小时就能完成。果然在手术后,壮壮戴着一个大漏斗似的塑料脖套出来了,两个眼窝被剃了毛,露出缝针的黑色针脚,别样的滑稽可爱。它一看见等在候诊室的我们,顿时满脸傻笑。结账时发现,这一次手术还不如壮壮在北京打一个月消炎针昂贵。
那是十月底,柏林最灰暗的季节在逼近,整日天灰灰,雨蒙蒙,路上行人皆郁闷,开车按出的喇叭都在发邪火。带壮壮出门遛弯就在这么个场景里。我家当时住的是美国外交官家属区,据说二战后柏林占领区的美军就置下这块地产,房屋也是由曾经的驻守部队军官宿舍改建,千篇一律,缺乏美感,不远的地方还有美军当年建造的礼堂,墙上贴着那时期的电影广告。我们只能从自然环境里获得美感——整个营区地处柏林最大的市内森林,占柏林绿地的百分之三十几。这片森林滋养着许多动物:野猪、狐狸、兔子、松鼠……啄木鸟啄树干,听上去笃、笃、笃地在敲木鱼。壮壮特别爱这片森林,尤其爱森林里的湖泊,湖边沙滩上,各家狗狗每天三场Party。戴着大漏斗脖套的壮壮一进到林里就高兴得摇头摆尾,惦记着沙滩上的聚会,四条短腿也不耽误它飞跑,密集的树干形成狭窄通道,它的大漏斗不时撞上去,被挤扁,但也不耽误它赶往Party的急切。进了森林的壮壮抗拒被狗链牵绊,一拴它它就停下不走,我只好随它去。其实森林有些地方跟马路离得很近,只被几十棵树相隔。因为天色灰暗,或是因为大漏斗部分遮住它的视野,壮壮又一次把方向跑反了,这次更致命。它穿出树林,来到马路上,我跟着大喊,跑到路边,却已经太迟。下班的人们驾着车,个个违反追尾法规,一辆车咬着一辆车地开过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突然出现在马路上的这个毛茸茸的障碍物使司机们急踩刹车,一长串车闸都发出尖叫,然后就听见砰砰砰三记巨响。不得了,一连三辆车相撞,其中两辆拐上了路中间的绿化隔离带。我心都凉了,血也凉了,知道已经逃出若干厄运的壮壮这次是没得跑了,也知道我家要破财了。壮壮已经蹿过马路,越过隔离带,到了对面那条单向马路上,使反向驶来的一队车辆紧急刹车,全线停下,所有喇叭都在骂大街。我来到绿化隔离带上,两腿从膝盖下都软化了,脑子成了真空。分分钟都会有人来通报我,壮壮倒在某个车轮下,血泊里……
整条道路的交通瘫痪了。可就在这时,三十米之外的地方响起壮壮的怒吼。我立刻高声呼唤:“壮壮!……”循着我的呼唤,壮壮如一头小牦牛似的迎面跑来,大漏斗脖套出现了裂缝,但它跑得比平常更雄健。我做足心理准备,等它跑近会发现它身体浴血。但它跑到我腿边,哈哧哈哧大喘气,在黄昏晦暗中,它一口气一朵白云。它居然活着,全须全尾!隔离带两边成了临时停车场,隐约听见无数人在打手机,警车拉着笛从远处来了。一切都不重要,破财也好,破产也好,重要的是,壮壮活着。人说猫有九条命,此说法没有证明,但壮壮起码三条命,我亲自见证。此刻,一个三十多岁的德国女子也大喘气地奔过来,对我急吼吼地说着什么,跟壮壮一样一口一朵白云。见我只是傻瞪眼,她意识到我不懂德文,马上用流利的英文说,这只狗一定受了内伤,是她的车撞到它的!我指着壮壮,它看上去没有受伤。她说不可能,因为她的车头把壮壮撞得腾空而起,车子的前挡板上现在还沾着许多金黄色的毛。警察到了,被撞坏了车的人们也都跟着警察过来,做笔录、做证。壮壮稳坐在草地上,仰着脸看我们人类在发生官司时进行的繁文缛节。每个人都指认了壮壮和我,我向每个人点头哈腰赔笑脸,一切责任都是我的,我投降,认打认罚认赔。所以整个事件处理得很快,街上的交通立刻恢复了,各自继续下班的归途。被撞扁了头的车子居然不耽误行驶,司机们也没跟我生气,开着破了相的车全都迅速离去。只有撞了壮壮的那个女子还不走,一个劲叮嘱我马上带壮壮去医院拍CT,因为她确信壮壮肯定受了内伤,说不定下一秒钟就突然倒下,七窍流血。
我不敢耽搁,牵着壮壮直奔兽医博士的诊所。我挂了急诊,博士本人为壮壮拍片,做CT,结果在二十多分钟后出来:从CT上看,壮壮脑子、内脏、骨骼,跟原先一样强健,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我还不放心,说那个女车主明明把它撞飞起来了,狗毛都撞下一片,这只肉长的狗怎么可能没受丝毫伤害?!博士说,也许它那松狮特有的超厚皮毛起了作用。博士笑着拍拍壮壮的背,这家伙,这一身皮毛,简直就是个抗震垫子!但博士话锋一转,说,接下去的一周,必须紧密观察壮壮,看它行动、饮食、睡眠是否有任何异常,眼下没事,并不代表险情已经完全排除,生命总是给我们惊喜,也总是给我们意外。所以,壮壮其实进入了一个无形的重监室,博士和我,都在为它二十四小时无形地值班,一旦出现反常情况,我可以立即通报兽医院急诊室。一周后,我们约好,为壮壮复查,假如复查结果仍然正常,壮壮才算彻底脱险。复查结果良好,但谁也没想到一种关节疾病从此在壮壮体内开始了漫长而阴险的潜伏期。
恢复了视力的壮壮开始了它无忧无虑的日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开心的壮壮,每天乐得哼哼唧唧的,有时突然一头扎倒在地毯上,四脚朝天,飞快挠着空气,脊背使劲在地毯上磨蹭,脸上笑容极大,但似乎光用脸来笑已经不够,必须这样拳打脚踢、手舞足蹈,才能完成一个饱和的大笑。五岁的壮壮似乎在恶补它缺失乐趣的童年,对什么都好奇,都感兴趣,森林里每一只狗都是它的朋友,它都要上前跟对方哼哼唧唧示好。可悲的是绝大部分狗都不喜欢壮壮,无论它怎样献殷勤,它们都对它龇牙咆哮。可壮壮不在意,还有点儿不识相,性子暴烈的狗甚至会给它一口。有次它的胖脸被咬得血淋淋的,亏得它厚厚的皮毛,没让它吃太大的亏。这个从小就咬狗咬人的家伙,步入中年倒立地成佛,咬不还口。柏林简直就是壮壮的城市,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马上就出现粉丝。有次莱瑞带着我们五岁的女儿和壮壮去不远处的咖啡店小坐,一群人围上来赞美壮壮,又是抚摸又是合影,好几张嘴同时夸赞:小棕熊!小狮子!这么可爱都不上税吗?……被冷落的莱瑞终于抱不平了,指着女儿妍妍问他们:“那孩子呢?孩子不可爱吗?”
还有一次,我去步行街购物,顾忌到商场里人太多,壮壮在稠密的、移动的人腿森林里走动太无趣,就把它拴在商场门口。等我从商场出来,发现一个电视台摄制组围着它,正在为它拍摄,四周围着一大群观众。在柏林住了一年的壮壮,已经做惯了明星,泰然坐在镜头的中心和人们注意力的中心,样子还那么萌,那么憨厚懵懂,见了购物回来的我,它的表情似乎说:真没办法,瞧这帮人大惊小怪的!我如此招人爱不是我的错吧?
壮壮不仅想交犬类朋友,它还试图跨界交际。二○○九年的冬天特别长,一直延伸到第二年的春天。林子里的雪白色羽绒被一样,把所有活力和声响都捂在下面。莱瑞带着女儿和壮壮走进森林,视野里没有一个活物。壮壮却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挣脱狗链向目标跑去。隔着树枝树干,莱瑞看到壮壮来到一只深灰色的、体积比壮壮高大许多的走兽面前,摇头摆尾地邀请对方玩耍。对动物世界缺乏知识的莱瑞把这只高大走兽也认作是犬类,怕壮壮过分殷勤又招人讨嫌,再被咬个血头血脸,于是带着妍妍跟过去,准备拉架。近了一看,这只犬类太另类了,另类得完全没了犬样。不对,这不是狗……又近了几步的莱瑞发现,这只走兽不是单独行动的,它身后的林子里,站着它的家庭:另外一只大兽和两个baby。莱瑞倒抽一口冷气,被他误认的“犬类”竟然是野猪!一头体积如小象的猪爸爸,一只尺寸略小的猪妈妈,还奶着两个猪娃娃!这个冬天实在太长太冷,初雪落下后,雪上加冰,秋天的果实都被深埋,橡子果、榛子、马栗子都那么难刨挖,于是猪爸爸不顾危险,在上午九点之后,还带着一家老小到此地刨食儿,多不易啊,偏偏壮壮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上去打扰人家劳动。莱瑞不敢再进前,隔着十几米距离,拼了老命喊壮壮。猪爸爸的獠牙莱瑞看得很清楚,足够穿过壮壮胸前的皮毛,插入它的要害。壮壮坚持要跟野猪家庭交朋友,怎么喊也不回来。隔那么远都能听到它撒娇献媚的哼唧声。猪妈妈挺身而出了,哺乳期的雌性动物比雄性动物要凶狠多倍,好不容易全家出动觅食,碰到这个狗不狗、熊不熊的东西,拼了吧?……
莱瑞怕壮壮惹急野猪一家,惹得它们改变饮食习性,由杂食改为肉食,反正刨不出马栗子,凑合吃狗肉吧。莱瑞也怕壮壮的过度热情惹得野猪一家生疑:这只狗是不是人类放出的什么诱饵,转而迁怒他和五岁多的女儿。因此他赶紧抱起妍妍就跑。跑步不大灵的莱瑞居然在几分钟内跑出了森林,回头一看,壮壮紧跟身后。也许猪妈妈的凶恶态度把它吓住了,也许莱瑞和妍妍撤得那么急,让壮壮多疑起来:他们是不是又要遗弃我?这之后的一年,我们又碰到过几次野猪,壮壮每次都欢天喜地跑过去招呼,每次都毫发未损地回到我们身边。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和客人用完晚餐,从餐馆步行回家,擦着森林边缘走,眨眼间壮壮就消失了,再细看,它消失到二十多只野猪的大族群里去了。我们虽然知道野猪们勉强接纳了它,但还是紧张地等在路边,假如这个野猪家族对它反目,我们也只能认了。一如往常,壮壮跟野猪们寒暄了一番,乐颠颠地回来了,一脸得意:看我老壮的交际本领如何?
壮壮不止三条命,现在可以说它有九条命。我们的非洲女儿伊卡玛(当地语言“希望”之意)来到柏林时,正是十一月底,湖面已经封冻。有天她带着壮壮来到湖边,照常让它出席每天早晨的犬族party。参加湖边派对的犬族社交狂每天总有三四十只之众,无论寒暑,无论雨雪骄阳,每天早上八点一过,你就能见到这群玩疯了的狗,相互追逐扑打,赛跑赛游泳,从它们的目光人们知道犬族也会“嗨”,嗨得眼睛发绿,满嘴白沫。假如湖水没结冰,它们的派对绝对没有水域和陆地的疆界。犬族的直觉好极,知道湖面封冻时间不长,离“冰冻三尺”远着呢!所以没有谁敢近冰湖一步,都知道怕:冰层厚薄不匀,踩漏了就成了落水狗;落入的可是零下数度的水呀!壮壮这天嗨过了头,直接冲上冰湖!伊卡玛吓得脚都软了。壮壮不说是这群狗里体重达上限的,至少是偏高的,连体重十来斤的小狗都明白事理,不敢越湖畔一步,壮壮却感到平滑如琉璃的湖面是它发现的一片新大陆,因此不管伊卡玛如何嘶喊“NO!Nooooo!!! ”它都摇头晃脑地向湖中心跑。壮壮活到五岁,得出一个结论,凡是人们对它说“NO!”的事物,都是新鲜事物,好玩事物,当它跳上沙发的时候,人们对它吼叫“NO”,它马上发现沙发的舒服,沙发上来个午睡多么美味!比如它对着一块黄油咻咻吸气时,人们异口同声对它吼喊“NO!壮壮,that\'s big Nono!”那次它面对黄油,绝不听信人们的“NO”,在半秒之内信服了自己的本能,把黄油叼走,跑到人们够不着的角落,几口便吞下它,要是听信了人们的“NO”,怎么会发现世上竟然有黄油这般肥美香糯的东西?所以它最想干的就是人们喊“NO”的事物。此刻,伊卡玛越是在它身后撕裂声带地喊“NO”,它越是得到反证,前方一定有好事。伊卡玛见壮壮每跑一阵,就停下来朝她回头,意思是“有本事来追我呀”,伊卡玛虽然怕壮壮落水会被追责,但更怕自己追到冰湖上成落水人。她来欧洲可不能投进这片湖水;她可是投奔好生活的,刚刚向她展开的好生活包括无限量的猪肉牛肉羊肉鸡蛋,对了,还有大米。这里要插播一段:伊卡玛在她的祖国尼日利亚,肉是吃不起的,吃得起的是肉汤拌米饭,一小块肉加上许多香料、辛辣蔬菜,煮出一大锅汤,用来做浇头,浇在米饭上。 但大米也是粒粒珍贵,顿顿吃大米的就是富豪。大使馆给本地员工发年终奖,就发大米,一等奖:五十斤大米;二等奖:三十斤大米;三等奖:二十斤大米;等外奖:十斤大米。一次我们从美国运到的一袋五十公斤的大米,被同一个集装箱送来的洗衣液浸染,我打算忍痛丢弃。伊卡玛冲过来护住米袋说,还能吃啊!她把大米放进浴缸,用清水给大米一遍遍洗澡,洗衣液的泡沫是洗净了,大米也给洗得又白又胖,但煮熟的米饭还是一股薰衣草香精气味,吃一口,感到脑子和五脏都给洗白了。我坚决要扔掉过度漂洗、白得吓人的大米,但伊卡玛悄悄把大米带走,分给了像她一样不介意吃薰衣草薰香过的米饭的朋友。我知道后着急了,说大米气味不对事小,但洗衣剂含苯,气味不散说明苯没被完全清除,万一来个集体苯中毒怎么得了?!伊卡玛憨笑,说所有吃了含苯大米的人,现在都活得比吃大米之前更好。
正开始好生活的伊卡玛此刻见壮壮义无反顾,已经到达湖心,她越喊它越得意,跑得越快。她此时看见湖的左边水面窄,并架了座木桥。可等她跑过桥,来到湖对岸,壮壮以为她在跟它藏猫猫,快要登岸的它扭头又往来的方向跑去,还是跑几步扭过一张笑脸:来呀,再来追我呀!伊卡玛简直绝望,假如湖中冰层被壮壮来时踩裂,这趟原路回去,再踩一次,裂缝冰一定会变成冰窟窿……伊卡玛不敢想下去,连跑上桥的力气都没了。她无力地站在桥上,随时准备见证悲剧的发生,然而壮壮短粗的四肢一路花样滑冰,终于回到岸边。伊卡玛这回聪明了,一声不吭,直到壮壮安全登陆,安全地进入狗友派对,她才沉默地接近它,一把揪住狗链。等她确信壮壮被抓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有足够力气爬起来。
也许壮壮小时候失去的自由太多,步入中年它拼命往回找补。不知它什么时候学会了开院门,自己批准自己出门散步。我们都不知道它常常擅自出门,蹓跶到湖边,但不是派对时间,湖边很萧条,遛一会也就无聊了,再蹓跶回家。没人知道它这么无组织无纪律过了多久,反正莱瑞的同事不止一次对他说:嘿,今天看见你家壮壮了,在林子里闲逛呢!莱瑞认为他们看错了,因为附近有对老夫妇也养了一只不算太纯种的松狮。这样我们都没太在意事情的严重性。但事态还在升级:壮壮不断开辟新的遛弯途径,不断扩大遛弯地界,直到一天,我们的邻居用车把它载回我家。那天上午我在写作,伊卡玛出去购物了,只听门铃被急促摁响,开门一看,不速之客是女邻居伊丽莎白。伊丽莎白问我:你知道我车里是谁吗?她话未落音,从停在路边的车窗里露出一张毛茸茸的笑脸。我懵懂又吃惊,问壮壮怎么会在她的车里。伊丽莎白说,她开车去孩子学校送衣服,停在我们邻里的小商业区街口等红灯,无意间侧脸,见壮壮在人行道上晃悠,她赶紧下车,把它捉进车里。伊丽莎白说,它在人行道上逛逛就算了,假如逛到马路上,不是车撞车就是车撞狗。这话正是我要说的呀!
我跟壮壮紧急谈话:你再擅自出门,晚饭就别吃了,听见没有?!
壮壮听见了,咧嘴一笑,紫舌头伸出半根,非常顽劣的一张脸。
我立刻亡羊补牢,把院门加了锁。但人们还是反映,不时能看见壮壮悠闲的身影,不是在树林里,就是在湖边。进一步发现,壮壮的矮胖笨拙是假象,它既会跳高,又会钻洞,篱笆的高度根本不在它话下。加高篱笆?那就打洞!打的洞不在正面,而是通往隔壁邻居家,它先潜入邻居家院子,然后再溜上街道,因为邻居家的院门是没有锁的。我们跟壮壮打洞、堵洞的战斗持续到嘟嘟到来。
假如说壮壮到柏林后的幸福指数一路攀升,那么在嘟嘟到家之后才算达到了顶峰。嘟嘟是我从北京带回的另一只弃狗,巧得不得了,是一只小比熊。壮壮这只松狮和比熊有缘分,这是没错的了。此刻的壮壮非但不欺负比熊,反而对它谦让有加,倒是比熊嘟嘟常常占壮壮上风。嘟嘟的故事先按下不表,还回到壮壮的幸福生活上来。
发现壮壮的腿病是在它八岁的时候。它的前肢膝关节肿大得厉害,兽医博士指着X光片子说,你们看,这两个关节是不是有点儿像花菜?又指着屏幕上另一张片子,让我们对比健康的犬类关节,我不得不承认,壮壮的关节是有点儿像花菜,左边的“花菜”盛开得更大,右边含苞欲放。博士说,这就说明,壮壮走路是疼痛的。我说,可它一出门就不愿意回家,两三公里它走起来不在话下。博士说,只能说它太顽强,或太贪玩。也许兼而有之吧。治疗方案的选择不多,打止疼针,一年三四次,疼痛加剧可以补充口服止疼药。疼痛的程度,我们只能从壮壮走路的姿势来判断;壮壮的前肢关节比正常关节肿大一倍,直接弯曲肯定非常疼痛,所以壮壮形成了它特有的走路和奔跑的步态,两只前爪从旁边划圈,每一步一个圈,看起来像跳狐步舞。它的狐步舞划圈越圆满,证明它的关节疼痛得越是厉害,因此就确定给它打针吃药的剂量和频率。渐渐地,它不仅两个前肢划圈,后腿也开始划圈,是向内划圈,所以只要我出门回家,壮壮总是欣喜若狂地奔过来,四肢划圈划得极圆,简直就是一路华尔兹!它把疼痛也表现得那么滑稽可爱。壮壮还十分热爱和平,受不了任何超常声响,比如家里谁跟谁发生口角,嗓门都有所提高,壮壮不管在多远,听见吵闹必定拐着快速华尔兹赶来,并且总是先用毛茸茸的前爪轻拍声势更大的那个,然后再把她(他)往后推,它明白这一方是强势,必须先压住她(他)的火。假如劝不住强势者,它会扑到弱势一方,用它整个厚厚的“熊”体挡住弱者,样子很楚楚可怜,好像在说:要打要杀先冲我来吧。壮壮的调解往往生效,因为看见它那样代人受过,那样急于恢复和平,谁都不忍心再闹下去。
它是绝无仅有的可爱,呆萌到了令你心尖作痛的地步。
二○一六年的复活节前夕,壮壮停止了它的华尔兹,停止了它憨态十足的笑容,甚至停止了吃喝。我看见它的时候,是上午,它在院子里趴着,直到下午,它始终面朝大门卧在行车道旁边,有人有狗从大门外经过,它就叫几声,后来回想,想起它那天叫得非常无力。天快黑了,它还是一动不动卧在那里,似乎值了日班还要连轴转值夜班。我叫它进屋吃饭,它回头看看我,却不动。那时我还没想到,它已经不能动了。“吃饭”这两个字,是它不大的人类词汇量中最基础的词,平时它胃口很好,一听这两个字,立刻摇头摆尾地跳着快速华尔兹就来了,然后一头扎向它的食盆。壮壮只有一个时间对嘟嘟不客气,就是在它吃饭的时候,嘟嘟企图抢它一口,它会立刻由犬变成狮子。我把食盆端到院子里,放在它面前,它很给我面子,朝盆里探了探鼻子,一颗狗粮都没碰。我又拿来它最爱吃的磨牙棒。平日里给两只狗吃它们最爱的零食,都要趁机加强它们的军事素养,比如:坐下!起立!握手!……壮壮和嘟嘟总是迅速而敷衍地服从命令,完成动作,同时眼睛贼亮地盯着我手里的零食,而此刻无论我怎么喊口令,壮壮就是一动不动趴在那儿。我把磨牙棒放到它嘴巴前面,它轻轻扭过头去。我把它扶起来,刚一放手,它就倒下去,四肢瘫了似的。
复活节是个大节日,没有一所兽医院开门。听朋友说,德国兽医业昌盛,有一种上门急救的巡回兽医。莱瑞查到这个网站,留了言后不到一小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兽医就上门了。她说自己刚从兽医学院毕业,还在实习期。年轻的女兽医非常专业,头一件事就是给壮壮测体温,然后告诉我们,壮壮在发高烧,用人类的体温比较,它的高烧已达到四十度。但不经验血,她无法断定哪种炎症导致了这场高烧。给壮壮打了退烧针之后,女兽医告诉我们,自由大学的兽医急诊室日夜开门,救治病危动物,假如明天壮壮不见好,我们应当把它送到那里去做系统检查。
复活节一清早,壮壮高烧丝毫没退,我们一家三口护送它到了自由大学兽医院。一个七十岁的老教授带着两三个二十多的博士生给壮壮做了各种检查,验血、验粪便。诊断终于出来了,壮壮全身关节炎急性发作,病入膏肓,也许它从此站不起来了。我把壮壮在国内的蹉跎岁月告诉了老教授,又把壮壮如何从车轮下幸存的故事讲述一遍。老教授说,被拴在户外一年多给壮壮的风湿性关节炎埋下了种子,撞车的剧烈冲击给它留下了暗伤,使它本来脆弱的关节开始病变。我发现老教授不像其他兽医,一旦碰到难治愈的动物就劝你想开,让它安乐吧。老教授说,他和他的学生们会尽最大努力让壮壮活下来。
所有急救手段都上来了,输液、打针、吃药、物理降温——用酒精擦它四个爪子的掌心,第三天,壮壮的体温降下去,但精神更差,平素见了我们就浮上嘴角的憨憨微笑没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壮壮的脸容会那么苦。它被一辆带轮子的床推过来,始终把硕大的脑袋耷拉在床沿上,眼神是疲惫的,甚至是厌世的。兽医院的狗粮非常讲究,据说营养和味道都一流,比人粮还贵,由医院免费提供。我用手捧起狗粮,捧到壮壮面前,它还是那样,轻轻掉开脸。老教授让它活下来,可是它自己不愿活下去。它用绝食来告诉我们,与其站不起来,不如尊严地死去。一连七天,壮壮不吃一口粮食,只靠我用没针头的塑料注射器把水硬挤进它嘴里。这天一早,我买了一块牛肝,煮熟后用打碎机磨成糊状,灌进那个塑料注射器。壮壮的牙缝紧闭,我好不容易将注射器塞进它两排槽牙之间,把牛肝酱从它牙缝间推进去。它甩了甩高贵的头,把注射器甩开,但它马上又咂巴了一下嘴,眼睛亮了,牛肝的鲜美味道使它表情发生了变化。它的舌头和厚实的嘴唇开始运动,眼看着它的味觉醒过来;它好奇地看着我手上的注射器:这是什么东东?能变出这样好的味道?它的眼神先活过来,有了强烈的好奇和欲望,嘴唇和舌头吧唧作响,在玩味、在品评,脑袋侧过来侧过去,眼神越来越馋,身上肌肉都处于运动状态,假如它动得了,一定会冲上来抢夺注射器。我趁机再把注射器塞到它嘴边,这次它是大张开口来迎接的。几秒钟时间,一管牛肝酱全都进入了壮壮那已饿得发扁的身体。它眼睛还是瞪着我手上的注射器,可它已经空了。味觉、欲望、求生的力量,就在这一瞬间复苏了!壮壮扫视屋内每一张脸孔,我、莱瑞、老教授、女博士生,还有它的小伙伴嘟嘟,原来活着还是值得的,有这么多人在乎它的生命,在乎得不顾麻烦为它做如此美妙的牛肝酱!活着真是件好事,生命就如这天堂般的牛肝酱。牛肝酱的滋味此刻在于壮壮,就是生命的滋味。步入暮年的老教授在退休前夕,教会了壮壮爱生命。老教授说,在他漫长的兽医生涯中,壮壮是他最后见证的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但老教授又说,壮壮的关节炎实在太严重了,以后的日子也就只能这样瘫着过,虽然它五脏六腑都很健壮,各项指标都还是青壮年水准,但它早年被拴在铁链上,在风霜雨雪中度过的那十几个月,以及撞车的后遗症,都使它的现状不可逆转。
壮壮出院后,尽管站不起来,但总是尽责地趴伏在院子里,自认为咬不了人,吓吓人总还可以。我请一个朋友为它设计了一辆拖车,木板做的车身,铺上软垫等于一个移动席梦思,木板下装四个滑轮,壮壮是软卧乘客,我在前面拉纤,上坡时妍妍在后面推车助力。每天一早一晚,我和女儿把壮壮抱到车上,嘟嘟前后左右跟着,照常去森林公园里遛弯。每到壮壮最喜欢的“景点”,比如一块水泥广告牌下,一棵粗大的松树前,我们就把它抱下车,使劲拽住狗链,使它勉强站立,由它尽情地嗅着广告牌下它无数狗友留下的痕迹。周末时,我们全家会开车到湖边,拉着壮壮的座驾,沿着湖边溜达。壮壮俯卧在车上,周围的草木人畜,都在接受它检阅,王者气派更胜当初。柏林春天风大,吹起壮壮头上的狮子鬃毛,好不威风!
此后不久,我发现一个突变,每次把壮壮搁在院子里,过一阵再看到它时,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趴着了,有时它趴到了泳池边,有时它趴在车棚下,证明它自己挪动过,可是从大门口到泳池,起码五十米,就是说,它挪动了相当可观的一段距离。只有一个答案:壮壮背着我们站立起来,开始了行走。我们家三口人,谁也没见它怎么行走的,但我们确信它恢复了行走!有一天,我在楼上的书房里写作,无意中看到壮壮在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举步维艰,步步痛楚,但毕竟从院子一头走到了另一头。原来,自尊心太强的壮壮不愿意我们看到它残疾的、笨拙的行走,只是在它独处时才开始它一生中的第二次学步练习。壮壮公开行走,离它头一次尝到牛肝酱已经整整两个月。到了五月底,壮壮基本上能走两公里,虽然四肢划圈划得更大,华尔兹跳得更欢,但它毕竟重新成了独立自理的生命,使得不可逆的逆转了!
初夏的柏林美极了。日光从早晨六点开始,晚上九点黑夜才正式来临。柏林人绝不牺牲日光的优越性,整天待在户外,野餐,听室外音乐会,人手一瓶啤酒,一盘香肠,赖着不回家、不进屋。傍晚的湖边最美,也最为热闹。我和妍妍带着壮壮和嘟嘟,沿着湖畔漫步,壮壮走一段就要卧倒休息一会儿,我趁机蹲下来挖荠菜。柏林属于寒带,荠菜在初夏才长足尺寸,长足了尺寸的荠菜,有菠菜那么大。我的父母都是南方人,生前都极爱荠菜,用它包馄饨,用它烧豆腐羹,对他们来说,荠菜是罕见的好东西,一年就那么几天可以采集。柏林湖边的荠菜,比草还茂盛,蹲下不一会儿就能采集一大包。有好奇者上来问,挖这些草做什么?我回答:吃啊!对方会吓一跳,从他或她的神色中我读出这样的潜台词:难道你们待过集中营?学会了吃草?!这种问答总是令我尴尬,但有了壮壮就好多了,它趴在那里歇脚,我在它身边蹲着收割荠菜,路人的目光都被壮壮吸引,对我的奇怪行径视而不见。久了,壮壮似乎认为自己担任着守望任务,路人走得离我们太近,它会呜呜地低声警告,这样,更方便了我的收割。
二○一七年八月,是壮壮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它走前一直卧在门口,坚持它的守望。开始它是俯卧,后来俯卧都撑不住了,改为侧卧。侧卧着,它仍然对它认为的潜在进犯者汪汪示警。即便侧卧着,它还是威风的胜利者,死亡多次输给它,到最后一刻,它都保持极好的胃口,它相信只要吃,什么都能挺过去。
壮壮生命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德国女友Ursula用推车推着壮壮,带着嘟嘟和可利亚二世,组成两人三犬一车的散步团队。这天的气温超过三十度,壮壮侧卧在推车海蓝色的车厢里,身上盖了块浴巾,因为它左前肢做了手术,医生打开了皮肤,在它严重发炎的关节上放了抗生素,所以我们怕蚊虫会叮咬它。至于它的卧姿,那是没有选择的,因为手术后只有那一个姿势不招致疼痛。我们带着爱犬们来到一家简餐厅外面,坐在专为夏季摆放在户外的椅子上,把壮壮抱下车,放在餐桌边。这是星期日,柏林人也许都去了湖边河边或者郊区,街上有种特殊的宁静。嘟嘟似乎懂得壮壮的病情有多严重,似乎预感到壮壮不久于人世,紧挨着壮壮趴下。我们买了两个冰淇淋,两瓶啤酒,柏林难得的暑热,在于我们是一种奢侈。壮壮的好胃口都在它的目光里,它凝视着我们手里的小勺,视线跟随着小勺从冰淇淋杯子到我们的嘴巴。我向Ursula提议,给壮壮吃点冰淇淋吧?Ursula明白我的意思,壮壮已成这样了,还有什么能害它?情形坏到极处,没什么能使它更坏了。我用小勺舀起一勺香草冰淇淋,放到壮壮嘴边,它伸出舌头舔舐,听着它满足的吞咽声,我想,这就等于一个医生告知他的绝症患者病人: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嘟嘟和可利亚二世都凑上来,想分享壮壮的冰淇淋,但我把它们劝开了。壮壮吃完了一整个香草冰淇淋,满足地把下巴搁在地面上,微微闭上眼睛,嘴巴不时吧唧一下:余味也是美的,活着真好。柏林的盛夏美好而短暂,一共不过几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那么短暂,如生命,如瞬时即融的冰淇淋。到了傍晚,壮壮的肚子里发出不祥的噪音,咕噜噜,咕噜噜,冰淇淋含有极高的奶油成分,壮壮毕竟不是几年前,具有消化大块黄油的能力。随着它肠胃的吵闹,它的呼吸也开始急促,并开始轻微抽搐。我和Ursula商量,假如这一夜壮壮出现险情,或者在很遭罪的挣扎中迎来又一个早晨,都会令我极度不安,因为我此刻唯一的愿望是壮壮的舒适;活着,或死亡,谁都不应该让它再增加它的痛苦。壮壮此生吃的苦,早已超过了上天给予它的份额,断断不能再让它承受额外的痛楚了。八点多钟,我们再次把它送到自由大学的兽医急诊室。本来是来求医的,可我不知怎么一来,对值班的见习医生说:“让它走吧。”见习医生很吃惊,因为他一直力劝我放手,免除壮壮的医治之苦,服药之苦,注射之苦,插尿管之苦,当然,苦中的最苦,是那个手术。夜里,值班的他亲耳听过壮壮的惨嚎。他释然了,对我露出长久收起的微笑。终于我明白,有时不救治比救治要仁慈得多。
一年前那个挽回了壮壮生命的老教授已退休,现在新一代兽医有着新一代的生死哲学,不像老教授那样倔强顽固地让壮壮活下去,相信活着就好,活着就会有转机。也许等到这新一代兽医们老了,他们会懂得,为什么老了的人或畜更与生命难舍难分。就像壮壮此刻,它对食物来者不拒,大口地吃着见习医生捧给它的狗饼干,它与生命,与我们,与嘟嘟都处得难舍难分了。
我们把壮壮搁在白色的铁床上。壮壮平静地睁着眼睛,看着年轻的见习医生打开一瓶药水,用一次性针管吸入药水。然后医生开始在壮壮的前肢上寻找静脉,所有静脉都被这些天来的过度注射扎坏了,已经找不到一根静脉能承受最后的注射了。医生终于在壮壮的脖子上找到可用的血管,把针头扎进去。壮壮舒适地闭着眼,它太习惯这些清澈清凉的药水进入体内的感觉了。药水都是为它好的,清凉的流动,温柔进入它身体深处,知觉深处,那尖锐的疼痛,渐渐钝了,被疼痛抽缩打皱的神经,渐渐舒展,终于舒展成一片水中莲叶,失去所有重负和分量,任由流水载浮……
见习医生告诉我,这第一针药剂是深度睡眠剂,五分钟后,壮壮会进入深度睡眠,然后再给它注射第二针。第二针,才送它去永恒安乐之乡。假如我后悔了,他就不会再注射第二针,那么壮壮在深度安睡后会苏醒过来,会跟我回家,继续它无法站立、麻烦百出、危机四伏的生活。
我沉默着。急诊室空调很足,我这双握着壮壮生杀大权的手冰凉。五分钟在嘀嗒嘀嗒嘀嗒过去。嘟嘟坐在候诊长椅上,瞪圆两只眼,看着白床上一动不动,呼吸深长的壮壮。我也在看熟睡的壮壮,它那么憨厚,那么无辜,对我怀有完全的信任;由于熟睡,这张常常挂着憨笑的脸更显得无辜、毫不设防。我无法得知,那放在治疗盘上的第二针,那永恒的安乐,是壮壮现在真想要的吗?谁能翻译壮壮的语言该多好!五分钟过去,我老了不止五分钟。医生还在等待,我冲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不会后悔。Ursula赞赏而释然,长长地看我一眼。她爱壮壮不亚于我,但更爱壮壮的舒适,壮壮的尊严,壮壮的无痛无病。这样一身病痛,无法便溺的壮壮,没有了尊严和舒适,第二针是我们能为它做出的最人道选择。
医生沉默地抽取了药水,在刚才注射的地方把针插进去。房间里好静,连日光灯管的微微嗡嘤都显得吵闹。壮壮突然睁开了眼,看着我的脸,我蹲在床边,脸跟侧卧的它同一水平线。我对医生说:它睁开眼睛了!医生说:是生理反应,其实它没有知觉,更看不见你。我握住壮壮毛茸茸的前爪,壮壮眼光闪动一下,怎么是没知觉呢?然后,它像平常那样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缩回舌头,一秒钟后又伸出来,那独特的紫色舌头,围着它厚厚的嘴唇又舔一圈,舔着白日里残存的冰淇淋,舔着它生命中最后一点甜头,舔着舔着,它的舌头就留在了上下唇之间,完成了一个它平日里的笑容。多年前它跑到冰湖中央,回过头,就那样一个笑:有本事追我来呀!
在药剂快推完的时候,它浑身打了一个挺,好像要站起来。同时嘟嘟站立起来,呜的一声长鸣。这是狗狗的哭吗?只见嘟嘟仰着脸,下巴从一端向另一端慢慢转动,“呜……!壮大哥,你一路走好哦!呜……”嘟嘟比我们人类多一层感觉,早一点接受到生物电,因此它知道刚才壮壮那猛烈的打挺,就是灵魂挣脱它形骸的时刻,酷爱自由的壮壮,现在终于得到彻底成全。嘟嘟仰着脸,也许它看得见壮壮一步三回头的灵魂。
针剂推完了,医生轻轻拔出针头。我眼泪决了堤。
我们无语地带着嘟嘟和可利亚二世回家。嘟嘟进了门,就躺在昨晚壮壮躺过的门厅里。地毯上,处处留着壮壮的落发,壮壮的体嗅。几天后,我和Ursula都发现,嘟嘟变了,最爱玩具的它对一地玩具不再问津,最爱管闲事护家的它,现在院子墙外走过多少人和狗,它都听之任之,不发一声。嘟嘟终日默默然,眯着眼,冥想或者缅怀,壮壮走了,家里似乎变得空旷。嘟嘟被遛狗员带出门去遛,也一身消极,走过院子,它脚步拖沓。绿草地上还放着壮壮出游使用的推车,海蓝色的车厢,像这个连人带畜的家里的一个海蓝色新伤,提醒着嘟嘟也提醒着我们,那车厢里永远缺席的乘客。
壮壮是被火化的。届时莱瑞带着妍妍去了美国。预定了火化日期,我却没去,由Ursula替我去完成告别仪式。柏林人爱动物,动物的殡仪馆也处处鲜花,焚化场设有祭奠宠物的地方,供人存放骨灰。Ursula拍了照片,为了让我看壮壮最后的固体形态。但我一直没有看照片,她跟我说,它像活着一样,还带一点微笑。
壮壮走了,在我心里留了个洞,一个壮壮形状的洞。今年早春,我向朋友讨来一只两个月大的小松狮,是只雌犬,我给它取了个男孩的名字:壮壮。每天“壮壮、壮壮”地唤着,心里那个壮壮形状的洞似乎被渐渐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