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对视
对视分秒漫长,虞宝意双唇从紧闭到微启,下意识想喊一句霍生。
可他眼神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又莫名让她出声前如梦初醒,甚至快速且精准地找到那个只听过一次的称呼。
“Terrance,我……”她说完,顿时卡壳哑声。
温柔的,惶然的语调,天生用来示弱的一管嗓子。
霍邵澎唇极快地勾了勾。
虞宝意看出,那是单独对她的笑。
因为当他抬头,视线扫过两位夫人时,笑意迅速收拢敛去。
他一一打过招呼,作为后辈,礼数周全姿态恭谦,可没人敢认为他低微。
“这里有人吗?”他示意虞宝意身边的位置。
实际上,那儿摆放了一个座位所属人的铭牌,但丁毓敏递去一个眼神,便来人将铭牌撤下了。
“阿邵,坐吧,难得你想陪Aunt聊聊天。”
“哪里的话。”
霍邵澎落座,位置之间的间隔平均,他身躯微侧,看上去便离虞宝意近几分。
“一周前,我不还来看过萧伯父?”
“我知道,你送的那株参,有心了。”
“什么参?”甘倩玉说话来了点酸气,“阿邵,你厚此薄彼啊?那我可马上要找婉青好好说道说道了。”
似乎是来自长辈的不满和刁难,霍邵澎反应过于平静了,“过来特地给您带上了,晚些我让人去车上取来。”
虞宝意听着,倒像意料之中。
可是,意料什么呢。
甘倩玉稍怔,随意笑了一笑,立马饮了口红酒,不再揪着那株参说事。
虞宝意这边还在一字一字拆开琢磨,霍邵澎不动声色地侧眸,“宝意,你不是制片人吗?没跟甘伯母做自我介绍?”
话音落下,众人好似同时愣了一下,不知该给什么反应。
那短暂的瞬息,虞宝意强行忽略他在帮她澄清和说话的事实,主动站出来回答:“是我的问题,让甘伯母误会了,对不起。”
如果她说自己是综艺制片人,别人依然会带有色眼镜看她。
如果是他主动提出……
可霍邵澎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压根不放心上,听回答时,不忘把穿场侍应单独放下给他的一杯酒递给虞宝意。
丁毓敏看到后,也出声解围,笑问:“阿邵,你和小意认识?”
“朋友。”
他云淡风轻,不给人留过多联想。
丁毓敏和甘倩玉相视一看,默契在眼神短暂的接触中,不言而喻。
“阿邵的……朋友。”
她留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空白,突然把话题矛头指向沉默的另一处。
“既然是朋友,小意,以后拍节目跟阿邵开口借地方吧,不然像Gina说,又不小心跌落泳池就不好了。”
虞宝意直觉,丁毓敏说这些话根本不是为了提醒她可以跟霍邵澎借地方。
她看眼Gina,女人肩膀隐隐约约内扣,低眉顺目,眼神乱飞。
“我知道了,萧夫人——”
“什么时候的事?”霍邵澎和她的话几乎重合在一起。
虞宝意错愕两秒,转头,刚好陷入他毫不折衷的注视中。
“不是……”她急于否认,心里想的是,他问这个干什么。
霍邵澎的话紧接在她消失的尾音中。
“我陪你去正霖组的酒局玩的那晚?”
“……”
虞宝意难得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喉咙像被挖个洞穿,完全失语。
前两句话还不让人多想,下两句话又危险得经不住细想。
什么叫“我陪你去”?她又不认识萧正霖。
虞宝意觉得,哪怕霍邵澎说的是“你陪我去”,场面都不会让她这么如坐针毡。
霍邵澎恍若不察,用一种熟稔的口吻继续说道:“难怪那晚你来迟。”
一句话接一句话砸得她立刻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丁毓敏不过想试探霍邵澎对虞宝意的态度,再考虑下一步要不要引荐这个女孩给丈夫掌眼。
谁知,言行举止一向克制有度的霍家大少,竟鲜见地让人看出他护着这个女孩,或者说……他故意让人看出。
阿霖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
为的什么?
再不回答,场面可能要失控了。虞宝意随便给上句不会出错的:“我下次一定小心,Terrance,我和Mommy先回座位了。”
慈善拍卖马上开始,灯光已熄暗一半。
虞宝意匆匆起身,与男人错身而过之际,一只手轻碰她腕心,甚至没来得及感受体温,转瞬即逝,像一阵风携卷着落叶划过,麻麻痒痒的。
霍邵澎留了她一下。
然而,没有多余的话。
他看着她,连余光也集中。
说:“去吧。”
虞宝意愕然张唇,一顿一顿地吐出半个“啊”字,最后说:“我去了,霍生。”
还是露馅了。
霍邵澎被她仓惶的窈窕背影惹得心脏发痒,轻浅的笑意不自觉浮面。
片刻,他收回视线,把这桌的手尾处理好。
“甘伯母,妈妈的确很挂念你,如果想找她聊天解闷,随时恭候。”
他拿回原本给到虞宝意位置上的酒,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喝时,只是放回侍应托盘上,嘱人稍后。
“叙旧欢迎,至于另外的,还是别带到私人场合了。”
说完,他领着那杯酒离开。
霍家和甘倩玉的夫家卓氏,两边高层近来起了些纠纷,卓家还不占理。
虽霍邵澎和卓家少爷卓明峯认识,但公还公,私还私,甘倩玉点了儿子好几次,都被一句“Terrence公私最是分明”打发走。
甚至借虞家那个女孩打她的脸。
什么叫“没跟甘伯母做自我介绍”,不就回敬她打趣虞宝意那句话吗?可来到这儿的姑娘,哪个心思单纯干净?她这么说,有错吗?
甘倩玉哼一声,摇着满身浮翠流丹离开了这儿。
剩丁毓敏等丈夫交际完回桌,还有个儿子送来不知是给她添堵,还是讨乐的小情人。
她冷冷瞥了Gina一眼,又在Gina看过来之前,恢复先前和颜悦色。
丁毓敏往心里过了两遍霍邵澎和那个女孩说的话,很快笃定他们并不熟悉。
想明白后,又觉好笑。
甚至猜测可能是儿子的意思,游戏人间最是令人贪恋,不想家中那么快替他定下罢。
难为霍家大少陪阿霖胡闹了。
拍卖会开始不到五分钟,虞宝意收到了那杯酒。
关知荷若有所思盯着微摇的浓色酒体,低声:“Bowie,你几时识得小霍生噶?(你什么时候认识小霍生的?)”
“我不认识他。”虞宝意脱口而出。
虞海和坐在虞宝意左边,听到两母女交谈,掺了句:“认识谁?”
离他更近的女儿沉默不语。
他又望向妻子,谁知关知荷聚精凝神,根本没留意他。
拍卖会流程过得很快,第一件就是关知荷的胸针。
小是小了点,但上世纪手艺人的雕刻工艺精妙绝伦,竟拍出三倍的高价。
定音落锤后,聚光灯打来,关知荷向镜头微笑颔首。台上的萧夫人顺势宣布,旬星虞总的夫人关知荷将加入惠爱慈善组织,一起为公益事业助力。
掌声响起时,虞海和夫妇和女儿一同起身,敬在场宾客。
虞宝意面前两杯酒,手指在霍邵澎给的那杯前停留短暂,最后错过,拿了另一杯。
舞台大屏放大了虞家人面容和所有细节。
那杯酒,不属于霍邵澎。
甘倩玉看清了,丁毓敏看清了。
霍邵澎坐在宴厅最前面,离舞台最近。
也看清了。
拍卖结束,接下去又是一些小型社会公益组织、学校、企业代表人士上台捐款,拿着硕大的支票卡,金额瞩目。
约摸一个半小时过去,舞会音乐响起。
年长者一般跳一两支舞就会开始交际,倒是年轻人活跃得多,大都喜欢男女交谊舞时的气氛。
前半场关知荷领着虞宝意认人,后半程她便和虞海和一起,找合作伙伴或潜在客户谈点生意上的事情。
虞宝意落单了,但没完全落单,邀舞的男性络绎不绝,一个接一个。
她不是自傲清高之人,只要邀舞时用词尊重,全部应了。
她生得实在惹眼漂亮,又穿着一条花塔夫绸面料的丝织长裙,细洁轻薄,随娴熟舞步飘逸的裙摆流转着自然生动的光泽。
一曲终了。
虞宝意向舞伴微微鞠躬致谢,回到座位上。
感到嗓子有点干痒,她拧开主办方给宾客准备的矿泉水,昂头喝了口。
放下时,视线下意识投向舞池。
怪这一眼。
虞宝意剩半口水汪在喉头,忘了咽。
一个长发飘飘,身段像古典舞者的高挑女子挽着霍邵澎的手走进舞池。
在那根轻微颤栗的指挥棒挥动下,角落的乐团动作统一,再起新曲。
霍邵澎会跳交谊舞的。
冒出这个想法时,虞宝意自嘲。
他肯定会,而且是必须会吧。
那女子舞姿轻盈,又似一把优雅的弯弓,飞扬的裙袂仿佛也拥有了舞蹈的能力。
他们跳到舞池角落边,虞宝意分明看见他们在聊天,霍邵澎唇边噙着松弛的淡笑。
难得,难得。
她垂睫,半片阴影无声栖在眼下,手加力攥紧矿泉水瓶身。
虞宝意半口水咽完,原想环顾全场看看爸爸妈妈在哪里,谁知一个侍应绊了一跤,踉跄中,和怀里一捧新鲜的卡罗拉红玫瑰一块撞到她身上。
侍应差不多能维持平衡,所以冲撞力道不大,倒是落了几片娇气的玫瑰花瓣到她肩膀。
虞宝意下意识捂鼻,眉头全凭意识控制蹙紧。
侍应连忙道歉,幸好刺修剪得干干净净,没伤到这些皮肤比豆腐还嫩的女客。
虞宝意说没事,弄干净身上花瓣就让人走了。
她提起一侧肩,凑近嗅了嗅。
还是有点玫瑰香。
她不喜欢,连着玫瑰、玫瑰味道的东西都不喜欢。
小插曲过去,虞宝意想继续找爸爸妈妈。
目光毫无防备地放远,便定在舞池的某处,随某个身影移动。
霍邵澎在看她。
实际上,他是在转身前看的她。
虞宝意以为错觉,又生性敏感固执,多等了他一秒携女伴转身。
他的确在看她。
也还在看她。
离得太远,中间时不时出现重合隔断的人影,阻断目光交接。
可距离给了虞宝意与他对视的勇气。
大概是久居上位的习惯,他那双眼睛太深,似乎蒙着一层浓重的夜色,不让人窥见任何情绪。
人影幢幢,丝竹之音填满每个留白的空隙,显得拥挤又忙碌。
这样的场合。
只需一个对视,极易生出背着世界,与人共有一个秘密的忐忑。
虞宝意听到自己心脏的重击声,一下一下拍打着胸骨,压迫她的呼吸。
砰砰,砰砰。
音乐结束,她看着霍邵澎与舞伴分别,再一偏身。
心脏又好像暂停了跳动,可停得太快,在身体里遗下了似那根指挥棒挥舞时尖端的颤栗。
他再次面向她,
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