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10年,重新开始
何小兵在高速上开着车,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他准备回家过年。
阳光从天窗照下来,不开空调也很暖和,沿途看到了起伏的公路、树林、村庄、农田、狗,天不是很蓝,有些发灰。灰就灰吧,要那么完美干吗,有阳光就足够了,何小兵想。
车里放着电台的音乐,已经出了北京,信号断了,何小兵开始放CD。
这是一个老乐队的新专辑,听了两首歌,何小兵就听不下去了。这个乐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还硬挺着,新专辑里的歌无比空洞,前不久何小兵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个乐队的采访,主唱快四十了,还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愤青,一口一个民主与自由,还说了点儿全人类解放的事儿,提到了曼德拉和甘地,可是他们这些年的表现,怎么看都不像和这些事儿沾边,何小兵甚至产生一个想法:这帮哥们儿也太装丫挺的了!
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儿,容易毫无理由地愤怒,有情可原,但不惑之年了,还存心从社会找碴儿,找不到的时候生挤,挤不出来就拿那些确实存在但跟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的话题说事儿,这就矫情了。
何小兵现在明白了,以前愤怒是因为无知,世界本是这样,而自己没变成这样,一旦不合我意,就怒火丛生。现在不愤怒了,也不是就有知了,也许只是一种盲目的有知,在世界的本性面前,他永远是个孩子,在长大,但永远长不大,或许压根儿不可能长大,所以,他永远不能自满。
虽然音乐里缺少深入内心的东西,但喇叭里传出的鼓点让何小兵听了依然感觉很来劲儿,下意识地踩住油门,超过了旁边的车,不知不觉已经超速了。
何小兵保持高速行驶着,应急车道有抛锚的车,司机支着前车盖儿,检查着发动机。还有两辆相撞的车,被拖车拖到应急车道,前脸儿已经变形。何小兵降低了车速,对于在路上的人,安全回到家,比什么都重要。
没上过路的人,对于上路迫不及待,不知道会有困难,因为没见过路上的困难,以为前方只有风景和趣事。而上过路的人,对于上路从容不迫,在把无数的前方变成身后时,再看前方风景的时候,也想着遇到困难怎么办。
已经开了一半的路程,到了服务站,何小兵停下车,上了趟厕所,买了一份报纸,喝着咖啡看。
报上总结着这一年里国内外发生的大事,面对报纸上的海啸、地震、空难、矿难、贪污、自焚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门和网络人物,何小兵总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对于这些事情的出现,议论再多,也无法阻止它们继续发生。但总有一些人在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谁了,嘴里总是不闲着,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出于关怀还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才关注这些事儿。总之,他们能从前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迅速投入到对下一个话题的讨论中。何小兵觉得还是应该先听听自己的内心,再考虑说什么,如果不能保证自己在这方面无可挑剔,还是别急于表达了。想想那些当官的在职期间的巨大挥霍,何小兵想如果自己是他们,能保证肯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吗,能做到面对权和利,秉公守法吗。对此,何小兵感到悲哀。
休息够了,继续赶路,离家越来越近了,何小兵渴望早点儿到家,这是离开家后的十年里的头一次。
进入家所在的区域后,何小兵打开收音机,搜索了一圈信号,广播里就俩频道,比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多了一个。节目是录播的,主持人是何小兵熟悉的,十年前上中学的时候,何小兵在电台里经常听到他的声音,此时这个声音正播报着某人对朋友的祝福并放了一首歌,以前只要花二十块钱,就能在电台里被主持人念到名字和一百个字以内的留言,还能点上一首歌,不知道现在变成多少钱了。
车驶进市区,街道、市容比起以前有了变化,楼越来越高了,街上跑的车也比以前的好了,那条何小兵小时候经常去玩的河已经结冰,有人在上面滑,背着手,倾斜着身子,姿态优雅,从容不迫,状态还和多年前一样。
街上有卖年货的集市,摊上摆着花炮、对联、糖果、腊肉、衣袜,人们早已置齐这些东西,并不需要什么,但还是逛着,打发着时间,单位和学校早就放假了。不仅今天快过年了这样,一年中的每天差不多这样。虽然特价和房价也在涨,但跟北京比还是差了很多,允许人们这样不慌不忙地活着。
老家到北京的调整公路修好了,开车只需要四个多小时,但是两地人民的距离仍然很远,甚至随着发展的脚步快慢和方向的不同而更远了。
何小兵经过自己的中学,经前觉得校门很宽大,对它充满畏惧,每天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就是走进去,最快乐的一件事情就是走出来,现在看它觉得异常狭小,为自己当初竟然被它吓住而会心一笑。
同样,何小兵也觉得街道在变短、变窄,城市变小了。以前何小兵从学校到家,感觉要走很远,路上很漫长,要经过几家商店,还经常进去买点儿吃的在路上吃,经过几家单位的大门,很多同学的父母都在里面上班。现在开车经过,不知道是车开得太快,还是那几家商店已经不在了,总之,路上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一眨眼就到家了。
进了小区,何小兵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车位,以前这里非常空旷,甚至能在楼下踢球。停好车,何小兵进了楼门。他家是那种每个楼口都有个砖砌的垃圾道的老楼,以前进了楼口就是自行车,现在多了满墙的小广告,开锁通下水道,难道以前居民家的下水道就不堵、门就不需要开锁吗。
家里重新装修过了,换了锁,何小兵敲门,他妈给他开了门,他妈给他开了门,她知道何小兵今天要回来。
又快两年没有见过母亲了,但母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突然觉得她老了。以前记得母亲还空高跟鞋和裙子,对她有一个女性的模糊印象,现在母亲的脸上好像突然长出了皱纹,成了老太太。同样的发现也在何建的身上出现了,以前这个男人是家里权势已显老态,须发中有了白色,何小兵觉得地须再抗衡,时间已经将胜利的砝码倾斜在他这一边。
何小兵这回见到父母并没有太多陌生,这两虽然他没有回家,但是开始和他们短信联系了,偶尔还打个电话。
进门坐了一会儿,聊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要去姥爷家了。姥爷以前一直跟何小兵的舅在一起生活,没了后,何小兵的舅还住在老院子里,逢年过节,大家还去那里聚,从过小年那天开始,春节就算开始了,大伙天天往那跑。
以前父母带何小兵去姥爷家,现在是他带父母去姥爷家。何小兵开着车,何建国坐在副驶的位置上,摸摸这儿碰碰那儿,欣赏着何小兵的车。
到了姥爷家,何小兵的舅们和姨们已经在准备午饭了。空气中漂浮着花生油味儿,这是何小兵熟悉的味道,在炸丸子,每年春节都要炸一盆。
做饭的人在外屋忙活儿,其它人扎在里屋,磕着瓜子,闲扯着,地上已经一片瓜子皮。
何小兵发现,在里屋的男人和孩子,在外屋做饭的都是女人,从何小兵有记忆起,家里的分工就是这样,男人和孩子们觉得这是合理的,丝毫没有出去帮把手的意思,而女人们也没觉得自己受多大累,边做饭边聊天,笑得比屋里都热闹。有人来串门,也是男人陪着抽烟喝茶,女人们只跟客人打个招呼,便继续在外面忙活儿。何小兵直到现在才留意到这一细节的意义。
任何一个话题,都能让无论是里屋还是外屋的人谈论半天,从二十分钟前,何小兵就听到做饭的人在交流酸菜如何腌得好吃,现在这个话题还在继续着,而且里屋的人也加进讨论的行列,似乎聊出个结果比早点儿把饭做熟更重要。
孩子们不参与大人的讨论,他们干着自己的事儿,每个人都有一个昂贵的和家庭收入并不相符的手机,用它上着网,挂着QQ,时不时跟人聊上几句,还能斗地主练装备。这里的孩子对别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手机和网络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何小兵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QQ号是手机在线的,什么游戏大厅里总有那么多人了。
窗台上摆着一瓶袪痘灵,落了土,而青春痘还依依不舍地留在表妹的脸上,那本劣质的杂志已经不见了。表妹已将青春痘暂且放置一旁,新的计划是,春节后,这里的第一家必胜客将开业,他要去提前排队,做第一个在本市吃上比萨的人。
还有一个年龄稍大的表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舅妈对她的婚姻充满期待,刚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公务员科长,有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月收入三千多,年底还有奖金,就是岁数大了点儿,三十多了,表妹自己不感兴趣,不想让自己的婚姻成为父母改变生活的手段,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舅妈一再让她去见科长,她就是不去,母女二人僵持了,谁也不跟谁说话。所以,这件尴尬的事情并没有成为全家议论的话题,倒是一个表弟的相亲,为众人津津乐道,最近半年,他妈,也就是何小兵的三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得赶紧回去给我儿子做饭,吃完他好相象去。在三姨的不懈努力下,表弟终于相上了一个,两人已经见过三次面了,并相约见第四次。
饭已经熟了,表弟还没有结束和女方的第四次会面,大家在等他回来吃包,谁也没有打电话催他,希望他能尽兴。这时表弟来电话了,说不回来吃饭了,全家人都替他高兴,并拿三姨开玩笑,预祝她早日抱上孙子。
何小兵最担心的事儿在这时候出现了,作为比表弟大五岁的哥,表弟都快成家了,他还耍着单儿,姨们舅们自然关心,问何小兵什么时候能人问题解决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人生中躲不开的一件事情,何小兵有他自己的想法,只能付之一笑,用“我也着急”来调侃过去。他一直覍得活着应该听凭天性的召唤,不想强迫自己因为人类既定的规矩而强迫自己做那些并不想做或不想在这时候做的事情。结婚并不难,难的是是否准备好了,他觉得目前自己还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桌子的饭菜是何小兵熟悉的,以前过年一直都是这些样,鸡鸭鱼肉虾肠菜,另外还有当地产的罐头。当桌上的菜已经摆不下的时候,何小兵小时候也爱吃,现在对它已经没有了兴趣。
吃饭的时候依然是先尽着男人和孩子们,女人们辛苦了一上午,还要等男人和孩子们吃完,腾出地儿,她们才上桌,她们生活的目的似乎就为了给男人和孩子做饭。
电视开着,吃饭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偶尔瞟一眼电视,并不看剧情,只是在寻找里面的明星,然后交流这些明星的八卦,哪个男演员是靠吃软饭出名的,哪个号称未婚的女演员孩子已经多大了。这些谈话也是有节奏的,每说到节奏点儿上,男人们就拿起杯喝酒,然后到了下一个点儿上,开始抽烟,针对手里烟的味儿道也能扯出很远。
何小兵觉得这种生活有一种天然的魅力,虽然当事人自己不觉得,但没有融入进这种生活里的人,作为旁观者,会羡慕他们能在这种简单与平庸的生活中获得乐趣。
孩子们吃饭快,吃完给女人们让地儿,他们出去玩儿。何小兵开着车,带着弟妹去唱歌。车从姥爷家拐出来,经过一处院门的时候,那儿有一块多年来一直埋在土里的大石头,何小兵看了覍得少点儿什么。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少了一个人。
以前这块大石头上总坐着一个傻叔叔,他总在何小兵每次去奶奶家的路上向他微笑,不仅向何小兵微笑,他向所有路过的人微笑,笑容灿烂,眼睛明亮,面庞黝黑——常年坐在这块儿石头上被太阳晒的——一年四季裹着一件不知道本身就是黑色的还是因为脏了才黑的棉袄。夏天,棉袄里面什么都不穿;冬天,棉袄里面还裹着一件棉袄。除了管他叫“傻子”,大人和小孩们都想不出对他更好的称谓。
有一次,何小兵和姥爷家的邻居小孩们玩弹球,傻子就坐在石头上,咧着嘴看着。那次何小兵把自己的玻璃球都输了,沮丧地回了姥爷家,看了傻子一眼,傻子冲着他笑。何小兵觉得傻子真讨厌,自己的玻璃球都输没了,傻子还笑。
没过多久,何小兵在去姥爷家的路上碰见推着三轮车卖冰棍的,买了一根,一转身,看见傻子正对自己笑,笑得何小兵毛骨悚然,觉得傻子既可怕又可怜,天那么热公还穿着棉袄。何小兵走上前,把冰棍给了了傻子后,赶紧跑了。几天后,何小兵从这里经过,傻子向何小兵招手,何小兵走过去,傻子从棉袄里掏出东西攥在手里,笑着向何小兵伸去,何小兵不敢接,跑开了。
又过了几天,何小兵去姥爷家再次路过这里,离老远就看见傻子冲自己笑,何小兵想低着头从傻子身边过去,但傻子“咿咿呀呀”地叫开了,何小兵抬起头,看见傻子又在向自己招手,从棉袄里掏出东西,伸出手。何小兵鼓足勇气走过去,伸手去接,傻子松开手,在东西即接落下的一瞬间,何小兵又害怕了,赶紧把手缩回,几个被阳光照耀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掉在地上,“噼啪”作响,滚向一边,何小兵一愣,看向傻子,傻子捡起玻璃球,又递给何小兵并冲着他笑,这笑容,和平时晒太阳的笑容不一样。
从些后,何小兵每次去姥爷家,夏天都给傻子买一根冰棍,冬天给傻子买一块烤白薯,傻子则会时不时地从怀里掏出一些洋画儿,烟盒等东西给何小兵。
何小兵去北京上大学之前,去姥爷家,还看见过傻子坐在石头上。那时何小兵已经长大了,不再给傻子买东西吃了,但是他也会冲着傻子笑,而傻子还动不动就从怀里摸出什么试图给何小兵,何小兵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傻子就不见了,上回姥爷去世的时候,何小兵也没有看见傻子。何小兵问弟妹们,傻子哪儿去,弟妹们告诉他,傻子死 了,死了好几年了,人们都说从此路上少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何小兵听完心里酸酸的,他想起了那几个早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去了的玻璃球。
从后视镜里看着空空的石头,何小兵恍惚觉得,傻子就坐在那上面,裹着黑棉袄,晒着太阳,正冲着他笑。
到了练歌房,弟妹们轻车熟路地进了包房,点歌,开唱。十几岁的小孩,把情歌唱得深情款款,手捏着麦克,摇头晃脑闭眼睛,表情陶醉,而且还是标准的粤语,但唱完最后一句,紧跟着来了 一句,“哎呀妈呀,累死我了”,又暴露出浓生的家乡口音,很难想象这两种声音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发出来的。
这里没有何小兵想唱的歌,麦克风在弟妹们的手中传来传去,何小兵坐在他们中间,就当陪着他们玩儿了。看着他们唱得那么投入,何小兵心里很愉悦。
表妹一边唱歌一边趁着间奏的空隙联系着正在约会的表哥,发短信让他带着对象过来玩。过一会儿表哥真的过来了,就一个人,表妹问他对象呢,他说对象不好意思来。接下来,就没人唱歌了,开始审问表哥的对象的进展,无论是已经毕业还是正上中学的,都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表哥被问得也很高兴,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乐趣,似乎早日找到那个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对他们来说是最美妙的事儿。
唱完歌,何小兵拉着弟妹们回到姥爷家,屋里正支了两桌麻将,男人一桌,女人一桌。男人那桌气氛沉闷,玩儿得大,都面色凝重,女人这桌嘻嘻哈哈,更像是在哄孩子,何小兵四岁的侄子也在牌桌上,只负责抓牌,后面坐着两个大帮他出牌,居然胡了一把毫华七对,小侄子推倒牌,伸手向点炮的姨奶要钱,众人哈哈大笑。
何小兵觉得大人们对小孩的这种爱很糼稚,但爱本身,又是高尚的。他对这种世俗的生活既羡慕又鄙视排斥。鄙视的是,虽然获得快乐,但本质毫无意义;羡慕的是,虽毫无意义,但那种快乐是实实在在的。
何小兵的大哥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今天是他们单位年底的茶话会。大哥心情不错,一个劲儿地说在会上受到了领导表扬,因为今年他给领导送礼了,送了五张购物卡,一张一千块,这是他的同学教给他的,如今他的同学已经是副处级了,在这方面,大哥对他的同学心服口服,他总是落后这个同学一步。看来同学教给大哥的办法没错,谋事已经在人了,就看成事在天了,大哥抱着来年升级涨工资的美好想法,哼哼唧唧地睡着了。
有客人来姥爷家拜年,和家里人都很熟了,不用见外,牌桌并没有因来人而解散,客人抽了两烟,看了几把牌,聊了聊大家熟悉的人和事儿,张三家的老人没了,李四家的两口子离婚了,王二麻子家的孩子没考上大学,谁失业了,谁做生意赔了。何小兵听着这些事儿,想,可能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吧,没点儿乱七八糟的事儿,那就不叫生活了。
何小兵约了王大伟,晚饭没在姥爷家吃。王大伟给他媳妇在电影院的地下一层开了一个小店,这里是全市年轻人的聚集地,都是卖些新奇玩意儿的。
何小兵在街上开着车,敞着车窗,闻着这个城市到了冬季夜晚特有的味道,是汽车尾气,烤羊肉串的炭火和煤烟的综命味道。虽然这些气味在任何地方都存在,但只有在这里才能混合成现在的味道。
何小兵把车停在电影院门口,没人管,只有小城市才具备这样的空间可以随便停车。
何小兵顺电影院的大门走进地下,一进去便听见门口的游戏厅传来熟悉的《快打旋风》的声音,何小兵进去转了一圈,还是一块钱五个币,何小兵 买了五个,新老游戏都玩了,老游戏容易,挑战不大,仍记得什么地方出现敌人和各种攻克关底的秘籍,一币通关,玩儿着亲切,亲游戏虽有新鲜感,但玩着毫无感情。五个币玩儿完,何小兵离开了游戏厅。
王大伟的媳妇正在店里做着十字绣,做好了就挂在店里卖。店里什么都经营,盗版盘,二手书,走私烟,万里长城,埃菲尔铁塔这里都卖,还卖魔术道具,买了才教你怎么用。外面还挂着,“专业防水”和“专业文身”的牌子。何小兵问王大伟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手艺,王大伟说不是他做,他只靠这个店拉客,有想做的了,他再找人来做,市场经济,灵活经营。除此之外,墙上还贴着催眠解惑减压静心的服务,何小兵问有人做吗,王大伟说就指着这个挣钱呢,压力不是大城市的人专有的,小城市的人一样有。
隔壁是一家舞蹈培训招生的店,王大伟说这个店的女主人曾经也是在北京上的大学,专门学舞蹈的,毕业后心一软,没留北京,回来了。现在想回北京发展也回不去了,已经跟当初就留在北京的那些同学有了差距,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就以教小孩跳舞为职业,她对自己当初怕吃苦而没留在北京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的生活虽然衣食无忧,内心却总空落落的,是来王大伟店里减压静心的常客,还办了一张会员卡。
王大伟提仪晚上一起喝点儿酒,何小兵不想喝,说去冰激凌店坐坐。上学的时候,他们经常去那里,现在这家店还在,里面仍然坐了很多中学生,同时也坐了很多何小兵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是来此怀旧的,交换着各自在新环境里的生活。
何小兵想起了王大伟家的那把气枪,王大伟总偷出来叫上何小兵一起打鸟去。鸟太小,不好打,两人就打人家的鸽子,打下来就去河边烤着吃。有一次何小后和王大伟闹别扭,打了一架,王大伟打不过何小兵,就回家取来气枪,冲何小兵开了一枪。何小兵覍得王大伟不会装子弹,便没躲,但枪响的一瞬间,何小兵感觉胸口针扎一样疼,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会像那些鸟一样,扑腾几下就该死了,他坐在地上,靠着墙,捂着胸口想遗言,王大伟也吓坏了,丢下枪就往家跑。何小兵等了半天,血也没流出来,挪开手掌,发现并没有受伤,衣服都没有破,但胸口确实火辣辣地疼,何小兵一头雾水地去找王大伟,问他用的是什么子弹。王大伟说他并没有装真子弹,只是搓了一个纸团,用吐沫烟湿,塞进膛里。何小兵问王大伟为什么不用真子弹,王大伟说把你打死了就没人和我玩儿了,我也得坐牢。何小兵在确信自己死不了后,欢快地回家了,但从此也不再和王大伟说话。后来有一次何小兵在路上被小痞子劫住,王大伟看见了,赶紧回家取来气枪,冲着小痞子举着,让他放了何小兵。何小兵获救后,又和王大伟一起打鸟了。
何小兵问王大伟那把气枪还在吗,王大伟说还在,但不让用了,社会在往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和谐的方向发展,生活的乐趣也越来越少了。
坐在这里,聊着无足轻重的话题,虽然能聊下去,何小兵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在被他俯视着、清晰地观察着,他知道自己应该和王大伟、和这座城市平起平坐,但是他并没有怎么样,这一切便不由自主地呈现在他眼下,他想和这些事儿接触,只能俯下身。
旁边坐着一群中学生,一人一杯奶茶,打着牌,面孔稚嫩,笑声真诚。何小兵看着他们,想到了自己和王大伟,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两人走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对于这些中学生,等待他们的也是这两条路,他们肯定还不清楚这一点儿。
那时候他们的选择也许是主动,也许是被动的,从此将开始不同的人生。这两条路,本身无优劣之分,只是哪条更适合自己。
两片树叶
一片因有梦想
跟着风走了
另一片仍在树上
它们最终都要掉落
前者因随风而飞
落地前
他览美景无数
而后者
虽然一动不动
守着树
没有到过任何地方
最终
却落在了树的身旁
坐到八点,王大伟要回去帮媳妇关店,两人离开冰激凌店。出门的时候,何小兵看到了表弟正带着一个女的进来,应该就是他的那个见了四次面的对象。之前全家都在谈论表弟对象的事儿,何小兵也因此对这个女的有了很高望,这次见面后有些失望,不理解为什么表弟和这样一个女的谈恋爱还能引得全家的注意力,也许无论对象是谁,找对象这件事儿本身是大家所关注的。
看见何小兵,表弟有些不好意思,何小兵说,你俩坐吧,我走了。在小城市,每天不碰见个熟人和亲人是件很难的事儿。
回到家,何小兵在楼下看见父母正在打乒乓球。这是最近半年他们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还买了某国产名牌运动服和球鞋,参加了小区的比赛。一旁挂着的小黑板上正写着刚刚结束了的这个赛季的比赛成绩,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不过靠近黑板底部。何小兵认出黑板上的字是何建国写的,他当年进群艺馆上班,就是因为字写得还行。何小兵能想象出何建国在小黑板上写这些字时的情景:旁边放着90年代流行一时的那种铁皮真空保温杯,里面沏着茶,写几个字就喝口茶,写得不满意的字就擦了重写,一笔一画,遒劲有力,试图写出气魄,以至于写折了好几根粉笔。
虽然比赛刚刚结束,父母已经开始为下一个赛季做准备了,腊月二十九还不忘练习。不止何小兵的父母,四张乒乓球案子都被他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占着,而且旁边还有拿着球拍在等待的人。
何小兵从父母手里接过拍,打了一会儿,每当打出一个好球,他也会笑,但总觉得和父母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欢笑不一样,看着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何小兵觉得自己和他们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父母玩儿累了,何小兵跟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门,何建国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绢擦去脑门儿的汗珠儿,何小兵的妈汗都顾不上擦,就去开电脑,说该偷菜去了。何小兵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网上买种子、种菜、偷菜,自得其乐,觉得活到这份儿上算是活明白了。
何小兵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何建国旁边,看着电视。何小兵的妈偷完菜,端着洗好的水果坐过来,一起看着电视。
电视上放着何小兵并不喜欢的节目,看似真实,其实都是策划的,何小兵越看越觉得假,父母却看得津津有味。何小兵告诉他们这是在演戏,父母不信,说假的不会这么逼真。何小兵不知道该同情还是羡慕父母,他们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单纯,什么都信,而他已经不容易相信什么了,不知道这一状况,对于人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母亲并没有一心在看电视,不忘对何小兵旁敲侧击:“看你大哥,孩子都会打麻将了,我孙子什么时候也能凑一手啊!”
以前何小兵上学的时候,母亲也常说抱孙子的话,但当时都是开玩笑,何小兵知道,现在母亲是真着急了。他还没有告诉父母他和夏雨果的事儿,因为他知道父母听完肯定会问一些这女孩是干什么的、她父母是干什么的等诸多与爱情本身没有关系的事儿,何小兵决定还是再等等。
又陪着父母看了会儿电视,何小兵回屋了,上了会网,去老定的贴吧看了看,最热的帖子是交流哪儿有美女的,有人说在市医院的挂号窗口看见一个,特漂亮,下面有人跟帖,说去见识一下,确实漂亮,还有人说特意挂了她的号,和她聊了几句,声音也动听,紧跟着很多人发帖说也要去挂号,随后又有一个人跟帖,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但马上招来抱怨,说那怎么了,有男朋友就不能给男病人挂号了吗。在小城市,有点姿色的女孩就能引来全市男人的关注,在大城市,她们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贴吧里还在流传着关于市政府领导的各种小道消息,从细节上看,属实。想知道大城市领导们的私生活可不是这么容易。
何小兵关了电脑,准备从书柜里找本书,上床睡觉。收柜里的书还是十年前他离开家时的那些书,也就是说,这十年里,父母基本没再看新书,脑子还是十年前那样,而他,跟十年前已天壤之别。
何小兵看到一些自己中学时的辅导教材,这些书并不是学校发的,而是课外辅导班的教材,甚至还有吹笛子的教材——父母希望何小兵全面发展。何小兵回想起教过自己的那些老师,也称得上是文艺工作者了,在本市都算小有名气的人物,但是出了这里,他们什么都算不上,这已经是父母能给他找到的最好的老师了。在教育自己上,父母虽然盲目,却用心良苦。
何小兵没有找到自己要看的书,关了灯,钻进被窝。听见电视里传来二人转和父母的笑声,他们的快乐是通俗的,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意义。何小兵现在能接受父母看这种节目了,也能尊重各种艺术形式的从业人员,但他始终覍得,艺术即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仍有雅俗之分。
何小兵躺在床上,听着父母的动静,觉得无论他们在为什么而笑,只要能一直笑下去,他就安心了。
二人转演完了,父母关了电视,洗漱睡觉。屋里一片寂静,外面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小城市的夜晚比大城市的夜晚更像夜晚,何小兵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十多年前,当何小兵具备了一定生理卫生知识的时候,经常能在夜里听见父母屋里传来符合他俩关系的声音,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很快,何小兵就睡着了。
第二天,何小兵七点多就醒了,睡得很放松,是自然醒。自然醒不在于醒得多晚,哪怕天还黑着,只要睡眠足了,睡得心情好了,就叫自然醒。
何小兵醒来的一瞬间,有些失忆,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起来后是该上学去,上班去,还是练琴去?他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想起是在自己家里,昨天回来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过完年他就将三十岁了,上学和弹琴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一想到自己已经快三十了,再看日历,清晰地印着2010年,何小兵不再怀疑自己确确实实即将三十岁,不缺斤短两,货真但价还不实,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以前何小兵认为,三十岁的人,得多老了,得什么样啊,各种家庭重担落在肩膀上,老人的、孩子的、亲友的、自己的,现在自己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人了,却并没有成为他想象的那样。比如此时,何小兵没有想到过年了,该给家里干点什么活儿,而是想着出去喝一碗小摊儿上的豆腐脑儿。
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何小兵不想在家吃,就想去吃豆腐脑儿。母亲说过年了,人家不出摊儿,何小兵仍执意要出去看看。
去了几个地方,果然都没出摊儿,何小兵并不甘心,继续往前走,终于看见一个摊儿,吃的人还不少。何小兵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儿,两根油条。何小兵问老板,明天初一还出摊儿不,老板说,什么时候也有人吃早饭,只要有人吃,就出。
煤炉子上坐着一个大铝锅,锅外面已被熏黑,里面锃亮,盛着白花花的豆腐脑儿,伙计打开锅盖儿,从锅里?出豆腐脑儿,盛进破了边儿的瓷碗里,端上来。
桌上有仨罐头瓶,一个装满铝勺,一个盛满辣椒末,一个灌满蒜汁儿。何小兵取出铝勺,辣椒和蒜汁儿各?了一小勺,放进豆腐脑儿里,吃了起来。
油条也上来了,炸得金黄、蓬松,有人说在地沟油里放了明矾才能炸成这样,何小兵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吃一次也不会死。何小兵喜欢这种味道,这是只有小城市才有的味道,即使这个摊儿搬到北京,也不是这味儿。
喝完豆腐脑儿,何小兵并没着急离开,而是点根烟,坐在街边看着,看着这个城市的人与物。旁边是一个小区,楼都只有六层高,排列分散,空间充裕,人们进进出出,推着车,拿着年货,带着孩子,牵着狗,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何小兵很想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显得如此悠闲,看了半天,他发现,其实跟这里本身无关,是因为他自己悠闲了,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事儿,心态不急了,看到什么便都从容了。
何小兵喜欢小城市的这种感觉,但他很清楚,这种喜欢是以长期在大城市生活为前提的,如果真让他扎根在小城市,他接受不了,喜欢很快就会变成厌倦。而这种悠闲,本质上和在哪里没有关系,这是人内心的问题,想通了,在北京,一样可以让自己轻松。
何小兵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他妈正在给他爸热粥,他爸出去下棋了,还没回来。他妈说,马上就八点半了,你爸这就回来,先把粥给他热上,凉粥喝着不舒服。果然,八点半过了没五分钟,何建国回来了,一脸喜悦,显然是赢棋了。
母亲发现咸菜没了,特意换上鞋,穿上大衣,心甘情愿下楼去买。以前何小兵会质疑,为一口粥和一口咸菜,就折腾自己一趟,这样有意义吗,即使吃上咸菜,又如何呢,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更值得为之付出的事情上。但是现在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种意义,这就是脚踏实地的生活,没有妄想,该喝粥喝粥,该吃菜吃菜,每个人都活得实实在在。
吃上咸菜是对人生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喝粥的时候吃上一口,会有滋味儿,这就是意义。
何建国就着母亲买回来的榨菜喝完粥,看着电视上的早间新闻,给母亲的皮鞋打着油,弄了一手黑,母亲在厨房烧着水,准备一会儿给父亲沏茶。
这就是父母表达爱的方式,何小兵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还经常闹离婚,那时他俩火气都大,三天两头就吵架,还摔东西,弄得何小兵成天提心吊胆的。他不是怕失去父母哪一方,而是怕自己成为单亲孩子,被同学嘲笑。
皮鞋擦好了,父亲喝着茶,母亲浇着花。太阳从窗口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翻腾的灰尘和水珠儿,一切如此静谧和谐。
在这种情景下,何小兵似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涌起一股冲动:把夏雨果接来。
结婚,是人生的一种必然。何小兵决定让这种必然,成为自己此时的必然选择。以前他之所以不结,是因为没做好准备,而这种准备,无非是承担起责任。何小兵不是逃避责任,而是怕承担不好,还不如不承担。但是现在,他觉得没有什么责任是不能承担的,不存在承担得好不好之分,只要肯承担,并努力了,就行了。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也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何小兵决定好了后,在父亲面前坐下,郑重其事地说:“跟你们说个事儿。”
父母惊讶地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何小兵,何小兵的过于严肃,让他们对他所要提到的事儿,既期待又害怕。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何小兵说,“我想让她来咱家过年。”
“好啊!”母亲喜出望外,赶紧坐过来,“你怎么不早说啊,快带来让我们看看,晚上不去姥爷家吃饭了,在咱自己家吃,我多做点儿好吃的!”
“我不信!”何建国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你不用拿这事儿安慰我和你妈。”
“那我要是把她接来你信吗?”这时何小兵又感觉到来自父亲的威力,便不由自主地想反抗。
“那我信!”何建国说,“可是她乐意来吗,她父母能同意吗?”
“我现在就打电话。”何小兵拿上手机要下楼给夏雨果打电话。
“下什么楼啊,你就在自己屋里打吧,我和你爸保准不偷听!”母亲说。
何小兵看了一眼母亲无法让人相信的表情:“算了,我还是出去吧!”
“不用,你在屋里踏踏实实打,我和你爸出去,正好家里没准备什么菜,我俩下楼买点儿去!”母亲说完,给何建国使眼色,“走啊,我还得买排骨肉呢,你得帮我拎着。”
看着父母穿上衣服换好鞋,拿着购物袋出了门,何小兵拿起电话,拨通了夏雨果的电话。
从西藏回来后,夏雨果就从宿舍搬到何小兵那里住,过起日子。生活到一起,发现了更多情投意合的地方,都觉得对方就是自己冥冥中的那个人了。他们觉得是应该找机会把两人的事情告诉父母,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机会,两人已经默认了现在的关系。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何小兵对夏雨果使用了和对父母一样的开场白。
“怎么还拐弯抹角的,说吧!”
“其实是求你个事儿。”
“怎么了,说得这么严重?”
“你嫁给我吧?”
“……”
“喂?”
“……”
“喂?”
“我在呢。”
“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你说\'喂\'?”
“喂之前的呢?”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怎么突然跟我提这事儿?”
“每个人都会在一瞬间突然想结婚,只不过我的这一瞬间出现在刚才,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
“那你给个话儿啊?”何小兵又看了一眼日历牌说,“今年情人节和初一是一天,我想和你一起过。”
“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跟我父母说了咱俩的事儿了,我想让你来我家过年。”
“你觉得我父母能同意吗?”
“只要你先同意了,我去做他们的工作。”
“你做得了吗,他俩可倔。”
“我跟他俩讲道理。”
“大过年,你要把他们女儿带走,而且他们都不认识你,你不觉得理亏吗,你还讲道理?”
“他们要是把我拒绝了,我就当热身了,争取明年春节获得他们的同意。”
“那你试试来吧!”
“我现在就出发!”
“路上慢点儿开!”
何小兵挂了电话,一转身,看见父母就在身后站着。
“你们不是买菜去了吗?”何小兵很气愤。
“买什么菜啊,我儿媳妇都要来了,我才不做饭呢,咱们出去吃!”母亲说完,给何建国安排了任务,“你赶紧找个饭馆订个包间,包间没有了大厅也行,订不着今晚你就负责在家做一大桌饭!”
父母目送着何小兵开车上路,一再叮嘱他路上小心。现在何小兵已经是有牵挂的人了,路上不会不小心。
街上的人不多,何小兵一路畅通,拐过一条街道后,变成只有一条行车道,前面停了一辆小公共,何小兵停在它的后面。这时,何小兵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何小兵认出这张脸,是他中学时的暗恋对象,如今,她正拎着一大包卫生纸,上了前面的小公共,她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也上了车,这张男人的脸何小兵也曾经见过,是他十年前去暗恋家告别的那天早上碰到的那个小痞子,小痞子还劫了五块钱请他吃了早饭,说帮他照顾好这个女生。现在,小痞子正穿着一身警服,抱着孩子,随着小公共车门的关闭,消失在何小兵的视线中。
虽然只有一瞥,何小兵看到暗恋上车时仍昂首挺胸,险些被车门撞到脑袋,她的腿还是那么长而直。何小兵对这种类型的女孩有一种直觉的喜欢,刚才他的目光就是先被这些吸引过去的,才因此注意到那张脸。
现在何小兵看到这样的女孩依然会喜欢,但只能是喜欢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已不存在。
从小公共下来的人,何小兵也觉得面熟,戴着一副眼镜,胡须茂密,斜挎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摞书。何小兵想起他了,是复读班那个复读多年的同学,不知道他此行是否仍和高考有关,还是已经大学毕业,看上去他活得虽算不上好,但也没差到哪儿去。
小公共前行,左拐,何小兵前行,右拐,分别驶去。
高速上的车已经不多了,何小兵只用了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北京。春节的校园空空荡荡,何小兵把车开进家属区。
夏雨果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何小兵在路上的这三个小时里,她把自己跟何小兵的事情有所保留地告诉了父母,并替何小兵一了很多好话。
父母对此很惊讶,特别是对何小兵一会儿就来了,更是震惊。他们来不及斥责女儿什么,赶紧收拾屋子。甭管何小兵日后能不能当成他们的女婿,也不能给他留一个这家太乱的印象。
夏雨果把何小兵接上楼,她的父母起身在门口迎接。
何小兵递上塑料袋花炮:“叔叔阿姨好,第一次来您家串门,本来想买点东西,但路上只看见有卖这个的。”
夏雨果的母亲赶紧接过花炮,让何小兵进屋坐。
夏雨果拉着何小兵坐下了,给何小兵拿了一个橘子,何小兵也确实渴了,忘了客气,两下就给剥开了,剥完想起不应该自己先吃,就给了夏雨果:“你吃吧!”
夏雨果笑了笑,接过橘子吃了起来。
“小伙子,在哪儿上的大学啊?”夏雨果的父亲开始盘问何小兵。
“我不都告诉你了嘛!”夏雨果替何小兵回答道。
“咱们还是校友,我是恢复高考那年考上的,毕业后留的校。”夏雨果的父亲说。
“您比我强,您至少毕业了,我都没毕业,上一半就退学了。”何小兵说。
“为什么退啊?”夏雨果的妈问道。
“那时候不成熟,考虑问题太简单,意气用事。”何小兵说。
“现在后悔吗?”夏雨果的爸问道。
“没什么后悔的,也没什么庆幸的,我现在还是挺蒙的,反正甭管退没退,都得面对眼前的现实。”何小兵说。
“你想得挺明白,一点儿都不蒙。”夏雨果的爸说。
“我这也是瞎琢磨。”何小兵说。
“你父亲在哪里工作啊?”夏雨果的妈问道。
“我们那的群艺馆,刚退休。”何小兵说。
“噢,算文艺工作者。”夏雨果的爸应道。
“算不上,就会写俩字。”何小兵说。
“字写好看了不容易。”夏雨果的妈说,“那你母亲呢?”
“你俩怎么跟查户口的似的!”夏雨果打断他们。
“没事儿,问吧,问完阿姨踏实了,我也踏实了。”何小兵说。
夏雨果的父亲不知道除了问下去还能说点什么,可是该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而何小兵还在等待着他们的提问。
“别光你自己吃呀,也给人有剥个橘子吃。”父亲从夏雨果身上找着话题。
“没事儿,要吃我自己剥。”何小兵说。
“我看着你感觉有点亲切。”夏雨果的母亲盯着何小兵看了一会突然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似的。”
以前为了防止夏雨果早恋,母亲陪她在操场 跑步的时候看见过坐在看台上的何小兵。那时候何小兵冲夏雨果笑,母亲还以为他是个傻子。夏雨果的母亲早把这件事忘了。
“夏雨果再有半年就研究生毕业了,她长得也不丑,心理也没什么毛病,我说她怎么一点儿不着急自己的事儿呢!”夏雨果的母亲说,“原来早就有准备了。”
“这事儿也怨我,应该早点儿让您和叔叔知道,让您俩放心。”何小兵说。
“你怎么突然变得会说话了?!”夏雨果很诧异。
“我一直就会说,只是想不想说的问题。”何小兵说。
这时夏雨果的母亲看向夏雨果的父亲:“你是不是其实也会说话啊,平时成心跟我拧着?”
夏雨果的父亲很不好意思:“现在不是说咱们一岁多事儿的时候,分清主次!”
“你俩还有什么要问的?”夏雨果问道。
父母二人对视了一下,想不出要问什么,又不想就这样结束谈话。
“我出来得太着急,忘带身份证了,您们要是还不放心,我让我妈把身份证传真一份过来?”何小兵说。
“那倒不必。”夏雨果的母亲面露难色,“知道了你俩的事儿,我们也挺高兴的,可是你让夏雨果去你们家……”
“我就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不一定非得让他实现,这次确实太仓促了,您和叔叔也没心理准备,我就当是看看您俩来,拜个早年,你再考察我一年,检验女孩子,明年让夏雨果去也行。”何小兵说。
“考察一个人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那是一辈子的事儿,夏雨果他爸到现在我还没检验出结果呢!”夏雨果的母亲还是不放心,“你的建议的,迟早得迈出这一步,就是……”
“没事儿,你还有什么顾虑,尽管说。”何小兵说。
“可是去了你家怎么住啊?”夏雨果的母亲说。
“让夏雨果睡我那屋,我睡客厅的沙发。”何小兵说。
“一会儿就该吃年饭夜饭了,我真不舍得让夏雨果走啊!”夏雨果的母亲说。
“您家如果没有别的安排,要不然我也留下来陪您和叔叔吃饭?”何小兵说。
“好啊!”夏雨果的母亲来了精神,“你赶紧给你父母打电话说一声,别让他们等着急了。”
何小兵没想到夏雨果的母亲把自己的客气当了真,一边思索着如何扭转局势,一边慢腾腾地掏着手机。
幸好这时候夏雨果的父亲出面了,对她的母亲小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了?”夏雨果的母亲不以为然。
“你要么让夏雨果去,要么让人家孩从回去。”夏雨果的父亲说,“咱们毕竟是女方。”
“没事儿阿姨,我家没那么多规矩,而且我父母也做不了我的主,我在哪儿都一样。”何小兵说。
“要不然我俩就在这过三十儿,明天再去他家?”夏雨果说。
“我是那不讲理的人吗,我就想试试你有没有良心,别忘了你妈!”夏雨果的母亲笑了,“你俩趁天亮,赶紧走吧!”
“那我们就走了啊,改天回来再看望您俩。”何小兵赶紧抓住机会起了身,看了夏雨果一眼。
夏雨果心领神会,做好了走的准备。
“给你父母带好!”夏雨果的母亲说。
“行!”何小兵说,“我行替他俩给您和叔叔问个好!”
临出门,何小兵又补充了一句:“那些花炮是正规厂家的,崩不着人,您尽管放!”
夏雨果的母亲赶紧把君子坦荡荡袋花炮塞到何小兵手里:“你们拿走,我和你叔叔加一块一百多岁了,我俩不敢放。”
夏雨果的父母把两人送上车,站在楼口看着车开车。
何小兵看了一眼后视镜,对夏雨果说:“你妈抹鼻子呢,是不是哭了?”
夏雨果也没回头,捶了何小兵一拳:“都赖你!”
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落山了,但何小兵感觉车里充满阳光。拉着一车阳光,何小兵把车开回了家。
父亲早就在窗口张望了,何小兵的车一进小区,他俩就开开门,出来迎接儿子女友的到来。何小兵领着夏雨果上了楼,看见母亲已经走出房门,正站在楼梯上,何建国跟在身后。何小兵给父母介绍了夏雨果。
“阿姨!叔叔!”夏雨果叫了一声,然后两个女人站在门口就寒暄起来,母亲一脸高兴。
“这回你信了吧!”何小兵走进屋说。
“你中计了。”何建国跟了进来,一副姜是老的辣的嘴脸,“我要是不激你,这事儿你还不着急呢!”
“你以为我是为你俩去接的夏雨果啊,我是为了我自己去接的!”何小兵说。
何小兵的妈拉着夏雨果的手进了屋:“你俩歇会儿喝口水,一会儿咱们出去吃年夜饭!”
“今天还能订着饭馆?”何小兵问道。
“那是!”何建国得意地说,“让我做一桌菜的难度远大于让我云找个吃饭的地方,所以,我必须得订到!”
在这样的气氛中,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就觉得饱了,从始至终,欢天喜地。
在这样的时刻,何小兵看到酒楼所有包间和大厅的餐桌旁坐的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构成的,多则老中表少四代同堂,少则中青两代,一看距离增添下一代也不远了。人总归跳 不出生活的圈子,如同孙悟空跳 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父母,婚姻,下一代,工作,过日子,就像如来佛的五根手指,将每一个人牢牢圈住。
吃完饭,四口人回家看春晚。春晚还是那个春晚,但因为夏雨果的到来,而有了不现的意义。何小兵没有感受到今年的春晚到底好还是不好,而这种看春晚的气氛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的。他尽量让自己什么想,只是坐在夏雨果旁边,陪着父母看电视,吃着东西,说着话,让时间一点点流逝。
母亲突然想起,该包饺子了,起身去了厨房,何小兵跟过去,帮她把东西拿到客厅,说一起包。何建国和面,母亲剁肉,何小兵和夏雨果择韭菜。
母亲看到何小兵能静下心择韭菜了,而且留下的韭菜比扔掉的多,很欣慰:儿子这回终于会坐下来踏踏实实择韭菜了,她就放心了。
准备工作就绪,开始包。何小兵没包过,母亲教他,但是包出来的还是立不住,皮儿也总开。母亲为了不浪费,不让何小兵包了。
何小兵看到母亲包好的饺子一圈圈整齐地码放在盖帘上,线条好看,而且每个饺子褶倾斜的角度几乎都一样,能看出包饺子人对生活的热爱和融合。
包完饺子,正好十二点,四个人下了楼,何小兵从车里拿出那些花炮,点燃。礼花喷射出彩弹,在空中绽放,五颜六色,将他们眼前的夜空照亮,同时也照亮他们脸上的幸福。
回到屋,煮饺子,吃完都无睡意,特别是何小兵的母亲异常兴奋,非要和夏雨果继续看电视,两人的偶像居然是同一个明星,正好放着他演的电视剧,何建国在一旁陪着看。
身处这样一个时代,没有硝烟,没有瘟疫,国泰民安,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活着,享受生活,努力生活,何小兵很是感慨,回到自己屋,打开电脑,上了网,给所有好友发了一封新春祝贺的邮件。
正好严宽也在网上,仍在收着婚介网发来的征婚女性的照片,他说到了这一时刻,更感觉到有个伴儿的重要性。虽然仍无斩获,但严宽异常乐观,他说一个人不停地失败,面对下一次失败,已不会再惆怅和束手无策,这本向就是人生的最大成功。
何小兵给顾莉莉发了一个短信,祝她幸福,孩子健康快乐,并让顾莉莉把他的祝福传递给老头儿。顾莉莉回了短信,也祝何小兵生活快乐,署名是她和老头儿两个人。
何小兵跟刘全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给他发去拜年的短信,刘全没有回复,不知道是换号了还是怎么样,何小兵没有把电话打过去。
何小兵也给安威发去短信,安威已经死了半年多,希望天堂能快乐。安威的死,是何小兵听一个和安威一起走穴演出的模仿秀演员说的。这个演员模仿的是刘德华,外形和唱歌都很逼真,他也姓刘,当他把模仿刘德华当成自己谋生的手段后,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叫刘华德。安威是自杀的,死后刘华德把这件事情通知了安威手机里的所有朋友,他说那天他和安威在一起演出完回了酒店,约好一起吃消夜,刘华德洗完澡去叫安威,他俩都住十六层,敲安威的门,里面没反应,刘华德又叫安威几声,依然没有动静,打安威手机,也关机了,他便自己出去吃。刚出酒店大堂,听见身后一声闷响,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听到保安喊有人跳 楼了,他凑上去看热闹,看到安威正仰壳儿躺在地上,脑袋后一条血迹,正沿着地形,蜿蜒流出。安威的眼睛一眨不眨,瞪得很大,看着天上,愣愣的,满眼迷茫。
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跳 楼莫过于最痛苦的一种,何小兵不明白,为什么安威不选择一种从容、优雅的方式离世,却选择了这种最残酷的方式,他无法彻底理解安威的痛苦,就像没有人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与幸福一样。
刘华德说安威的死给他触动很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定也会像安威一样,纵身一绝,解除痛苦。到时候他一定会选择一栋很高的楼,要不然跳 下来没摔死,会更痛苦。刘华德一生在模仿着刘德华,生活在刘德华的阴影里,除了不知道刘德华怎么上厕所,一举一动都要效仿他,但他一刻也没有把自己当过刘德华,他知道自己和刘德华的天壤之别,刘德华吃什么样的饭,住什么样的房子,开什么样的车,而他呢,他活着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像个隐形人。
想起这些人和事儿,何小兵翻习十六年前磨岩三杰在香港红磡体育场 演出的那套光盘,还是VCD版本的,放进电脑,又看了一遍。那场演出,辉煌而伟大,让人热血沸腾,甚至影响了何小兵写高考作文。不止何小兵一个人,前后 几代的少年都深受其影响,但这样的时代 是否能永远存在着?它早已经消失,而且也无法回去了,现在的摇滚乐,跟那时候的也不一样了。那时候的激情是纯真的,摇滚乐是人们发自内心在做,是破土而出自然生长的。十多年过去了,摇滚乐仍没有创新和发展,缺乏内涵,虚火太大。现在的激情是装出来的,搞摇滚成了赶时髦,本不该生长,是插的秧,即使长出来,也顶多是一盆景。
何小兵退出光盘,收好,放进书柜。他不知道自己下次看这么套盘会是什么时候,是否还会再看,或者给孩了看,让他感受自己这代人的青春,就像有时候看到红卫兵的资料片,看到了父亲他们那代人的青春一样。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在没人的图书馆里,听到摇滚乐的那一瞬间,决定了何小兵日后十多年的生活。
何小兵回想自己从二十到三十岁这十年,似乎什么都没干几个早不也确实干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儿,就是生活。有了这十年,何小兵知道今后该干什么了,他会少走弯路了,会从容不迫,越做越好了。
这么多年,何小兵一直在跟什么对抗着,较着劲,现在想想,其实不是制度、不是虚无、不是苦闷,而是他自己。
人生不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没有对错之分,时间会证明一切,也会改变一切,把一切向它自身本性的方向扭转着,指引人们走上应走的路。
未来他已经想好了,找一份自己能胜任并不会厌恶的工作,无论挣钱多少,踏 踏实实地干下去。
虽然此时已是严冬,何小兵仍能感受到生活孕育着生机,将焕然一新。他在电脑的记事本里写下几句话:
青春
我和你曾形影不离
如胶似漆
知根知底
我们拥有很多
只有你我才知道的秘密
你比我
更了解我的顽劣
我们一同走到这里
你愿意留下
而我还要前行
也好
互不勉强
今天
我们在此做最后的拥抱
互道珍重
从此分道扬镳
以后
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依然会把你
想起
有时何小兵会想如果夏雨果喜欢画画,那会多一份幸福。拿起久违的画板,独享音乐独享绘画的每个型态,没有任何的压力,单纯为了满足自我心中的那份期盼。
日子总归过去了,说是细水长流那也太假了,剩下的便是回忆。而现在各自演绎属于自己的故事,彼此倒成了过客。这样也够了。那些搞设计的,搞纯艺的孩子们,不论是想而立之年有车有房还有老伴的,还是追求简单的生活的,都祝福你们。
有人担心衰老,是怕失去,失去青春的美好。
有人希望衰老,这样可以跨过青春痛苦的那几年,直接享受中年的收获。
何小兵对待衰老,是自然的态度,过好每一天在不知不觉中老去,老的过程,比老后的幸福,更让他幸福。
电视剧演完了,父母要睡觉了,他们安排夏雨果要何小后的屋里躺下后,回了自己屋。
何小兵一个人在客厅,铺好沙发,关了电视,检查了水电,然后轻轻推开门,去父母的屋里看了看,父亲已鼾声如雷,母亲线毫不受影响,睡得依然安稳。何小兵轻轻退出,带上门,又上看夏雨果,她正面微笑,叼着自己的手指,睡得甜蜜。
这种场景,让何小兵觉得幸福。以前,他离开这个家,很容易,迫不及待,背上包,就走了,门都不关。现在,越来越难找到离开这里的理由。
以前,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爱,只爱自己。现在,他依然爱自己,但是也爱周围的一切。他希望自己一直这样活下去,直到这个世界没了他的那一天。同时,何小兵也知道,生活还有很多种可能,他不止这样活下去。
时间不曾也不会为谁停留,日出、日落,生活的速度一如既往。
何小兵关了灯,躺下,迎接新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