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皮箱的逻辑

01

在博多的二岛车站食堂,简单地填饱肚子后,鬼贯警部坐上列车,直接前往远贺川。踏上与寒酸的二岛车站不同的、漆成天蓝色的月台后,他走出检票口,转到办理随身行李与小型行李托运的窗口,轻轻敲了敲玻璃;负责该业务的站员,年龄大约五十岁上下,身材瘦长,宛若一只鹤。

“如您所见,我的桌子是正对着道路的,所以,您所说的那个人,在他拐弯过来的时候,我就瞧见他了。”

站员把老花眼镜推到额头上,回答了鬼贯警部的问题。

“时间没有错吗?”

“是的,虽然我不确定,是在几分几秒,但大概就是您所说的那个时间。那个人把肩上扛着的草席包裹,重重地放在这个车站窗口的柜台上,说道:‘我要寄送小型货物’。量过之后,它的重量是十九点七八公斤左右,我记得那时我还跟他说:‘好险啊,要是超过二十公斤,就不能当小型行李寄送了。’”

站员说“草席包裹的重量很轻,不超过二十公斤”;跟司机彦根半六在若松车站,帮忙抬到卡车上的草席包裹重量,相差超过五十公斤。对鬼贯警部来说,这件事也是个大谜团。

“不过,或许因为他不太了解邮寄,所以包装得很粗糙,而且还开了个洞,里面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的,所以,我拒绝他说:‘这么包着寄出去的话,东西会损坏的;如果不在这里重新包装,我无法受理这份邮件。’那位绅士听了后,露出困扰的表情说:‘我现在很赶时间,实在没办法重新包装;既然这样,只好把包装拆掉,直接邮寄了!’然后,他就把草席给拆了下来。当时我心想,不包装就寄送,不是更容易坏吗?结果一看,没想到那东西外面,包了一层相当结实的牛皮,我这才知道,根本不用担心东西被摔坏,于是,我就在那上面装了货签,就直接受理了。”

“什么,外面包着牛皮吗?”鬼贯警部惊问道。

“是的,那是一只皮箱。”

“皮箱?……你说皮箱?……那是个怎样的皮箱?”鬼贯警部一反常态,用激动的口吻大声问道。

“这个嘛……放在这个柜台上的时候,大概有这么大,长、宽、高应该有五尺六、七寸、两尺跟一尺吧。外观就像刚刚说的,是用牛皮制成,还有两条宽约四寸的皮带。每一面的四角,都各打进六个直径一寸左右的圆形黄铜铆钉,感觉非常牢固。除此之外,在那上面,还装了两把大大的黄铜锁,看起来很有派头。我想,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的珍品了。”

“颜色呢?……它是什么颜色?”

“黑色的。”

“什么……黑色?……黑色皮箱!……”

也难怪鬼贯警部会惊讶了。X氏扛的草席包裹中的东西,不管是大小、形状,连铆钉的数量,都跟昨天由美子给他看的、装运尸体的皮箱一模一样。这就意味着:在这个事件中,有两只同样的黑色皮箱!

过了一会儿,鬼贯警部才回过神来;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件事,就是X氏与近松千鹤夫,说不定在二岛车站,掉换了两只皮箱。当然,如果想仔细验证这件事,目前所得到的资料是不够的,但是,鬼贯警部对这个想法很有兴趣。

只是,皮箱的重量怎么会减轻了呢?

“你说那件黑色皮箱的重量,还不到二十公斤对吧?你没有记错吗?”

“把草席拿下来之后,就变成十九点一公斤了。这张小型行李票上,写得很清楚。”

在接下站员递出的丁片后,鬼贯警部紧盯着对方手指的地方,好似要把那地方吃下去一样。

小型行李票第一八七号 品名空皮箱一只 重量十九点二公斤 收件人佐藤三郎先生东京新宿车站候领寄件人同收件人福冈县若松市三番町八番地受理十二月四号 

鬼贯警部继续询问X氏的长相与服装,站员所说的,跟司机彦根半六的描述,如出一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第二只皮箱出现得出乎意料,让鬼贯警部隐约察觉到,在此案的背后,确实隐藏着真凶的诡计。近松千鹤夫的确是受害者,而不是凶手——由美子的这个说法,虽然一步一步得到证实,但除此之外,现阶段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鬼贯警部向站员道了谢后,走到X氏下货车的十字路口,拦下一辆刚好转过弯来的出租车,前往二岛车站。

02

二岛车站站长听完鬼贯警部的来意后,把上次那两名青年站员叫了过来。

“我接下来要问的,可能会与前几天,梅田警部补说的话重复,但这是因为:我想把这件事情,再复习一次,所以,还请两位不吝回答。首先是十二月一号的晚上,近松先生来到这里,皮箱暂时交给你们保管对吧?”

“是的。”

“那东西的重量,明明有七十三公斤,但是,近松先生还是无视规,定寄放在此……”

“您说得没错。”名叫贝津的站员。这样回答之后,又补上了一句。“因为车站小,乘客都是熟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按照惯例。通常都会让对方寄放。”

“十二月四号晚上,近松再次来到这里,这次他领出皮箱后,就当成小型货物,寄送出去了对吧?”

“是的。”

“其实,我认为,十二月四号晚上近松的行动,有着重大的含意,所以,我才拜访你们,想问个仔细。请问,近松从货物寄放处,领出皮箱时,大概花了几分钟?”

“并没有到几分钟的程度。我收了费用,把东西给他。就这么简单,差不多一分钟左右吧。”

“原来如此。然后,近松先生就一个人,把东西搬到受理货物的窗口对吧?这之间大概花了多长时间呢?”

回答这问题的,还是那名叫做贝津的站员。

“也没有花很多时间。那一天,受理货物的人员跟我说,他的复写纸没有了,要我分一张给他。可是因为客人实在很少,所以,我一直没想起来,一不留神就忘了。直到近松先生领出皮箱之后,我才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便穿过车站内部,把复写纸送了过去。这时候,从外面绕过去的近松先生,才刚到受理货物的窗口而已,所以我想,他到那里所需要的时间,也不过两分多钟吧。”

“两分钟是吗?……前往受理货物的窗口,得先走出到车站外面才行吗?”

“是的。那是面向车站入口的左手边,再往里面一点儿,也就是从货物寄放处,走出车站入口,往右转的地方。”

鬼贯警部话锋一转,询问负责小型货物的大沼站员说:“你的货物寄送手续,大概办了多久呢?”

“这个嘛,如果还有其他客人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但是,当时没什么客人,所以,办得还挺快的……我想想,大概四分钟或五分钟吧!……”

听到这里,鬼贯警部开始计算起近松千鹤夫在此期间,所要花费的时间。在货物寄放处一分钟,到受理货物的窗口两分钟,寄送手续五分钟,加起来一共八分钟。另一方面,假设近松跟X氏,抬着七十多公斤的草席包裹,从十字路口到车站,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距离的话,一趟算二分钟,应该是很合理的。往返花费的六分钟,加上刚才计算的八分钟,虽然算法很粗糙,不过,可以大致得出“十四”这个数字;而这个数字,跟司机彦根半六口中所说的“十五分钟”几乎吻合。

鬼贯警部发现这一点后,感到非常满意。

这时,原本一直沉默地听着双方问答的站长,突然从旁插进了一句话:“警部先生,我不知道这件事情,能不能对您有所帮助,不过,那只皮箱其实是上月底,有人从东京寄给近松先生的东西。

“十号晚上,当我与梅田警部补见面时,做梦都没有想到,近松先生会与杀人案件有关,吓得脑袋一片空白,而梅田先生也没有提到这件事,所以,我也就没有及时想起来。处理这件事的站员,前一阵子已经转调到杂饷隈,目前不在这里……”

这有着古怪名字的车站,是过了博多后的第二站。这件事姑且搁在一旁,“近松的皮箱是从东京寄送来的”这句证词,是怎样都不能等闲视之的。

“我察觉到这件事之后,便去查了小型行李票,结果发现:那只黑色皮箱是在十一月二十八号到达,并在第二天晚上,由近松先生自己,亲自拉着拖车前来领取的。如果您希望的话,我拿票给您看吧?”

站长递出的资料夹中,夹着一张乙片,上面记载着这样的文字:

小型行李票第五〇四号品名皮箱一只重量十九点八公斤到达站筑丰本线二岛站候领收件人二岛鸭生田、近松千鹤夫发送车站东京都原宿车站寄件人东京都新宿区百人町三之八、二三,膳所善造受理日期十一月二十五号

看到这张行李票,鬼贯警部的惊讶程度,足以与之前在远贺川站时相比拟。不为别的,只因为膳所善造这个男人,也是鬼贯警部的大学同学。虽然他是个非常神经质、不太好相处的人,但跟近松千鹤夫不同,鬼贯警部与他交情甚笃。

鬼贯警部决定:自己一回到东京,便马上拜访膳所善造,然后离开了二岛车站。

坐上等在外面的出租车,吩咐司机前往若松车站后,鬼贯警部开始整理,至今为止所获得的资讯。

司机彦根半六在李子树下,停车的那十五分钟期间,近松与X氏,到底打算做些什么?从他们故意让司机停在看不见他们的地方来看,鬼贯警部的第一个念头是:或许他们两个,想将两只皮箱交换过来,但这件事真的这么简单吗?鬼贯警部的第六感,不断地对他耳语着:“这个大谜团就是此案的根本,绝对不可能这么单纯。”

而事实上,凶手布置的巧妙至极的逻辑陷阱,将以这个皮箱机关,以及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为堡垒,令鬼贯警部在接下来的办案过程中,吃尽了苦头。

03

在若松车站前,让出租车离开后,鬼贯警部马上前去拜访收发小型货物的窗口。趁着等待一名看似商人的男子,领取两个生锈石油罐的空当,预料大概得不到什么重要信息的鬼贯警部,细细感受着从云间漏出的微弱阳光,所带来的一丝微弱的温暖。

“我想和十二月四号下午六点,在这里值班的站员见面。”

当鬼贯警部出示证件后,一名身材清瘦、气色不太好的青年,豁地站了出来,他向鬼贯警部自我介绍说:“我就是当晚负责值班的人”。

鬼贯警部提了一下事件的大略情况后,便开始对这位站员进行询问。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一天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应该有一个穿着蓝色大衣,戴着蓝色软毡帽和蓝色眼镜的男人,拿一个草席大包裹,来到你们这里。我想知道的是:他当时打算怎么处理那件行李?那人奇装异服似的,穿着一身蓝装,你对他应该会特别有印象吧?”

“是的,我记得。那是在六点十分或十五分前的事。”年轻站员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着,“不过,那个人不是来寄送东西的,而是来领取从东京寄来的东西。”

“咦?从东京?……你是说那个用草席包着的、很大的包裹吗?”

这个箱子也是从东京寄来的吗!鬼贯警部满脸惊讶,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

站员伸手从桌上的书架中,抽出资料夹翻找着,很快,他把资料夹递到鬼贯警部面前。

“您说的应该是这个吧?”

鬼贯警部一看,站员出示的通知书乙片上,记载了以下的资料:

小型货物通知书第三七八三号品名薄盐鲑鱼数量一个重量七十三公斤到达站筑丰本线若松站收件人若松市三番町八番地佐藤三郎先生发送车站东京都新宿车站寄件人同收件人受理日期十一月三十号

“这件货物是在三号早上来到本站的。次日——也就是十二月四号的下午,那个戴蓝眼镜的人,出示了通知书的甲片,领取货物后,就跟脚夫一起,把东西抬走了。”

为了整理思绪,鬼贯警部稍微沉默了一下。综合至今所得到的信息,这个佐藤三郎,从若松车站领出包草席的皮箱,经过二岛车站后,再在远贺川车站,把皮箱寄回东京新宿站,他做的事多么不合常理啊!

戴着蓝色眼镜的神秘人在二岛的十五分钟期间,到底做了些什么,目前没找到目击者,只得凭臆测了。鬼贯警部决定,等会儿到了安静的地方,再静下心来思考这件事,此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从你这个位置,可以一眼就看到车站前面吧?……你看到那个男人领了东西后,做了些什么吗?”

“是,我虽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他叫脚夫过来,把箱子搬到那边,那排擦鞋匠的最外边;然后,他似乎叫了擦鞋匠帮他擦鞋,再后来我就不清楚了。你看,就是现在正跟客人收钱的那个小擦鞋匠。”

X氏领取包裹后,再将它从远贺川车站,转送回去的这一连串行动,得事无巨细地调查清楚。如果除了在二岛车站前的十五分钟以外,草席包裹还有着其他无人目击的时刻,那问题就更加复杂了,搜查时也得特别慎重。

于是,鬼贯警部跟站员道了谢后,走到车站前方。在那里,他先用公用电话打给梅田警部补,吩咐他调查佐藤三郎是否居住在三番町,以及X氏出现在若松车站之前的踪迹。

走出电话亭后,鬼贯警部便走向那排擦鞋匠。

“可不可以帮我擦一下鞋?”鬼贯警部一边俯视着用快要冻僵的手,涂抹鞋油的少年,一边用像在处理易碎物品般的语气问着。

儿童稍一不高兴就会闹别扭,因此向他们问话,必须特别小心;要是让他们有一点儿不高兴,他们不是死不开口,就是会扯出弥天大谎。

“不戴手套不冷吗?”鬼贯警部假装亲切地问道。

“这点儿程度不算啥啦。”

“真是了不起,你今年几岁啊?”

“十一岁啦!……”

“你还真勤劳呢!”

“没工作就没饭吃嘛!”

“嗯,你说得对极了。”鬼贯警部笑着点了点头说,“对了,之前帮叔叔的朋友擦鞋的也是你吗?”

“叔叔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是在这个月四号,一个很冷很冷的傍晚。”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戴着蓝色眼镜……”

话还没说完,旁边传来一阵高亢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旁边的少年叫着,露出了他口中的蛀牙,“我知道!是一个穿着蓝色大衣的叔叔对吧?”

“没错。”

“那我也记起来了。是那个穿红色短筒靴的叔叔啦!”擦着鬼贯警部鞋子的少年发起了脾气,嘴巴都嘟起来了。

“那才不是红色,是巧克力色的!”

“什么嘛,才不是巧克力色咧,是红色啦!……”另一个少年愤愤地争辩着,“擦鞋的人居然连鞋油的颜色,都分不出来吗?”

两名少年用鬼贯警部听不懂的若松方言,吵了一会儿之后,总算恢复了平静。

“叔叔,换脚。”

“嗯,好了。那叔叔的朋友,擦完鞋后做了什么呢?叔叔很想知道这件事情呢。”

“他坐上货车了。”有蛀牙的少年从旁插嘴。

“你给我闭嘴啦!”

“哦,坐上货车吗?那时候,他拿着什么东西吗?”

“他拿着东西,小小的皮箱跟……”

“用草席包着的、大大的包裹。”另一个少年急忙接口。

“他跟司机一起,使尽力气、气喘吁吁地才把那个箱子,搬到了货车上。明明两个都是大人,还那么虚弱,真没用哪!”

“那么,叔叔想再问你们一件事,你帮叔叔的朋友擦鞋的时候,有人去动那个包着草席的大包裹吗?”

“什……什么意思?”两个少年脸上都显出懵懂之色。

“我的意思是,当你帮他擦鞋的时候,有没有人去摸那个包裹,或是拿其他草席包裹来调换?”

“没有这种事。”

“没有人拿东西来调换。”

鬼贯警部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问法实在不高明,但听到两名名少年同时给予否定,又觉得自己不过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接下来,他又试着询问了两、三个问题,并且从擦鞋少年那边得知,X氏在叫住彦根半六的货车前,其实拦下了另一辆货车,不过,似乎没跟对方谈拢,所以没有坐上去。

这段与擦鞋少年的对话,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但之后回头一看,就会发觉,破解“不在场证明”诡计的关键之一,其实就暗藏于其中。

鬼贯警部在车站的食堂,吃完一份难吃的套餐后,再次打电话给若松警察署的梅田警部补,询问刚才委托他调查的事情有什么结果。果然,梅田警部补报告说:三番町的居民当中,并没有一个名叫佐藤三郎的人;就像鬼贯警部所预料的那样,X氏使用了假名。

就这样,鬼贯警部将旅途中的种种收获放在心中,在微寒的傍晚搭上列车,回到了博多。

04

肥前屋旅馆的女服务生,带着鬼贯警部,走上嘎吱嘎吱作响的简陋楼梯,进入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寒酸房间。房间里的陈设,也完全不脱四流旅馆的不入流格调,不只没有浴室,在陶器火盆中,也只烧着像是用来意思意思的炭火,把手伸到上面的时候,陶器边缘冰冷的气息,直渗到骨子里。

于是鬼贯警部放弃了取暖的念头,在丹前上套上大衣,把身体缩成一团。他将胳膊肘,撑在仿紫檀木的便宜茶桌上,手托着下巴,回想自己今天东奔西跑后获得的成果。

此案经过巧妙设计,其目的是为了误导别人,单纯将它解释为近松千鹤夫杀害马场番太郎后畏罪自杀,并误以为这样就已经破案了。然而,在事件的背后,不只出现了一名用蓝色太阳眼镜,隐藏真实相貌的人,同时还出现了第二只皮箱。只一天时间,就搜集了这么多情报,这样的成果,甚至让鬼贯警部觉得,收获多得过头了。

关于X氏的真实身份,鬼贯警部打算,等去过对马后,再行思索。现在令他最无法理解的,就是第二只皮箱诡异的移动方式。

如果X氏只是将东京寄到若松的货物领出,经过二岛车站后,再从远贺川车站送回东京的话,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他们在二岛车站附近时,曾避开他人耳目十五分钟这一点,总让鬼贯警部觉得不对劲。更精确地说,他无法老老实实接受“第一只皮箱也在那十五分钟内,从二岛车站的货物寄放处领出后,被寄往东京”这样的“事实”。

除此之外,两只皮箱在外观上非常相似,甚至可以判断:它们应该是同一种款式。这让鬼贯警部觉得:凶手一定是企图在这一点上,动什么手脚。

鬼贯警部为了进一步剖折这个谜团,拿出了他的笔记本。他一边在犹如萤光般微弱的炭火上烘着左手,一边记录着两只皮箱的移动流程。

为了方便起见,鬼贯警部将X氏从若松车站领出的皮箱,称作X皮箱,而膳所善造寄送给近松的皮箱,则取膳所的第一个英文字,称为Z皮箱;这样一来,两只皮箱的移动流程,就如下表所示:

时间皮箱的移动轨迹备注11月25号Z皮箱从东京原宿车站寄出发送人膳所善造皮箱重量十九点八公斤11月28号Z皮箱到达二岛车站指定在二岛车站候领11月29号Z皮箱从二岛车站领出有人目击到近松千鹤夫拉看拖车来领取11月30号X皮箍从东京新宿车站寄出寄件人和收件人都是佐藤三郎
皮箱重七十三公斤;内容标记为“薄盐鲑鱼”。12月1号Z皮箱暂时寄放在二岛车站近松千鹤夫用拖车搬到寄存处
皮箱重七十三公斤
近松千鹤夫宣称内容物为“古董”12月3号X皮箱到达若松车站指定在若松站候领12月4号Z皮箱从货物寄存处中领出,之后马上就在同车站办理了寄送到东京汐留车站,并候领的手续。
寄送者为近松千鹤夫。皮箱重七十三公斤
与前项一样称,内容物为“古董”12月4号X皮箱从若松站领出X氏以“佐藤三郎”之名领取12月4号X皮箱从远贺川车站寄出寄件人与收件人,名义上是佐藤三郎
寄件人是X氏
重量为十九点一公斤12月1号Z皮箱到达东京汐留车站留在同车站,收件人是虚构的12月10号东京汐留车站站员闻到皮箱散发臭味,因此打开Z皮箱皮箱里面装的不是古董,而是马场番太郎的尸体

一比下来发现,相较于Z皮箱平淡而稳定的移动流程,X皮箱的动静,则显得波动异常剧烈。近松千鹤夫与X氏抬着皮箱,所做出的一连串诡异行动中,一定隐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

但比起这个,更引起鬼贯警部注意的诡异事实是:十一月二十五号,从原宿车站寄送到二岛车站的Z皮箱,与十二月四号,从远贺川车站反寄回东京的X皮箱,二者重量一样,都是十九公斤;而十一月三十号,从东京新宿车站,寄送到若松车站的X皮箱,与十二月四号,从二岛车站,发送到东京汐留车站的Z皮箱,二者都是七十三公斤。也就是说,当地点在东京都与福冈县之间变换时,X皮箱的重量,会转移到Z皮箱上;而Z皮箱的重量,则会转移到X皮箱上。于是,鬼贯警部提出了两点假设:

⑴两只皮箱的内容物,在某处被调换了。

⑵两只皮箱直接在某处被调换了。

仔细探讨情况⑵的话,因为两只皮箱被调换过来,所以在那之后,原先被认为是X皮箱的皮箱,就变成了Z皮箱,而之前认为是Z皮箱的东西,则反过来成了X皮箱。用关西话来形容的话,这还真可说是“有够复杂”呢!

接下来,鬼贯警部要面对的谜团,包括了以下三点:

⑴这个诡计的实行地点在哪里?

⑵这个诡计的实行时间是什么时候?

⑶这个诡计的实行目的为什么?

首先,鬼贯警部针对第⑶项——这个诡计的目的,再次做出了一个假设:就像从二岛车站送到汐留车站的皮箱内容物,虽然写的是古董,但实际上却是马场番太郎的尸体一样,从新宿车站送到若松车站的皮箱内容物,会不会也一样,谎称是薄盐鲑鱼,实际上是马场的尸体呢?也就是说,虽然直到今天为止,警方一直认为:马场番太郎是在福冈县内,为近松千鹤夫所杀,但他说不定其实是在东京被杀,将尸体塞入皮箱后,再送到若松车站,然后再从二岛车站回送到汐留站的呢?从这个假设,可以推测出第⑶项的目的这个诡计,是用来篡改马场的被害现场,以伪造出真凶不在现场的证明。

不用说也知道,构成这个机关的要素,是马场的尸体与X、2两只皮箱。因此,鬼贯警部认为,要实施这个诡计,需要让以上三个要素,在某个时间点内,位于离其他要素最短的距离内;三者相隔的距离越接近于零,成功的概率越大。

就算将杀害马场番太郎的日期,定在他离家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在这一天之后,能将这三个要素,在时间与空间上相交的,就是近松千鹤夫与X氏从司机彦根半六的货车上,搬下X皮箱,前往二岛车站的时候,也就是十二月四日下午六点二十分到三十五分,这十五分钟内。除了这段时间之外,放入尸体的X皮箱,绝对没有机会与Z皮箱位于同一地点。这一点只要看刚才做好的皮箱移动表,就能够一清二楚。

这么说,不就意味着只有这时候,才是独一无二的机会了吗?因此,符合第⑴项与第⑵项的答案,也非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莫属了。

鬼贯警部冷静地推敲着自己的假设,最后确定,其中没有任何逻辑上的矛盾。当他放松心情,喘了口气的时候,收音机传出一阵微弱的“平安夜”旋律,听到这里,他才猛地想起,今晚正是圣诞节前夜。

曾几何时,走廊里已经不再响起女服务生匆忙走过的脚步声,只听到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的房客打鼾声。鬼贯警部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拉紧丹前的领子,拨弄火盆,翻出了已经烧得跟线香差不多的炭火。

05

这样一来,就能理解X氏为什么吩咐司机彦根半六,在看不见车站的地方停车了。在二岛车站,汽车是可以开到小型行李跟货物的收发窗口旁边的。但X氏却刻意要求出租车司机彦根,在离二岛车站很远的地方停车,这必定是因为他希望,在实行交换皮箱的内容物,或是有关皮箱本身的计谋时,不要被他人目击。

不过,当尸体塞入X皮箱,从东京寄送过来之后,要将这尸体再从二岛车站寄送回东京的话,就只有前面所分析的⑴与⑵两种手段了。因此,鬼贯警部决定,接下来就开始思考,这两种手段的可能性。

首先,他们用的如果是“交换两只皮箱内容物”的手段⑴的话,情况会怎么样呢?

近松千鹤夫与神秘的X氏,应该是把从卡车上,搬下来的X皮箱,偷偷地放在车站前的某个角落吧。然后,在近松领出之前寄放的Z皮箱时,X氏拆下X皮箱上的草席。这个草席上的绳结,已经在从若松到二岛的货车上解开了,所以,要把草席拆开,应该不会太麻烦。

拆完后,近松千鹤夫也正好把Z皮箱搬了过来;两人一边留意四周的情况,一边交换两只皮箱的内容物,然后重新将麻绳捆好。

最后,近松千鹤夫神态自若地,把装了尸体的Z皮箱,拿到货物的受理窗口。在办理寄送手续的四、五分钟内,X氏再用草席把X皮箱包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代表预先寄放在二岛车站的Z皮箱,必定要放人与尸体等重的某种东西,问题是,那东西移到X皮箱后,直到抵达远贺川站之间,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除此之外,在思考这个问题前,鬼贯警部发现了这个假设,有一个很大的漏洞,要将尸体调换到另一只皮箱中,不管动作多么快,至少也要十分钟吧!就算二岛车站前面门可罗雀,如果是整个皮箱交换的话还好,但在那里停留长达十分钟,用来移动尸体,很可能会被经过的路人看见,如此一来,整个计划就失败了,所以,这一点一定要考虑进去。因此,他们真的会采取这么冒险的方法吗?

更重要的是,从出租车司机彦根半六与二岛车站站员的话中,可以知道,他们绝对没有解开过麻绳和粗绳,交换皮箱中内容物的时间,从证言中的十五分钟,扣除交换所需的十分钟(而且预计是最短时间),在剩下的五分钟内,要完成寄送手续,又要往返于车站与货车之间,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在这里,鬼贯警部舍弃了交换内容物,也就是方案⑴的说法,转而开始探讨替换皮箱的方案⑵的说法。

X氏在二岛车站前的某个阴暗角落,动作迅速地拆完X皮箱上的草席,这时候,近松千鹤夫带着寄放的Z皮箱到X氏身边,把Z皮箱放到草席上,再若无其事地用褪去草席的X皮箱,代替了Z皮箱,搬到小型货物窗口,只要没被人看见,就不会有人发现,皮箱已经被偷偷调换过了。他们选这两个极为相似的皮箱的目的,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个诡计呢?正因为这两只皮箱是如此相似,所以才能那么轻易就骗过二岛车站的站员。司机彦根半六只看过草席包裹一眼,所以也不用担心他会发现这件事。

如果按照(一)假设进行的话,交换内容物的工作,预估最少十分钟,但是,方案⑵所需要的时间,却可以说几乎是零。除了列车到站离站的时间以外,二岛车站前都非常冷清,在夜间更是几乎看不见人影。因此,如果只是交换皮箱的话,被发现的概率是很低的。更进一步说,就算交换时被看见了,也不会像交换内容物那样,分外令人起疑吧!

他们之所以选择了这个车站,原因或许不只因为,这里离近松家比较近,就连二岛车站前人烟罕至这一点,可能也考虑进去了。

鬼贯警部认为,在马场的死亡地点,是东京的假设前提下,逻辑上毫无破绽的方案(二)的说法,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因此,经过二岛那段疑点重重的十五分钟后,被当做X皮箱的皮箱,其实是Z皮箱;而从远贺川车站送去东京新宿站,回到自称是佐藤二郎的X氏手上的,也一样是Z皮箱。

换句话说,在汐留站被发现塞有马场尸体的皮箱,其实不是膳所寄给近松的Z皮箱,而是X皮箱。只要知道真相的近松千鹤夫跟神秘的X氏不说,谁都不会发现,两只皮箱的不同。在近松已死的现在,X氏不开口的话,这件事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鬼贯警部对“马场番太郎是在东京被杀的”,这个假设非常有信心。若松警察署在近松的防空洞中,发现的那些被害者的随身物品,一定是真凶为了伪装犯罪现场,而故意丢在那里的;另外,只要X氏还是有理性的人,他扛着皮箱,所做的一连串古怪行动,必定有某种理由,而只有一个理由,才能合理解释他们的行动,就是他们要使人误以为,马场番太郎的死亡现场是在福冈县。

鬼贯警部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满意,如果能证实尸体是从东京寄过来的话,就能证明近松不是凶手,也就可以完成由美子殷切的请求了。因为他已经知道,那时候,近松千鹤夫并没有离开家里,所以对他而言,这会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而要证实这一点,只要把由美子保管的皮箱,送到东京,让膳所善造看一看,确定那是X皮箱(并非Z皮箱)就可以了。就算外观再怎么相近,自己的东西,应该都会有一些记号,他一定能马上分辨出,那是不是Z皮箱的。

鬼贯警部换上睡衣后,躺在冷冰冰的床上,闭起眼睛;对明天越过对马海流,追踪X氏的旅程,他怀抱着满心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