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三张纸牌的游戏

1529年冬~1530年春


乔安:“你说,‘雷夫,去给我在新议会里找个席位。’而他也听了就去,就像一个女佣被吩咐去把衣服收进来似的。”

“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雷夫答道。

乔安问,“你怎么知道?”

下院的席位多是上院的议员们所赐;是议员、主教以及国王本人所赐。为数不多的有选举权的人如果受到上面的压力,往往只会听命于人。

雷夫帮他谋到了汤顿的席位。那是沃尔西的地盘;如果国王没有点头,如果托马斯·霍华德没有同意,他们可不会让他进去。公爵的意图是一片令人捉摸不定的领地,他派雷夫去伦敦打探过: 去弄清那丝皮笑肉不笑的背后隐藏着什么。“遵命,先生。”

现在他明白了。雷夫说,“诺福克公爵相信红衣主教大人埋藏了金银财宝,而且认为您知道藏宝的地点。”


他们在私下交谈。雷夫说:“他会请您去为他效力。”

“没错。大概还不会多费口舌。”

他一边揣摩着目前的形势,一边打量着雷夫的表情。诺福克已经是——除非你把国王的私生子也算进去——这个国家的首席贵族了。雷夫说,“我再三表达了您对他的敬意,还有……景仰,说您乐意——嗯——”

“听他调遣?”

“差不多吧。”

“他听了怎么说?”

“他说,呣。”

他笑了起来。“就用这种语气?”

“就用这种语气。”

“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是的。”

很好。我擦干眼泪,擦干万圣节那天的眼泪。我陪着红衣主教坐在伊舍的炉火旁,房间里的烟囱多处冒烟。我说,大人,您以为我会离您而去吗?我叫来负责烟囱和壁炉的仆人。对他吩咐了一番。我骑马前往伦敦,去贝克法亚斯。那天大雾弥漫,正是圣休伯特节。诺福克在等着告诉我,他会是我的好主子。


公爵现在已经年近花甲,但丝毫也不显老。他面孔冷酷,眼神犀利,身材瘦得像被狗啃过的骨头,心肠像斧头一般冰冷;他的关节犹如用灵活的链环串在一起,当他走动时,还的确经常发出咔哒的响声,因为他的衣服里藏有圣徒的遗物: 那些小巧的宝盒里装有一小块皮肤,或者是一小撮头发,他还戴着用圣徒遗骨做成的吊坠。他一激动就说“玛丽亚!”或者“看在弥撒的份上!”,有时还拿出不知藏在身上什么地方的圣章或宝物,热切地亲吻着,祈求圣人或殉道者帮助他,让他不要火冒三丈。他会高喊“圣犹大教我忍耐吧!”;可能他把圣犹大当成了自己小时候在第一位神父的膝前听到的故事中的约伯。很难想象公爵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也无法想象他比现在年轻或者跟现在不同时的样子。他认为《圣经》这本书对一般信徒来说毫无必要,虽然他知道神父们能将它派上一些用场。他认为读书完全是装模作样,希望宫廷里越少人读书越好。他的外甥女安妮·博林总是在读书,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二十八岁了还嫁不出去。他不明白一位绅士干吗要写信;这种差事可以交给职员嘛。

此刻,他那双发红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盯过来。“克伦威尔,很高兴你成了议会的议员。”

他微微俯首。“大人。”

“我在国王面前帮你说了几句,他也很高兴。你在下院得贯彻他的旨意。还有我的。”

“两者是一回事吗,大人?”

公爵沉下了脸。他踱着步子;发出轻微的咔哒之声;他终于吼了起来,“真该死,克伦威尔,你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似乎没有这样的资本。”

他面带微笑地候在那里。他明白公爵的意思。他是一个人,是一个幽灵。他知道怎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房间而不被人发现;不过,那种日子也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你尽管笑好了,”公爵说,“沃尔西府是毒蛇的巢穴。倒不是……”他的手碰到一枚圣章,不禁瑟缩了一下,“但愿我不会……”

把红衣主教比作毒蛇。公爵觊觎着红衣主教的钱财,还觊觎着红衣主教在国王身边的地位: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承受地狱之火。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击了一下手掌;摩挲着双手;然后转过身来。“国王正准备跟你辩论一番呢,先生。哦,真的。国王想接见你,因为他想了解红衣主教的情况,不过你还会发现,他的记性很好,能清楚地记得很久以前的往事,而他所记得的,先生,则是你上一次当国会议员时对他的战争所唱的反调。”

“希望他不是还在想着要入侵法国。”

“你真该死!哪个英国人不想呢!法国是我们的。我们得夺回自己的东西。”他脸上有块肌肉在抽动;他焦躁地踱着步子;接着转了个身,揉着脸颊;抽搐停止了,他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音说,“听着,你说得没错。”

他顿了顿。“我们赢不了,”公爵说,“但我们得打仗,得装着我们能赢一样。不计代价。不计浪费——管它是钱、人还是马和船。你瞧,沃尔西错就错在这里。总是坐在谈判桌上。一个屠夫的儿子怎么能理解——”

“荣誉的问题?”

“你是屠夫的儿子吗?”

“我是铁匠的儿子。”

“真的吗?钉蹄铁?”

他耸了耸肩。“如果需要我干的话,大人。可我想不出——”

“想不出?你能想出什么?战场,营地,大战前夕——你能想出这些吗?”

“我自己以前当过兵。”

“是吗?我敢肯定不是在英国军队里。你瞧,说对了吧。”公爵毫无敌意地咧嘴笑了。“我早就知道你这人不寻常。我早就知道我不喜欢你,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当时是在哪儿?”

“加里格利亚诺。”

“在哪一边?”

“法国人那边。”

公爵吹了声口哨。“站错了队呀,伙计。”

“我也发现了。”

“在法国人那边,”他呵呵笑着。“在法国人那边。那你是怎么从那场灾难里脱身的?”

“我去了北方。做起了……”“投资”这个词到了他的嘴边,但公爵不会理解投资一说。“布料生意,”他说,“主要是丝绸。你知道一旦有了当兵的,市场就会变成什么样。”

“看在弥撒的份上,是呀!那些雇佣兵——把钱都贴在身上。那些瑞士佬!像一班戏子。衣服上都是花边呀,条纹呀,还戴着花哨的帽子。简直是好靶子。你射箭吗?”

“偶尔吧,”他笑了笑,“技术不怎么样。”

“我也是。嗯,亨利很会射箭。他拉弓的姿势很美。他身材挺拔,手臂也长,适合拉弓射箭。不过。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频频告捷了。”

“那么,干脆不打仗行吗?谈判,大人。这样更节省。”

“要我说,克伦威尔,你倒是挺厚颜的,居然来这儿。”

“大人——是您请我来的。”

“是吗?”公爵显出几丝惊慌。“都到这一步了?”


国王的顾问们为红衣主教拟定了不下四十四桩罪行。从蔑视王权罪——也就是说,在国王的疆域内维护领土外管辖权——到以与国王同样的价格购买牛肉家用;从财政上的渎职到未能制止路德教异端邪说的传播。

蔑视王权法源于另一个世纪。目前在世的人中,没有人真正明白它的意思。长期以来,似乎都是国王怎么说它就怎么算。这件事情在欧洲所有的议事会里广受争议。在此期间,红衣主教大人只是坐在那儿,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大声叫嚷,“托马斯,我的学院!无论我个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得挽救我的学院。去找国王谈谈。不管他是为了怎样的莫须有的伤害而对我实施报复,他肯定不至于要扑灭学术之光吧?”

在伊舍这个流放地,红衣主教来回踱步,焦虑不安。这位一度为欧洲事务运筹帷幄的智者现在却一刻不停地掂量着自己的损失。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不愿动弹,常常苦思冥想,直到天黑;卡文迪什恳求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托马斯,如果你来不了,就别跟他说你要来。

好吧,他说,不过我会来的,只是有时给耽搁了。议会一直开得很晚,而离开威斯敏斯特之前,我还得去取别人写给红衣主教大人的信件和请愿书,并且跟那些想捎信却不愿写在纸上的人谈谈。

卡文迪什说,我明白;但是托马斯,他常常伤心痛哭,你无法想象伊舍这儿成了什么样子。红衣主教大人会问,现在几点了?克伦威尔会在什么时候到这儿?不到一个小时,又问一遍: 卡文迪什,现在几点了?他要我们提着灯出去,然后告诉他天气情况;仿佛冰雹或天寒地冻会拦住你克伦威尔这个人似的。接着他又会问,如果他在路上遇到了不测怎么办?从伦敦来的路上到处都是强盗;随着夜幕的降临,那些荒坡野地里危机四伏。接着他就又说,这个世界满是陷阱和骗局,我就多次陷入其中,我这个可怜的罪人。

当克伦威尔终于脱下斗篷,一屁股坐进炉火旁——上帝呀,那漏烟的烟囱——的椅子里时,还没等他喘口气,红衣主教就连珠炮似的发问了。萨福克大人怎么说?诺福克大人看上去怎么样?还有国王,你见到他了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话?还有安妮小姐,她健康漂亮吗?你有没有想出办法来讨好她——因为我们必须讨好她,你知道吧?

他说,“要讨好那位小姐,有一条捷径,就是让她坐上王后的宝座。”一提起安妮,他就紧闭双唇,不再多说。玛丽·博林说她已经注意到他,但在不久之前,安妮并没有任何表示。她的目光总是越过他,落在某个更吸引她的人身上。那双黑眼睛微微凸起,像算盘珠子一样闪闪发亮;不仅发亮,当她盘算着自己的优势时,还总是转个不停。但诺福克舅舅肯定跟她说过,“那边那个人了解红衣主教的秘密,”因为现在只要他进入她的视线,她的长脖子就会向前一伸;她上下打量着他,考虑着可以怎样利用他,而那双发亮的黑眼珠也滴溜溜地转动着。虽然这一年即将过去,他觉得她很健康;既没有病怏怏的总在咳嗽,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他觉得她也漂亮,如果这是您的希望的话。

圣诞前的一个晚上,他很晚才到达伊舍,红衣主教正独自坐在那儿,听一位少年弹奏诗琴。他说,“马克,谢谢你,退下去吧。”少年向红衣主教鞠了一躬;他朝他轻微地点点头,很符合自己作为议会议员的身份。少年退出房间时,红衣主教说,“马克不仅琴弹得好,还很讨人喜欢——在约克郡的时候,他是我的唱诗班的歌手之一。我想我不该把他留在这儿,而该把他献给国王。或是献给安妮小姐,因为这小家伙这么俊秀。她会喜欢吗?”

少年还留在门口,倾听红衣主教的赞美。克伦威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犹如重重地踹他一脚——终于将他赶走。他希望人们不要问他安妮小姐喜欢或是不喜欢什么。

红衣主教说,“莫尔大法官有没有给我捎信来?”

他把一沓纸放在桌上。“您好像病了,大人。”

“是的,我病了。托马斯,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得收买一些人,”他说,“对大人您留下的财产,我们得慷慨大方——因为您还有圣俸可以对付,您还有土地。听着,大人——就算国王拿走了您所拥有的一切,人们仍然会问,国王真的能把属于红衣主教的东西拿来随意赠与吗?即使得到国王的赠与,谁也不敢肯定自己有这种权利,除非得到您的确认。所以大人,您手上仍然握有几张牌。”

“可说到底,如果他想给我定个叛国罪……”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

“如果他想定您叛国罪的话,您现在就会在伦敦塔里了。”

“的确——让我身首异处,对他有什么益处呢?事情是这样的: 国王想通过将我削职,来好好教训一下教皇。他想表明,在我自己的国家里,只有作为英格兰国王的我才能说了算。哦,可说了算的是他吗?还是安妮小姐或者托马斯·博林?这是一个不能问的问题,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问。”

现在的战斗是,要趁着国王身边没人的时候接近他;弄清他的意图——如果国王明白自己的意图的话——并达成一桩交易。红衣主教急需现钱,这是第一仗。他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召见。国王伸出一只手,接过他呈上的信件,朝红衣主教的印章瞥了一眼。他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了声“谢谢”。有一天,他终于正眼看他了,并且说,“克伦威尔先生,是的……我不能谈论红衣主教。”而当他张口欲言时,国王说,“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能谈论他。”他的语气温和而为难。“改天吧,”他说,“我会召见你的。我保证。”

当红衣主教问他,“国王今天看上去怎么样?”时,他说,他看上去像是彻夜未眠。

红衣主教笑了起来。“如果他彻夜未眠,那是因为没有打猎。冰冻的地面让猎犬的爪子受不了,它们无法出去。他是因为缺乏新鲜空气,托马斯。不是因为良心不安。”

后来,他会回想起碰到红衣主教听音乐的这个十二月底的夜晚。他会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起这一幕。

因为正当他离开红衣主教,并且心里默想着路途和夜晚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从一扇半掩的门后传了出来: 是马克,那位琴童。“……所以,因为我的演技,他说要把我推荐给安妮小姐。而我会很高兴的,因为呆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呢?国王随时都可能砍了那老家伙的脑袋。我认为该当这样,因为红衣主教太狂妄自大了。今天他是头一次说我的好话。”

停了片刻。有人说话了,声音很模糊;他听不清是谁。接着是那少年的声音:“没错,律师肯定会跟他一起完蛋的。我虽然称他律师,可他是什么人呢?谁也不知道。据说他亲手杀过人,但忏悔的时候却只字不提。不过这些狠心肠的人哪,见到了绞刑吏就总是痛哭流涕。”

他毫不怀疑马克所盼望的是他的死期。在墙壁的另一面,那孩子在继续说着:“所以,等我去伺候安妮小姐时,她肯定会注意到我,并赐给我礼物。”随之是几声窃笑。“我会得到她的垂青的。你觉得呢?当她还没有答应国王时,谁知道她会倾心于谁?”

顿了顿。又是马克的声音:“她可不是黄花闺女。绝对不是。”

下人们的谈话真是有意思。接着是一声含糊的回答,然后是马克的声音:“你想,她在法国宫廷里呆过,回来时还会是黄花闺女吗?会比她姐姐强多少吗?而玛丽当时跟什么人都有一腿。”

不过这不算什么。他感到失望。我还以为会听到细节;原来只是些传言。可他还在犹疑,没有走开。

“再说,汤姆·怀亚特已经睡过她了,这一点谁都知道,就在肯特。我跟随红衣主教去过彭斯赫斯特,你知道,那儿离安妮小姐家所在的赫弗很近,骑马去怀亚特家也很容易。”

证人呢?日期呢?

但接着是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声音,“嘘!”随后是几声轻笑。

对此你无可奈何。除了把它记在心里。两人讲的是佛兰芒语: 那是马克的家乡话。


圣诞节到了,国王与凯瑟琳王后一起在格林威治度过。安妮呆在约克宫;国王可以到河的上游来看她。侍女们说,她的客人很小心;国王来的次数很少而且很谨慎,停留的时间也很短。

在伊舍,红衣主教已经卧病在床。他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不过这一次他确实病得很重,应该卧床。他说,“当国王和安妮小姐还在交换新年之吻时,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在主显节之前我们会很安全,不会受到突袭。”他在枕头上转过脸来,热切地说,“天啊,克伦威尔。回家去吧。”

在奥斯丁弗莱,家里已经用由冬青和常春藤、或者月桂和带状紫杉编成的花环装饰一新。厨房里一片忙碌,为在世的人准备着食物,但今年省去了以往的圣诞歌和圣诞剧。这是最为不幸的一年。他的姐姐凯特及其丈夫摩根·威廉斯跟他的女儿们一样,突然之间就撒手人寰,头一天还在走动,说笑,第二天却像冰冷的石头一般躺进了泰晤士河畔的坟墓,他们长眠于地下,感受不到潮汐,既看不见也闻不到河水;如今,他们再也听不到帕特尼教堂的破钟发出的声音,闻不到未干的墨汁、啤酒花、麦芽以及仍然带有动物气息的毛织品的味道;再也闻不到秋天里松树树脂和苹果蜡的清香,闻不到烘烤蛋糕的香气。快到年底时,家里多了两个孤儿,理查德和小沃尔特。摩根·威廉斯虽然爱吹牛,却不乏精明之处,而且很勤劳顾家。还有凯特——哦,近年来,她对她弟弟的了解就像对斗转星移一样十分有限: 她常常说,“你总是让我弄不懂,托马斯。”这完全是他教导无方,因为除了他,还有谁教过她掰着手指,去弄懂商人的账单呢?

如果让他给自己一条圣诞忠告,他会说,马上离开红衣主教,否则你会重新流落街头,去玩三张纸牌的游戏。不过,他的忠告只给予那些可能接受的人。

在奥斯丁弗莱,他们有一颗很大的金星,新年前夕总是把它挂在大厅里。整整一个星期,它闪闪发光,迎接着主显节的客人。从夏天开始,他和丽兹就会考虑三博士的服装,一边留心搜集他们所看到的各种新奇的布料和新颖的饰物;然后从十月份起,丽兹就会暗地里缝缝缀缀,在头一年的长袍上添几块亮片,衬一副垫肩,加一道褶边,每年还要做几顶很别致的新帽子。而他的任务则是想好给博士们的宝盒里准备什么礼物。有一次,当礼物突然唱起歌时,有位博士惊得扔掉了盒子。

今年,谁也没有心情去挂那颗星;可他还是去看了看它,去了那个没有灯光的贮藏室。他打开那层保护着它的光泽的帆布套,确保它没有受损或褪色。会有更好的年头的,到那时,他们会把它重新挂起来;虽然他还想象不出具体是什么时候。他小心地套上护套,看到它做工这么精致,大小也正好合适,不禁感到满意。三博士的长袍被叠放在一口箱子里,里面还有为扮演绵羊的孩子们准备的羊皮。牧羊人的拐杖斜靠在一个角落里;天使的翅膀挂在一个挂钩上。他抚摸着它们。手指拿开时,已经沾上了灰尘。他把蜡烛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从挂钩上取下翅膀,轻轻地扇动。它们发出柔和的嘶嘶声,接着,空气中有了一股淡淡的琥珀味。他把它们重新挂到钩子上;他的一只手掌从上面滑过,安抚着它们,让它们不再颤栗。他端起蜡烛,退了出来并关上房门。他掐灭蜡烛,将门锁好,然后把钥匙交给了乔安。

他对她说,“真希望我们有个小宝宝。家里已经好久没有小宝宝了。”

“别看着我呀,”乔安说。

他当然还是看着她。他说,“威廉逊近来没有对你尽义务吗?”

她说,“他的义务我不乐意。”

他走开了,一边在心里想,我不该跟她谈这个话题。

新年这天,夜幕降临之际,他坐在写字台旁;他在为红衣主教写信,有时还穿过房间走到计算板前,把计数器推来摆去。如果红衣主教正式承认自己犯了蔑视王权罪,国王似乎就会退一步饶他不死,并给他一定的自由;不过要维持他的排场,不管留给他多少钱,相对于他过去的收入而言都只是九牛一毛。约克宫已经被没收,汉普顿宫早就不属于他,而国王还在考虑怎样对富裕的温切斯特主教辖区进行征税和搜刮。

格利高里进来了。“我给您送些灯过来。乔安姨妈说,去看看你爸爸。”

格利高里坐了下来。他等待着,显得很不安,然后叹了口气。他站起身,径直走到父亲的写字台前,犹犹豫豫地站在那儿。接着,就像有人对他说了句,“找点事儿做呀,”于是他怯怯地伸出手去,整理起文件来。

他仍然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一边抬起目光看了看儿子。自格利高里出生以来,他可能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那双手让他吃了一惊: 它们不再是稚嫩的小手,而是一位绅士之子的没有劳作过的白皙的大手。格利高里在干什么?他在把文件堆成一叠。他是根据什么原则呢?他读不懂那些文件,顺序完全不对。他不是按内容分类。是按日期整理的吗?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得把这个句子写完,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修饰语。他又抬头瞥了一眼,终于明白了格利高里的意图。这是一种简单至极的方法: 大纸在下面,小纸在上面。

“爸爸……”格利高里说,接着叹了口气,走到计算板前。他用食指轻轻地推动计数器。接着,他把它们拢成一堆,再一个一个地捡起来码整齐。

他终于抬起头。“那是一道算式。我不是把它们随意扔在那儿的。”

“哦,对不起,”格利高里礼貌地说。他在炉边坐下,呼吸时想尽量不搅动周围的空气。

即使是最温和的目光也能产生压力;在儿子的注视之下,他问,“怎么啦?”

“您觉得您写的东西能停一下吗?”

“稍等片刻,”他说,并抬起一只手示意稍候;他在信末署了名,以自己惯常的方式:“您最可靠的朋友,托马斯·克伦威尔。”如果格利高里要告诉他家里又有人病危,或是格利高里自己已经答应要娶洗衣女工为妻,或者是伦敦桥已经倒塌,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去接受;不过他必须把这封信严密地缝好。他抬起头。“说吧。”

格利高里转过脸去。他在哭吗?这不足为奇,对吧,因为他自己不是也哭过吗,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穿过房间,在炉壁旁面对着儿子坐下。他取下天鹅绒帽子,用双手理了理头发。

两人久久地没有说话。他低头望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心里还藏有划伤和烫伤的疤痕。他心里想,绅士?说得倒是好听,可是你想蒙谁呢?只有那些从未见过你的人,或者是那些你用礼节与之保持距离的人,你的委托人以及下院的同僚,格雷会堂的同行,大臣们的家仆,还有大臣们自己……他的思绪转移到了必须写的下一封信上。这时,格利高里开口了,他的声音小得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您还记得那个圣诞节吗,当时的游行队伍中有个巨人?”

“在这个教区吗?我记得。”

“他说,‘我是一个巨人,我叫马林斯派克。’有人说,他跟麦山上的五月柱一样高。麦山上的五月柱是什么?”

“他们把它拆了。在发生骚乱的那一年。他们说,那是邪灵的五朔节。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

“那根五月柱现在在哪儿?”

“市政府把它收起来了。”

“我们明年会把那颗星再挂起来吗?”

“如果我们运气转好的话。”

“红衣主教现在下台了,我们会不会变穷?”

“不会。”

小小的火焰跳跃着,闪烁着,格利高里凝视着它们。“您还记得我把脸涂得漆黑、身上裹着黑牛皮的那一年吗?我在圣诞剧中扮演一个魔鬼?”

“是的。”他的神情柔和了一些。“我记得。”

安妮当时也想把脸涂黑,但是她妈妈说,这对小姑娘来说不合适。他但愿自己说过安妮必须轮着扮演一次教区天使——尽管因为皮肤黝黑,她不得不戴上教区的一副编织的黄色假发,那假发常常滑向一边,或者耷拉在孩子们的眼睛上。

格蕾丝扮演天使的那一年,戴上了用孔雀羽毛做成的翅膀。那是他自己的创意。其他的小姑娘们则装扮成憨乎乎的小笨鹅,翅膀一旦在马厩的某个角落绊住就会掉下来。但格蕾丝却显得光彩夺目,她的头发上缠着银色丝带;肩膀上系着一道光芒四射的、颤栗的光环,随着她的呼吸,簌簌响的空气里弥漫着芳香。丽兹说,托马斯,你的主意还真不少,对吧?她的翅膀是全城人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了。

格利高里站起身;他走过来跟父亲吻别道晚安。一时间,他的儿子斜靠在他的身上,犹如孩子一般;又仿佛往事以及炉火中的画面能令人陶醉。

儿子去睡觉之后,他把他堆好的文件铺散开来,重新清理了一番。他将签了字的一面翻出来,以便随后归档。他想起了那个邪灵的五朔节。格利高里没有问,为什么会有骚乱?骚乱是针对外国人。他自己当时才刚刚回国不久。


1530年开年之际,他没有举办主显节宴会,因为太多的人都知道了红衣主教的失宠,所以会拒绝他的邀请。不过,他把几位年轻人带到了格雷会堂,参加主显节前夜的狂欢。他几乎马上就后悔了;今年的这里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年都更为喧闹,更为粗俗。

律师学院的学生们表演了一出有关红衣主教的话剧。他们让他从约克宫里逃出来,奔往自己那艘停在泰晤士河上的船。有些人挥动着染过色的床单,模仿河流,接着另一群人跑了过来,用皮桶朝上面浇水。红衣主教刚刚手脚并用地爬上船,就传来了狩猎的叫喊声,有个傻乎乎的弄臣冲进大厅,手里还牵着两条猎水獭用的猎犬。还有些人拿着渔网和鱼竿跑来,要把红衣主教拖回岸上。

第二场表现的是红衣主教在奔往他位于伊舍的藏身地的途中,在帕特尼的泥泞中挣扎的情景。当红衣主教伤心痛哭并举起双手祈祷时,学生们一片欢呼。他心里想,当初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中,是谁把它当成喜剧说了出来呢?如果他当时知道,或者能猜到的话,就该他们倒霉了。

红衣主教仰面躺在那儿,犹如一座红色的小山;他胡乱摆动着双手;他说只要有人能扶他重新骑到他的骡子的背上,他就把温切斯特主教的职位让给他。有几个学生扛着一副披挂着驴皮的架子,扮成骡子,转来转去,用拉丁语开着玩笑,并朝着红衣主教的脸放屁。他们拿“主教的职位”插科打诨,说成是“主教的鸡尾”,如果他们是扫大街的,你也许会认为他们很风趣,但在他看来,学法律的学生这样未免太下作。他十分不满地从座位上起身,他的家人也只好跟着他起身出去。

他停下来对学院的几位老资格说: 是谁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约克红衣主教已经病了,可能不久于人世,到那个时候,你们和你们的学生该怎样站在上帝的面前?你们在这儿培养的是些什么样的年轻人,竟然敢攻击一位交了厄运的伟人——如果是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前,他们还会乞求他的青睐呢!

那些老资格跟在他后面,不断地道歉;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从大厅里传来的雷鸣般的笑声里。他家里的几个年轻人还在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红衣主教正在拿他后宫的四十位处女做交换,求人扶他骑上骡背;他坐在地上,抽抽搭搭的,这时,一个用红色毛线编成的软软的、蛇一般的东西从他的袍子里面掉了出来。

外面的灯火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很黯淡。“回家吧,”他说。他听见格利高里在低语,“只有他允许了我们才能笑。”

“嗯,说到底,”他听见雷夫说,“是他在当家。”

他退回一步,好跟他们谈谈。“不管怎么说,养了四十个女人的是邪恶的博基亚教皇亚历山大。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她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处女。”

雷夫碰了碰他的肩膀。理查德走在他的左边,跟他挨得很近。“你们用不着扶我,”他和气地说,“我可不像红衣主教。”他顿住了,接着笑了起来,说,“我想,刚才还是……”

“是呀,刚才挺有意思的,”理查德说,“大人的腰围肯定有五英尺。”

晚上到处都能听见圣骨的碰撞声,能看见无数的火把在闪烁。一队竹马唱着歌从他们身边咔咔地经过,还有一群人头上戴着鹿角,脚上系着铃铛。快到家时,有个装扮成橘子的男孩与他的朋友柠檬一起从他们身旁滚过。“格利高里·克伦威尔!”他们叫道,并礼貌地朝作为长者的他举起一片上面的果皮——而不是脱帽——致意。“上帝保佑您新年快乐。”

“你们也一样,”他大声说,接着又对柠檬说,“叫你父亲来找我,好谈谈齐普塞街的租契问题。”

他们到了家。“睡觉去吧,”他说,“已经很晚了。”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上帝保佑你们平安。”

他们走了。他坐到工作台前。他想起了格蕾丝,想起她扮演天使那晚后来的情景: 她站在那儿,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因为疲惫而脸色苍白,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孔雀翅膀上的眼睛形图案也在火光中发亮,每一只眼睛都犹如黄宝石般闪着金光,如梦似幻。丽兹说,“离火远点儿,宝贝儿,不然你的翅膀会点着的。”他的小女儿退开几步,站到了阴暗处;当她朝楼梯走去时,羽毛呈现出烟灰色。他说,“格蕾丝,你准备戴着翅膀睡觉吗?”

“等祷告完了再取,”她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了看肩膀。他跟在她的后面,有些为她担心,担心火以及其他的危险,不过他也说不清有什么危险。她踏上楼梯,羽毛沙沙作响,并变成了黑色。

哦,主啊,他想,至少我永远不需要再把她托付给别的任何人。她死了,我就不用把她嫁给哪个撅着嘴、只图她的嫁妆的小气鬼。格蕾丝肯定想要一个封号。她肯定觉得因为自己可爱,他应该为她买一个封号: 格蕾丝小姐。真希望我的女儿安妮还在,他想,真希望安妮还在并许配给了雷夫·赛德勒。如果安妮再大几岁。如果雷夫再小几岁。如果安妮仍然在世就好了。

他重新埋头于红衣主教的信件。沃尔西要给欧洲的统治者写信,请求他们支持他,证明他的清白,并为他的事业而奋斗。他,托马斯·克伦威尔,但愿红衣主教不要写,或者说如果非写不可,这封密信可以写得更巧妙些吧?沃尔西敦促他们阻止国王的意图,难道不是叛国吗?亨利会这么认为的。红衣主教并没有请求他们为了他而向亨利宣战: 他只是请求他们不要赞许一位国王,而这位国王非常希望得到别人的喜欢。

他靠回到椅背上,双手掩住嘴巴,仿佛要对自己隐藏内心的想法。他想,幸亏我爱戴红衣主教大人,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是他的敌人——设想我是萨福克,设想我是诺福克,设想我是国王——我下周就会把他送上法庭。

门开了。“理查德?你睡不着吗?嗯,我就知道。那出戏让你太兴奋了。”

现在要笑并不难,但理查德没有笑;他的面孔在黑暗中。他说,“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我们的父亲不在了,您现在是我们的父亲。”

理查德·威廉斯,还有以沃尔特命名的沃尔特·威廉斯: 他们都是他的儿子。“坐下吧,”他说。

“所以,我们要不要改随您的姓?”

“这可让我感到意外。就我现在的情形,姓克伦威尔的人都恨不得应该改姓威廉斯呢。”

“如果姓了您的姓,我就绝不再改。”

“你父亲会愿意吗?你知道,他相信自己是威尔士亲王的后裔。”

“哦,没错。只要喝一点酒,他就会说,谁愿拿一个先令来买我的公国?”

“尽管如此,你们还是有都铎家族的血统。根据一些说法。”

“别这么说,”理查德央求道,“这让我羞得无地自容。”

“没有那么糟,”他笑了起来。“听着。老国王有个叔叔叫贾斯帕·都铎。贾斯帕有两个私生女,琼和海伦。海伦是加迪纳的母亲。琼嫁给了威廉·艾普埃文——她就是你的外祖母。”

“就这些吗?为什么我父亲把它弄得那么神秘?可如果我是国王的表亲,”理查德顿了顿,“也是斯蒂芬·加迪纳的表亲……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不在宫廷,也不可能去那儿了,因为红衣主教……嗯……”他移开了视线。“先生……您当年在外漂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

“想过。哦,想过。”

理查德望着他: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觉得,”他说,“很焦躁。似乎很不值,我想。远离家乡。漂洋过海。就这样死了……”他耸了耸肩。“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理查德说,“我每天都为我父亲点一支蜡烛。”

“这让你觉得好受些吗?”

“没有。可我还是会点。”

“他知道你这样做吗?”

“我想象不出他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活着的人得互相安慰。”

“你这话让我很受安慰,理查德·克伦威尔。”

理查德站起身,亲了亲他的脸颊。“晚安。Cysga\'n dawel。”

睡个好觉;这是对离家很近的人经常说出的话。这是对父亲和兄弟经常说出的话。重要的是我们选择了什么姓氏,我们给什么姓氏争了光。死在战场上的人失去了姓氏,只是些没有家世的普通的尸体,没有人去寻找他们,也没有教堂,没有长久的祷告。他可以肯定,摩根的血脉不会失传,虽然他已经死于一个大难之年——这一年伦敦一片愁云惨雾。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只吊坠本该挂在这儿,凯特送给他的那只神圣的吊坠;他的手指没有摸到它,不禁有些意外。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明白自己为什么把它取下来扔进大海。是为了不让任何人能夺走它。海浪接纳了它,海浪仍然保存着它。


伊舍的烟囱还在冒烟。他去找诺福克公爵——公爵随时都可以见他——询问红衣主教府上的人该怎么处理。

在这件事情上,两位公爵都愿意帮忙。诺福克说,“失去主子的人是最不满的,也是最危险的。不管人们对约克红衣主教怎么看,他的那些下人毕竟一直把他侍候得很好。把他们转给我吧。让他们到我这边来。做我的下人。”

他探究地看了克伦威尔一眼。克伦威尔转过脸去。他知道对方心里想要的是他自己。他像女继承人一样显出狡黠、羞怯而冷淡的表情。

他正在为公爵办一笔贷款。他的外国朋友们兴致不是很大。他说,红衣主教垮台了,而公爵则像早晨的太阳一般高升,成了亨利的心腹。他们说,托马斯,说实在的,你拿什么担保呢?一个明天就可能翘辫子的老公爵——据说还是个暴脾气?你拿公爵领地做抵押,在你们那个总在发生内战的蛮荒小岛上吗?如果你们那位一意孤行的国王抛弃皇帝的姨母,而把那个妓女扶上王后的宝座,不是又要爆发一场战争吗?

尽管如此: 他还是能找到关系。在别的地方。

查尔斯·布兰顿说,“你又来了,克伦威尔先生,把你的名单带来了吗?有没有你向我特别推荐的人?”

“有,不过,恐怕这个人地位很低下,我去找您厨房的管事谈可能更合适——”

“不用,跟我说说,”公爵说。他最怕吊胃口。

“只是个负责维护壁炉和烟囱的人,大人您不必亲自……”

“让他来吧,让他来吧,”查尔斯·布兰顿说。“我喜欢温暖的炉火。”

大法官托马斯·莫尔第一个在控告沃尔西的所有罪状上签了名。据说根据他的命令,还加上了一条奇怪的指控。红衣主教被控对着国王的耳朵说话和对着国王的脸孔呼气;由于红衣主教患有法国花柳病,因此意在传染给我们的君王。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心里说,设想一下,活在大法官的脑袋里会是什么情景。设想一下,要把这条指控写下来,送到印刷厂,然后在宫廷里乃至整个国家传播,把它传到人们什么都信的地方;传给山上的牧羊人,传给廷德尔的耕田人,传给路边的乞丐以及牛棚马厩里忍辱负重的牲口;传给刺骨的冬风,脆弱的初阳,还有伦敦花园里的雪花莲。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天上的云很低,一片连着一片;勉强透过玻璃的光线无精打采,犹如失去光泽的白蜡。国王却是那么光鲜照人,就像一副新扑克牌里的大王: 他那双平平的蓝眼睛是那么细小。

亨利·都铎的身边围着一群侍从;他们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只有哈里·诺里斯朝他微微一笑,礼貌地说了声早上好。随着国王的一个手势,侍从们远远地退开;他们都穿着色彩鲜艳的骑马服——这是一个狩猎的早晨——时而走动,时而散开,时而聚拢;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并且用点头和耸肩制造了一套话语。

国王看了看窗外。“嗯,”他说,“最近……?”他好像不愿提起红衣主教的名字。

“在得到陛下的恩宠之前,他不可能会好。”

“四十四项指控,”国王说,“四十四项呀,先生。”

“恕我冒昧,陛下,每一项都能说清楚,如果举行听证,我们就可以解释。”

“你能在这儿解释吗?现在。”

“只要陛下愿意坐下来听。”

“听说你是一个随时有准备的人。”

“没准备好我会来这儿吗?”

他说这些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国王笑了笑。红色的嘴唇微微一弯。他有一张好看的嘴巴,几乎跟女人的一样;对他的脸来说显得太小。“如果换个日子,我会让你试一试,”他说,“但萨福克大人正在等我。你看,云会散吗?真希望在做弥撒之前我就出去了。”

“我想会散的,”他说,“这是个打猎的好日子。”

“克伦威尔先生?”国王转过身,诧异地看着他。“你并不赞成托马斯·莫尔的观点,对吧?”

他等待着。他想不出国王准备说什么。

“狩猎。他认为这很野蛮。”

“哦,是这样。不,陛下,我赞成所有比战争要节省的运动。只不过……”他该怎么说呢?“在有些国家,人们猎熊、狼还有野猪。我们英国以前也有这些动物,那时我们有广阔的森林。”

“我的表亲弗朗斯可以猎野猪。他总是说要给我运几头过来。可我觉得……”

你觉得他是在嘲弄你。

“我们常说,”亨利直视着他,“我们这些绅士们常说,打猎也是让我们备战。说到这儿,又回到了一个很麻烦的话题,克伦威尔先生。”

“的确如此,”他愉快地说。

“大约六年前,你在议会里说,我打不起仗。”

那是七年前: 1523年。这次觐见才过了多久?七分钟吧?才七分钟,他心里就有了把握。退缩是没有用的;一旦退却,亨利就会乘胜追击。而如果前进,他也许只会有点踉跄而已。他说,“在全世界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位统治者能够打得起仗。它们不是用钱就买得起的东西。从来没有哪个国王说,‘这是我的预算;所以这样的仗我可以打。’一旦开战,就会用掉你所有的钱,然后就会让你垮掉,让你耗光家底。”

“我1513年进入法国时,占领了泰鲁阿纳城,你在演说中称之为——”

“狗洞,陛下。”

“狗洞,”国王重复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耸了耸肩。“我去过那儿。”

怒色一闪而过。“我也去过,率领着我的军队。听我说,先生——你说我不应该打仗,因为赋税会毁了这个国家。国家如果不是为了支持其国王的事业,那还要国家干什么?”

“我想我说的是——恕我冒昧,陛下——我们没有财力让您打整整一年的仗。全国所有的金银都会给战争吞噬。我读到过,有一个时期,由于没有金属钱币,人们只好使用皮革制成的代币。我说我们会回到那个时代。”

“你说我不应该率领军队。你说如果我被俘了,国家会拿不出赎金。那么,你希望的是什么?你希望有一个不打仗的国王?你希望我像个生病的姑娘一样缩在家里?”

“从财政上考虑,这是最理想的。”

国王深深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用大嗓门吼着。现在——出于突然的一转念——他决定大笑。“你提倡谨慎。谨慎是一种美德。但国王应该还有其他的美德。”

“坚韧。”

“没错,算算它的成本。”

“它指的不是打仗勇敢。”

“你在跟我说教吗?”

“它指的是目标坚定。指的是有忍耐力。指的是有力量去承受你所受到的束缚。”

亨利穿过房间。他的马靴嗵嗵作响;他准备去打猎了。他十分缓慢地转过身,以更好地表现他的威严: 宽厚,结实,充满生气。“这一点我们得说清楚。我有什么束缚?”

他说,“距离。港口。地形。民众。冬雨和泥泞。当陛下的先祖们在法国战斗的时候,整个整个的省都在英格兰手中。我们可以从那里提供援助,提供补给。既然我们只剩下加来,又如何能够为一支在内陆的军队提供给养?”

国王注目凝视着银色的早晨。他咬着嘴唇。他是不是生气了,怒火在慢慢地燃烧,直到终于爆发?他转过身来,一脸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他说。“所以,我们下次进入法国时,就会需要一片海岸。”

当然。我们需要夺取诺曼底。或者布列塔尼。仅此而已。

“说得很有道理,”国王说,“我对你没有坏意。只是觉得你在政策或打仗方面毫无经验。”

他摇摇头。“的确如此。”

“你说过——我指的是以前,你在议会发表的那次演说中——这个国家有一百万英镑价值的金子。”

“我说的是个整数。”

“但这个数字你是怎么得出来的呢?”

“我在佛罗伦萨的银行里受过训练。还有威尼斯。”

国王盯着他。“霍华德说你以前是个普通士兵。”

“他说得也没错。”

“还干过别的吗?”

“陛下希望我干过什么?”

国王直视着他的脸: 这可有点稀罕。他迎着对方的目光: 这是他的习惯。“克伦威尔先生,你的名声可不好。”

他低下头。

“你不为自己辩解吗?”

“陛下能够做出自己的评价。”

“我能够。我也会的。”

门口的卫兵撤开了长矛;侍从们纷纷后退鞠躬;萨福克通通通地走了进来。查尔斯·布兰顿的衣服似乎穿得太多。“准备好了吗?”他对国王说。“哦,克伦威尔,”他咧嘴笑了。“你那位胖神父怎么样了?”

国王不悦地红了脸。布兰顿没有察觉。“你知道,”他呵呵笑道,“据说有一次,红衣主教带着仆人骑马出门,在一片山谷的坡顶勒马停住,俯瞰着一座非常美丽的教堂及其周围的土地。他对仆人说,罗宾,那地方是谁的?但愿是我的教产就好了!罗宾说,是您的,大人,就是您的。”

他的故事没有什么反响,但他在顾自大笑。

他说,“大人,这故事在意大利到处都流传。红衣主教不是这一位,就是那一位。”

布兰顿的脸沉了下来。“什么,同一个故事吗?”

Mutatis mutandis。仆人不叫罗宾。”

国王与他视线相遇。他微微一笑。

离开时,他从那些侍从中间穿过,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国王的秘书!“早上好!早上好!”他说。他说话通常不会重复,但此时此刻似乎只能这样。

加迪纳搓着那双发青的大手。“很冷,对吧?”他说,“刚才怎么样,克伦威尔?我想不大好受吧?”

“恰恰相反,”他说,“哦,陛下要跟萨福克出去;你只有等了。”他往前走去,但接着又转过身来。他觉得如骨鲠在喉。“加迪纳,我们能不能别这样?”

“不能,”加迪纳说。他眨了眨松弛的眼皮。“是的,我觉得不能。”

“很好,”他说,然后走了出去。他想,你等着吧。你可能要等上一两年,但是你尽管等着。


伊舍,两天之后: 他刚刚跨进大门口,卡文迪什就从院子里朝他大步奔来。“克伦威尔先生!国王昨天——”

“冷静点,乔治,”他吩咐道。

“——昨天,他派人送来了四大车的家具设施——快来看!挂毯,餐具,帐幔——是您去要的吗?”

谁知道呢?他没有直接要任何东西。否则的话,他就会说得很具体了。不是那样的帐幔,而是这样的,这是我们家大人喜欢的;他喜欢女神,而不是贞洁的殉道者,所以圣阿格尼丝的就不要了,我们要林中的维纳斯。我们家大人喜欢的是威尼斯的玻璃制品;把这些旧银杯拿走。

他查看着这些新玩意儿,脸上现出鄙夷之色。“只是对你们这些来自帕特尼的穷小子们而言才是好东西,”沃尔西说。“当然,”他又带着一丝歉意地补充道,“可能国王叫人送给我的其实不是这些。下人掉了包,换成了这些伪劣品。”

“完全有可能,”他说。

“不过。尽管如此。有了这些我们还是舒服多了。”

“问题是,”卡文迪什说,“我们得搬家。这整个府上需要彻底打扫通风。”

“没错,”红衣主教说,“天可怜见,圣阿格尼丝会被茅房的气味熏倒的。”

“您会向国王的枢密院申诉吗?”

他叹了口气。“乔治,这有什么用呢?听着。跟我谈话的不是托马斯·霍华德。也不是布兰顿。而是他本人。”

红衣主教笑了。那是一脸慈父般的笑容。


对于亨利所掌握的细节——当他们研究关于红衣主教的财政结算时——他感到很惊讶。沃尔西一直都说国王的头脑很好使,跟他父亲的一样敏捷,但考虑问题则更全面。老国王年纪渐老就变得越狭隘;他采取强硬的手法统治英格兰;没有哪位贵族不因为欠他的债而受制于他,他还直言不讳地说,如果做不到被人爱,他就宁愿遭人怕。亨利的性格不一样,但是什么性格呢?沃尔西哈哈笑着说,我该给你写一本手册。可到了国王允许他搬至里奇蒙的小屋,在花园里散步时,红衣主教的心情变得抑郁起来,他谈到了预言,谈到了英格兰的神父的败落,他说这件事情有人预言过,现在就要发生了。

即使你不相信征兆——他自己就不相信——你也能看得出问题。因为,如果红衣主教维护自己作为教皇使节的司法权是犯罪的话,那么,从主教以下的所有神职人员既然都认同他的使节身份,他们不是全都有罪吗?想到这一点的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可他的政敌们多数只看得到红衣主教本人,只看得到前方他穿着红袍的巨大身影,而不会看到更远;他们害怕那个身影重新站立起来,随时准备报复。当他们再一次碰面时,布兰顿说,“自以为是的高级教士们可没碰到好时候。”他听起来有些得意,就像在吹着口哨为自己打气。“我们这个国家不需要红衣主教。”

“他还说呢,”红衣主教怒不可遏地说,“他,布兰顿,当年那么迫不及待就娶了国王的妹妹——她守寡没几天他就娶了她,明知道国王想把她嫁给另一位君王——当时如果不是我,一位无足轻重的红衣主教,在国王面前为他求情,他早就脑袋搬家了。”

我,一位无足轻重的红衣主教。

“布兰顿当时是怎么为自己开脱的呢?”红衣主教说,“‘哦,陛下,您妹妹玛丽哭得很伤心。她哭得那么伤心,求我娶她为妻!我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哭成那样!’于是他帮她擦掉眼泪,让自己爬上了公爵的位置!而今他说起话来,仿佛从伊甸园时代他就有了爵位似的。听着,托马斯,如果一些有真才实学而且为人正派的人——比如说滕斯托尔主教,或者托马斯·莫尔——来找我,说一定要改革教会,那么,我会洗耳恭听。可布兰顿!居然还说自以为是的高级教士们!他是什么东西?国王的马夫而已!而我知道的一些马都比他有头脑。”

“大人,”卡文迪什恳求道,“请您息怒。再说,您也知道,查尔斯·布兰顿出生于一个古老的世家,生来就是绅士。”

“绅士,他吗?一个狂妄自大的牛皮大王。这才是布兰顿。”红衣主教精疲力竭地坐了下来。他说,“我的头很痛。克伦威尔,去宫廷吧,给我带点好消息回来。”

他一天天地在里奇蒙听取沃尔西的吩咐,然后骑马奔赴国王所在的地方。他把国王看成一片他必须攻进去的地带,但是没有海岸为他提供补给。

他明白亨利从自己的红衣主教那儿学到了什么: 悬而不决的外交手段,模棱两可的处事方法。他看到国王正如何运用这种方法,缓缓地、不落痕迹地、令人无法相信地毁掉他的大臣。对每一份仁慈,亨利都会配上一份残忍,提出另一项指控或没收另一处财产。直到红衣主教求饶道,“我想离开这儿。”

“去温彻斯特吧,”他对公爵们建议道,“红衣主教大人愿意去他那儿的府邸。”

“什么,跟国王那么近?”布兰顿说,“我们可不是傻瓜,克伦威尔先生。”

他是红衣主教的亲信,由于他经常伴在亨利的左右,整个欧洲都在传言沃尔西会再度出山。人们说,国王正在进行一项交易,通过让沃尔西重新获宠来得到教会的财产。各种消息从枢密院、从寝宫不断地传出来: 国王不喜欢他的新班子。诺福克原来是个白痴;萨福克也受到批评,说他的笑声令人讨厌。

他说,“我家大人不会北上的。他还没有这种准备。”

“但我希望他去北部,”霍华德说,“叫他去吧。告诉他诺福克说他必须启程离开这儿。要不然——这一点要告诉他——我会赶到他那儿,用我的牙齿把他撕碎。”

“大人。”他鞠了一躬。“我能不能改成‘咬’这个字?”

诺福克走近他。站得非常近。他双眼充血。每一根筋都在跳动。他说,“不许改任何字,你这窝囊——”公爵用食指戳着他的肩膀。“你……这家伙,”他说;然后又吐出一串,“你这个从地狱里出来的无名小卒,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恶棍,你这个律师。”

他站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戳着,犹如面包师在一条白面包上按出小窝。克伦威尔的肌肉很结实,无法戳破。公爵的手指被弹了回去。

在他们离开伊舍之前,有只被找来抓老鼠的猫在红衣主教的房间里生了一窝小猫。动物也敢这么放肆!但是等等——新的生命,在红衣主教的房间里?会是某种征兆吗?他担心有朝一日,会有另一种征兆: 一只死鸟会从烟囱里掉下来,然后——哀哉!——这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

但眼下红衣主教还是很开心,他把小猫放在一只敞开的箱子里的软垫上,看着它们渐渐长大。有只小猫披着一身软乎乎的黑毛,忽闪着一双黄色的眼睛,总是显得很饿。等它断奶后,他把它带回了家。在他把它从外套里面掏出来之前,小家伙一直趴在他的肩膀上睡觉。“格利高里,快瞧。”他把它拿给儿子看。“我是一个巨人,我叫马林斯派克。”

格利高里戒备而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目光躲闪着;他的手拿开了。“那些狗会弄死它的,”他说。

马林斯派克下了地,进了厨房,并将在那里长大,表现它动物的天性。不久将是夏天,尽管他无法想象它的快乐;有时在花园里散步时,他会看到它,一只半大的猫,慵懒而警惕地趴在苹果树上,或者在墙头的阳光下打鼾。


1530年春: 商人安东尼奥·蓬维希邀请他去他家共进晚餐,蓬维希的家位于主教门,气派而宽敞。“我不会回得很晚的,”他告诉理查德,以为这将是一次跟往常一样的令人紧张的集会,每个人都很烦躁,饥肠辘辘: 因为即使是一个很有钱、厨房里应有尽有的意大利人也拿不出一百种方法来做熏鳗鱼或腌鳕鱼。大斋节期间的商人很怀念他们的羊肉和玛姆齐甜酒,怀念晚上跟妻子或情人在羽毛褥垫床上的呻吟;从现在起直到圣灰星期三,他们的刀子将被用于某种杀人的目的,被派上某种见不得人的商业用场。

但晚宴比他想象的更隆重;大法官也在那儿,周围还有不少法官和市政官员。曾经被大法官关押过的翰弗里·蒙茂斯坐在离大人物远远相隔的位置;莫尔显得很自在,他正在讲他亲爱的朋友——那位大学者伊拉斯谟——的一个故事,让大家听得聚精会神。但当他抬起头看到克伦威尔时,他的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垂下眼睛,脸上露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

“您是想谈我吗?”他问,“我在这儿的时候您也可以谈的,大法官。我的脸皮厚得很。”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了起来。“您知道布兰顿是怎么说的吗?我这一生让他捉摸不透。我四处漂泊。几天前他还称我为犹太商贩。”

“是当着你的面吗?”他的主人礼貌地问。

“不是。是国王告诉我的。不过话说回来,红衣主教大人称布兰顿为马夫。”

翰弗里·蒙茂斯说,“你现在可以出入宫廷了,托马斯。你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当上大臣了吗?”

一桌子的人都忍俊不禁。因为,这种想法当然很荒唐,这种情形也只是暂时的。莫尔那帮人是城里人,说不上什么很高贵;但他自己很特殊,他是学者,是智者。于是莫尔说,“也许我们不该揪住这个不放。这里有些复杂的问题。不谈这个了。”

一位布商协会的老者从桌子的一方探过身来,小声提醒道,“托马斯·莫尔说了,只要坐下来了,他就不谈红衣主教,也不谈那位小姐。”

克伦威尔看了看周围的人。“不过国王让我很意外。他居然能够容忍。”

“容忍你吗?”莫尔说。

“我是说布兰顿。他们准备去打猎: 他走了进来,高声嚷道,准备好了吗?”

“在国王统治的头几年,”蓬维希说,“你的主人红衣主教发现,要阻止国王的手下跟他关系太近,简直是一场长期的较量。”

“他只想让他自己那样,”莫尔说。

“不过,国王当然还是可以想提拔谁就提拔谁。”

“在一定程度上吧,托马斯,”蓬维希说;有人笑了起来。

“国王很享受他的友情。这显然不是坏事吧?”

“你居然也会说好话,克伦威尔先生。”

“才不是呢,”蒙茂斯说,“谁都知道,克伦威尔先生是一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我想……”莫尔顿了顿;他低头看着桌子。“说实在的,我不敢肯定有谁能把国王当成朋友。”

“但是,”蓬维希说,“亨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不就了解他了吗?”

“没错,可友情不该让人那么心力交瘁……它应该给人力量。不像……”莫尔第一次转向他,似乎请他发表见解。“有时候,我觉得就像是……雅各与天使摔跤。”

他说,“而且谁也不知道干吗要摔跤。”

“是啊,《圣经》上也没说。就像该隐跟亚伯的争斗一样。谁知道呢?”

他察觉到桌子旁有了几分不安,在那些更虔诚、更严肃的人中间;也可能只是有些人在急着等下一道菜。会是什么呢?鱼!

“当你跟亨利谈话的时候,”莫尔说,“我请求你,要诉诸他善良的心肠。而不要诉诸他坚强的意志。”

他很想就此探讨一下,但那位年长的布商在招手再要一些酒,并问他,“你的朋友史蒂芬·沃恩怎么样了?安特卫普有什么新消息?”于是,谈话转移到了生意上;他们说起了运输、利率;无非是对不守规矩的投机买卖在背后评论一番。如果你走进一个房间,说我们谈的不是这个,那么你接下来谈的就只会是这个。如果大法官不在这儿,话题就只会是进口关税和保税仓库;我们就不会想到那位沉思冥想的红衣主教,这些处于大斋节期间的饥肠辘辘的外国人的脑海中就不会出现那样一幕: 国王的手指在那位挣扎着的、呼吸急促的处女的乳房上摸索着。他靠到椅背上,凝神注视着托马斯·莫尔。后来,谈话声自然地停顿下来,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没有开口的大法官打破沉默,他的声音低沉而愤怒,眼睛盯着自己吃剩的东西。他说,“约克红衣主教一心想统治别人,他的贪心永远都得不到满足。”

“大法官,”蓬维希说,“您那样看着您的鲱鱼,好像很恨它似的。”

这位亲切的客人说,“鲱鱼没有任何问题。”

他往前探过身子,准备接招;他不打算听之任之。“红衣主教是一位公众人物。您也是。他应该回避自己的公众身份吗?”

“是的,”莫尔抬起头。“是的,我想,他应该稍稍有所回避。也许胃口不要显得那么明显。”

蒙茂斯说,“现在来给红衣主教上课,要他谦恭,为时已晚了。”

“他真正的朋友很久以前就教过他,但是他不听。”

“您认为自己也是他的朋友吗?”他坐直身子,抱着双臂。“我会告诉他的,大法官,天啊,当他流亡在外,坐在那儿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在国王面前污蔑他时,听到这对他会是一种安慰的。”

“先生们……”蓬维希紧张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不,”他说,“请坐下。我们干脆说开了吧。这位托马斯·莫尔会告诉你们,我本来想当个普通的僧侣,可我父亲要我去学法律。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宁愿为教会贡献一生。你们都知道,我对财富不感兴趣。我投身的是精神的东西。世俗的名誉对我来说有如粪土。”他环望着四周。“那么,他又怎么当上大法官了呢?是偶然吗?”

门开了;蓬维希连忙站起身,表情如释重负。“欢迎,欢迎,”他说,“先生们: 这位是皇帝的大使。”

进来的是尤斯塔西·查普伊斯,同时还有人送来了甜点;人们都称他新大使,尽管他去年秋天就已到任。他优雅地站在门口,以便人们可以知道他,仰慕他: 他身材矮小,有点驼背,穿着一件有灯笼袖的条纹短上衣,蓝色的缎带在黑衣上飘拂;下面是两条穿着黑裤子的小瘦腿。“很抱歉我来晚了,”他说,接着又假笑道,“Les dépêches, toujours les dépêches.”

“大使的生活就是如此。”他抬起头一笑。“我是托马斯·克伦威尔。”

“啊,c\'est le juif errant!”

大使马上又致歉: 一边朝周围的人微笑着,仿佛对自己的笑话很逗乐感到不解。

请坐,请坐,蓬维希说,仆人们又忙碌起来。桌布被收走,客人们随便找个位置重新坐了下来,只有大法官仍然坐在原处。果脯端了上来,还有加了香料的酒,查普伊斯挨着莫尔坐到了主宾席上。

“我们说法语吧,先生们,”蓬维希说。

法语刚好是帝国和西班牙大使的母语;跟所有的外交官一样,他从来不愿费神去学英语,因为即使学了,对他下一次任职又有何益呢?他一边坐进主人为他腾出的雕花椅子里,一边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他的脚几乎够不着地面。莫尔这时也来了兴致;他与大使攀谈起来。他注视着他们;他们也转头忿忿地看了他一眼;可你没法不许人看啊。

在他们稍事停顿的工夫,他开口了。“查普伊斯先生?您知道,最近我跟国王谈到了那些事情,那些令人非常遗憾的事情,您主子的军队在圣城大肆洗劫。也许您能给我们指点指点?到现在我们都无法理解。”

查普伊斯摇了摇头。“那些事情的确令人遗憾。”

“托马斯·莫尔认为,闹事的是你们军队里那些秘密的穆罕默德教徒——哦,当然还有我的同胞,那些到处漂泊的犹太人。但在此之前,他还说过,奸污可怜的处女和毁坏圣坛的是德国人,是路德教徒。无论怎样,正如大法官所言,皇帝都必须为此负责;但是我们能归咎于谁呢?您能为我们指点一下吗?”

“亲爱的大法官先生!”大使十分惊讶。他的目光投向托马斯·莫尔。“您是这样说我们帝国皇帝的吗?”他转头朝一旁看了看,接着说起了拉丁语。

周围的人都懂几种语言,他们坐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他。他友好地建议道,“如果不想让大家都听到的话,就说希腊语吧。真的,查普伊斯先生,您说好了!大法官能听懂的。”

聚会很快就结束了,大法官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在走之前,他用英语向所有的人发表了一项声明。他说,“在我看来,克伦威尔先生的立场是站不住脚的。我们都知道,他从来都不是教会的朋友,可他是一位神父的朋友。而那位神父却是基督教世界最腐败的人。”

他稍稍点了点头就走了。甚至对查普伊斯也没有更多的表示。大使咬着嘴唇,疑惑地目送着他: 似乎在说,我还以为从他那儿能得到更多的帮助和友谊。他发现,查普伊斯不管做什么,都像是在演戏。思考的时候,他就眼睛向下,两根手指支着额头。惋惜的时候他就叹气。感到不解的时候,他就晃动着下巴,似笑非笑。他像是在不经意之中走入了某出戏里,发现是一出喜剧,并决定留下来一直看下去。


晚餐结束了;客人们陆续散去,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中。“也许你没有想这么早就散吧?”他对蓬维希说。

“托马斯·莫尔是我的老朋友。你不该来这儿招惹他。”

“哦,我扫你们大伙儿的兴了?你邀请了蒙茂斯;这难道不是招惹他吗?”

“不是,翰弗里·蒙茂斯也是我的朋友。”

“那我呢?”

“当然也是。”

他们很自然地说起了意大利语。“有些事情我很好奇,你跟我讲讲吧,”他说,“我想了解一下托马斯·怀亚特的情况。”怀亚特十分突然地给自己捞了一项外交使命,去了意大利: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他在那边过得很糟糕,但这可以另外找个晚上再聊;问题是,他为什么那么仓促地离开英国宫廷呢?

“哦。怀亚特跟安妮小姐,”蓬维希说,“我想,应该是个老故事了吧?”

哦,也许吧,他说,但他跟蓬维希谈起那位琴童马克,他好像很肯定怀亚特跟她已经发生过关系;如果整个欧洲,乃至仆人侍者之间,都在传着这件风流事,国王怎么可能没有耳闻呢?

“我想,在某种程度上说,为人之君的艺术就在于懂得什么时候要充耳不闻。而怀亚特也很英俊,”蓬维希说,“当然,是就英国人的标准而言。他身材颀长,金发碧眼,我们国家的人常常惊叹;你们是哪方水土养出了这样的人?当然,他还那么自信。而且是个诗人!”

他笑话了一下他的朋友,因为像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样,“怀亚特”这个词他念不准: 结果说成了“改尔特”什么的。在骑士制度时代,有位埃塞克斯骑士曾经在意大利到处奸淫烧杀,他名叫霍克伍德;意大利人叫他阿库托,也就是“针头”。

“是啊,可安妮……”他见过她几眼,感觉她不可能被诸如美貌这类转瞬即逝的东西所打动。“这几年来,她尤为迫切地需要一位丈夫: 需要一个头衔,一种权力,一种能站着与国王讨价还价的地位。怀亚特如今已经结婚了。他还能给她什么?”

“诗歌?”商人说,“他离开英国不是出于外交的使命。而是因为她在折磨他。他再也不敢跟她呆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座城堡。同一个国家。”他摇了摇头。“英国人可真是奇怪吧?”

“天哪,可不是吗?”他说。

“你一定得小心。那位小姐的家人在一步一步地突破规定的限制。他们说,干吗要等教皇?没有他的同意我们就不能结婚了吗?”

“看起来事情将会这样发展。”

“尝一颗糖炒杏仁吧。”

他笑了。蓬维希说,“托马索,我能给你一点忠告吗?红衣主教已经完蛋了。”

“不一定吧。”

“真完蛋了,你如果不是因为爱他,也会明白这是真的。”

“红衣主教一直待我不薄。”

“但是他必须去北部。”

“所有的人还是会跟着他不放。你问问那些大使吧。问问查普伊斯。问问他们是向谁汇报。在伊舍,在里奇蒙,都有这样的人。总是有信件。我们就是这样。”

“可他们控告他的正是这个啊!在国家里搞小王国!”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

“那你会怎么办?”

“请求他低声下气?”

蓬维希笑了起来。“哦,托马斯。得了吧,你知道,他如果北上,你就成了一个没有主子的人。这才是关键。你经常觐见国王,但只是暂时而已,因为他正在琢磨怎样打发一下红衣主教,好让他保持沉默。但是接着呢?”

他犹豫了一下。“国王喜欢我。”

“国王的欢心可不会持久。”

“对安妮不一样。”

“我必须提醒你的就是这一点。哦,不是因为改尔特……不是因为什么流言蜚语,或者饭后谈资……而是因为这一切必须马上结束……她会让步的,她不过是个女人……想想看,如果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命运跟那位小姐的姐姐——也就是先她一步的女人——联系在一起,那该有多傻。”

“是啊,想想也是。”

他环顾着房间。那是大法官刚才的位置。他的左边是那些饥肠辘辘的商人。右边是新大使。异教徒翰弗里·蒙茂斯在那边。那儿是安东尼奥·蓬维希。托马斯·克伦威尔坐在这里。还有些虚设的位置,为高大而平庸的萨福克公爵,为圣章叮铃作响、口里喊着“看在弥撒的份上!”的诺福克。为国王也留了席位,还有矮小而坚强的王后,在这个苦行的季节里,她极度饥饿,肚子在铁甲般坚固的衣袍里抽搐。还有安妮小姐的位置,她拨弄着自己细脖子上的珍珠,一双不安分的黑眼睛左顾右盼,什么都没有品尝,什么都没有疏忽。威廉·廷德尔和教皇各有一席之位;克雷芒望着那刀工粗糙的糖渍木梨,撇了撇自己那美第奇家族的嘴唇。脑满肠肥的马丁·路德教友坐在那边: 一边怒视着所有的人,一边吐着鱼骨。

有个仆人进来了。“先生,外面有两位年轻人,指名道姓地要找您。”

他抬起头。“是吗?”

“是理查德·克伦威尔先生和雷夫先生,带着您府上的仆人,等着接您回家。”

他明白这场晚宴的全部目的就在于提醒他: 提醒他脱身。他会记住这一切,记住这致命的席位安排: 如果真是致命的话。那刺刺拉拉的轻响,那石头破裂的声音;是远处传来的墙壁在垮塌、泥块在脱落、石头砸在人们脆弱的头骨上的声音吗?那是基督教世界的屋顶砸在它下面的人们身上的声音。

蓬维希说,“你有一支私人军队呀,托马索。我想你得留心自己的背后。”

“你知道我会的。”他环视了一下房间: 最后看了一眼。“晚安。晚餐很不错。我喜欢鳗鱼。能让你的厨师来见见我的厨师吗?我有一种新酱料,在这个季节能帮人提神。需要肉豆蔻,生姜,再加些切碎的干薄荷叶——”

他的朋友说,“我请求你,请你一定要小心。”

“——少量的,但只能是很少量的蒜——”

“下次不管在哪里就餐,千万不要——”

“——还有面包屑,只要一点点……”

“——跟博林家的人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