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渴望坐一程长程火车,所以我来到阿姆斯特丹。」这是从前一个故事的开始。当时的记忆是「运河与童话国」、「电车风驰电掣的开过」、「希望与幻灭」。我再来到阿姆斯特丹,已经是半生以后的事情。我再来到阿姆斯特丹,「如是俗世风景」。十六世纪的欧洲,尤其是意大利,还在歌颂圣子圣母,圣彼德,圣奥古斯汀,圣撒巴士安,圣灵如火降临,荷兰的油画开始记录,俗世风景。「俗世」不只是普通的意思,「俗世」是「媚俗」、「庸俗」,俗不可耐。
黄碧云
「第一色」你转过脸来,让我看一看。这样稳定的声音,芳菲心里就落了定。暖暖的,肉体还贴着肉体,散发微香。她整夜都没睡。芳菲芳菲,他说。你勿多心。硬硬的。芳菲你抬起头来。芳菲抬起头来,春日暖。毛茸茸的,这么像芋头,从泥中钻出来。别哭,你看他的头那么大,他的手那么小,抓住你胸前流了血。他有枪。晚头那么黑,日头那么亮,原来香港光得你夜夜睡不着。别哭别哭,我们以后再回去。一去去那么久,芳菲怎知道一去就没再回去。有车呀,巴土是红的,夜来夜夜香,木头雕满白兰花。芳菲你不要出去。世界不好你不要出去。锁匙在我处你放心。天空才一格灰色那么大,芳菲的头跌下去像苍蝇那么小。芳菲芳菲,你命宫呀,你到八十岁都不死的。麦炳荣死了靓次伯死了任剑辉死了,芳菲你不死的。
黄碧云
知名文化评论家南方朔说:「台湾并不太熟悉的黄碧云,乃是香港数一数二的作家之一,她无论在作品的叙述风格和思想上都与众不同,在颓废中暗寓救赎,在暴烈里则多温柔……」名作家杨照说:「读黄碧云的小说,要先懂得什么是耽溺;读黄碧云的小说,让我们探测绝望这桩重罪在我们生命的意义……」来自西班牙回到香港的黄碧云,开始进入忙碌的律师事务所工作,然而创作依旧进行,未曾稍歇,彷如舞者,艰辛而持续地飞扬。创作题材丰富令人惊叹,深具特色与野心的小说家,「写与舞」目前是她生活的全部,长久以来重量级的文字触动,永远教有心的读者,愿意追索与守候其作品。
黄碧云
依旧是她的文字,曾经有人说过,在香港,有两个女子继承了张爱玲的女狐子般的文笔, 一是亦舒,二则是黄碧云。 出版她作品《盛世恋》的编辑曾有过一段评论:这小说的落寞、无奈、绝望,是纯香港式的,甚至是世纪末香港的。读这小说,便觉人生只是无数的姿势而已:爱是姿势,恨也是,聚散也是,升华与沉沦都是。到了所有一切都离异了,便只剩得一种空洞的姿势。黄碧云写人生写得如此悲凉,活生生的日子之上,都象有死亡的黑翼在盘旋。……而小说本身是好小说,才气横溢的,笔底有魔力,叫人感染一些陌生的凄迷情怀,知道有人如此这般的活着,而我们,尽可以各自喜欢的方式去活。
黄碧云
《其后》是黄碧云的第一部小说。如此年轻,如此才情横溢,却又如此苍凉酸楚,这扬眉女子也算是世纪末香港的独特產物了。在她小说中,生命都是漂泊无依的,在外部世界纠缠,在内心世界煎熬,总是互相纠缠煎熬著,一起沉沦、失落,只有过去,没有将来。小小的欢喜,沉重无边的痛苦,生命便是以巨大的痛苦换取微不足道的喜悦。到最后连喜悦也不是所求的了,只剩下对於死亡的期待。在她的世界里,死亡并非人世巨创,而只是一种淡淡的忧伤,或一个苍白委婉的手势,好像有个人漫步走进浓雾,渐渐就不见了——他见不到别人,别人也见不到他。人天睽远,也不过像他在浓雾深处轻叹了一声,如此而已。友情会过去,亲情也会,爱也是一点一滴在消逝的东西,甚至恨也是。只有死亡,是最终要走上去的生命祭坛。其实,便什麼也没有了。生命在我面前无穷的展开。我只是嫌它太长了。
黄碧云
我突然记起她的脸,这样我就老了。 伦敦冬日的黄昏,总发生在一刹那之间:还没有认清楚日的隐约,夜就盛大的来临,其间一刻,明与暗,爱与不爱,希望与绝望,一念之间,就是黄昏。有时我怀疑伦敦是没有黄昏的,尤其是圣诞前夕,一张眼便黑了,所有人忽然消失,令我想到世界的终结,亦不外如此:我的国家捷克史洛维夫亚,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捷克和史洛维夫亚两个国家。渐渐那变成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再令我震动。关于波希米亚平原的金黄的黄昏,我亦不复记忆。而伦敦总是灰色的,连鸽子的眼睛都不例外。这样我便开始穿灰,那年我四十岁,在圣詹士街开了一爿旧物店,因为心中的恋慕与忘却,所以店子叫波希米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