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6-9
六、宁萱的信
廷生:
好些天没有给你回信了,其实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再接到你的信时才惊觉,原来我一直有所期待。
第一次给你写信时,其实我只读了你的《火》之中有限的文字,而心灵的契合却在那一瞬间点燃了我沉寂的眼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很奇妙,要有多远,就远得没边没际;要近起来,又那么没有道理。
我觉得,在你的文字里,我们"心心相印"。
你的恨和你的愤怒,都是来自于你的爱。你的书出版之后,你成了"名人",有许多众星捧月的场合。但我知道,你还是不快乐,你还是被孤独所包裹。
记得墨西哥诗人帕斯曾经这样分析孤独的本质:孤独有两重意义,一方面是与一个世界隔离,另一个方面是企图创造另一个世界。我相信,对你来说,孤独更意味着后者。你的孤独是暂时的隐退,以便重新投入世界。你的孤独是一段准备和学习、自我考验和磨练的时光。
你不能久居聚光灯之下,那样会毁了你的。帕斯说,根据墨西哥古老的传说,人们原来居住在世界的中心,也就是宇宙的"肚脐"那儿。后来,由于人类犯下了严重的罪行,被迫离开了。于是,这种"失乐园"的感觉便由此诞生。
孤独是对回归母体的渴望,是对归属乐土的渴望。人世间能够克服孤独的唯有爱。
正是在孤独与爱此起彼伏中,我们得以成长。
在赞扬了你之后,我要批评你了,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畏友"吗?
我读了你的新书《说,还是不说》。很快,我就对你有失望了,因为我觉得你的一部分文字是"败笔"--"似水柔情"的那部分。这样说可能不准确,单论文字没错,文字很美;但就内容来讲,你真的不该写,或是不该发表。
平心而论,你真的还没有爱过。
那怎么会是爱呢?那只是一种青春的萌动,在那样的年龄,你那样的单纯与真诚,无论哪个女孩子都很容易走进你的--只要一瞬间的接触,或只因她离你近,因为无论如何,你的"初恋"必须有一个载体,你不是爱上了这个载体,你只是到了爱的年龄了,爱那段青涩而纯真的日子,那样不堪而刻骨的青春!
虽然我比你的年龄小,可读到你这些文字时,我时常像老妈妈一样摇着头,又怜又爱地轻叹道:"唉,这孩子,他写的爱会贻笑大方的,他还没有真的爱过呢!"
真的,我相信你也会笑自己的--在某一天,再回头去想那个女孩,那个对你的文字--你作为生命之瑰宝和唯一精神支柱的文字--视而不见的女孩,她会爱你什么呢?你又爱她什么呢?
你不要怪我说得刻薄了,这真的只是一场闹剧。它必然会上演,权为你的成人仪式,如今已经闭幕,很好。希望不会为你的心灵带来丝毫阴影。
你要自信,自豪,以你的灵魂--以一颗金子般的心,一颗嫉恶如仇的心来笑傲江湖!你应该得到真心的爱,全心的爱,你应该拥有最完美的感情世界。我祝福你。
读鲁迅,常常让我黯然伤神。王小波的早逝,也多少次让我长夜难眠。唯一可慰的是,他们都拥有过一份真诚的女性之爱。
我读到许广平的回忆文章,说鲁迅晚年常常夜不能寐,独自走到阳台上,和衣而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年幼的海婴夜里起床尿,看见爸爸睡在阳台地上,便也不声不响躺在他身边。而许广平醒来不见人,一找,父子二人在漆黑的夜空下,并排躺在阳台水泥地上。
读到这里,从许广平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我深切地感受到那一份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女性的温柔心痛的爱。那爱,可包容一切黑暗,包容鲁迅的棱角和敏感,包容一切的伤痕累累,包容鲁迅深深的疼、恨和失望,还有孩子纯粹的、无辜的、令人心碎的天真。
仅为此,先生的一生也不枉苦痛了。
还有王小波,你看看他写给李银河的信吧,那是真爱。让人心动。不说了,说起来真难受。只想安慰一下你,怕你因自己不明白而受伤害,才冤枉呢!
忘记过去,相信未来、相信爱情吧。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最让我痴迷的是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爱情。在西伯利亚严酷的风雪中,那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跟她们的丈夫一样,高贵得让人仰望。她们没有屈服于沙皇的淫威,反倒向沙皇提出了伴随丈夫去流放地的请求。像青草一样柔弱的她们,虽然在刺骨的寒冷中死去了,但的嘴角依然挂着春天般的微笑。
真正的温暖是心灵的温暖,真正的寒冷也是心灵的寒冷。因此,对于这些伟大的妻子们来说,西伯利亚的小屋比彼得堡的宫殿还要温暖。她们与丈夫在一起,与爱情和正义在一起。
说起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我又想起了悲惨而幸福的俄罗斯作家米·布尔加科夫。说他悲惨,是因为他没有选择地生活在一个像坟墓一样的帝国里,他的天才遭到了斯大林残酷无情的压抑;说他幸福,是因为他拥有一个坚强不屈的妻子,她形影不离地伴随他度过了黑暗的晚年--他临终前双目失明。
俄罗斯文学专家高莽在《灵魂的归宿》一书中,曾经细致地描绘过布尔加科夫的墓地。布尔加科夫逝世以后,坟上长期没有任何标志,只有他的夫人种的一些勿忘我花,盛开时散发着清淡的芬芳。
叶连娜·谢尔盖耶夫娜是布尔加科夫的第三位夫人。叶连娜原来是一名将军的妻子,丈夫身处高位,为人正直,生活富裕,家里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然而,当她认识布尔加科夫之后,感到这个性格刚烈、才华横溢的作家才是自己命运的归宿。
叶连娜在痛苦中结束了以前的家庭生活,与贫穷的作家结合在一起。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布尔加科夫,与他一起分享创作的欢乐与生活的困窘。
丈夫去世以后,叶连娜一直想寻找一个最合适的墓碑,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拜访那些做墓碑的石匠们,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归。
有一次,她在石匠的院子里,在一个堆积废料的大坑之中,发现了一块巨石。她好奇地向石匠打听那是什么石头。石匠回答说,这是"各各它"。叶连娜愣住了:"各各它"是基督被钉死的地方,是殉难的地方。石匠为什么把这块石头叫做"各各它"呢?
经过深入的交谈,原来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它曾经作为墓碑被竖立在果戈里的坟头。这是果戈里的好朋友阿克萨科专程到黑海之滨挑选的,花费了好多时间和劳力才把它从遥远的南方搬运到莫斯科。后来,莫斯科市改建,果戈里的墓地由丹尼尔修道院迁移到新圣母公墓,这块象征殉难的、附有十字架的石头,也就被弃而不用了。
从那时候起,这块砸掉了十字架的墓石就扔在坑里无人过问。
叶连娜眼睛一亮,决定买下它。是的,没有任何石头比它更合适作为布尔加科夫的墓碑了。
"我们可以卖给您,可是怎么把它从坑里抬出来呢?"石匠感到很为难。
叶连娜请来很多石匠帮忙。终于,巨石被抬到了布尔加科夫的坟墓。
布尔加科夫生前在给朋友的信中,曾经多次谈到他心目中的恩师果戈里,他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先生,请用灰色的外套把我保护起来吧!"他的话变成了现实,果戈里的墓石,如今像灰色的外套立在布尔加科夫的坟上,成为他亡灵的守护者。
"现在什么炸弹也伤害不了米沙了!"叶连娜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去世之后,骨灰与丈夫葬在了一起,生前他们心贴着心,死后他们的骨灰融合成了一体。
这就是人间的真爱,人间的至爱。我们有可能拥有吗?我们配得上拥有吗?
其实,说这些话违背了我的原则。我向来不喜欢如此直率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即使我明明白白,也沉默着。况且一个女孩子如此喋喋不休地谈论爱情,好像作论文。
其实,除了文字上的,我也从未有过真爱的幸运。但起码我比你强,我至少知道什么不是真爱。我不知道什么是我所追求的,但我清楚地知道什么不是我所追求的--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寻觅、失望、执著、不妥协。
最近看了好多书--一贯如此,有时看得要窒息,不提也罢。"青灯黄卷,红颜空尘",不是什么美好的图景。
最近也写了好些诗歌,我不敢称之为诗歌,姑且算是一些零散的句子吧。我常常梦想,只要我能够写出一首诗,一首真正的好诗--哪怕一句也行,我也愿意身无分文,我甚至不害怕与世长辞,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我还能微笑着,欢乐着。
宁萱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日
七、廷生的信
宁萱:
谢谢你的一番剖析。其实,写作那篇名叫《那段岁月,那段爱情》的文章,目的正是为了"告别"。我早已从当年的伤痛之中解脱了出来。我不 认为那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也许是上帝故意安排的一次考验。上帝在质问我:"你究竟将爱什么样的女子?"
如果说在那次经历之前,我还懵懵懂懂的;那么,在那次经历之后,我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人生道路上,有了一位风雨同舟的爱人,宛如有了一颗挂在天穹的启明星。
如果没有这颗星星,我们又如何辨别方向呢?《圣经》中说:
二人若不同心,岂能同行呢?(《阿摩司书3:3》)
在那些日子里,我深切地体认到了"不同心"的悲哀与无奈。经过了那次尝试之后,我深信,在人与人之间,某种隔膜是无法打破的,也不必去打破。就像我以前的信中提到的,不必"铁棒磨成针"和"愚公移山"一样。
有的人,即使在一起耳鬓厮磨若干年,心与心之间还是隔着无法融化的坚冰;也有的人,虽然还未曾谋面,心与心之间却能够融合得像两条交汇的河流。
我也相信,人世间总有一个人是冲着我才做女人的。而我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是为了遇到她。什么是缘分?这就是缘分。
宁萱,你的信与我案头的千百封来信不同,你的每句话都让我放不下。你在信中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很奇妙,要有多远,就有多远,漫无边际;近起来,又可以不可思议的近,简直就是"心心相印"。这段话让我感动了好久,我仿佛看到了你写这段话时候的神情。
你在信中写到了鲁迅与许广平。你信中提及的那个场景,我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的理解当然也对,许广平对鲁迅晚年无微不至的关爱,不是普通的女性所能够做到的。很难设想,假如没有像许广平这样一个支撑着家庭重担的女性在身边,中年之后的鲁迅将过着一种怎样的残缺的生活。
《两地书》是两人真正的精神合作,是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最纯粹的情书之一。在这本通信集之中,许广平对爱情的追求比鲁迅要主动和大胆得多。在这个时候,幼稚而单纯的一方反倒占了上风。
但是,鲁迅与许广平之间,既有亲密的爱,也有难言的隔膜。你信中谈到的那个场景,可见先生心中还是有解不开的结。鲁迅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沉默,整天地沉默着。这种铁一样的沉默,既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许广平。这种铁一样的沉默,使得家庭中的空气也凝固了。
许多时候,鲁迅与许广平依然无法臻于"同心"之境。这一点,看看鲁迅逝世之后,尤其是二十世纪后半叶,许广平所写的那些回忆录,就能够大致体会到。她所理解的鲁迅,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而不断变化,每一次的变化都在迎合着主流的思路。她笔下的鲁迅,自然与鲁迅本人的文字中所体现出来的"鲁迅",有着很大的距离。
我一直认为,鲁迅在悄悄地喜欢着萧红,而萧红也在悄悄地喜欢着鲁迅。他们之间,除了师生之情外,时常产生精神和感情上的撞击。
我的这种观点,遭到了包括导师们在内的许多鲁迅研究专家的批评。我是凭自己的直觉,在鲁迅和萧红的文字的缝隙里感觉到的。我不想对此作一番学者式的"考据",但我宁愿固执地保持自己的这一"发现"。何况,有一丝淡淡的、忧郁的情缘,并无损于先生的伟大。
鲁迅先生从来就不相信世上存在着一种"完人"。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无情未必真豪廷生,怜子如何不丈夫",任何人都有自己复杂的、精细的、隐秘的情感世界。
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是所有回忆鲁迅的文字中最感人的一篇,远远比许广平的回忆文字写得好。说萧红的才华比许广平高,倒是其次的原因;背后隐藏着更最要的原因:萧红比许广平更加理解鲁迅、更加深入鲁迅的内心--尽管许广平是鲁迅的妻子。
鲁迅上海的家中,常常来很多客人,而只要萧红到来,鲁迅就会开朗、快乐许多,谈兴也很浓。
第一次与先生的见面,是萧红萧军两人一起去的,而此后去得更多的是萧红一个人。
萧红写到一个小小的细节,有一天下午要去赴一个宴会,她让许广平给她找一点布条或绸条束一束头发。许广平拿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萧红和许广平共同选定的是米色的。为着取笑,许广平把那桃红色的举起来放在萧红的头发上,并且很开心地说着:"好看吧!好看吧!"
萧红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很顽皮的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
鲁迅这一看,脸是严肃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这边看着:"不要那样妆她……"
许广平有点窘了。
萧红也安静下来。
这个细节很能够说明鲁迅心中复杂的感受,他想说漂亮而没有说,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他想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细微的波动,却更加明显地表露了出来。先生的心灵也有无比脆弱的时刻。
对此,许广平后来也有了些许的感觉。她没有直接说什么,却含蓄地表示了对萧红的不满。胡风的夫人梅志也是圈子中的一员,她在一篇文章中提及萧红与鲁迅夫妇的交往。许广平曾经向她诉苦:"萧红又在前厅……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里来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到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
萧红逝世之后,许广平在《追忆萧红》中有一段微妙的文字:"这时过从很密,差不多鲁迅先生也时常生病,身体本来不大好。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的耽搁在我们的寓所里。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里谈话,因而对鲁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萧红先生大半天之后回到楼上,那时是夏天,鲁迅先生告诉我刚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时会睡一下中觉的,这天全部窗子都没有关,风相当的大,而我在楼下又来不及知道他睡了而从旁照料,因此受凉了,害了一场病。我们一直没敢把病由说出来,现在萧红先生人也死了,没什么关系,作为追忆而顺便提到,倒没什么要紧的了。只不过是从这里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社会上的人就是如此关连着的。"
仔细体味,在这段话中,许广平对萧红的微词是显而易见的。出于许广平的角度,她有权利写这段文字,有权利表达自己的不满;出于萧红的角度,我觉得她真可怜,她在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还得为昔日一丝一缕的、没有表露出来的爱而受到伤害。
两个人要真正相爱,其艰难程度,有时超乎我们的想象之外;其容易程度,有时也超乎我们的想象之外。
无论难易,爱情都是我的信仰。胡适在《追忆志摩》一文中说到的徐志摩的信仰,其实也是我们的信仰--他说,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我想,如果我们用爱、自由和美来抗拒暴雨、抗拒狂风、抗拒霜刀雪剑,我们就有了必胜的信心。
罗素给出的"我为何而生"的三个答案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寻、对人类苦难不可抑制的同情"。罗素把爱情放在了第一位,他说:"我所以追求爱情,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爱情有时给我带来狂喜,这种狂喜竟是如此有力,以至使我常常会为了体验几个小时爱的喜悦,而宁愿牺牲其他一切。其次,爱情可摆脱孤寂--身历那种可怕的孤寂的人战栗意识有时会由世界的边缘,观察到冷酷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最后,在爱的结合中,我看到了古今圣贤以及诗人们所梦想的天堂的缩影,这正是我所追寻的人生境界。"宁萱,这也正是我们所追寻的人生境界啊。
宁萱,每天要早点睡觉,保证睡眠的时间。
秋天来了,要珍重加衣,小心着凉。
廷生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八、宁萱的日记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
昨天去医院拔了两颗智齿。
这两颗智齿,都长在左边,上面一颗,下面一颗。它们折磨我很久了,时不时地发炎、疼痛,让我茶饭不思。
"智齿"--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名称。为什么称呼这几颗多余的牙齿为"智齿"呢?它们真的跟人的智慧有关吗?
人自身的"智慧"都是些小聪明,人怎么能够有一点点小聪明就洋洋得意呢?所以,我们说智齿是多余的牙齿。拔掉多余的牙齿,也就是拨掉我们的狂妄之心,让我们都成为谦卑的人。
我长了两颗智齿,正表明我太骄傲,太自以为是,太不把别人放在心上。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这是我必须承受的痛苦。《圣经》中说:
与喜乐的人要同乐,与哀哭的人要同哭。
要彼此同心,不要志气高大,倒要俯就卑微的人。不要自以为聪明。(《罗马书12:15-16》)
平时工作忙得团团转,国庆连续放几天假,我终于狠下心来,到牙医那里将它们连根拔去。
我在医院挂了专家号,是一位医学院的老教授给我拔的牙。教授说,一起拔掉两颗牙会很疼的,不如先拨一颗,过一段时间再拨第二颗。可是,我等不及了,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一次解决全部的问题。我便挺起胸膛说,就这次一起拔掉吧。教授重新打量了我几眼说,看不出你这样一个文弱女孩,还如此勇敢。其实,我哪里勇敢呢,拔牙的时候,尽管上了麻药,但人是清醒的,我能够听见教授敲击我的牙床的声音。我的冷汗一滴滴地掉了下来。
最难受的不是拔牙的时候,而是回家之后、麻药的药性过去的时候。创口发出钻心的剧痛,一丝丝的疼痛连在心里。
我从宿舍回到家里,爸爸妈妈和弟弟知道我拔牙了,都像看护宝贝一样看护着我。他们太爱我了,结果弄得我疼痛的时候想呻吟一声,还得强挺着,怕他们担心。
昨天晚上是最难熬的,几乎通宵都没有睡着。疼痛的感觉一阵接一阵,一阵刚过去,另一阵又袭上来。像是一场此起彼伏的战役。我一直放着音乐,在潮水般的音乐中让自己忘却疼痛。
我听的是郑钧的《怒放》:
我收获快乐,也收获折磨
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值得
要笑得灿烂,令世界黯然
就算忧伤也要无比鲜艳
我不是最美的花朵
但我要为你盛开欢乐
我要怒放,怒放
这首歌在靓丽的自信中又蕴含着黑色的忧郁,它正应和着我此刻的心情。
今天,疼痛减弱了一些,可是晚上还是睡不着。突然,想给他打电话。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听他的声音与读他的信,会不会是两种感觉呢?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不知他睡了没有?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合不合适呢?
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几次握住手机,几次又放下。他的手机号码,在他第一次给我回信的时候就告诉了我,大概他很希望我能够给他去电话。他是一个羞怯的男孩,也许他不敢先给我来电话?
可是,我一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我害怕一旦拨通电话,我对着话筒却又无话可说。我像害怕与他见面一样,害怕与他通话。而且,我感觉到,他是一个十分腼腆而内向的人,假如他在话筒的另一边也是无言以对,那种场面岂不尴尬?
我为什么有点害怕他呢?他是一个赤子啊。
我反倒不害怕那些狡猾的人、世故的人、举一反三的人。几个月前,当我去香港替公司谈判一个大的投资项目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香港举足轻重的大富豪。传说中,很多人见到他时,自己立刻就矮了三分。但是,我在他的面前很自信。
我为什么要在富翁的面前低眉顺首呢?我认为我比他快乐,我比他自由,我又不羡慕他的富有,我又不恳求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可是,此时此刻,我为什么失去了最珍贵的自信?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拨号。手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如是者,好几次。
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如此优柔寡断的人?
终于,我拨响了他的手机号。电话的那一端响了几声之后,突然是一声粗暴的询问:"哪位?"
我来不及思索,手忙脚乱地将电话挂断。接电话的是他吗?他的声音怎么如此"震耳欲聋"?
我又小心翼翼地拨了一次,电话的那一头依然是一声响亮的质问。我不敢应答,再次挂断了电话,连心跳也加快了。
我再也不想拨这个电话了。我甚至再也不想跟他见面了。突然间,我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
就在我沮丧地把手机扔到一边的时候,手机却又响了起来。我一看屏幕上的号码,是他的号码。
接,还是不接呢?简直就比他选择"说,还是不说"还要艰难。
我还是按下了接收键。
"请问刚才是谁打我的手机?"是他的声音,有些恼怒的声音。
"对不起,我是宁萱。你记得我吗?"我鼓起勇气说。
"啊,宁萱,你好。"他立刻改变声调。他有点紧张,"你,你怎么想起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昨天拔了牙,是两颗智齿。今天伤口很疼,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想起给你打电话。"我平静下来,渐渐开始感觉到,仿佛是在跟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跟当年课堂上的那个"同桌的你"谈话。
"我去年也拔了一颗智齿。我拔牙的时候,牙床已经肿了。动手术的是一名医科大学的老教授,他说,因为严重的炎症,这个手术有一定的难度。动手术的过程中,旁边有几名教授带的博士生在观摩。教授一边动手术,一边给学生讲解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那时,我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感到害羞。我告诉你,第二天最疼痛,只要坚持过了第二天,到了第三天,伤口就开始恢复,疼痛也逐步消失了。"他在电话的另一端,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拔智齿时的感受来。
我知道他的用心,他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听得出,他很关心我。而且,他说话不像他的文章中所写的那样口吃,很流畅,也很清晰。
"真巧,给我动手术的也是个老教授。"我笑了起来,"幸好动手术的时候,我的身边没有一大群旁观者。"
"你知道吗,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你给我打电话,那真是太巧了。"他犹豫了片刻说。
"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今天我的小屋里来了好多朋友。我亲自下厨,做了满桌子的菜。我们闹腾了好几个小时,喝酒喝得半醉。刚才,大队的人马才散去。现在,还有两个朋友没有走。刚才,你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们在对面萧瀚的房间里聊天,因为我的房间里还没有准备足够的椅子。为了接你的电话,我扔下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他说,他感到真是不可思议--我第一次打电话居然就撞上了他的生日。这样的偶然已经不是"偶然"了。
他告诉我,以前的许多朋友彼此都已经淡忘,相互之间都不记得对方的生日。没有想到,在深夜还收到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
而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的生日,我给他打电话仅仅因为我牙疼。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就这样,我们谈开了。我们谈起了北大,谈起了文学。话题慢慢地由外部进入内部,迂回地深入我们都想触及的核心地带。
我更关心他的处境。我隐约感到,他会遭到伤害。他的那些文章,那些只会带给他坎坷命运的文章,是他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人曰:"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误苍生。"要做一个有良心的写作者,在这个时代真的如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吗?
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样做。
我问他,以前到过香港没有?他说,没有。我便劝他说,可能的话,不如到香港去,那里有更加自由和宽松的空气,又同是华人的世界,不会产生脱离母语环境的苦恼。在那里,可进可退,可伸可缩,既能够获得全世界广泛的资讯,也能够继续进行更加坚韧的战斗。
但是,他说,他决不离开这片土地。
他告诉我,即使明确知道面前会有陷阱和暗箭,他也不会退却。他引用了《圣经》中的句子来表明他的信念:
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加拉太书6:5》)
他说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切肤之痛"。
他谈到,他每年坐火车从四川到北京,或者从北京回四川,沿途经过北方那些贫瘠的省份--河北、河南和陕西,每当把目光投向窗外,就会看到一幕幕令人心碎的场面。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与他们的列祖列宗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他们耕耘的大地,已经无复先祖世代的富饶;他们仰望的苍穹,已经无复先祖世代的明净。他们承受着大地带来的祝福、快乐和收获,他们也承受着大地带来的诅咒、困窘和贫瘠。在今天的世代,后者远远多与前者。因此,他们的腰更弯曲,他们的皱纹更深,他们的皮肤更干裂。每看到此,每想到此,不禁眼泪飞迸。
他还说,他回到故乡,回到村子的尽头,会看到一排摇摇欲坠的小学教室,会听到琅琅的读书声。他说,这些生命与他的生命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他要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这片土地上。
我知道他的想法,但我还是作无用功般地劝说了他好一阵。他很固执,我说服不了他。他的固执既是他的缺点,又是他的优点。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些沉默在金字塔底层的人,我因此而欣赏他。
然而,我在欣赏他的同时,却又想保护他,想自私地为他一个人的幸福考虑。这时,我把他当作我的亲人来看待。
最后,我自己也彷徨于无地。
我们的通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我怎么感到才刚刚开始?还是古人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在快要告别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刚才好害怕他的声音--分贝那样的高。他解释说,他的手机信号不好,他担心对方听不清楚,才特意提高嗓门的。不过,当时,电话连续响了两次,他去接的时候却都没有人应答。他确实有点恼火,以为是谁打错了电话,却不表示道歉。所以,他说话的时候的确是带着一点火气。
他告诉我,按照他的性格,在通常情况下遇到这样的陌生电话,他不会再打过去追问。
但是,今天晚上,鬼使神差地,他破例按照手机屏幕上留下的号码打了过去。
假如他不理睬我的电话会怎样呢?如果他给我留的不是手机号码,而是座机号码,座机无法显示我的手机号,又会怎样呢?
多少个起承转合的偶然原因,才会诞生今天晚上我们的通话。
通完话之后,我才感到身心疲惫。躺在床上歪着脖子打电话,脖子几乎都麻木了。通话过程中,伤口的疼痛也完全被忘却了。与知心的朋友通电话,想不到也是一剂克服疼痛的良药。
忘了牙疼,可是兴奋的心呼呼乱跳。
今晚,又睡不着觉了。
九、廷生的日记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刚刚搬了"新家",我请了一大帮朋友到"新家"里聚会。既是生日聚会,又算是DOUBLE\\_QUO TATION乔迁之喜"。在单调的学生生活中,多给自己和身边的朋友找一点快乐的名目,总是有必要的。
每次聚会,总是少不了老朋友先刚。先刚会做一手好菜,而我也能够凑合着炒出几道原汁原味的川菜来。我们两人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以前,我们也聚会,但在学校附近没有场地,要坐很远的车到南城的一个朋友家去。来往奔波,十分麻烦。在车上耗费的时间,比我们聚会的时间还多。现在,我的房间虽然小,但是也足够七八个朋友"济济一堂"了。
我跟先刚一大早就出去买菜,然后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摆满一桌子的各色菜肴。几个好朋友也陆陆续续到齐了。有的带来水果,有的带来酒。大家有说有笑,有吃有喝。在我安宁的生活中,难得有如此热闹的时刻。风卷残云,当桌子上的酒菜大都消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于是,一桌子的人,又开始三三两两地告辞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很快,这些朋友,毕业的毕业,出国的出国,回家乡的回家乡,还能够聚会几次呢?聚会的时候是快乐的,但聚会之后想起即将到来的离别,却又万分惆怅。
有两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不想回家,我们便到萧瀚的房间,席地而坐,谈天说地。聊到那些乡村里依然在受苦的父老,聊到那些城市里不断遭受欺辱的民工,我们的话题越聊越沉重。
萧瀚是学法律的,上研究生之前,他曾经长年去采访那些来京上访的百姓。他告诉我们,有的家破人亡的百姓,就只带一卷草席,持之以恒地等在某气势恢宏的衙门门口。他搜集了一大箱子的资料,却一点也帮不了他们--每到这样的时刻,顿时感到所学的法律一无所用。大家沉默无语。
一位朋友带来了一瓶烈性伏特加。酒性太烈,刚才一群人也只喝了一小半。萧瀚建议说,不如我们再来一点,哪怕"借酒浇愁愁更愁"。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每个人的手上又多了一个酒杯。
我们住在六楼。周围的高楼不多,通过窗口可以眺望到市中心的灯火辉煌。电视塔兀然而立,毫无美感。拉上窗帘,我们的世界独立而宁静。
正在心情压抑的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打开手机,刚刚"喂"了一声,另一边就断开了。刚放下,它却又响了起来。一接听,依然没有回音。
手机的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现在已经十二点了,谁会在这个时间给我来电话呢?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给对方打过去。照通常的情况,我会对这类的电话置之不理,然后继续跟朋友们聊天。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打电话的人。我总是觉得,在电话里,人们说的话都是想好的、修饰过的、不真实的。我之所以买了一部手机,因为学校的宿舍没有安装电话,别人找我很不方便。其实,平时也很少使用。有时,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一泡就是一整天,一整天都把手机关闭着。
对方的电话拨通了,我有些恼怒地询问究竟是谁打我的手机。
是女孩的声音,她说:"我是宁萱。"她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遥远却清晰。像一眼甘泉汩汩流淌。
我一听是宁萱,赶紧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连灯也来不及开,就在黑暗中与她交谈起来。
宁萱说,她刚刚拔掉两颗智齿,伤口疼的厉害,忽然就想给我打电话聊聊天。我的手机号码被抄在电话薄里好久了,一直没有使用过。此时此刻,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拔这个号码。
我告诉她,不久前,我也拔过一颗智齿,也曾经连续一个星期的时间天天都喝粥。当我讲到我拔牙时身边围着一群博士生的情景,宁萱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我告诉她,今天是我的生日,刚刚举行了一个朋友们的聚会。她的电话来得很及时。其实,我盼望这个电话很久了,只是没有勇气率先给她打过去。
宁萱在电话的那边很惊讶,她说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是不是天意呢?我们的认识由一个巧合连环着另一个巧合,巧得连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
宁萱劝我好好保护自己。她说,假如不认识我,仅仅是我的一名普通读者,她会欣赏我的勇往直前、我的无遮无掩、我的率性而为。但是,她认识了我,成了我的朋友,她就不得不从世俗的角度替我考虑,不愿看到我"赤膊上阵",中了的敌人的暗箭,而希望我选择"壕堑战"的方式,不要让自己的毛发受伤。
就这样,滔滔不绝地,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半个多小时,这是我使用手机以来最长的一次谈话。我向来讨厌那些在电话中喋喋不休的人,而今天我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手机都被我握得发热了,手心的汗水在上面留下了印痕。
在许多场合,我沉默的时候居多。从很小的时候起,我说话就有些口吃,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连母亲也不知道。在人多的地方,我一说话就"期期艾艾"的,脸憋得通红。好多年里,内心也因此而自卑。口吃的孩子对世界的看法与那些滔滔不绝的人不一样。我的朋友、诗人孙昌健有一首题为《口吃的孩子》的诗,我很喜欢:
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说起来总有点结结巴巴
不甘于无声的独白
把嗓音挡在耳朵后面
一遍遍重新开始朗读世界
但当声音一跟空气相撞
自己听起来也觉得怪诞
仿佛地球就要爆炸毁灭
有好多好多的梦要说呀
不能说就偷偷地写和画
轻轻地哼着小曲吹口哨
只有一个梦最美好而急迫
哪一天能在公民聚会上
发表三分钟的演讲
这两年来,我也尝试着开始在大学里演讲,甚至在几千人的大会场上演讲。尽管中间也会出现若干口吃的时刻,但我的表达正变得越来越流畅。
从童年开始,口吃一直在影响我与他人的交往。尤其是在打电话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三言两语,连意思都还没有表达清楚,就急匆匆地想放下电话。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跟宁萱谈话,我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我几乎没有显露出一点口吃来,我破天荒地有了想说话的欲望。我说的话比宁萱多,而宁萱在另一边安静地听着。
结束了通话,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再回到萧瀚的屋里,他们已经改变了话题。夜更深了,大家都有些倦意。而我,再也没有想说话的愿望了,便建议说到此为止吧。于是,两位客人在萧瀚的房间里打地铺,而我回到自己的屋子。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刚才自己究竟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却大都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