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理想的家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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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们描述为美的建筑和家具果能唤起幸福的几个方面,我们也许还该再追问一句:我们为何认为这样的唤起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为何需要类似尊严和透彻这样的品质在我们的生活中起到一定作用并不难理解,不过我们为何需要周遭的环境跟我们诉说这些品质则稍稍需要探究一下。我们的环境跟我们说什么到底有何相干?建筑师们干吗该费心去设计那些能跟我们交流特定情感与理念的建筑,而且我们为什么就该这么被动地等着被那些跟我们认为是错误隐指的东西产生回应的所在所影响?我们为什么这么易于,这么不合时宜地易于受到我们居住其间的这些空间所说的内容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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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于周遭环境的敏感也许可以追溯至人类心理的一个恼人的特征:追溯至我们在我们体内容纳了众多不同的自我,而他们并非全都同等地感觉像“我们”,这种情况甚至非常严重,以至于当某些特定情绪来袭时,我们都会抱怨我们已经偏离了我们自认的真实自我。
不幸的是,我们在类似时刻迷失的自我,我们的性格中那难以捉摸的真正的、有创造性的、自发的侧面,却是由不得我们凭意志去唤起的。说起来惭愧,我们通往其间的途径在一定意义上是由我们碰巧身处其中的所在,是由砖石的颜色、天花板的高度以及街道的布局所决定的。在一个被三条高速公路夹死的旅馆房间或是破败高层住宅区的一块荒地上,我们的乐观态度与意志力都会有渐渐枯竭的趋势,像水从一个破缸里流尽一样。我们会开始忘记我们曾有的雄心壮志或是感觉精神焕发、胸怀希望的所有理由。
我们拐弯抹角地仰赖我们所处的环境表现出我们尊崇的情绪和观念,并且提醒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们期望我们的建筑就像一种精神气质一样促使我们成为一个更有希望的自我。我们在自己的周遭安排下种种物质形式来告诉我们——不过也要冒不断忘记的险——内心真正的需要。我们转向墙纸、长椅、绘画和街道,以阻止我们真正自我的迷失。
反过来,我们将那些其态度配得上并支持我们自我的所在敬称为“家”。我们的家并非一定是我们的永久居留之地,并非一定要有我们的衣橱才配得上这个称号。将一幢建筑称之为家不过是承认它跟我们珍视的内在之声恰好合拍。家可以是一个机场或是一个图书馆,一个花园或是一个高速公路边的小餐馆。
我们对家的热爱反过来亦是承认我们的个性决非自我决定的。我们在心理意义上需要一个家就如同在肉体上一样迫切:需要它来补偿我们的脆弱。我们需要一个避难所以支持我们的精神状态,因为这个世界是如此异己。我们需要我们的房间使我们不致偏离我们理想的自我并使我们那些重要的、易于迷失的侧面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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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最关心环境在决定个性方面起到的作用的正是这个世界上那些伟大的宗教,它们虽很少建造可以供我们入睡的地方,却显示出对我们需要一个家的最伟大的同情。
宗教建筑的最基本原则植根于这样一种观念:我们身处何处最能决定我们信仰何物。对于宗教建筑的辩护者而言——虽说他们确信我们是出于理性达到信仰的——我们的信仰只有在不断因我们的建筑而得到确认的情况下我们才会可靠地献身于它。面对被我们的情欲所腐化以及被社会交往与闲言碎语引入歧途的危险,我们需要那些我们自身之外的价值观能够鼓励并加强我们内心渴望的所在。墙壁或天花板上描绘了什么可能直接关涉到我们距离上帝的远近。为了跟我们最诚挚的部分不离不弃,我们需要镶金裹翠的嵌板、彩绘的玻璃窗以及砾石路铺砌得完美无瑕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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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受阻于一场倾盆大雨,又正逢午饭被朋友爽约,多出一两个小时要消磨,于是避进伦敦维多利亚街上一幢烟色玻璃与花岗岩的大楼,那是麦当劳的西敏寺分店。餐馆里的气氛严肃而又专心。顾客们独自在进餐、读报或者盯着棕色的瓷砖,坚决而又粗暴地咀嚼着,与其相比,哪怕是饲养棚里的气氛都会显得更加欢快更有礼貌。
这场景使各色各样的观念都变得荒唐可笑,诸如:人类有时也会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偶尔也出于真心诚意;生命也许值得忍耐……这家餐厅真正的本事就是能使你焦虑难安。那刺目的灯光,冰冻薯条被扔进油锅里的刺喇刺喇声以及柜台工作人员那狂乱的举止,等于是在一个混乱而又暴力的宇宙中促使你去体味生存的孤寂与毫无意义。剩下的途径惟有继续埋头大嚼,以期抵消掉我们进餐的这个场所带给我们的不适。
不过,我不愉快的进餐被三十个左右高得不可思议的金发芬兰少年的到来打断了。发现自己竟然跑到这么远的南方而且冰冷的雪竟也变成了雨让他们大为震惊,也因此情绪极度高涨,他们于是通过拔出吸管、引吭高歌而且互相背来背去来表达兴奋之情——引得餐厅的工作人员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是该制止这样的行为呢还是将其视作好胃口的保证予以尊重。
这帮叽叽呱呱的芬兰少年促使我的拜访就此告终。我把桌子收拾干净,走出餐厅来到紧邻的广场,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西敏寺那突兀、壮丽的拜占廷式风格,它那红白两色砖块砌就的高达八十七米的钟楼直刺入雾蒙蒙的伦敦苍穹。
受到雨天和好奇的驱使,我步入一个巨穴般的大厅,陷入浓重的黑暗,衬着这个底色的是一千支还愿的蜡烛,它们金色的光影摇曳地映出镶嵌画以及苦路十四处的雕刻画。空气中弥散着香熏的气味与教徒喃喃的祈祷。中殿正中的天花板上悬挂的是高达十米的十字架,一面雕刻的是耶稣,另一面是他母亲。围绕高高的圣坛的是用镶嵌画表现的基督在天堂受到崇拜,天使环绕的情景,他一脚踩在一个球上,双手捧着一个圣杯,杯里满溢着他本人的鲜血。
外部世界浮泛的喧嚣早已让位于敬畏与静默。孩子们紧靠父母站立,带着一种迷惑的敬畏感四处打量。观光客也都本能地压低嗓音,仿佛深陷在某个他们不希望马上抽身而退的集体梦境中。大街上的对面不相识已经被一种特别的亲密所包容。人性中每一种严肃的特质都似乎被呼唤至表层:你会不由得思考有限与无限,无力与崇高。这幢石造的建筑给一切妥协和迟钝带来宽慰,并点燃了我们追求完美的向往。
在教堂待了十分钟后,一系列在外面绝难想象的观念竟然开始显得触手可及。在大理石、镶嵌画、暗影与香熏的影响下,耶稣就是上帝之子并曾徒步穿越加利利海的事迹竟显得绝对可能起来。面对雪花石膏的童贞马利亚雕像以及用以衬托雕像的红、绿、蓝色大理石,你完全有理由想象一位天使随时都会穿越伦敦上空厚重的积云,通过中殿的一扇窗户进入教堂,吹响黄金的小号,用拉丁文宣布一起即将到来的天国盛事。
四十米之外,在那群芬兰少年的派对和炸薯条的油锅相伴之下听来简直就是发疯的这些概念,已然成功地获得了至高的意义与尊严——竟然全赖一幢建筑之功。
我们身处何处信仰何物?
埃尔瑟姆、派克与罗伯茨建筑事务所,麦当劳餐厅,艾什顿宅,维多利亚街,伦敦,1975
约翰·弗朗西斯·本特利,西敏寺中殿,伦敦,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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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特别的基督教场所和建筑,以期帮助人们更加接近福音真理的最初尝试,可追溯至基督诞生约两百年后。在罗马异教的大街下面隐藏着低矮的密室,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画家们在只能以烛光照明的密室里往石灰石墙面上粗率地描画着耶稣一生的事迹,那种原始的风格倒足以为艺术学校没什么天分的学生张目。
《分面包》,普里西拉地下墓室,罗马,公元三世纪
不过,正因其朴拙,这些基督徒的地下墓室才更加动人心魄。它们显示出建筑与艺术冲动的最纯粹的形式,没有任何天才或金钱的苦心经营。它们彰显出在有权有势的大恩主以及熟练工匠全然缺失,更没有技艺与资源可言的情况下,信仰的力量是如何在自发的推动下在潮湿的地窖墙上涂抹出天国形象的——以此确保他们周遭的环境将增强他们内心的真理。
自公元379年狄奥多西大帝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帝国国教始,教堂建筑师们就可以自由地为其理想大张旗鼓地创造地上的家园了。在大教堂的时代,他们的热望创造出了一种完美的典范,用石头和玻璃造就的巨大宝石生动地表现出圣书中描绘的天堂。
在一个中世纪的人眼中,大教堂就是上帝在尘世间的住所。亚当的堕落或许扰乱了宇宙的真正秩序,使尘世的大部分变得罪孽深重、秩序失衡,可是只要置身于一座教堂中,伊甸园那本源的、几何学意义上的美就又重新复活了。透过彩绘玻璃窗那熠熠生辉的阳光预示了来生的光明前景。在这个神圣的巨穴中,启示录中的断言似乎不再遥远和怪异,变得如在目前、触手可及。
今天带着相机和导游手册参观大教堂时,我们也能体验到某种跟我们惯常实用主义的凡俗态度的格格不入:一种奇特又难堪的欲望,想双膝跪下膜拜一种跟我们自身的渺小和缺陷完全相反的庄严而又崇高的存在。这种反应自然决不会出乎教堂建设者的意料,因为他们努力的方向恰恰就是要我们放弃自己的自负和自足,他们建造那轻盈的墙壁与蕾丝般天花板的目的正是为了在哪怕最清醒的心灵中造成非但似是而非而且无法抗拒的超自然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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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早期伊斯兰教服务的建筑师与艺术家们也同样受到创造一个实际的背景以支持其宗教主张的愿望驱使。相信主就是一切认知理解的源泉,伊斯兰教尤其强调数学的神性。穆斯林工匠在住宅与清真寺的墙上覆满精巧而又复杂的重复不断的几何图形,主的无限智慧可以透过这些图形得到彰显。这种装饰图案,织在地毯画在茶杯上会精微复杂得很可爱,但应用于整个厅堂时就足以引起幻觉了。平常只习惯于观看日常生活中实际又单调物体的眼睛到了这样一个房间,就要用来审视一个跟日常生活毫无联系的世界了。如果不能抓住其隐含的逻辑,我们的眼睛就只能感觉到一种对称。换种说法,这样的作品就是摆脱了一切人类限制的一种精神的产品,就是一种丝毫没有沾染人类的粗鄙的更高级的天赋的创造,也因此值得无条件的敬畏。
对页:兰斯大教堂西立面,1254年后
图拉贝格·哈努姆陵的穹顶,昆雅,乌尔根奇,1370
瓷砖,摩尔人国王的宫殿,塞维利亚,十四世纪
伊斯兰的建筑师非但在他们的建筑上以象征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宗教,而且还直接书写宗教的经文。奈斯尔王朝诸王的艾勒汉卜拉宫的走廊上就展示着圣书的经文,用花叶装饰的库法字体刻写在镶板上。“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真主,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他是永生不灭的,是维护万物的。”在一个接待室与目光齐平的位置就刻着这样的赞美诗。宫殿建筑群中囚禁塔的正室悬挂着一块嵌板,用磷光闪闪的复杂样式以几何与植物的形状透雕出字母。Al-mulk li-llah(“权力属于主”),那面墙如此宣告,这些字母的笔画延伸出来,形成一个半圆的拱形,再与另一组铭文的枝翼先是区分,再是交叉,最后交叠在一起:Al-\'izz li-llah(“荣耀归于主”)——文字与形象完美地融合无间,用以提醒观看者伊斯兰式生存的最终目的。
伊本·贾亚卜,装饰性石膏嵌板,囚禁塔正室,艾勒汉卜拉宫,约1340
Al-mulk li-llah=权力属于主;Al-\'izz li-llah=荣耀归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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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早期的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神学家们对建筑的认识在现在听来实在匪夷所思,也因此值得再四深思:他们提出,美丽的建筑具有提升我们道德和精神的力量。他们相信,优雅的环境不是在腐化我们,也并非颓废者的理想放纵之所,而是能够潜移默化地推动我们接近完美。一幢美丽的建筑能够增强我们向善的决心。
在这一不同凡响的宣言背后还隐藏着另一惊世骇俗的信念:即对于视觉与道德畛域的等量齐观。迷人的建筑被当作一种不需要语言的善的化身——而丑陋的建筑自然也就是恶的物化。由此推之,一个通过其简洁令我们愉悦的简单的门把手也就同时能提醒我们认识到节制与适度的美德,同样,精心安置在窗框中的一块窗玻璃也就能无声地就雅驯这个主题给我们来一番布道。
美与善在道德上的等同也赋予所有建筑一种全新的严肃与重要意义。在欣赏木地板因日久生成的高雅光泽时,我们将不再只是因一种室内装饰而倍感愉悦。我们也同时等于上了一堂讲述正义的课。
早期神学家们暗示,经由“美”甚至可能使我们更透彻地理解“主”,因为创造了世间众美的正是他:晨曦中的东天,森林,动物,甚至室内的物品诸如扶手椅,一碗柠檬以及透过棉布窗帘射到餐桌上的一缕午后的阳光。在与富有魅力的建筑相处时,我们也就等于亲近了精妙、智慧、仁慈与和谐的终极造物主的一鳞半爪。十一世纪有位穆斯林哲学家伊本·西拿曾如此论道:欣赏一座清真寺的完美无瑕、秩序井然以及协调对称,也就等于在同时认识到神的荣耀,因为“主是众美之源”。十三世纪的林肯主教罗伯特·格罗塞特斯特为了弥合信仰的分歧,曾要求我们画“一幢美丽的房屋,这个美丽的宇宙。想象一下这个或那个美丽的事物。但这之后要省去‘这个’和‘那个’,想象一下是谁将‘这个’和‘那个’造得如此美丽的。尝试去看透美的自身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成功了,你将看到上帝本身,看到寓于众美之物中的终极之美”。
早期神学家们就视觉畛域做出的另一发人深省的论断是,经由看而非读可能更易成为主的忠实仆人。他们认为建筑对人类的塑造可能比经文更有效。因为我们是感觉的造物,如果我们经由眼睛而非我们的理智接受精神的律条,我们的灵魂得到强化的概率会更高。通过凝视瓷砖的排列可以比研习福音更易学到谦卑,经由一扇彩绘玻璃窗可能比通过一本圣书更易习得仁慈的本质。与美丽的处所朝夕相处并远离自我放纵的奢侈享受,据信就会一心向善,成为受人尊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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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的建筑或许没有清楚确定的意识形态要捍卫,没有什么神圣的经文要援引,也没有什么神祇要崇拜,不过,正如宗教建筑一样,它也拥有塑造进入其轨道之人的力量。宗教对待其环境装饰的庄严态度引得我们也赋予非宗教的装饰同等的重要意义,因为它们同样也能为我们身上更好的部分提供一个家。
追求建筑之美——不论是俗世的还是宗教建筑——的鼓吹者,证明他们的野心是正当的,最终根据即通过对同一现象的征引:一个人住在什么房间里直接影响到其自我实现的程度。
普通房屋建造者面临的挑战与沙特尔大教堂和伊斯法罕伊玛目清真寺的建筑师并无二致,虽然他们的预算更接近当初古罗马地下墓穴的那些画匠。在俗世的背景下,我们的目标仍是确立那些特别的对象与装饰风格,它们会跟我们特定的有益的内在状态相互关联并能激励我们在内心中将其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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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设想一下能在每天的傍晚返回一个类似斯德哥尔摩以北卢镇那样的住宅的情形。我们的日常工作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会议、虚情假意的握手、闲聊和官僚主义,搞得人精神紧张、妥协退让。我们会为了争取同事的支持大讲我们并不相信的鬼话,会为了那些我们并不真正关心的东西又是眼红又是焦躁。
不过,当我们终于独自一人透过大厅的窗户望着屋外的花园以及渐渐四合的夜色,我们就能慢慢地重新跟更加真正的自我建立起联系,而他一直就在舞台边静候我们结束我们的表演。我们隐藏起来的爱玩儿的侧面会受到大门两侧的花卉油画的鼓励而跃跃欲试。亲切的价值会因窗帘精致的褶痕得到确认。我们对那种适度、富有同情心的幸福的兴趣会因地上铺的毫不矫饰的原木地板而得到滋养和强化。那些环绕我们的材料会向我们说起我们自己怀抱的那些最高的理想。在这样的场景中,我们就能接近一种诚实又富有生机的精神状况。我们会觉得内心得到了解放。我们终于能够——在一种深刻的意义上讲——回家了。
纳斯宅,卢镇,斯德哥尔摩以北,约1820
无须崇拜任何神祇,一个家就能帮助我们怀想起我们真正的自我,其作用并不逊于一座清真寺或是小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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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是整个房间,单单一幅画就能帮助我们重获我们自身迷失而又意义非凡的那些部分。
就拿威廉·尼克尔森一幅画为例吧,它不过细致地描绘一个碗、一块白桌布和几个没剥壳的豆荚。第一眼望去,我们可能就会感到一阵黯然神伤,因为我们意识到我们距离它的那种冥想、敏感的精神,距离它表现出的那种质朴、感恩的美以及日常生活的尊贵已经何其遥远了。
在想拥有这一画作、把它挂在我们可以日夕玩赏的地方背后,也许隐藏着另一种希望:即通过不断地看到它,它的品质能够逐渐影响到我们。夜晚经过楼梯最后看到的是它,清晨上班去的路上最后看到的仍旧是它,它会起到一种类似磁铁的影响,会把我们性格中那些湮没了的游丝吸回到表层。这幅画会像个卫兵般护卫着我们的心境。
我们珍视特定建筑的原因在于它们能够使我们已然畸形的本性重新恢复平衡,并激励起我们必须首要处理的俗务迫使我们牺牲掉的那些情感。感到竞争的压力,感到嫉妒和敌对情绪并不需要主观努力,但在一个广大庄严的宇宙中感觉谦卑,在夜晚来临时渴望平静或者渴望严肃和温柔——这些情感跟我们内在的风景却构不成相关性,这种令人悲哀的缺失或许能解释我们为什么希望将类似的情感绑缚在我们家里的一桌一椅之上。
威廉·尼克尔森,《有光泽的碗与青豌豆》,1911
建筑能够勾留住我们那些转瞬即逝、胆小羞怯的念想,将其放大、巩固,并因此使我们得以永久地通达那些除此之外我们只能意外、只能偶尔体验到的一系列情感肌理。
我们的家居空间所体现出来的情绪并不需要如何特别地甜蜜或家常。这些空间既能向我们讲述温柔,也同样能欣然地讲述阴郁。在家的观念与漂亮可爱等等之间并无必然的关联;我们以“家”呼之的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它能成功地使我们更加牢靠地亲近到那些被更广大的世界所忽略,或我们心烦意乱、犹豫不决的自我无力把握的重要事实。
建筑正如写作,都是为了把那些对我们真正有意义的东西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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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建筑具有纪念的功能,那么世界上众多文明中最早最重要的作品都是陵墓性建筑也就并非巧合了。
约四千年前,我们的一群新石器时代的祖先在彭布鲁克郡以西的一座山坡上徒手竖立起一系列巨大的石头并覆以泥土,用以标记他们的一位族人埋葬的地点。墓室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完全湮没,那位族人的尸体甚至身份也已无迹可循,而他的尊号肯定一度曾被沿不列颠群岛潮湿的海岸线聚居的众多族系怀着敬畏之情提起。不过这些石块仍然保留着滔滔雄辩的能力,它们传递的是所有陵墓建筑众所公有的信息,从大理石的坟墓到粗陋的木制道旁神龛——即“牢记不忘”。可是那凿刻粗陋、青苔遍布,直立着的巨石如今只能孤寂地俯瞰一片只有羊群和偶尔前来避雨的徒步旅行客出没的荒原,而且不论当初纪念的是谁,我们已经一无所知的事实更增添了其中的辛酸意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位昔日的部落首领的意愿竟能强大到激励他的部落为了纪念他抬起一块四十吨重的拱顶石,这本身就证明他没有被忘却。
新石器时代的墓室,彭特伊凡,彭布鲁克郡以西,约公元前2000
丘比特纪念碑,普利茅斯,约1790
害怕遗忘任何珍贵的东西都能触发我们竖起一幢建筑的愿望,就像用一块镇纸压住我们的记忆。我们甚至有可能步芒特·埃奇库姆伯爵夫人的后尘,这位夫人在十八世纪后期于普利茅斯郊外的一座小山上竖起了一块高三十英尺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方尖碑,不过是为了纪念一头非同寻常敏感的叫丘比特的猪,她丝毫不觉踌躇地将其称为她真正的朋友。
渴望牢记不忘赋予了我们为不论是活人还是死人竖碑造屋的理由。正如我们为了纪念失去的挚友亲朋竖起坟墓、纪念碑和陵寝,我们同样也为了帮我们记起我们自身重要却易逝的部分建造并装饰起建筑物。我们家里的绘画和座椅与旧石器时代巨大的坟堆具有异曲同工之意,不同之处仅在于它们的大小适合我们的日用和生活所需。我们的家居物品也同样是我们身份的纪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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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时也会自觉惭愧地渴望为了在他人面前吹嘘自夸而造一个家。不过说到底,只有在我们自身最真实的部分就是极端利己的情况下,我们才会真正因为想炫耀而去创造我们的家。相反,在其最真实的意义上,建筑的冲动是与对交流与纪念的向往联系在一起的,那是一种经由一种记录而非文字向世界宣称我们是谁的向往,使用实物、颜色和砖块的语言:是一种让别人知道我们是谁并在这个过程中提醒我们自己不要忘记的渴望。
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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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5年,威尼斯市委托画家保罗·韦罗内塞为总督宫的大厅——议政厅画一组新的天顶画,议政厅是总督审议政事以及接见权贵与各国使节之处。
完工的作品是以寓言形式对威尼斯政府的一次盛大歌颂。在中央嵌板上,韦罗内塞将威尼斯描画为一位庄重美丽的海洋女王,由两位侍女陪侍左右,一位代表正义(手持一对天平),另一位代表和平(她用皮带拴住一头睡眼惺忪、毫无凶相的狮子——以防万一)。周边环绕的较小的嵌板上描绘的是威尼斯辅助性的美德。《温柔》表现的是一位年轻的金发美女,膝头上靠着一头温顺的羔羊。她旁边是《忠诚》,一位浅黑肤色的少女爱抚着一条圣伯纳德犬的脖颈。这两幅画对面是《繁荣》,由一位面色红润、稍嫌丰满的女性代表,身着低胸礼服,拿着一只满溢出苹果、葡萄和橘子的丰饶角。对着她的是《节制》,画的是一位头发束起、露出一边乳房的健美少女冷冷地微笑着拔掉一头凶相毕露的老鹰(代表的可能是土耳其或西班牙人)的羽毛。从韦罗内塞的天顶画看来,威尼斯共和国简直没有丝毫非正义、和平、温柔和忠实的影子。
保罗·韦罗内塞,《温柔》,议政厅,总督宫,威尼斯,约1575
保罗·韦罗内塞,《威尼斯的胜利》,议政厅
安德烈亚·帕拉弟奥,圆厅别墅,威尼托,1580
1566年,一位名叫卡农·保罗·阿尔梅里科的学者、朝臣外兼商人邀请韦罗内塞的同代建筑师安德烈亚·帕拉弟奥为他在距威尼斯只有数英里之遥的地方建一幢乡间别墅,供他及其家人逃离政治阴谋以及在共和国水域发生的地方性疾病避居之用。帕拉弟奥对于古罗马的建筑如何能完美地体现其社会的理想——秩序、勇气、自我牺牲以及尊严——极为感佩,他想通过自己的设计发扬一种堪可与之比肩的文艺复兴意义上的高贵品性。他1570年的著作《建筑四书》的标题页将通过一幅寓言性的版画将这一说教性的雄心表现得清清楚楚:两位代表建筑的少女向美德女王行礼致敬。圆厅别墅平衡和谐的正立面,帕拉弟奥为阿尔梅里科构思的这幢宏大的府邸,看来就是这一理想在地上的实现,在威尼托阳光明媚的平原上,日常生活中的争斗和妥协都被平衡和明朗所征服并取代了。沿着别墅的三角墙和楼梯竖立着一系列真人大小的雕像,由雕塑家罗伦佐·卢比尼和詹巴蒂斯塔·阿尔巴纳斯创作,均取材于古典神话。别墅的主人在读罢几章塞内加或审查完黎凡特来的合同后,可以步出露台透一口气,抬眼就能望见商业的守护神墨丘利,智慧之神朱庇特或是女灶神维斯塔——他会由衷地感觉,至少在他的乡间别墅内,他内心最推崇的那些德行已然通过石雕得到了持久的颂扬与表现。
自帕拉弟奥的时代以降,而且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他的榜样,建造反映屋主理想的住宅成为整个西方建筑业压倒一切的雄心。1764年,英格兰首席法官曼斯菲尔德勋爵派罗伯特·亚当负责统筹改造他位于汉普斯特德·西斯、俯瞰伦敦的宅邸肯伍德的图书室。在亚当的指导下,这间图书室变成了对这位英格兰最高法律权威性格的一次美轮美奂的祝圣仪式。满架的希腊罗马哲学和历史经典,华丽的天花板嵌入一个寓言性的椭圆部分。其上的花饰名为《荣誉与欲望之间的赫拉克勒斯》,展现的是一位年轻的希腊英雄,显然就是曼斯菲尔德本人的化身,在到底是将生命献给快乐(以三位秀丽的少女为代表,其中一位还露着丰满的大腿)还是为了崇高的公民事业献身(以一位指向一座希腊神庙的战士为化身)之间委决不下。不过观者一望之下都会理解为公民事业肯定胜出——虽然画作本身以熟练的意大利式肉感色调出之,似乎在暗示少女那边更有吸引力。天花板的另一部分展现的是《正义拥抱和平、商业和航海》(像是一次众所期盼的重聚),壁炉上挂的是大卫·马丁画的曼斯菲尔德勋爵肖像,画家选择——或者被授意——将其表现为倚靠着所罗门(以色列最具智慧的王)圣殿,受到上方荷马(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大师)胸像赞许的注视,右手握着一卷打开的西塞罗(最高贵的演说家)。俨然是位集圣经、希腊和罗马智慧于一身的完人。
大约六十年后,距此以南不过几英里处,一家旨在为“科学、文学、文科或公共领域的杰出人士”服务(俱乐部手册上的表述)的协会——伦敦雅典娜俱乐部的会员为自己在帕码街修建了一幢新会所。俱乐部会所整整三面的外墙环绕着一条长约两百六十英尺的檐壁,由雕塑家约翰·海宁以埃尔金大理石雕塑为原型雕刻出众多古典人物造型。这些人物正在从事的都是会所里面那些英国绅士们感兴趣的雅典人的活动:歌唱、阅读、写作和演讲。俱乐部的正门上树立着一尊巨大的镀金雅典娜雕像。这位工艺与智慧女神高傲地俯视着帕码街,决意让所有途经此地之人明白里面的会员是何等样人,有何等样之趣味。在距浅薄的皮卡迪利商业中心仅数米之遥的地方,这家协会以其全副的外貌清楚地表明其高墙环抱中的会员完全可以跟黄金时代使雅典盛名远播的希腊人等量齐观。
罗伯特·亚当,肯伍德府图书室,1769
德西默斯·伯顿,雅典娜俱乐部,1824;E·H·贝利,雅典娜雕像,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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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彩绘的天花板和雕像,站在这些宁芙和诸神的寓意面前,我们的目光忍不住会变得呆滞或干脆转开。自十六世纪一直到十九世纪,在众多国家的建筑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想化风格实在是让我们觉得既沉闷又伪善。
我们很难对理想化的建筑与出资修建这些建筑及住在里面的现实之人之间经常性的巨大反差视而不见,更别说是体谅了。我们明知不管韦罗内塞是如何表现的,威尼斯实际上在不断地逃避总督宫议政厅天花板上的那些少女鼓吹的诸多美德。我们知道她买卖奴隶,罔顾贫民,挥霍资源而且残酷报复敌人。我们知道这片“至宁国土”画的是一回事,干的却是另一回事。我们也知道,还没等帕拉弟奥的别墅完工阿尔梅里科家族就已身败名裂,而且其承继者卡普拉家族也并未更多地享受到商业与智慧诸神的恩典,他们似乎都在别墅的房顶上嘲笑这个家族的勃勃野心呢。说到那位曼斯菲尔德勋爵,也远未能融会西塞罗、荷马和所罗门的天才,其实是个典型的十八世纪中叶的律师,残酷无情,人性浇薄并善于将其卑鄙的本能隐藏在对经典著作的寻章摘句中。至于雅典娜俱乐部,其会员的大部之所以加入此俱乐部纯粹是为了社交的便宜好处,还有就是歪在真皮扶手椅上消磨掉一个个白天,望望屋外的雨滴,吧嗒吧嗒地大嚼婴儿食品,把家庭整个抛在脑后,如果说他们像伯里克利的同侪,那么皮卡迪利简直就是雅典卫城了。
跟我们这些理想主义的先辈相反,我们更乐意以我们对现实的兴趣而自傲。我们珍视的恰恰是那些将玫瑰色的理想抛诸脑后,并能忠实地适合我们现实环境的艺术作品。我们推崇它们是因为它们向我们揭示了我们是谁,而非我们希望是谁。
然而,理想化的艺术观念为什么会如此反常而又如此脱离现实也值得深入探究。我们可以探究一下为什么在前现代时期长达三个世纪的时间里,艺术家之受到欢迎正是因为他们能够创造出丝毫没有日常瑕疵的风景、人物和建筑。我们也可以问一声为什么艺术家们争着要描绘比任何真实存在的公园都更具田园牧歌风味的花园和林间空地,他们为什么要把大理石的嘴唇和脚踝雕刻得比流淌着真正血液的嘴唇和脚踝加倍地诱人,为贵族和王室成员画的肖像为什么显得比他们本人远为聪明和慷慨。
此等努力自然不是出于天真或者公然的欺诈。这些理想化作品的创作者也都是凡间俗物而且认为他们的观众也同样如此。韦罗内塞的天花板底下聚集的那些议员心底的欲念自然要比他们头顶上的表现黑暗得多。同样,我们也知道曼斯菲尔德想给自己的办公室增光添彩的想法也不得不跟财富与声名的诱人召唤争抢地盘,在雅典娜俱乐部待一个下午就能得到点有价值东西的希望也很少能经受得住茶室里闲言碎语和姜汁饼干的诱惑。
对那些理想化传统的支持者而言,认为艺术家们除此之外还很天真地想有所作为的想法本身就显得很天真。他们的艺术和建筑的目的并非想提醒我们生活原本的模样,而是在我们眼前展现其理想的状态,从而促使我们哪怕稍稍地朝践行和德行跨进一步。那些雕塑和建筑物是想助我们将我们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为了使我们对最高的渴望铭记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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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十八世纪晚期的德国哲学中,我找到了对于艺术的理想化理论最明晰的阐述。弗里德里希·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1794)中论道,体现在理想化艺术之中的尽善尽美可以成为我们灵感的源泉,当我们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沉溺于自身的缺陷中时——他感觉他的时代特别容易取这种忧郁的、自我毁灭的态度——我们能够转而求助于它。“人性已经丧失尊严,”他论道,“不过艺术已拯救了它并将其保存于意味深长的石头之中。真理就寓于艺术的幻觉中,正是从这种摹本或者说残像中,原初的形象将再次得到复原。”
对古典理想的向往:
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宫殿桥,柏林,1824;雕像作者:阿尔贝特·沃尔夫,1853
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老博物馆,柏林,1830
艺术作品非但不会唤起我们对最黑暗时刻的回忆,而是能够——用席勒的话说就是——充当一种“潜能的终极表征”;它们起到的作用就像是“源自理想世界的护送人”。
如果说建筑能够充当我们的理想的贮藏室,那是因为它们能够被清除掉所有腐蚀日常生活的那些拙劣的玩意儿。一幢伟大的建筑作品会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讲述从容、力量、平衡以及优雅,而这些美德,不论作为建造者还是观众,均非我们出于本性能够践行的——正是为此它才能吸引我们、打动我们。一幢建筑超越我们的程度愈甚就愈能激起我们的尊敬。
一幢理想化的建筑所蕴涵的潜在意义并不需要得到完全的认识才能体现其价值。在席勒的同代人威廉·冯·洪堡眼中,正是古希腊人理想化的建筑为现代西方人提供了最富营养的灵感源泉,他又在其论文《关于文物研究》(1793)中补充说,即便古希腊建筑所蕴涵的完美只有一少部分能够在这个实利主义的资产阶级世界中得到再造,它们也值得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在模仿古希腊人的范型时完全明白他们是无可企及的;我们的想象中充溢着他们自由而又意义非凡的生活图像,却又明知这样的生活我们可望而不可即。”
当冯·洪堡的朋友,建筑师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开始在柏林兴建古典风格的桥梁、博物馆和宫殿时,他很清楚柏林人只能隔开一段距离欣赏而无法复兴他所尊崇的文物,不过他有信心那个时代的诚实和伟大终能够通过建筑渗透这个普鲁士的都城。当居民穿过宫殿桥去开会或周日漫步经过夏洛特霍夫宫的“新亭”时,申克尔的建筑——他竖立着雕像的桥梁,他庄严朴素的柱式,他精美雅致的壁画——对于人类精神的复兴总会起到微小却关键的作用。
4
虽然表面上我们对于理想已经全然失去耐心,可不管我们对装饰性桥梁与镀金雕像何等轻蔑,我们在本质上仍无法完全摈弃理想的概念本身,因为,剔除了其所有历史的联系后,“理想化”这个词就是指一种朝向尽善尽美的热望,一个任何人,即便是最理性的生物都不可能完全不熟悉的目标。
我们放弃的事实上并非理想本身,而是主要的理想化作品所一度尊崇的那些特定的价值观。我们已经对古代不抱希望,我们已经不再敬畏神话,而且我们谴责贵族的狂妄自大。我们的理想如今绕着民主、科学与商业运转。不过我们仍然跟以往一样对理想化的事业忠贞不二。在实用主义的外壳之下,现代建筑从未停止这样的追求:向其观众反映出一种精挑细选的形象,即他们可能的模样,并寄希望于提升并重新铸造现实。
“芬兰的理想生活”:
莫纳克建筑事务所,1992世博会芬兰馆,塞维利亚,1992
“银行业的理想”:
弗兰克·格瑞,DZ银行,柏林,2000
每逢人们开始高调建造民用建筑,理想化的雄心都会格外高涨。譬如,1992年塞维利亚的世界博览会上各国展馆的设计对于本国的理想化表现,就好比以比较克制的方式重现了韦罗内塞对威尼斯政府美德的诠释。芬兰馆的入口是由既分又合的两部分构成——一块抛光的金属板依偎在一块弯曲的浅色木质延伸段上——隐喻一个完美地调和了男性与女性、现代与历史、技术与自然、奢华与民主诸种对立因素的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它包含了一种对于尊贵、优雅生活的朴素而又美丽的承诺。
奥斯卡·尼迈耶,国会大厦,巴西利亚,1960
柏林DZ银行的总部为其雇员提供了一种堪比勃兰登堡门的理想化建筑。他们的工作本身也许经常是乏味重复的,不过在去自助餐厅或开会的途中,银行雇员们可以顺便朝下望见巨大中庭中的一间奇特、雅致的会议室,其轻盈弯曲的造型暗示出他们严肃的老板所期望的创造性与活跃性兼得的理想。
甚至整个城市都可能诞生于这种召唤席勒所谓“源自理想世界的护送人”的希望。当巴西总统库比契克在1956年宣布建造巴西利亚的计划时,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新首都将成为“现代巴西的创造性智慧最新颖最精确的展现”。巴西利亚高踞于这个国家的内陆,誓要成为一个现代政府效率的楷模,成为这个国家那爬行和挣扎的剩余部分只能战战兢兢偶然前往朝拜的理想化身。巴西利亚并非要象征一个已然存在的国家的现实,而是要创造一种全新的现实。它被寄予殷殷厚望,希望它以宽阔的林阴道以及鳞次栉比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笔抹去巴西殖民主义的遗迹,还有她众多沿海城市的喧嚣与贫困。巴西利亚将会带来它所代表的现代化。它将以其自身的形象重塑一个国家。
理查德·诺伊特拉,埃德加·J·考夫曼宅,棕榈泉,1946
巴西利亚终将会出现乞丐和贫民窟、通衢大道上终将会有烧焦的野草、教堂的墙上终将会出现裂纹的事实,正如韦罗内塞天顶画下面实际进行的背叛与苟且、雅典娜俱乐部里的蠢行、芬兰国内的酗酒与绝望以及DZ银行办公室里的终极无聊一样,都无法使理想化建筑的拥护者们就此止步。对他们而言,这些失误恰恰证明了人们对理想化样式的需要,需要它们对抗我们内心腐化、乏味的部分。
在现代社会,理想化不但受到公共建筑的青睐,私人住宅也不例外。住在理查德·诺伊特拉在加利福尼亚设计的二十世纪中期钢铁和玻璃亭子里的中产阶级夫妇,虽有时也会饮酒过量,会争吵,会虚情假意,会焦虑万分,不过至少他们住的房子会跟他们讲述诚实与放松,告诉他们要有所禁忌要对未来有信心——而且会在他们怒火中烧或职业陷入麻烦(当他们的火气一直蔓延到室外沙漠的夜晚)时提醒他们内心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1938年,意大利作家库尔奇奥·马拉帕尔泰在卡普里岛一处僻远的岩壁上为自己造了幢房子,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将其描述为“一幅石造的自画像”以及“一幢像我一样的房子”。这幢房子因其引以为傲的孤立无援,因其将粗犷和精雅并置于一体,因其对自然环境毫不退缩的傲然蔑视以及对古罗马与意大利现代主义建筑美学的兼收并蓄,的确表现出了马拉帕尔泰性格中的几个重要侧面。对参观者来说幸运的是,它并非其主人所有侧面完全照搬的忠实写照——当然,任何房子都很难做到这一点,对马拉帕尔泰的情况而言则尤其如此,因为假若想将他的性格完全反映出来,就必须得再加上自命不凡的家具、走不通的死走廊,也许还要配个射击场(他直到1943年都是个法西斯主义者)外带几扇打破的窗户(他喜欢喝点小酒然后来场械斗)。马拉帕尔泰宅就像所有成功的理想化作品一样,它反映的并非其作者的众多弱点,而是帮助其既有天赋又有瑕疵的主人朝他的个性中最高贵的那些侧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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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文艺术的理想化影响之下建造的建筑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宣传形式。这是个挺让人警觉的词,因为我们倾向于认为高级艺术应该不受意识形态的影响,纯粹因其本身的原因受到赞美。
然而,对于任何教义或成体系的信仰的宣扬都可以是“宣传”,其本身应该不带有负面的含义。当然,这种宣扬实际上大部分服务于可耻的政治和商业目的,可这只是历史的意外,错不在这个词身上。一件艺术作品,只要它通过其各种资源引导我们走向某种东西,只要它试图对我们施加影响,使我们敏于、乐于对任何目标或理念产生好感,就都成了一件宣传品。
一幅石造的自画像:
库尔奇奥·马拉帕尔泰(与阿达尔贝托·利贝拉),马拉帕尔泰宅,卡普里岛,1943
按这种定义来套,几乎没有哪件艺术作品能逃得了宣传品的嫌疑:不光是表现苏联农民宣布他们的五年计划的宣传画,还有描绘豌豆和有光泽的碗的油画,椅子以及加利福尼亚沙漠边缘钢铁和玻璃的住宅。明显有悖常理地为所有这些东西都贴上相同的标签,只会起到强调所有有意创造出来的物品的指示性层面的作用,而这些物品更重要的是因其暗含的品质引得观看者去模仿并进而参与、分享这些品质的。
小约翰·伍德,皇家新月楼,巴思,1775
从这个角度说来,我们如果聪明的话就该不再强求将宣传的意图一股脑根除这个不可能的目标,转而尽力使我们周围充满可敬的正面例子。艺术能指导我们行动这一观念中并无任何值得悲哀的东西,只要它向我们指出的方向有价值就行。理想主义的传统理论家们在坚决主张艺术应该努力促成行动的产生方面坦率得令我们一新耳目——更重要的是,艺术应该努力促使我们向善。
6
我们凝神关注一样理想的艺术品时可能导致的一个令人困惑的结果是:我们会心生感伤。我们观照的对象越是美丽,我们的感伤就可能越是深沉,所以当我们站在彼得·德·胡赫的一幅描绘一个面容灰暗的小男孩勤勉地给母亲拿来几条面包的画,或是小约翰·伍德在巴思建造的新月楼前的时候,我们甚至可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彼得·德·胡赫,《拿面包的男孩》,约1665
我们的感伤并不灼热,而更像是一种欢欣与忧郁的混合:因我们所见的完美欢欣鼓舞,又为意识到我们邂逅此等完美的机会是何等可遇不可求而忧郁不已。完美的对象烛照出我们周围环境的平庸呆滞。我们由此回想起我们对尽善尽美的想望,也由此认识到我们的生活是何等的不完美。
彼得·德·胡赫画中的形象与皇家新月楼的曲线通过它们展现给我们的对比激发起那些能更经常地使我们的生活多姿多彩的情感。母亲温柔的态度与儿子满怀信任与责任感的表情使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的玩世不恭和生硬唐突。而皇家新月楼则以其全副庄严的尊贵烛照出我们众多野心琐细而又混乱的本质。这些艺术作品之所以能触动我们,正因为它们不像我们却又像我们期望自己成为的模样。
基督教哲学家们一直以来对由美引发的感伤特别敏感。“当我们企慕有形之物的美时,我们当然体验到了欢欣,”中世纪思想家圣维克托修道院的于格论道,“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体验到一种极端惆怅之感。”宗教将这种感伤解释为我们将美好的事物认作了我们曾在伊甸园中享受过的完美无瑕生活的象征,这种解释虽在理智上令人难以接受,但在心理学上却令人兴味盎然。虽然我们有朝一日可以在天堂重续这种庄严的存在,但亚当和夏娃的原罪已剥夺了我们在地上享受这种生存的可能。这样,美就成为神圣的片段,看到它就会因唤起我们的丧失感与对我们不得其门而入的生活的向往而令我们感伤不已。那些写入美好事物中的特质来自于上帝,而我们已然生活在一个深陷罪恶的世界中,离他如此遥远。不过因为艺术作品有足够的有限性,而其创造者付出的心血又足够伟大,所以它们可以达到一种人类通常无法企及的完美程度。这些作品就是我们仍然渴望达到的善的苦乐参半的象征,而这种善又是我们经由自己的行动或思想极少机会能够接近的。
即便将神学成分剥离,这个故事仍能帮助我们解释我们在邂逅迷人的对象之际所感受到的悲哀之情。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正处在苦恼期,坐在一幢乔治王朝风格的市政厅的接待室里等待一次会晤。他对手边的杂志兴致全无,此时他抬头望向天花板,意识到在十八世纪的某个时期,有人不辞辛苦地设计出一种复杂而又和谐的造型,由连锁的花环构成,用白、瓷蓝和黄色混合绘制。那个天花板就像个宝库,它集中的那些品质正是那个人所梦寐以求的:它看来既好玩又严肃,既精微又明朗,既整饬又自然。虽说当初建造天花板的委托人想必跟他一样地实用主义,可是它却具有一种意味深长又不动声色的甜蜜可爱,就像一个孩子的脸上绽放的微笑。与此同时,这个人认识到那块天花板包含着他所没有的一切。他被卷入了他无法解决的职业困境,他一直觉得疲乏不堪,他脸上刻着酸楚的表情,而且他已经开始无节制地冲着陌生人大呼小叫——他只觉得身陷痛苦之中。那块天花板就是那个人真正的家园,而他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当一位助理走进房间引他去会面时他眼中满是泪水。
天花板上的人类理想:
罗伯特·亚当,霍姆宅,波特曼广场,伦敦,1775
此人的伤感向我们指明了一项附带性的要求。或许在我们的生活最成问题的时候,我们才最容易接受美的事物。我们最消沉的时刻反而为建筑和艺术提供了最佳的入口,因为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对理想品质的渴望才最为强烈。面对一间阳光洒满混凝土与木头构成的广阔空间的洁净空房间,最易受到感动的并非极有条理、一丝不乱的心灵,渴望生活在由罗伯特·亚当设计的市政厅天花板底下的也不会是个满怀信心、把一切事务整理得有条不紊之人,这样一个人可能连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之倾洒。
7
虽说看到一样美丽事物自然的反应就是想买下它,我们真正想的可能并非拥有我们觉得美丽的东西,而是想永久占有它所代表的那些内在品质。
拥有这样一件物品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我们想吸收的那些它所暗含的美德,不过我们不该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占有了它,那些美德就会自动或不费吹灰之力地在我们身上产生奇迹。一心想买下某样我们认为美丽的东西,事实上也许恰恰是应付它在我们内心激起的向往的最不适宜的办法,这就正如一心想跟我们心仪的某个人睡觉也许是对爱的情感最愚笨的反应一样。
我们寻求的,在最深刻的层次上讲,是在内心去模仿那些通过它们的美打动了我们的物品和处所,而非在物质上占有它们。
理想为何会变?
1
伦敦西北边一个破败角落的一家古董店。外面,救护车的嘶鸣暗示了一桩以凶杀解决纠纷的惨剧,警方的直升机在头顶上盘旋,还有些穿着不相配袜子的人在街上行进,一边向漠不关心的路人宣布千禧年灾难的降临。
不过对于这家店铺而言,“古董店”的称号未免显得言过其实了些。这里可没有旧皮子的味道,也没有戴着半月形眼镜的店员;它倒更像是执法官存放没收物品的库房或废品旧货栈。这是个众多物品在被拉去充当填埋垃圾之前最后一次期望能吸引一点注意的地方。
店里的一个角落竖着一样面容愁惨的物品,是一个带有球状两翼、两扇凸窗、科林斯式支柱还有一个金边镜子的餐具柜。这个物件的抽屉虽说还能用,而且末道漆竟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它的标价却更接近劈柴而非一样家具了,因为这样东西实在太俗丽太丑陋了,即便是最宅心仁厚眼睛最近视的人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然而,这个餐具柜肯定曾承受过多少珍爱啊。在里士满或温布尔登某幢宽敞的房子里,应该有个女仆每隔几天就给它掸尘。也许还有只猫在走进起居室之前在它身上蹭蹭尾巴。该有整整一代人骄傲地在这个柜子上摆放圣诞节的布丁、香槟和斯第尔顿楔形奶酪。可是如今,在这家店铺的角落里,它满怀的辛酸抵得上一位年老色衰被放逐的俄罗斯公爵夫人,在巴黎的跳蚤窝里梦想着圣彼得堡的宫殿。跟所有肯倾听的耳朵讲述她芳龄十七时的绝代姿容——虽说她讲述的时候满嘴的酒气和绝望。
发现事物的美丽自然而然地会引导我们想象我们将始终忠于我们的情感。可是设计与建筑的历史对我们趣味的忠诚却几乎无法提供任何担保。这个餐具柜的命运就浓缩了数不胜数的大厦、音乐厅和椅子的命运。我们对于美的模糊观念一直不断地在克制与豪华、乡村与都市、阴柔与阳刚这样的两极风格间摇摆——由此导致我们在每次趣味转向时都无情地将众多物品扔到旧货店里了其残生。
这些先例迫使我们推想我们的后辈有朝一日在我们的房子里溜达时也会像我们如今看待先辈的诸多遗物一样既非常厌恶又觉得好玩。他们会对我们选用的墙纸和沙发大感惊奇,并会嘲笑我们犯下的美学罪行,而我们竟然对此毫无察觉。这一认识会使我们的喜好带上一种脆弱、焦虑的特质。知道我们如今热爱的东西在将来会因为我们现在根本无法理解的原因而显得荒谬可笑,不论是商店里的一样家具还是圣坛上的一对未来的夫妻,都同样让我们难以接受。
这么说来,也就难怪建筑师们会如此坚持不懈地想将自己的手艺跟时尚划清界线,难怪他们挖空心思(自然是徒劳)想创造出历经数代都不会显得可笑的作品。
2
我们对美的认识为什么会变?
1907年,一位名叫威廉·沃林格的德国年轻艺术史家发表了一篇题为《抽象与移情》的论文,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对此做出解释。
他开宗明义,提出在人类历史中只有两种基本的艺术风格:“抽象的”与“现实的”。在特定社会的特定时期,两种风格中总有一种会占上风。数千年来,抽象艺术曾在拜占廷、波斯、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刚果、马里和扎伊尔风靡一时,后来,又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在西方占据统治地位。这是一种由对称、秩序、规则和几何精神支配的艺术形式。不论是以何种艺术样式出现:雕塑或地毯也好,镶嵌工艺或陶艺也好,不论是韦瓦克篮筐编制匠还是纽约画家的作品,抽象艺术均有志于创造一种以单调、重复的视觉平面为特征的平静气氛,对现实的世界没有任何指涉。
通过对比,沃林格指出,在古希腊和罗马时期占主导地位而且从文艺复兴直到十九世纪末一直统治欧洲的现实主义艺术,致力于唤起人们切实经验中的活色生香。这一派艺术家努力想抓住山雨欲来之际一处松林的气氛,表现人血的质地,再现一滴泪珠的充盈以及一头狮子的凶残。
沃林格的理论中最令人信服的一面——亦可完全应用于建筑作品——是他对一个社会为什么会从忠实于一种美学范式转而信奉另一种的解释。他认为,关键的原因在于这个社会缺乏什么样的价值诉求,因为一个社会本身欠缺什么,它就会喜爱能体现这种价值的艺术。抽象艺术因为饱含和谐、平静和节奏,自然主要会吸引渴望宁静的社会——那些法律和秩序失序、意识形态不稳而且因道德和精神混乱加剧了人身不安全感的社会。处在这样喧嚣的背景之下(在二十世纪美国的众多大城市以及长期遭受民族内部自相残杀之害的新几内亚村庄中就弥漫着这种气氛),居民会体验到沃林格称作的“对宁静的强烈诉求”,因此他们就会求助于抽象艺术,转向编结出抽象图案的篮筐或南曼哈顿地区的极简主义画廊。
我们尊重那种可以带我们远离我们害怕之物并接近我们渴望之物的风格:
酒椰叶纤维编织的裙裾,古巴,二十世纪
艾格尼丝·马丁,《无题》,1962
拜占廷镶嵌,坎姆帕诺佩特拉的罗马式会堂,塞浦路斯,六世纪
而在那些已经成就了高度内部和外部秩序的社会中,生活已经完全按部就班而且得到过度确保,一种相反的渴望就会应运而生:市民会希望逃离日常规范和按部就班那简直令人窒息的束缚——因而就会转向现实主义艺术以解精神之渴并重新体验那些稍纵即逝的强烈情感。
我们可以藉此得出如下结论:我们之所以会被某物吸引,以美称之,是因为我们察觉到它包含了可以体现某些品质的浓缩形式,而这些品质正是我们个人或更宽泛地讲我们的社会所缺乏的。我们尊重那种可以带我们远离我们害怕之物并接近我们渴望之物的风格:一种包含了我们缺失的价值的合适剂量的风格。我们之所以需要艺术,首先就是因为我们几乎一直处于不平衡的危险状态中,无法在极端中寻得中庸,无法把握住人生中相对的重大极点——厌倦与激情、理智与想象、单纯与复杂、安全与危险、朴素与奢侈——间的黄金分割点。
假若婴儿或小孩子的行为可作参照,我们可以认为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发展出了很强的不平衡性。在我们的婴儿围栏和婴儿椅子上,我们已经表现出大量歇斯底里的兴奋或野蛮的失望、爱或愤怒、狂热或衰竭——而且,尽管成年后我们的外表越来越有节制,我们其实极少能成功地做到持久的平衡和平静,我们的生活就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左倾右倒的帆船。
我们先天的不平衡又因实际的需要变本加厉。我们的工作不断地只要求我们非常单一的某种才能,导致我们越来越无法成就丰满的个性,以致于我们会怀疑(经常是在某个暮色四合的星期天的傍晚)我们大部分的个性与理想都已付诸东流。结果这个社会中多的是各种缺乏平衡的族群,每个族群都渴望满足其特别的精神缺憾,我们经常出现的对于到底什么是美的激烈争论的背景即由此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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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了了这一点,对特定风格的选择自然也就揭示出了其倡导者喜欢什么又缺乏什么。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十七世纪精英阶层对镀金墙壁的热爱,因为我们同时会想起这种装饰风格之所以发展起来的时代背景:当时每个人都不断受到暴力和疾病的威胁,哪怕是富人也难逃例外——也就难怪人们开始感激高擎着花环和彩带的众天使给大家带来的补偿性许诺了。
我们也不该相信现代社会,经常以拒斥文雅、墙壁连灰泥都不抹就那么光着自傲的现代社会缺憾就少了。只不过现代缺的东西不同了而已。礼节和文明已经不缺了。至少在大部分西方国家的城市中,最糟糕的贫民窟也都已被干净整齐的街道取而代之。绝大多数发达国家中的生活已经变得秩序井然、物质丰富、谨小慎微、按部就班,以致于人们的向往转到了另外的方向:转向天然和朴拙,向往粗糙和真诚——于是中产阶级的住户就会以不用粉刷的墙壁和煤渣砖来缓解这种渴望。
一道保护我们抵御贫困和堕落威胁的墙壁:
阿代拉伊德夫人的寝室,凡尔赛宫,1765<
防御特权危险的壁垒:
托马斯·诺莱与希尔德·霍伊格,诺莱和霍伊格宅,布鲁日,2002
4
历史学家经常提到西方世界在十八世纪晚期曾在其所有主要的艺术形式中兴起一种着力表现自然的趣味。当时对非正式的服装、田园诗、描写普通人的小说以及朴素的家具和室内装饰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热情。不过我们不能因这一美学趣味的转向就简单地得出结论,认为西方居民在此时自身开始变得更加“自然”了。他们之所以在他们的艺术中爱上了自然恰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跟自然脱了节。
借助于技术与商业的快速发展,欧洲上层阶级的生活在这个时期已然变得过于安全和循规蹈矩,受教育阶层于是指望通过在村舍度假和吟诵描写鲜花的诗歌舒解这种过剩。弗里德里希·席勒在其论文《论天真的诗与感伤的诗》(1796)中论道,古希腊人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度过,他们的城市规模很小并被森林和海洋包围,所以他们极少感到需要在他们的艺术中赞美自然世界。“因为希腊人自身并未丧失其自然本性,”他解释道,“因此他们并无很大的渴望要创造外在于他们的对象以藉此重获自然。”而回到席勒的时代,他由此得出结论:“然而,因为自然开始逐渐从人类生活的直接经验中消失,所以我们看到它作为一种理想在诗歌的世界中出现。我们可以预料,朝非自然走得最远的国家将最能被天真的表现所打动。这个国家就是法兰西。”——这个国家的末代皇后几年前就以实际行动完美地证实了席勒的理论:她在自家花园边上特意建了个农庄,周末就消磨在观看给奶牛挤奶上。
用于调节过分奢华的宫殿的村舍:
玛丽·安托瓦内特、利涅亲王、于贝尔·罗贝尔,皇后村,小特里亚农,凡尔赛,1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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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6年,瑞士画家卡斯帕·沃尔夫画了幅画,表现的是一群登山者面对高踞在瑞士伯尔尼阿尔卑斯山上的巨大的劳特拉尔冰河在休憩。有两位登山者坐在一块岩石顶端,仰头凝望着面前陷落的巨大的冰隙。
卡斯帕·沃尔夫,《劳特拉尔冰河》,1776
他们穿的长袜,戴的帽子的形状,他们高贵的派头以及雅致的雨伞在在证明他们的贵族身份。而在他们底下,在画布的左下方,对壮观的景色浑不在意的是一个山里的向导,握着一根很长的手杖,穿着件粗糙的长外套,戴一顶农民帽。这幅画正是一个绝佳的个案,可用以研究不同的精神不平衡可能导致怎样对立的美之观念。
虽然向导肯定比出钱雇他的登山者更了解这些山脉,他对眼前的景色却丝毫没有这些贵族所具有的兴致。他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的边给遮住了。我们可以想象他巴不得这次远足尽快结束,而且会在心里嘲笑这起绅士老爷,他们前一天去敲他的门,要求他把他们带到云彩里去进午餐,作为酬劳付给他一笔对他来说很可观的报酬。对这位向导而言,美更有可能体现在低地上,在草地和小木屋中,崇山峻岭是很可怕的去处,非不得已,比如去营救一头牲畜或是筑一道雪障以阻断雪崩的狂暴,他们是不会冒险去攀登的。
这幅画的创作日期意味深长,因为正是在西方想象力的日历中的这一时刻,多少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作恐怖的怪物的崇山峻岭对于贵族旅游者而言开始散发出普遍的吸引力,他们在其粗野的外表和危险中找到了一种大受欢迎的特质,正可以舒解他们日益增长的过于文明化的家居生活的过分精致和文雅。一个世纪之前,这些绅士老爷们会宁肯待在他们的领地中,将他们的树篱修剪成整齐的几何图形,丝毫不会主动去理会无序和粗野。而一个世纪之后,就连当地的向导和山民都开始对大自然野性未驯的侧面刮目相看,他们新发现的这种趣味已经因中央供暖、天气预报、报纸、邮局的普及以及连阿尔卑斯山上最高的峡谷都已经贯穿了铁路线的事实而发展成熟。
不过在这一刻,在崇山之颠,两种对美的评价就肩并肩并置在一起,它们的分歧体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与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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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一位名叫亨利·弗鲁叶的法国实业家委托著名却相对缺乏经验的建筑师勒科比西埃为他的一群工人及其家庭造些住房,勒科比西埃时年三十六岁。这组建筑位于莱日和佩萨克,紧挨着弗鲁叶的工厂,距波尔多不远,结果竟成为现代主义建筑的样板,每一幢都是一组没有任何装饰的水泥匣子,带有长方形的窗,平顶外加光秃秃的墙壁。勒科比西埃特别为它们缺少本地和乡村的暗示而自豪。他嘲笑那种他称之为“民俗大部队”——由感伤的传统主义者组成——的热切愿望,并谴责法国社会对现代性的坚决抗拒。在这组他为劳动工人设计的住宅中,他对工业和技术的仰慕通过大片的水泥、没有任何装饰的外表和光秃秃的灯泡表现得淋漓尽致。
勒科比西埃,住宅,佩萨克,1925与1995
可是新房客们对于美的认识却大为不同。他们可从未饱尝过传统和奢华、文雅和精致,他们也没被地域风格或旧式建筑繁复的雕刻倒了胃口。他们每天穿着千篇一律的蓝工作服,在水泥的厂房里为制糖业装配松木包装盒。工作时间既长,又很少有假期。很多工人都是从偏远的乡村被硬拉了来为弗鲁叶先生的工厂打工的,他们自然怀恋原来的家和他们原来的那一小块地。终于收工回家了,他们可不会迫切地希望再次感受到现代工业的活力。因此,不出几年时间,工人们就将整齐划一的勒科比西埃匣子变成了各不相同的私人空间,使他们身处其间可以回想起一点已经被打工生活剥夺了的过去的种种。他们毫不在意是否糟蹋了伟大建筑师的创意,给他们的房子加上了坡顶、百叶窗、小型平开窗、花花绿绿的墙纸和本地风格的尖桩篱栅,房子本身的改造完工之后,他们又在前院里安装了形态各异的喷泉和守护神石像。
房客们的趣味或许跟建筑师的南辕北辙,不过在这些相去十万八千里的具体趣味后面隐藏的逻辑却异曲同工。工厂里卖苦力的工人跟声名远播的现代主义大师之所以爱上一种风格,正是为了这种风格能够唤起他们自己的生活所欠缺的那些特质。
7
掌握了不同趣味背后的心理原因或许并不能改变我们对什么是美的感觉,不过却能使我们免于对我们不喜欢的东西持一种简单的怀疑态度。我们知道该立刻问一句,人们是因为欠缺了什么才认为一样物品是美的,并进而对他们缺失的东西的性质寄予理解,哪怕我们根本无法认同他们的选择。
我们可以想象,一间石灰粉刷的理性十足的顶楼,在我们看来虽说像是受罪,可对于某个罕有地受到无政府状态征兆压抑的人来说也许会感觉宾至如归。同样,我们也可以猜想,一幢粉饰得很粗陋的建筑,黑砖砌墙,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的住户应该是希望从他们自身或他们身处的社会过于特权的感觉中逃离出来;我们同样也可以假定,那些装饰得俗丽活泼的小区,卷曲的屋顶、变形的窗户,涂得五颜六色的孩子气的墙面,反而会触动那些官僚作风以及缺乏想象力之辈内心那特别强有力的琴弦,他们会在这样的风格中体会到一种勃勃生气,正可以使他们内心压倒性的严肃情感得到片刻的舒缓。
我们称之为美的建筑都包含了一种我们缺乏的特质的浓缩形式:
大卫·阿贾耶,“脏宅”,伦敦,2002
米歇尔·萨伊与布鲁诺·潘若,“公众药房”,巴黎,2004
我们对不同趣味的心理状态的理解反过来还可以帮助我们免受两大美学教条的束缚:一是认为只有一种可接受的视觉艺术形式,还有就是(甚至更加令人难以置信)认为所有的风格都具有同等的合法性。风格的多样化是我们内在需要的多样化的自然结果。惟一合乎逻辑的结果应该是,不论是表现刺激还是安静,是表现庄严还是舒适的风格都会吸引我们的注意,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围绕这些根本性的极点运转的。正如司汤达所言,“有多少种幸福观,就有多少种美。”
不过,这种选择的空间仍足够我们自由地决定哪些特定的建筑作品更加契合或不那么契合我们真正的心理需要。我们可以接受乡村风格的合法性,哪怕我们对弗鲁叶先生的房客们对他们莱日和佩萨克的家的改造方式不以为然。我们能够做到在谴责那些小守护神石像的同时尊重通过它们体现出来的那种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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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什么是美的这一问题上的抵牾和革命也许是痛苦而且代价高昂的,不过要想跟它们完全隔绝却又似乎是不可能的:比如,似乎绝无可能造一批能保证赢得众口一词的赞美并永久保持魅力的椅子或餐具柜。在一个各种外力不断以新的方式将我们打成碎片,将我们消耗殆尽的世界上,趣味的抵牾不过是个无可避免的副产品。既然社会和个体都有它们的历史,即一个不断变化的斗争与野心的记录,那么,艺术自然也会有它的历史——其间自然总免不了不再讨人喜欢的沙发、住房和纪念碑的伤亡。既然我们不平衡的方式不断在变,我们也就注定会不断地受到全新的趣味谱系的吸引,受到我们将认为是美的全新风格的吸引,而我们之所以认为这些风格是美的,就是基于它们将我们内心深处那些尚处在阴影中的憧憬以一种浓缩形式体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