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摔倒——未能交付的赎金
1
一时之间我哑口无言,紧盯着和美。她态度坚决,同时以眼神寻求我的认可。我调整呼吸询问她。
“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啊!所以只好寻求警察的帮忙。”
“什么时候报警的?”
“我和路子通过电话,发现绑匪绑错孩子之后。”她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路子的眼神,“打电话到你公司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不过,绑匪不是说如果报警就会撕票吗?”
“没问题的。警察知道该怎么做,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我把视线移到路子脸上。她表情呆滞,听着我们的对话。她无力地垂下双手,发出喉咙深处的混浊呼吸声。从她的样子看来,她应该不知道和美报警一事。
我不是不懂妻子报警的理由。通报确实是人民的义务,为了尽早缉拿那个破坏我们家平稳生活的绑匪,势必要求助于警察的力量。然而,这是因为隆史的安全无虞,才能说出这种话。
对路子而言却不是如此。在她眼中,和美的举动必然是一种性急且自私的行为。至少也得经过路子的同意才对。毕竟,有可能失去性命的并不是隆史,而是路子的孩子。
“有人在家吗?山仓太太!有府上的宅急便!”
外头依旧不断传来呼唤声。若相应不理,反倒会让左右邻居起疑。既然报了警,总不能叫人家回去,责怪妻子也于事无补。我下定决心,打算叫和美应门,却在这时候闪过窝囊的想法。我不想和路子独处。
于是我亲自走到玄关,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身穿蓝色连身裤、戴着棒球帽的黝黑男子抱着纸箱站在玄关口。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他看到我,毫不客气地走进玄关,关上大门,把纸箱放在地上。
“这是山仓家吧?”
“没错。”我差点以为他是碰巧经过的真正送货员,因为他的态度太自然了。
“你是山仓先生吗?”
我点头。
“我是杉并署的人。”他从膨胀的胸口口袋掏出黑色皮革的本子,“现在你们家后面停着一辆便衣警察的厢型车。我们警员会悄悄进入家中,麻烦打开后门。”
“好、好的。”
我听见脚步声,回头发现和美刚好出现,于是把刑警的指示告诉她。和美点点头,走到屋子后面。
刑警取下帽子擦拭额头。我问他:“会不会让绑匪发现?”
“不会的。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车辆在你们家周围。就算绑匪暗中监视我们,也会因为我而留意前门的动静,应该不会察觉后门。请相信我们。负责这个案件的是竹内警部补,今后要麻烦你们听从他的指示。还有,这个纸箱里装了电话的侦测器,请你们拿着。如果我进来太久,容易被人怀疑,我就先走了。”
他快速说完话后便收起本子、戴好帽子,握着门把。
“谢谢您!”
他立刻用送货员的态度向我鞠躬,之后快步走下玄关口。我立刻关上门,并不想目送他。
家中传来笨重的脚步声,杉并署的刑警进来了,他们拿起刚刚那位警察留下的纸箱回到客厅。
四名身穿西装的男子占领了客厅。其中三人的年纪显然比我小,有一人正在询问妻子这栋房子的格局,和美以毫不畏缩的态度回答警方的问题。其他两人正与年长刑警讨论。路子独自杵在房间角落。我进入客厅,年长的刑警抬起头说:“你是山仓先生吗?”
“是的。”
“我是杉并署搜查课的竹内警部补。刚才接到山仓太太报案,便急忙赶来这里。”
他是个额头狭窄、脸颊单薄、眼神干练的男子。然而,却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声音尤其明显然。
“辛苦各位了。”
竹内依序介绍其他三位。跟和美说话的是池部刑警;头发有点长、没打领带的是酒井刑警;高个子、运动员型的是山内刑警。
“——这位是?”竹内冒失地看着路子问道。
“她是富泽路子女士,被绑架的孩子的母亲。”
竹内一眼就看出路子的憔悴。
“你别担心。我们会尽全力救出你的孩子。”
路子点头,却还是没有力气开口。和美要路子坐在椅子上,路子却假装没听到,走向餐厅。
“不好意思,麻烦把那个箱子拿给我。”酒井说。
我把纸箱递给他。竹内问我:“家中只有这一具电话吗?”
“是的。”
“接下来,为了追踪绑匪的发话处,我们会接上录音和侦测装置,也会听取私人电话的内容,所以能不能麻烦你签署同意书?”
“好的。”
“那就动工吧!”他对酒井说。
打开纸箱,里头装了看似旧式录音机的笨重器材。酒井把电话反过来,用螺丝起子扭开背盖的螺丝,装上器材接头。接着再以熟练的手法装回背盖,接上接收器等其他器材的配线。竹内等其他人一语不发地在一旁看着。
调整开关与音量控制之后,按了三个号码,似乎是准备妥当的暗号。酒井挂上话筒,对竹内报告说一切准备完毕。
这时,电话好比算准了时间似的突然响起。
“等等!”我正要伸手拿起话筒,却遭竹内制止。四名刑警匆忙返回各自的岗位。
在通往餐厅的门边我看见路子的身影,她屏息凝视着我。
“侦查需要花点时间,”竹内将接收器按在耳边说,“麻烦尽量拖长对话时间,但是千万别刺激绑匪。”
我点头,握住了话筒,交互看了看和美跟路子的脸,做了一个深呼吸。
“快点!”竹内说。
我拿起话筒。
“——这里是山仓家。”
“是你啊?我啦!”听到这个声音,我全身的紧绷瞬间放松了下来。
“别吓人啊!爸爸。”
“怎么了?”
“我们以为是绑匪打来了。”
和美察觉到对方是谁,叹了一口气。我按住话筒对竹内说:“是我妻子的父亲打来的。”
“他知道这个事件吗?”
“知道。我只告诉他发生绑架案。”
竹内点头,关掉录音装置的开关。我再度与岳父对话。
“喂?不好意思。”
“到底怎么了?你说你会跟我联络,可是离开公司已经两个小时了。”
“因为家里忙得一团乱啊!”
“有其他人在是吧——警察吗?”
“是啊!”
“你报警了?”
“不是我,是和美。”
“和美报的警?”
“是的。”我向他简短说明绑匪绑错孩子的事。
“原来如此。那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的意思是?”
“绑匪还没发现绑错孩子吧?他要求多少赎金?”
“对方还没提出金额。等绑匪一和我联络,我就和他交涉金额。”
“所以,你打算支付对方要求的金额吗?”
犹豫片刻。脖子后方强烈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路子的视线。
我作出决定。茂是无辜的,孩子的生命才是最优先的考虑。
“——我必须这么做。”
“如果超过你的能力范围呢?如果不够,我可以先借你。”
“我自己会想办法。”
“是吗?如果筹不出钱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告诉我吧!”他说完便立刻挂上电话。
放下话筒,发现竹内的脸出现在我肩膀旁。他以精明的表情,再度确认我的打算。
“山仓先生,照你刚才的说法,你会依照绑匪的要求准备赎金?”
“那当然。”这句话不是针对竹内,而是要说给路子听,“关系着孩子的生命呢!”
“感谢你的帮忙。”
怱然间,路子的脸上恢复血色。她穿过房间站在我面前,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
“拜托你了。”
“别这么客气。”我挥挥手。
路子抬起头,我与她四目相对。她现在完完全全流露出母亲的眼神,那是毫无心机、充满纯真的谢意。我感觉到近乎困惑的狼狈情绪。万万没想到,我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休战。
我趁妻子起疑之前瞥开视线。
这时,电话再度响起。我已经卸下先前的戒心,不经意地拿起话筒。
“这是山仓家吧?”
那是混浊的、令人不悦的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我语带敌意地问他。
“请注意你的口气,山仓史郎先生,否则孩子就没命了。”
2
竹内在记事本上快速写下几个字,撕下那一页让我看。上面写着“别让他发现绑错人”。
我以眼神示意,询问对方。
“隆史平安吗?”
“是啊!”他显然还没发现抓错了孩子。
“让我听听孩子的声音。”
“刚才已经让你太太听过,这就够了。他活得好好的,放心吧!这不是重点,你没报警吧?”
“我没报警,千万别伤害我儿子。拜托你。”
“如果你照我的话去做,孩子就会乖乖还给你。拿赎金来交换吧!在傍晚之前,准备非续号的旧钞一亿元。”
竹内立刻以手势打暗号。拖延交涉,拉长时间。
“——一亿元?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在傍晚之前筹这么多钱?我花一整天的时间能够筹出的钱,最多只有三千万。”
“那么,我们以六千万元扯平吧!不能再少。”
“等一下,你可说得简单,但是——”
“你应该领不少薪水吧!”他完全不理睬我的恳求,“不够的三千万,就想办法借钱或抢劫银行。你舍得让孩子送命吗?我可没有足够的耐心。再罗哩罗嗦,我就立刻撕票!”
“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
“傍晚之前必须交出六千万,没得商量!”
“我、我知道了。可是——”
“晚上我会再打电话。到时候如果没筹出钱,或是被我发现你们报警,那就等着收尸吧!”
“等等!你——”
电话断了。
“有侦查到吗?”竹内问酒井刑警。酒井摇头切断另一条电话线。通话时间太短了。
竹内放下接收器,眯着眼看我。
“现在开始筹六千万,有办法吗?”
“我会想办法。”我不慌不忙地对和美说,“我记得在K银行有一笔定存,就把这笔当作担保向银行贷款吧!去拿存折给我。”
和美点头离开客厅。我边目送她边对竹内透露:“这是我今天之内能够勉强筹出的金额。”
“或许绑匪已经事先查清你们家的资产状况。”他语带纳闷地说,“你对刚才的声音有没有印象?”
“没有。”
“我想也是。”他耸耸肩,“听起来,他应该在话筒上放了什么东西。”
和美拿了存折回来。在确认能够贷到绑匪要求的金额后,我立刻打电话给K银行富士见丘分行,拜托他们在今天之内必须贷到现金六千万,但迟迟未能获得期望中的回答。最后好不容易,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终于得到首肯。
二十分钟后,分行的人来了,然而他却不愿办手续,一再逼问贷款用途,最后竟然说要以银行支票取代现金。再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要他严守秘密后坦承目前的状况。男子脸色发青,立刻赶回分行。
“总之,赎金的问题总算clear了。”竹内说。他的说话方式好像在作战似的,“就目前的状况看来,我们必须待命到下一通电话打来为止。不过话又说回来,山仓先生,绑匪误以为绑架了你的儿子,所有压力势必加诸在你身上。也就是说,孩子的生命全靠你了。你是否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
“这种时候,耐心才是关键,最后是以毅力决胜负。”他抓起我的手,“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我们更需要你振作起来。”
我没回答他,将目光移到路子身上。她坐在沙发上,弯着腰,祈祷般地将紧握的双手按在额头前,丝毫没察觉我的视线。
我心想,路子现在是不是在后悔自己过去所做的行为?就算是一场不幸的偶然,却也太过讽刺了。
路子之所以自责,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两个孩子并不是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的,其中隐藏着路子的阴谋。路子为了折磨我,刻意促使隆史和茂成为朋友。那是她对我的第一幕报复剧。然而讽刺的是,这项阴谋导致今天绑匪绑错孩子。照理说,这两个孩子不用说交朋友了,根本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就某种意义而言,今天是路子自己将孩子逼上绝路。她一定强烈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和路子是在八年前认识的,地点在世田谷的妇产科医院。当初的契机是和美怀孕,而路子在那家医院当护士。
我完全不记得路子给我的第一印象。起初只觉得她是众多护士之一,因此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我脑中只有和美跟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时的我就像个少年般天真,不曾经历过大风大浪,眼中只有和美一人就满足了。世界为了我俩而存在——那段时期,我打从心底相信这句话。而当时是和美先认识了路子。
两人碰巧是同一所国中的学姊和学妹。和美大路子四岁,所以国中时并不曾直接碰过面,不过路子却知道同一所国中毕业的次美,两人因此熟识。由于是第一胎,和美变得相当神经质,有事没事就找路子商量,路子也每每亲切地陪伴和美。等到和美肚子大起来之后,她已经习惯依赖路子了。就因为这一层关系,我也不知不觉对路子产生亲近感。但,绝没抱持多余的情感。
但没多久,就发生那场不幸,妻子的精神状况面临极大危机。和美拒绝与人交谈,脸上失去表情。我尽一切所能,却迟迟未见恢复的迹象,病况陷入胶着。我和路子的密会就此开始。
当初,我把她视为临床心理的专家,为了请教和美的病情常常找她,然而我却渐渐在路子身上寻求安慰。事实上,我是想逃离妻子。在那段日子里,待在和美身边只会让我痛苦。正因为深爱她,所以不愿看她凄惨的模样。我渴望透气,就这么刚好选择了路子,其实任谁都可以。但是,有问题的人不仅是我一人。
当时路子已经是个有夫之妇。路子的丈夫富泽耕一任职于名为“中央电子”的机密仪器制造商。那是一家制作工业用测试仪器的公司,富泽是负责进货商的软体管理与维修的工程师。他的工作必须跑遍各地,因此时常出差不在家。加上还没有孩子,让路子对这样的家庭生活感到不满。
有一天,路子对我哭诉丈夫外遇。事实上那只是路子的妄想,但我却信以为真,然后任由她的引诱,和她上床。
当时的我不知是怎么了,只能说是一时鬼迷心窍,而且时机也不对。那时因为妻子的病情迟迟没有好转,我的心中弥漫着焦虑。然而事实上,我不过是把对自己的无能所感到的怜悯,误认为是对路子的同情。不管是以丈夫的身份来说,或是以男人的身份来说,都是龌龊无比的行为。
自此,我与路子便不断发生关系。短短不到两个月的偷情,却足以腐化我的内心。透过背叛,我发现自己是多么深爱妻子。就算有人讥笑这是男人的自私,我也无言以对。虽然已经犯下错误,但我恢复理智,和路子分手,全心全意照顾和美。
其中曲折不断,但和美总算康复了。我不敢说这是我的功劳。虽然极为讽刺,不过在克服种种危机以及隆史的加入后,这个家的情感也变得更加稳固。我们家的新生活就此展开。就如同“焕然一新”这句话的意义,和美也恢复了以往的开朗。
我始终没有坦承我与路子的关系。那已经结束了,现在再说,只会伤害和美,我决定忘了路子。断绝关系后,我也不曾再听到她的消息。我自以为已经成功将恶梦般的日子推往记忆的彼方了。
从此,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六年岁月。
隆史入学典礼地当天,突如其来地恶梦再度苏醒。那是七个月前的事。和美口中再度出现路子的名字,这时我终于了解自己想得太美了。她说隆史班上有个同学叫富泽茂,是路子的孩子。无须说明,我心头已被一股诡异的乌云笼罩。
路子一家人在三月搬到邻近的都营公寓,离我们家不到五十公尺。这并不是命运捉弄,后来得知是路子刻意让两个孩子上同一所小学。而且还是同班同学,这就表示幸运之神站在路子这一方。
我以恐惧的眼神看待两个母亲恢复以往的亲密关系。而我发现路子的真正意图是在五月中旬。她偷偷找我出来,说出这个爆炸性的秘密。
“茂是你的孩子。”
起初,我不相信路子的话,然而听到茂的生日后,我的信心动摇了。他在隆史出生的来年年初出生。回溯当年,想起记忆中的日期。几天后,茂来我们家玩,我近距离凝视茂的脸,才承认路子的说法。最具决定性的是耳朵的形状,他的耳壳内侧隆起,和我一模一样。
幸好妻子与路子的丈夫似乎没察觉这个事实。它依然是我们俩的秘密,但同时也代表路子掌握了我的命运。看路子脸色的日子就此展开。
“七年前的那段感情,我是认真的。”
路子这么说,同时憎恨我单方面抛弃她。即便我向她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路子也无法接受。她逼我恢复过去的关系,或是跟和美离婚,然而对我而言,这两项都是同一件事。路子并不催我作出决定,而是在享受慢慢逼我走上绝路的快感。
就在十天前,我又在某处和她见面,再度引发没有结论的争吵。我仍然拒绝和她恢复关系,但不论如何,我确实曾经背叛和美。路子的态度日渐蛮横,我的精神状态处在支离破碎的前一刻。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今天的事件。
我们一边担心人质的安危,一边焦躁地度过午后。虽然不断回放恐吓电话录音,却未有所获。
五点前,现金总算凑齐了。我们分头抄下纸钞的号码。在有限的时间下,六点便完成所有作业。然而到了这个时候,绑匪还是没有打电话来。
我们就在这种情况下迎接日落。
不安与焦躁的神色加深在座每个人的脸上。杉并署的刑事警察们开始一根接一根抽起烟。客厅烟雾弥漫,和美换了好几次烟灰缸。路子无力得像个病人,已经许久没开口。
当时钟的针指向八点时,我们的不安转变为恐惧。我不自觉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竹内则提醒我要镇定。然而,竹内自己也处于焦虑中,这点跟我没两样。
“为什么没有联络呢?”我问竹内。
“绑匪说晚上再打电话。或许他设想的时间比我们晚吧!”
“不过他要我们在傍晚之前筹出赎金,所以他说的晚上应该不至于太晚啊!”
竹内摇头。
“毕竟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他才会故意下这种指示。在我看来,交付赎金的时间应该会拖到半夜。绑匪打算拖延到最后一刻才联络,引起我们最大的恐慌吧!”
我无法理解,下定决心质问竹内。
“该不会被他发现我们报警了吧?”
“怎么可能?”竹内的表情渐渐阴沉。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应对出错吗?”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两人互不让步,瞪着对方。双方都处于激动的情绪,一触即发的气氛笼罩整个房间。
这时,和美以绝佳的时机走进客厅,端盘上摆着碗盘。
“——各位,我想大家肚子都饿了,我准备了一些点心。”
竹内绷着脸点点头。
“你有个好太太。”他走向和美,向她道谢,充满攻击性的态度瞬间消失。我也有同感,用眼神感谢和美。
妻子替每个人送上咖啡后,坐到悲伤憔悴的路子身旁。路子的双手无力地下垂,妻子握起她的手,在她耳边诉说鼓励的话。路子几度机械般地点点头。犹如母鸟呵护幼鸟般的景象,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我眼中,这时的和美像个天使。我忽然好奇,现在路子的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过了九点,绑匪依旧没有联络。
九点十五分,门铃突然响起。无人出声,惊愕神情划过每个人的眼眸。我飞快起身走向玄关。
打开门,路子的丈夫站在外头。
“我太太和儿子是不是在你们家呢?我刚刚才出差回来,看到我太太留言。”他从我的表情中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发生什么事了吗?”
“请上来吧!”我抓起他的袖子硬是将他拉进家中,内心祈求绑匪并未监视我们家。
我带富泽到客厅,由竹内简短说明状况。富泽那张令人联想到胆小的狗的脸瞬间变成铁灰色。然而一见到悲伤的路子,富泽立刻表现出充满自律与矜持的态度,想必是想起了身为丈夫、身为父亲必须扮演的角色吧!
“听说你去出差?”竹内问道。
“是的。我到加州的合并企业视察工厂,一整个礼拜都在当地。飞机五点抵达成田,我才刚回来。”
“了解。”竹内看书富泽胸口的口袋点点头。他挂在口袋里的塑胶名牌露出了一角。
富泽发现房间一角的纸钞说:“那是山仓先生准备的吗?”
“是的。”
“真抱歉,带给你们这么大的麻烦。”他深深鞠躬,“我没有余力一次还清,不过一定会全额还给你们。”
“富泽先生,请别这么说,这种事等茂平安回来再讨论也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出你儿子啊!”
“真的很抱歉。”他还是不肯抬起头。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富泽。他比我小五岁,却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还是与路子的婚姻生活带给他的影响,我无从判断。
我知道富泽是个优秀的工程师,个性认真、深爱妻子,却从未想亲近他。我和他交谈的次数,包括今天还不到五次。偶尔在车站相遇,也只有点头之交。我避开富泽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个人的问题,因为至今仍无法弭平我和他老婆上床的罪恶感。再说,富泽茂还是我的亲骨肉呢!
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好几层的窘境当中,突然有股冲动想逃离这个地方。接下来的时间,我只能拚命克服这个冲动。
绑匪的电话在接近晚间十点时响起。
3
电话铃声响起的同时,客厅里所有人都僵硬了。下一个瞬间,大家都叹了一口气。竹内把接收器放在耳边,一再重复拖延对话的指示。我点头,拿起话筒。
“这里是山仓家。”
“是我。”是那个声音,“钱准备好了没?”
“好了。在那之前我想确认孩子是否平安,再让我听听孩子的声音吧!”
“很遗憾,我没那么闲。我要说明交付赎金的方法。我只说一次,听好。”
竹内在我面前挥挥手。他在手掌上做出抄笔记的动作,那是争取时间的借口。
“等一下。我要准备纸笔。”
“不用,不需要纸笔。”那是不由分说的口气,“今晚十点半,把六千万装进手提箱,拿到东八道路旁的‘Skylark’小金井店。车子要开你的奥迪,当然是你一个人过来。为了方便随时拿出来,手提箱要放在前座。还有为了打暗号,准备一个手电筒。”
“等等,十点半还算是下班的塞车时间,半小时到不了,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孩子的生命不会等你。那么,半小时后见。”
听见挂电话的声音。
酒井刑警无言地取下接收器,不必问侦查的成果。通话时间比上一回还要短。
竹内叹口气看着我。
“怎么办?”
“我会去,”我已下定决心,“别无选择。”
“山仓先生,池部刑警和你身高差不多。就算换人去,绑匪也不会发现。叫他当替身吧!”
我摇头。
“这关系到孩子的性命,现在必须听从绑匪的话。和美,帮我拿出差用的手提箱和外套。”
和美脸色苍白。
“可是……老公,太危险了。”
“没问题的。”我摸摸妻子的脸颊,“现在分秒必争,快点去拿吧!”
妻子了解我的个性。她也不再坚持,只是咬着嘴唇点点头后便立刻离开客厅。竹内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
“你这个人还真顽固呀!”
我耸耸肩膀,一口喝下已经变凉的咖啡。我嘴巴上说没问题,其实内心极度忐忑不安。
“山仓先生,”回头一看,富泽耕一已经跪拜在地,把额头贴在地板上,“照理说,应该由我这个父亲去救他,可是很抱歉,我不会开车。现在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原谅我自私的恳求,拜托你救出茂。”
“请你抬起头。茂成了我儿子的替身,我去救他是理所当然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他平安带回家。”
“拜托你了。”富泽还是不肯抬头。站在他身旁的路子紧盯着我,那视线十分刺人。
“——我一定会救出他的。”我对路子说。她嘴唇颤抖,却没有回答。
妻子从卧房拿手提箱和皮夹克回来了。大伙分工将纸钞装进了手提箱。我穿上夹克,一边感觉六千万的重量,一边走到车库。竹内走在我身旁,对我说:“我会派车在后面跟着你。”
“别闹了。万一绑匪监视我们怎么办?如果被他发现你们的踪迹,茂就没命了。”
“可是万一你发生什么意外……”
“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冒任何危险,总之救命最重要。最好别做出刺激绑匪的举动,麻烦不要跟着我。”
“好吧!”竹内带着苦涩的表情妥协了。他其实是希望在交付赎金现场逮住绑匪的尾巴吧!然而对我而言,逮捕绑匪是其次问题。如能换取孩子的生命,六千万就送给他吧!
我打开车库铁门,将手提箱丢进前座,坐上驾驶座,接着打开置物箱,确认紧急用的手电筒在里面。和美出来了,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用眼神告诉她,我没问题的,接着发动引擎。十点零四分。竹内问道:“你知道路吗?”
“‘Skylark’小金井店的话,我去过几次。”正要关门时,竹内突然把头伸进车内。
“山仓先生,那是车用电话吗?”
“是啊!怎么了吗?”
竹内的表情亮起来了。
“绑匪之所以指定这辆车,应该是为了用车用电话给你下一个指示吧!幸好发现了,把号码告诉我,我们要窃听。”
“连车用电话也可以窃听啊?”
“轻而易举。如果你有登录秘密通话,请把密码也一起给我。”
我告诉他号码,竹内快速抄下。
“拜托你,别出什么怪招喔!”我再次叮咛他。
“不会的。”竹内关上车门。
十点零五分。不能再耗时间了。
“老公,小心喔!”我听着妻子的声音,踩下油门,奔向夜晚的街道。
一路往西开,不出我所料,果然塞在返回多摩方向的车潮中。只有心情急躁,车子却迟迟无法前进。东京都的道路需要吃点泻药。
即便进入了连接三鹰和府中的东八道路,塞车的车龙仍然没有变少的倾向。等待号志灯的时间感觉比以往多两倍。沿路熟悉的景象,现在看来却变形为代表凶兆的象征性图形。如果没赶上怎么办?我努力克制想用力踩下油门往前冲的冲动,挥开脑中那些负面的思绪,勉强集中注意力。无情的时针不顾我的不安与紧张,一步一步侵蚀时间。
滑进“Skylark”小金井店的停车场时,一分不差,正好是绑匪指定的十点半。真令人冒冷汗。从车内环顾周围,汽车停满停车格的六成,却看不到疑似绑匪的人影。他打算怎么靠近我呢?
突然,车用电话响了。
刹那间,我不知所措地盯着电话,接着终于想起竹内说过的话,拿起话筒。
“你好像赶上了嘛!”绑匪的声音。
“你从哪里打来的?你看得到我的车吗?接下来该怎么办?”
“别急。那里只是第一关。”
“什么,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里不是交付地点。直接开上东八道路往西走,碰到府中街道有个Denny\'s国分寺店。十五分钟后,到那里的停车场。”不由分说,电话断了。
他说这是第一关,那表示还有第二、第三关。绑匪得寸进尺,打算把我要得团团转。我压抑怒气,离开“Skylark”,强行插进silvia和Pajero两款车之间,继续往西前进。经过多摩墓园旁时,心情更显低落。
“Denny\'s”位在T字路口往北的下一个路口。一进入停车场,电话再度响起。
“到了没?”
“到了。”我的语气夹杂着愤怒。
“0K,很准时嘛!那里就是第二关。接着北上府中街道,左转泉町交叉口,到JR国立车站前待命。记得停在南口的圆环处。塞车时间差不多也过了,五分钟就够了吧!”
刚才的预料果然没错。我到国立车站之后,他依旧用同一种手段把我骗到市内各处。绑匪的电话次数越来越频繁,开始指示复杂的路线。国立是我的母校所在的城市。我依循学生时代的记忆,遵从绑匪的命令,在黑夜的市区钻来钻去,其中多半是毫无意义的绕路,只是一再消耗时间和精神。
绑匪会这么做,应该是为了提防警察跟踪。然而就电话的语气听来,绑匪似乎并没有亲眼看到我准时抵达他指定的地点。若果真如此,我是否并不需要在指定的时间内抵达下一个地点呢?我可以透过电话,装出已经赶上时间的样子就好了。这样的想法闪过脑中,但我又立刻打消了念头。因为我无法保证下一个指定地不是交付地点,也不能确定绑匪不会等在那里。况且,我根本不知道绑匪在哪里监视这辆车。
只有一点是对我有利的,就是警方正在窃听绑匪来电。即使不跟踪车子,警方依旧能够掌握我的所在位置。绑匪应该还没发现这个事实,否则他不会用车用电话指定下一个地点。
然而,这同时也是一个不安的因素。我最担心的是竹内警部补弄巧成拙。万一他派刑警埋伏在交付地点,让绑匪发现了,那孩子的性命就不保了。我不希望警方在确认人质平安之前采取什么具体行动。
在西国立车站北侧越过南武线,与立川通交会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依照绑匪指示北上立川通,穿过中央本线的桥下,接着在JR立川车站北口左转。这里是商业大楼林立的大街。开了五百公尺左右,电话又响了。我根本没算这到底是第几通电话。
“左手边应该看得到结婚典礼的会场。”绑匪说。我仔细一看,那是“平安阁”。
“看到了。”
“在下一个交叉口右转。”他的语气中蕴含着之前所没有的急迫性,“一百公尺前方有个昭和纪念公园的立川口栅门。一分钟后,我会打到栅门内的公共电话。如果响十次都没人接,交涉就到此为止。赶快!”
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绑匪已经挂了电话。
一分钟?仅仅六十秒的时间!前方号志灯正开始变成黄灯。我猛力踩下油门加速,闯红灯强行右转。在各方喇叭声的炮轰中,我立刻发现了纪念公园的栅门。我连把车停在停车场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将车开上人行道,在栅门前踩煞车。我犹豫着要不要拿手提箱,最后认为它会碍事,而将它留在前座,锁上车门后便冲向栅门。
栅门已经关闭,但我强行爬了进去,没有警卫出面制止。进去后左手边有个电话亭,我打开门,铃声已经在响,我毫不犹豫便拿起话筒。
“第八次铃声。辛苦!”
“为什么选这种地方?你在耍我吗?”
“什么叫为什么?你违反约定,还敢说这种话啊?”
“约定?你说我违反什么?”
“我不是一再叮咛你别报警?你竟然打110。”
我吓得差点大叫,但硬是忍住了。
“怎么可能?你搞错了,我没报警。”
“装傻也没用。山仓先生,有人跟踪你的车。我为了确认这一点,才会拖着你到处跑。”
看来装儍已经没用了。
我明明叫他们不要跟踪的。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语气更加严厉,“十分钟后,到东大和市狭山公园的村山下入口,停车场有个电话亭。十一点半,我会准时打电话。铃声限定十次,不能再多。”
“你说狭山公园吗?我不知道在哪。”
“你应该有地图吧!路线很简单。还有,打回家叫他们停止跟踪。别告诉他们你要去哪。我告诉你,你们家的电话已经被我窃听了。如果你透露交付地点,或讲出什么馊主意,孩子就没命了。”
我终于发现我们被暗算了。他之所以打到车用电话,难道是为了展开这样的突袭吗?绑匪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侦查电话来源。看来绑匪比我们高明,我也只好乖乖顺从他了。
“好、好的。”
“很好,那就快。时间不多了。”
我回到车上。惊慌失措地拿出地图确认狭山公园的位置,但手却抖个不停。总之只要北上立川通即可。我好比逃离看不见的魔掌般猛力催油门。
我用单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拨车用电话到家里。妻子接起,我要竹内警部补听电话。
“喂?”竹内的声音,“绑匪说什么?”
“他发现你们在跟踪。”
“怎么可能?”他的反应明显很狼狈,“不可能被发现的。”
“你果然跟踪我。我不是一再要求别跟踪吗?”
“可是他们不可能笨到让绑匪发现。我们窃听你的车用电话,照理说应该不会接近到可发现的距离,该不会是凶手吓唬你吧?”
“不管他是不是吓唬我,我立刻要求停止跟踪。现在马上下令他们撤退。”
“我了解了。”沉默片刻后,竹内妥协了,听来似乎心有不甘,“那么山仓先生,绑匪应该会在公共电话指定下一个地点。交付地点在哪里?”
“我不能说。”
“绑匪说他正在窃听我们家的电话。如果我说出地点,孩子会被杀害。”
“怎么可能?”竹内错愕,“技术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他乱讲的。山仓先生,你现在可别上当啊!”
“可是你自己也说窃听车用电话轻而易举。绑匪现在势必也在窃听这段对话,我不能说下一个地点。”
“山仓先生,你完全中计了。如果不能用这个电话,那找个地方停车,从公共电话——”
“我没空浪费时间了!”我语气粗鲁,我也豁出去了,“听好,非得停止跟踪不可。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如果你违反指示导致孩子被杀,那全是你害的。这一切都是警察的责任。”
我关掉开关,擅自中断对话。
后来回想,我的判断果然是错误的。就如竹内所说,我完全中了绑匪的计。然而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不得已的选择。
我独自在夜晚的道路上,往狭山公园前进。
4
才在想曲曲折折的上坡终于变平坦了,没想到却又出现一个向左的大转弯。狭山公园停车场就在路旁。一整排水泥柱分隔车道与停车场,我从柱子尽头驶入,没有看见其他车子。
从车道进去后,我立刻发现绑匪指定的电话亭。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九分,勉强赶上了。我停车后下车。和刚才一样,手提箱依旧留在前座,但有锁上车门。
虽说是停车场,其实十分简陋,不过是在砂地上铺了砂砾罢了。四周除了拉下铁门的破旧小店和形状诡异的厕所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走向电话亭。周围没有别人的气息。
在打开门的瞬间,铃声响起。明知它会响,但还是令人不舒服。我拿起话筒。
“我是山仓。”
“赶上啦!”熟悉的声音迎接我,“警察还在跟踪吗?”
“应该甩开了,我想。”
“如果骗我,孩子就没命。”
“我知道,这里只有我。别再玩幼稚的捉迷藏了。”
“我勉强相信你。”他的口气透露着优越感,“赎金带来了吧?”
“在车上。”
“好,我告诉你交付地点。听好我说的每一个字,我不会说第二遍。”
“快说。”
“拿着钱走到公园里,一路往北走五十公尺就是村山蓄水池的堤防,在堤防之前向右离开步道。”
“堤防之前向右转,是吧?”
“堤防尾端是个坡地,应该不会看错。离开步道后不要改变前进方向。沿着堤防走,没多久就会碰上栅栏,从那里走下石阶。”
“栅栏?”
“涂了蓝色的东西。接下来沿着栅栏,走下坡地到堤防下面。到下面之后,有个四百公尺左右的直线跑道,再沿着跑道往北走,终点是冰川神社里面。到了之后,用手电筒打暗号。”
“打了暗号会怎样?”
“到时候就揭晓了。从现在开始十分钟,不,五分钟以内到达神社。”
“不可能,至少需要七分钟。”
“你可没那些闲工夫罗嗦。来吧!父亲的最后一搏。别搞错路喔!”
对方挂断电话。他妈的!我边骂边摔下话筒。
我跑回车旁打开门,身体探进车内,打开储物箱取出手电筒,将开关打开。我左手抱着手提箱,锁上门后离开车。
我以跨栏的姿势越过高达膝盖的铁门,那是为了防止车辆进入而设的。着地的同时,脚底的感觉转变为柏油路。五十公尺,不,更远的左方出现铁栅栏,高度约两公尺。可能因为是不常跑,跑没多久就气喘吁吁的。我放慢步伐,调整呼吸,让手电筒的灯光沿着栅栏照。我看到“东京都水道局村山下蓄水池”的招牌,招牌后方有个圆顶的建筑物,看似水塔。我照亮了周围,发现道路前端变成用水泥铺上止滑的圆石坡道,这条路似乎连接到堤防。我把灯光朝右照,接着离开步道。不用看手表,我凭直觉认为已经过了一分钟。
地面变回砂地。那里犹如一小片空地,大约是闹区的儿童公园那么大。没有游乐器材,但树影环绕四周。我依照指示直直往前走,左手边的柏油路护栏立刻高出我的头。接着路越来越窄,走过水泥长椅旁时,手电筒的灯光照出了倾斜的蓝色栅栏。
平坦的地面只到眼前的直角处。再过去,坡道就成了陡峭的坡地。栅栏那头必定是绵延好几百公尺用来支撑水压的堤防。
一分二十秒。
以方形石块等距堆积的阶梯画出微微的弧形连接斜面。在树干的阻挡下,我看不到下方,所以看不清那里是什么样子。战战兢兢地踏出一步,比想象中还要陡。步伐不停加速,身体往前倾。我试图用力叉开双脚,却踩不到石阶。不,不是踩不到,是石阶在那里就中断了,露出潮湿的红土。鞋底踩了松树的落叶变得有些湿滑,我失去平衡差点往后仰倒在地上。紧握手提箱的左手不断挥动,我伸出食指勾住栅栏网,勉强支撑身体。
撑住了。
膝盖顿时无力,整个人跌在地上。而难堪的是,我无法立刻起身。我的心跳剧烈,勾在网上的手指则出现撕裂般的疼痛。我猛力甩头激励自己,站起来吧!别再浪费时间了!我总算起身,站稳姿势,深呼吸后再度起步。
我不能再做无谓的冒险,于是弯腰屈身,用单手拿着手电筒和手提箱,空着的另一只左手则抓紧栅栏,谨慎走路以防再次滑倒。红土的斜坡出现犹如平地般的隆起处。灌木遮蔽眼前,而我只能沿着栅栏前进,不得已,只好绕过灌木。由于没有支撑点,我担心失去平衡,所以必须将所有精神集中在脚尖。再这样下去,是不可能在五分钟之内走到下面的。都已经到这里来了,万一来不及怎么办?当我开始感到悲观时,脚尖前方再度出现白色石阶。
已经过了两分钟了。
如果说我没有感到安心,那是骗人的。我祈求别再滑倒,将灯光朝向石阶。幸好这个石阶是直线形,可以看到下方。虽然斜面依旧延续二十公尺左右,但斜面之后是个平坦的草地。我判断自己可以一口气跑下石阶。为了补救刚才浪费的时间,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左手再度拿好手提箱,我不再犹豫,打算冲下石阶。但在第四步时脚上勾到某个东西,我失去了平衡,一切都是在这一秒内发生的。可能是我太松懈了,我连调整姿势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跌了下去。
我只能弯着蜷曲身体,任由自己跌落地面。每弹一次,肩膀、后脑勺、腰、背等地方就会撞上坚硬的石阶角。我已经无法区分自己翻转的速度和跌落的速度了,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全身的知觉成了速度的奴隶,正常的感觉已经被抛到身体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连上下左右都搞不清楚了。在不知第几次撞击头部之后,我完全失去了意识。